先帝闻言,浑浊的眼珠却闪烁了一下:“长吉,你心里有事。”

见被宿病的主子猜出,仿佛是断开了心中最后一根弦,高长吉咬了咬牙,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空无一人的环境:

“奴才万死,陛下有大恩于臣,臣便做不得丧尽天良的事。东宫干政,宫外头要来见陛下的人都给回绝了。但现时太子被琐事绊住,蔺家那位大人找上我,要我替他引见陛下。奴才想着,陛下或许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心,所以应下了,还准备了纸笔……”

他这番话若是被太子听到,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蔺家果然忠臣本色,朕难得没有错付,难为你们了,”

局面惨淡到这一步,先帝脸上也有几分动容,悠悠叹道,“让蔺大人进来吧。”

在那个夜晚,用来祈福的红烛淌下长长的热泪,又在平明的薄暮前冰冷地凝固。忠臣见着明主,少不得泪眼模糊,恨不得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和陛下的境遇换上一换。

好在先帝的神智却因此清明了许多,他勉力坐在病榻上,那气度俨然和在龙椅上的帝王一般无二。

蔺大人提到他进宫时,角门外那座低低的藏书楼烛火还未熄,不知有没有被人瞧着。那是太史官魏珙的府邸,除此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被惊动。

他还提到了目前的政局,所有人都心有疑虑,太子却手段强硬,不容任何反对的声音,仿佛先帝驾崩的消息注定要在数日之内传出。

帝王尚且未死,不知听到这些话,心中如何反应。

也不会再有人得以知晓当时的先帝如何反应。

那是陛下保有神智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呕吐和晕厥中,直到死亡最后降临前,都不再睁开眼睛。这样看,最后的一夜未免结束得太快,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短促。

宦官高长吉日后被处以极刑时,说出了这一夜发生的事。

但他能提供的信息寥寥无几。

平明未至,蔺大人悄无声息地从宫门离开,手中拿着陛下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君臣洽谈时,他并不在殿中,他只两人的谈话声一刻也未曾止息,带给陛下的笔墨,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陛下的私印开了封,用来颁布奏折的竹纸更是消失无踪。他掩盖了所有的踪迹,然而在东宫严密控制的宫廷,即使他归为宦官之首,也无法彻底将已发生过的事情洗清。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然而在太子——不,登基的新帝面前,他仍旧饮恨而终。他恨自己最后的反抗被揭发得太快,恨新帝的雷霆手段。

先是无意察觉此事的魏珙,接着是始作俑者的他,最后是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就彻底覆灭的整个蔺家。

高长吉不知道陛下最后留下了怎样的遗诏,但固执地相信它能改变一切,只可惜……

来不及了。

季瑛想象着命运被一纸奏折牵动的所有人,想象着他至死没有透露出一个字的父亲,想象他被囚禁的族弟,沉没在湖底的几具尸骨。在寂静无人的暗室中,不知是何心情,他弯起唇角忽然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难听的笑声持续了一会,甚至需要他伸手掩盖。

他的手指在奏折上划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灼烧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每一个字都刻入了他的血和肉。

他是这个世界最熟悉这封奏折的人,即便是和所有的活人和死人对比,他也有自信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