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2)

不须辞 诗无茶 1922 字 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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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眧在长舒怀中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深深看了长舒一眼,忽地展颜笑道:“那我走了。明日来找你。”

“嗯。”

这晚将玄眧送走,长舒回房,端坐于葳蕤灯火下,第一次进了往生镜。

镜中是一片雪景,莽莽高山,障气盘桓,极目尽是皑然。

长舒就是在这样的皑然中一眼看见了青岭。

那是个绿眸黑发的女子,头发很长,发梢结了霜,一直垂到脚腕,肤色过于透白了些,快和身后的雪坡融为一体。

她光着脚,眉睫上也落了细雪,看见长舒时先是愣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像是没想到这地方有朝一日还有别人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在下长舒。”

“长舒……”她喃喃念着,“这名字好听。是执月叫你来的么?”

长舒摇了摇头:“在下不知道执月是何人。”

女子眸色暗了暗,闷闷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你可听说过罗睺?”

长舒心里划过一丝清明,道:“佛陀之子,罗睺?”

“嗯。”

“自是认识的。”

“那你能见到他么?”

“若是想见,倒也不难。”

女子迟疑一瞬,又道:“你出去之后,若是见到他,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请讲。”

“你同他说,‘今雪既往,昨痕不溯’。”女子垂下眼睫,盐粒般的雪籽簌簌抖落,她声音低了下去,“他若不听,你再来找我一次。可以吗?”

长舒平静地看着她,女子思索了一瞬,决定道:“你若答应,我便同你讲讲缘由,关乎罗睺的一些事。”

“我叫青岭,这名字,是他给我取的……”

这镜中不见四季,只有寒冬,她早已不知外面换过了几许春秋,日升日落,起初被关进来的时候还细细记着,后来也不记了。太久了,日子像这雪一样纷扬繁重,积在人身上,怎么去算,也算不出个结束来。

那时罗睺还不叫罗睺,她也没有名字。在秋水镇化形的最初,只有两个樵夫发现她。往日砍樵的那片密林不见了,原本那座峥嵘青山的位置冒出个绿眼睛的小女娃,光着双脚站在泥地里,两只绿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们。

有人回去报信,说是山神显灵,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他们的太子,又或者说是天孙的执月耳中。

彼时还只有十四岁的太子执月,因其父在他一出生时就开悟成佛,自小便被立了储,母后与祖父捧在手心里养大,成了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山神显灵之说传开不到半日,他已驾马奔腾而至,只打马背上看了一眼,便将她抱回自己日日留居的皇家戏院。

她化形时约摸十岁模样,被执月带在身边养了大半年还口不能言,大字也不识一个。最扰人的是她本怀仙身,人间这点年岁不算什么年岁,初见人世,样样新奇,整日整夜地不睡觉。旁人拿她没办法,只有执月来了,抱住她放在枕边,告诉她要休息了,才能让她闭眼安静一会儿。

一日正是午休,执月如常搂着她小眠,怀里的人不安分,拿手指去摸他的鼻梁,指尖一路滑到鼻尖,他刚想伸手去抓,听得靠在自己胸膛边的脑袋小小嘀咕了一句:“执……月。”

执月骤然睁眼,直直看向那双正仰头望着自己的眼睛,绿色的眸子好似一片碧彻的湖泊,里面倒映着他讶异而兴奋的面庞。

“再叫一声。”

“执……月。”

他咧嘴一笑,低头拿额头抵着她:“再叫一声。”

她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只跟着他傻呵呵地笑:“执月。”

旁人只敢唤他一声太子,亦或者天孙,只有她,一口一个执月地叫,叫得旁人白了脸色,叫得太子整日应得乐呵呵。

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念唱作打,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青岭。

“他说我是唱戏的好苗子,我当然是好苗子。”青岭坐在雪地里,回忆起往事,面上浮起了温润的笑,“我是山灵,生来有百鸟鸣啭,有溪泉汩流,有风吹雨响,我有最好的声音。唱戏又怎么难得倒我。”

她为他学遍了所有的折子戏,锣鼓胡琴,水袖青衣,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直到一年后,佛陀归家探亲。

“他要他出家。”青岭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目光变得悠远起来,“那是个说一不二的父亲。以慈悲饲喂天下人,却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铁血手腕,容不得执月半点反抗。”

她至今记得执月对佛陀的畏惧。平日那样一个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人,跪在他威严高大的父亲身前,恭敬得低眉顺眼,噤若寒蝉。

他就那样被带去古寺出了家,受沙弥十戒,成了和尚。

她一路悄悄跟到古寺,看到佛前受戒后的执月,挂一身月白僧袍,垂目诵经,一副虔诚的教徒模样。

那样的执月也够她看的了,她躲在暗处,痴痴傻傻地看他看了一整天。

待庙里众僧散去,执月仍旧端坐原地,青灯之下,他缓缓睁眼,朝着青岭藏身的地方望去。

烛火阑珊,两人遥遥相视,云海遮了半片月色,他眸光一转,对着她挤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