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闻承暻终于得空, 时间已然到了下午。
萧扶光甚至还?偷空咪了个午觉,酣睡到太子派来的人都走到院门外了,他才被昔墨从床上一把薅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 萧扶光正了正头上的青玉冠, 问?昔墨:“礼物都搬到马车上了吗?”
昔墨一边将他添乱的手拍下来, 重?新?给人将冠子带好,一边回答:“早安排妥当了, 几砚正在车上看着呢。”
知道他做事稳妥, 萧扶光放下心来, 随便套了件竹青色外衫便匆匆出了门与太子汇合。
这次去?冯府拜访,并非是萧扶光一时心血来潮。之?前?因为?太忙,一行人到西阳城的第二天, 他就将小念慈交给了冯家女眷照顾, 直到今天都没接回来,于情于理,他早就该去?冯家登门道谢顺便接人了。
再者, 冯修衡至今未下葬, 冯府仍然设着他的灵堂, 不?管是出自对卫国英灵的崇敬, 还?是这些天与冯家其他人出生?入死结下的情谊, 萧扶光都应该去?府上祭奠一番。
萧扶光脚步匆匆赶到的时候,太子已经坐在马车上等着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灵活地蹿上了马车, 还?抱怨道:“殿下怎么不?让人早些喊我。”
他脸上被枕头压出来的印子都还?红通通的挂在两颊,罪证确凿,却还?能理直气壮地仿佛迟到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闻承暻无奈:“谁知道那么点子功夫, 你居然还?能抽出时间睡一觉。”
大雍的太子殿下自幼克己复礼,昼寝这种事,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萧扶光低低地“切”了一声?,对这类不?懂得享受的工作狂行径表示了不?屑之?后,才将心里头的一点担忧说了出来:“这次拜谒,臣让家里人备了些礼物,只是西阳地方小,他们搜罗了几天,也只买到些平常的货色,不?知道会不?会失礼。”
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萧世子,再想到之?前?看到的那满满一大车的礼物,闻承暻眉毛一挑:“冯家家风俭朴,不?会在意这些。”
就算他这么说,萧扶光仍有些惴惴:“人家帮忙照顾了念慈那么久,臣这早晚才登门拜会,多少显得不?知礼数。”
到了西阳之?后,需要闻承暻忙活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几乎都淡忘了还?有萧念慈的存在,听到萧扶光提起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当下心中恍然。只是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给兴兴头头的萧世子泼冷水:“念慈之?事,孤劝你还?是休提为?好,冯家现在未必乐意把人交还?给你。”
啊?
萧扶光茫然抬头:“小孩子闹起来多烦啊,冯家怎么可能不?乐意还?我。”
见他不?相信,闻承暻耸耸肩,等到了冯家自见分晓。
*
两人的马车徐徐停靠在冯府大门口,前?来迎接的人却只有冯修微一个,原来冯家其他人此时都有军务在身,哪怕是太子亲至,也都无法赶来会面。
不?用人帮忙,萧扶光身手灵活的从马车上翻了下来,又作势要搀扶太子。下个马车而已,闻承暻当然也不?需要人伺候,但看他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只好将手放在萧世子举得高?高?的右臂上,半推半就地被扶了下来。
满意地听着脑海中一片大好“+2”之?声?,萧扶光将人放开,好奇地打?量起冯府来:敕造承恩公府坐落在京城,恢弘大气自不?必说,西阳城的这个气派上就逊色了很多,大门用的只是一等将军爵的规制,门口也未曾静街,一路有很多沿途叫卖的百姓,此时正远远地围在一边,对冯家门口的贵客好奇地指指点点。
麒麟卫们估计也没想到,冯家人明知太子会过来,居然也敢不?布置关防,连忙护卫着闻承暻进?去?了。
冯修微还?在后面笑:“这里又不?是京城,你们也忒大惊小怪了。”
在她心里,西阳城和军营一般无二,这里哪有货真价实的百姓,各个都是大雍的士兵,太子的安全在西阳绝对无虞。
麒麟卫却学?不?来她的自信,将太子护送到冯府二门内之?后,转身就要出去?设置关防,谁知又被闻承暻叫了回来:“西阳能够军民?一心、上下一体,靠的就是此地将领能够与百姓同甘共苦,从不?倚势凌人。孤身为?太子,更当以身作则,又岂能因为?出行小事,就大张旗鼓的扰民?。”
冯修微亲自奉了茶过来,笑道:“殿下还是这么体贴人,从不?教我们难做。”
她打?趣起当朝太子来亲昵又自然,可见他们表兄妹的关系要比表现出来还?要亲近。
闻承暻接过茶水,打?开一看,里面泡的竟然今年采的明前?。冯家人从不?注重?这些吃穿琐事,他猜应当是施景辉孝敬的,忍不?住笑了一下,问?道:“施大公子不?是后日就要出发吗,怎么不?见来府上辞行?”
提起未婚夫,冯修微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羞赧,仍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来不?来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虽然她看起来若无其事,但语气中一丝抱怨仍然透露出了她对这位未婚夫,其实也不全然如同表面一样毫不?在意。
冯修微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看向萧扶光,拿话岔开:“世子来就来了,还带恁多礼物作甚,也忒客气了!”
萧扶光笑道:“舍妹年幼,这些天多得贵府上照顾,在下实在过意不?去?,只能略备些薄礼,聊表谢意。”
领兵出去?那么多天,冯修微忙得都差点儿?忘记她嫂子之?前?的交代了,一经萧扶光提起,她不?由有些讪讪:“其实关于令妹,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萧扶光一脸茫然,闻承暻却已经猜到了,自顾自地喝了口茶,不?打?算掺和他们的对话。
冯修微便道:“家兄殉国之?后,只留下我寡嫂一人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家里人难免担忧她哀毁过甚,日夜苦劝,可惜皆不?奏效。谁知一见念慈,嫂子就觉得与她分外投缘,这些天都是亲自照顾,不?肯假手于人,两人仿若亲生?母女一般。”
没料到还?有这一茬,萧扶光有点犯难地看向闻承暻,谁知对方依旧是耸了耸肩,丢来一个“早告诉你了”的眼神?。
太子靠不?住,萧扶光看向满眼期待的冯修微,斟酌着婉拒道:“可是我已经在家书里向母亲说过念慈的事儿?了……”
虽然还?没收到靖远侯夫人的回信,但以萧扶光对母亲的了解,对方应当也是欢迎小念慈到来的,毕竟赵明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不?过萧扶光也清楚,相较于千里迢迢去?京城侯府做个来路不?明的“义”小姐,留在西阳冯家显然是个对念慈更好的选择。
见他态度松动,冯修微顺坡下驴:“这不?妨事,过几天等令尊到了,我一定让家父就此事当面向侯爷赔罪。”
真是个好姑娘,卖起自己亲爹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萧扶光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答应了。
完成了嫂子的托付,冯修微一拍掌,乐道:“世子只管放心,念慈被我嫂子养得健壮极了,肯定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以后会好好教导她的。”
闻承暻听不?下去?,打?断道:“你可歇歇吧。自己当了女将军还?不?够,难道还?要再教导出来一个女将军。”
能把女儿?教成冯修微这般英姿飒爽,可见冯家对子女的教育一视同仁,与京中一味注重?女子德容言工的风气大相径庭。闻承暻赞同舅家的做法,却也会担心自幼接受世家教育的萧扶光因此而产生?抵触。
谁知在冯修微大言不?惭地保证过后,那小纨绔不?但毫无抗拒,还?一脸惊喜对她道:“既然如此,那念慈就拜托冯将军了!”
也是,孤怎么忘了,他分明对冯家的小丫头崇拜地不?得了呢。
大雍储君一口饮尽杯中龙井,不?动声?色地想到。
三人又叙了一阵寒温,管家进?来在自家大小姐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冯修微便道:“贵客登门,家中也无甚好招待的,只能略备些薄酒,聊表情谊。两位若是不?弃,还?请移步。”
说着便站了起来,要带他们去?花厅用饭。
闻承暻却道:“不?急。”见冯修微诧异地望过来,他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孤想先去?给三哥上柱香。”
冯修衡去?世四月有余,他死的时候还?是大雍当之?无愧的大英雄,理应在朝廷旌表下来之?后风光大葬。可当时朝廷摄于柔然威势,不?仅不?愿意给英雄应有的名?分,还?要将整个冯家打?为?罪臣,其中也包括尸骨未寒的昭勇将军。
冯家人当然不?愿意亲人连死后都得不?到清净,要被泼脏水以罪人的身份下葬,西阳城的百姓同样也不?肯让英灵含冤受屈。所以冯修衡一直停灵到了现在,至今没能入土为?安。朝廷命官的丧仪都是有规制的,对于自家这种堪称违制的长时间停灵行为?,冯修微理直气壮的很。
但听到太子要去?哥哥灵前?致祭,她又难免有些心虚,不?过仍然是乖乖地将人带到了灵堂前?面。
*
一到灵前?,首先迎入眼帘的便是一轴绘着冯修衡容相的大影,画中人穿着朝服,手持象牙笏,剑眉星目,姿容俊朗,但这中规中矩的打?扮与萧扶光想象中白盔银甲潇洒少年郎的模样还?是相去?甚远。
咦?打?量着打?量着,萧扶光却看出了一些不?对劲:三品武官补子,好像不?该用狮子啊……
对于红白之?事,大雍人喜好大操大办,花的银子越多越显得有面子,风气如此,所以逾制之?事屡见不?鲜。
但本朝对于民?间婚丧嫁娶逾制管得很松不?假,可对朝廷命官管得那就堪称严苛,一丁点儿?逾制都会被御史言官大做文章,曾经因此下狱抄家的不?计其数。到了现在,京中世家办大事,都会特意从礼部请人相看,确保不?会有逾制的情况。
可冯家这是什么情况?
萧扶光悄悄看了一眼太子,见对方虽面沉如水,却没有对之?前?灵堂的布置发表任何看法,当即也松了一口气,猜测道:也许是京中的封赏已经下来,冯将军被加封了二品,所以才如此布置吧。
闻承暻一眼就认出这灵堂的布置规格与一品武官葬仪一般无二,当下心中对冯修微之?前?的那番推诿也有了答案。
虽然冯家人活着的时候可以不?重?名?利,但仍然希望至亲能够拥有死后的哀荣。即便这份冯修衡应得的哀荣,朝廷并没有施恩赐予,他们也想尽量让他拥有。
看着心虚到不?敢正眼看他的表妹,闻承暻只作不?觉,自顾自地用菊花水认真净手,冯家人只打?了一盆水,萧扶光也凑过来和他一起洗。
他们淡定的态度也感染了冯修微,她点燃三柱清香,抖灭明火,双手递给肃立的太子殿下。
闻承暻接了过来,将弟对兄的礼仪减去?一等,肃穆地俯身三拜后,亲自将一捧清香插在案上香炉中。
一束香递到萧扶光身前?,他连忙接过,走到灵前?认认真真地拜了四拜,依样画葫芦将香插好之?后才退了回来。
两人献香毕,又有人端上祭酒,闻承暻率先取过,将前?三杯都洒在地面,到第四杯时,却突然举起酒杯,对着画像抬手致意后,微微一点头,自己一气喝干了。
从敬香到现在,闻承暻没有在他三哥的灵前?说一句话,却在此时仿若斯人在世时那样,与他共饮手中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肃静的灵堂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明显的抽泣,萧扶光没有回头去?看,但他觉得应该是冯小将军正在偷偷掉泪。
太子祭完,就轮到了萧世子,这时他才发现,端酒的竟是个妇人,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斜插两根素银簪子,一张清水面庞,神?情似怨似泣。隐约猜到来人是谁,萧扶光不?敢再看,赶紧将祭酒都倒了。
吊唁完毕,那妇人接下来的话果?然印证了萧扶光的猜测,只见她将手中银盘递到下人手上,自己上前?向太子轻施一礼:“未亡人韩氏见过殿下,多谢殿下还?记挂着拙夫。”
谢过太子后,韩氏又看向萧扶光,但她久居内帷,显然是认不?出靖侯世子的,只能朝那边微微一福,以表谢意。
当今社会对于寡妇的言行要求极其严苛,韩氏作为?冯修衡的遗孀,能够出来当面向两个外男道谢,就已经是冯家对她格外的宽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