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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国家公园的工作人员说,作为陆地上最大的动物,大象的记忆力和感知力超群,情感的细腻程度在一些方面甚至比人类还要更加丰富。
这段科普是秦峥参与日常巡护的时候听到的。
在此之前——就在上周同样的巡护过程中,有另外一个华人志愿者与同伴一起发现了盗猎者的踪迹,在装备不足的情况下,为了营救命途未卜的野生动物,他们毅然选择孤身犯险,结果差点儿让自己在草原
上失温丧生。
那天下午,秦峥刚抵达国家公园志愿部门报到不久,在听到紧急通讯频道里关于“盗猎、失联、华人”的讯息后,他眼皮一跳,下意识便起身走到穿戴好装备急着往外走的队长面前,毫不犹豫道:“我能不能一起?”
本来他是不该,也不能去的,秦峥才刚刚来到这里,连志愿者的身份都没有敲定落实,但或许是他的神情太过严肃,让人无法轻易质疑否定,又或许是他的身姿足够高大,站在魁梧的非裔队长面前也不落下
风,再或许,是他当时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足以动摇他人之心的临界情绪..
总之,在被拦下来的短暂停顿后,队长与拦截者擦肩而过,竟然默许了秦峥跟上来的请求。
听说大家这两天都在猜测他们两个中国人之间的关系。
那天夜里,来自草原的烈风和暴雨几乎震碎了搜救车上的每一道呼吸,但秦峥却是个例外。在车上离他最近的医护人员最有发言权:彼时,青年手握对讲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失去信号的频道里留言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沉稳平和,不知道是因为天性如此,还是下意识地不想让可能接收到这讯息的人察觉到救援者的慌张。当刺耳的杂频之后忽然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呼救,秦峥在瞬间抬头示意搜救队员的一刻已经抬高音量出声,宽慰他,鼓励他,教他短时自救的本领。而为了让这个正在前方孤独拥抱自己的遇险者保持清醒,“不要闭上眼睛”,秦峥用他们的母语差不多讲了一路的故事。
虽然据秦峥后来所说,自己根本不会讲故事,所以讲的是最基础的微观经济学原理(亏得沈苫没听得睡死过去),但完全听不懂他讲话的医护人员还是在一旁听得入了迷,沉浸在秦峥娓娓道来的语调中,紧
张不已的心跳不知何时也被抚慰得归于平稳。
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这位年轻人是个十分擅长与人沟通的能力者,结果..事实证明这锯嘴葫芦根本只对一个人话很多啊!
如果说到这里,还只是秦峥作为一个华裔,在异域对同胞十指连心的牵挂,那么很快,他的反应就真的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当夜,当到达向导指引的目的地附近,连车都还没停稳,秦峥就推门跳了下去。在晃眼的大灯映照下,他逆着光,大步走向几近晕厥的久别者,像是有哪位命运女神在指路,他的脚步毫无犹疑,在走到孤树之下时,他将人一把揽起,稳稳抱入怀中。
那人当时还残存着一点神志,朦胧地看着这将自己从死神门口拉回来的恩人,嘴唇轻喘出几个字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而在那一瞬间,秦峥英俊锋利的脸上绷了一路的坚毅,也终于因触碰到此人真实的体温和呼吸,裂开分毫,溢露出了那么一星半点脆弱和慌乱。
遇险者在车上被更换了干燥的衣物,医护人员以最快动作完成了急救措施后,秦峥也脱去了被大雨淋湿的外套,在专业指导下,将裹得严严实实的人重新纳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
“他是你的...亲人吗?”
医护人员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额发遮住了秦峥的眼。
怀中之人的手指苍白无力,但就在上一次,这手指还在自己面前生机勃勃地玩过打火机。秦峥答非所问:“我只见过他一次。”
但一次好像也足够了。
忽然间,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但车上太颠簸,几乎没有人发现,除了秦峥。
上一次自我介绍名叫“沈苫”的男人睫毛微颤,没有睁开眼睛,但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对着他看不见的虚空说了句话。
秦峥靠近他,语气又恢复到了此前握着对讲机的温沉。“嗯,小象得救了。”他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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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被救的,除了沈苦,还有沈苫在近旁守了将近一夜的一头小象。
盗猎者残忍至极,当搜救队员赶到另一个目的地时,倒地已久的母象已经被生生割去了大半张脸,被割去的象鼻被随意丢在尸体一边,血迹在暴雨冲刷下,已经变成了肮脏的淡粉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象妈妈大约提前察觉到了危险,所以将自己的孩子藏了起来,没有让它亲眼见到那可怖的画面,并且很快就被沈苫和向导找到。
随着盗猎象牙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大象孤儿的数量日益增加。失去母亲的幼象无法在野外独立生活,如果没有人照顾,根本活不过几天——大象孤儿院就是为此被迫诞生的场所。
突如其来的大雨会将犯罪痕迹和人与象的脚印统统冲刷殆尽,当日早些时候,在判断完母象大概率已经罹难之后,向导和沈苫兵分两路,一人前去寻找附近的救援队,一人则留下来,守着小象慌张无措的影
踪。
这很冒险,但生命线上由不得人犹豫,二人只是在对视后简单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各自奔向了自己的使命。
好在小象乖巧,始终留在母亲让它等待的地方,只是大约母子连心,它在雨中没玩一会儿便失去精神,伏身睡了过去。沈苦找到小象没有花费太多工夫,只是他这趟出来得意外,没有带够御寒和防身的装备,只是吊着一口放不下外婆和小象的气,才坚持等来了最后的救援。
到今天为止,秦峥已经来这里一周了。
自那夜将沈苫送去医院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他们两人隶属于国家公园和大象孤儿院两套工作体制,虽然队长之后有意将秦峥留在了距离后者较近的宿舍区,但因为白天的工作内容不同,二人这一周
再未碰面。
秦峥还记得的是,沈苫那日神志不清地对他说了句“这么巧”,或许是认出了他,也可能是将他认作了旁人。
但怎样都好。
记得的话很好,不记得也没关系,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情,秦峥从不缅怀。他只在乎当下。
但他却没想到,当下来得这么快。
日常巡护结束,秦峥跟着同事回到营地,但很快他就发现他们走的不是前几天走过的那条路。
几辆看起来便载重不小的大车最先闯入视野,而后便是草木搭的屋棚,年幼的小象,以及许多的陌生人
“有三头小象从大象孤儿院毕业了,依照流程,在重新放归草原之前,它们该被送到我们这里接受野化
训练。”同事向他解释。
差不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当不远处那道背影走进他的视线,秦峥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除了新来的三头小象,这里还有几个月前就从大象孤儿院毕业的它们的“学长学姐”。
当麻醉剂导致的睡眠结束之后,一睁眼就见到了已经消失几个月的朋友——大约连人类也抵抗不了这种
轻的幼象们再次相见,全都抑制不住兴奋,亲昵地撞着脑袋追逐打闹,又憨又灵,哄得周围旁
观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它们还记得彼此?”秦峥听到沈苫询问。“当然。”养育员Bella回答他。
久别重逢的小象彼此牵起稚嫩的象鼻,嘴角咧起,像是在开心地拉着手打招呼:“原来你之前离开,是来到了这里!”
久别重逢的又何止是小象
沈苫如有所感地回过头,乍然撞上了身后之人不知已驻足停留多久的沉静眸光。一周未见,猝不及防的再度相逢。
看着那人下意识站直后向自己走来的身影,秦峥甚至没能做到及时抬手打声招呼。
“好久不见。”沈苫在他面前站定,眉眼弯弯,态度坦然道:“谢谢你救了我。”
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的自己,只是感谢,就好像真的是那么巧,秦峰和他一样来到赞比亚做志愿者,碰巧救下他,又碰巧,他们今天又见面了..
“不是碰巧。”沈苦又主动补充了一句,“我听说来这里有机会遇到你,所以今天才主动申请过来的。一直没有开口的秦峥垂下眼皮,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轻飘飘,倒让情容自然的沈苫没忍住抿了下嘴,侧过脸眨了几下眼,又在被人发现之前重新挂回笑眼望过去:“救命之恩,我该怎么感谢?
秦峥走过去与沈苫并肩,两人一同看向那几头活泼的小象。
他不答反问:“救你命的不只是我,你是怎么感谢其他人的?”沈苫煞有介事地细数起来。
救援队和医护队的每个人都收到了他一路从洛杉矶带来的糖果,沈苦不喜甜食,但那糖果连他都
学组对 口味;上次进城时,沈苫看到一把尤克里里,记得与他同行的向导提过自己的爱好,便买了一把带回来:养育员Bella是他的好朋友,担心了他一整夜,沈苫便答应离开前的每一天都帮她冲大象奶粉。
这么听起来,确实只剩下秦峥一个人没有收到谢礼了。
像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Bella从另一边看过来,沈苫笑着对她挥挥手,又重新看向秦峥。“你呢,想要什么?”他眨着眼睛问道。
“我也要糖果吧。”人声和象鸣交织,秦峥的声音掺在其中,轻轻的,“你走之前给我就行。”
草原上的生活条件不比城市,物资也时常短缺,即使是自愿前来守护这片土地的人们,也得尊重自然法则,不得大兴土建。
在来到大象孤儿院整一个月的日子,沈苫收到了很多来自同事们的纪念品,价格不贵,重在心意,有很多甚至还是亲手制作的。而在众多礼物中,最与沈苦心意投契的,大约还是Bella送的那几罐产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