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地抬起眼,冷不防对上魏九玄的脸庞。
周身的恐惧霎时间笼罩着我。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从喉间发出痛苦的哀鸣声:
“我害怕......”
“不要杀我。”
魏九玄指尖一颤。
他微红的双眸浮现出受伤的神情,几近难以置信地问:
“惊雀,你怕我?”
四下的太医纷纷跪伏不敢言。
许久,我才听见他近乎低呢的祈求:
“惊雀,别怕我。”
7.
我怕魏九玄,成了这宫里头的最好笑的传言。
皇后娘娘不信邪,亲自过来看我时,我正在摆弄从前雕刻好的小玩意儿。
什么小马、老鹰、蟋蟀、喜鹊。
从前,我的手艺很好,每一只都是活灵活现的。
她并不进房间,只站在窗外看我:
“宋惊雀,我是谁?”
我安静地答:
“皇后娘娘。”
她又问:
“那当今陛下的名讳是什么?”
我不回了,才抬头怔怔地看她。
她瞧见我的模样,有些诧异地捂住嘴:
“宋惊雀,你怎么变成如今这样了?”
什么样?
今日我才揽镜自照,形容枯槁,活像一只将死的夜叉。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她仿如民间的大夫一般,轻轻摇晃头着。
脸上流露出似乎可以称之为可惜的神情。
可还未等她说完,她的身后陡然出现好大一声隆咚声。
所有人都探头去看。
只见魏九玄已经失力摔在地上,连站也站不起来。
他呕血不止,伸手指着我的方向,嘴里在唤着什么。
声音很低,很哑,但我听清了。
他说:
“惊雀,别离开我。”
皇后娘娘才反应过来,失声尖叫着:
“陛下——”
魏九玄被宫人们带走。
听闻,经太医们连夜诊治,他的一口气才提上来。
他应当被我可怖的面庞吓坏了。
我想。
我在庭院捡了根小木棍,百无聊赖地雕刻起来。
这样的木棍,我的柜桶里有许多。
太医每日都来为我诊治。
我怀着身孕,他们不敢下药,又怕虚不受补,不敢为我开补药。
我没日没夜地昏睡。
肚子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瘦。
偶有一日,我从朦胧中醒来。
便见魏九玄坐在不远处,而桌上放着我已雕刻好的小玩意儿。
他已经许久未来看我了。
听闻他病了好些天,皇后娘娘没日没夜地在病榻前伺候。
他拿着一只小马,是马踏飞燕的式样。
这是我从前预备要送给他的。
我想。
那时妹妹还没死,他允了让妹妹来看我。
我想着我不能欠他任何东西,故而想着雕刻一只小马儿送给他。
可是后来。
妹妹死了,我便再也未雕过这匹马。
故而,它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
我告诉他:
“陛下,这是要送给祁政的。”
“陛下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祁政是谁吗?”
魏九玄的指尖微怔。
我瞧见他轻轻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你说什么?惊雀。”
仿佛是从喉间发出的闷哼,带出痛苦的压抑。
我掀开被子,走到他面前。
憎恶地、冷冰冰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告诉他:
“祁政,是我的未婚夫婿。”
“他说过要带我去骑马,我们约定好要去西北。”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陛下,不是想知道吗?”
他双目猩红,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欺身而来。
毫不犹豫地压住我的手腕,胡乱地吻在我的脸上、脖颈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小马儿。
差一点,我就要碰到它了。
可下一瞬,它被魏九玄随手丢弃在地上,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我的腰抵在坚硬的桌缘上,发出一声脆响。
麻木的疼痛席卷了全身,尖锐的触感不断从腰间传来。
哀嚎卡在喉间,与此同时,下体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暖流。
我无意识捏着魏九玄的衣襟。
抽痛传来。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模糊之间,我似乎跌落在地上,魏九玄终于发现我的异样。
他惊慌失措地尖叫着:
“惊雀!
!
!”
8.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幼时。
父亲教我骑小红马。
暮色四合,父亲告诉我,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拘泥于生死。
我幼时总觉得父母亲更喜欢妹妹一些。
故而总爱计较一些很细小的事。
比如此时此刻,母亲竟然喂了妹妹吃葡萄,竟然不喊我。
我在小马上向母亲招手:
“阿娘,阿娘。”
可是我越唤,母亲和妹妹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着急忙慌地转头去看父亲。
父亲也消失了。
“父亲,父亲!”
旷野之上,独我一人。
我从天亮找到天黑。
最后,我躲在树下哭。
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在我面前,我泪眼婆娑的抬头:
“祁政哥哥!”
我扑进他的怀里:
“我好害怕,快带我回家。”
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在我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
在他的手腕处,有一条狰狞的伤痕。
是魏九玄。
心脏猛然跳动起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入目的赫然是满脸愁容的太医。
我怔怔地望着天边的月亮。
月色如钩,像妹妹死的那日,天边仿佛快烧起来。
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他已经有五个月大了,平时都能感觉到它的动静。
而今。
孩子,没了。
在我故意激怒魏九玄时,我就设想过,这个孩子是必死无疑的。
虽然我做过设想,可我的眼中依旧酸涩无比。
我的孩子,没了。
我问太医,我是不是快死了。
太医没有回答我。
很稀奇地,皇后娘娘又来看我。
我冲她微笑。
若是换作平日,她必定会挖苦我一番。
可在今日,她只低低垂泣着:
“宋惊雀,你别再折腾陛下了好不好?”
我无言地看她。
只听见她又说:
“陛下的病刚好,就来看你。”
“喜欢谁藏在心里不好吗?为何偏偏拿出来说?”
“陛下他,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啊。”
是吗?
我低声笑了起来。
“宋惊雀,我看你是疯了!”
皇后娘娘拭着眼泪起身:
“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她说:
“你第一次行刺陛下,便用毒箭伤了他,先帝勃然大怒,下了死令,要将你五马分尸。”
“是他在病中为你求情,为你跪了三天三夜,先帝恨铁不成钢,咬碎银牙才放过你。”
“可他表面放过你,陛下为了救你,才将你带到宫里头。”
她的语气重带着一丝悲凉:
“那碗拨筋抽骨的药,是先帝下的,你不喝,必死。”
皇后娘娘走到门口,才仿佛想起什么,低声道:
“你妹妹的死,要怪便怪我,是我下的死令。”
“桩桩件件,你要怪,都怪不得陛下。”
我冷冷笑了起来。
笑到后面,连力气都没有了。
9.
是夜,我开始咳血。
但我强撑着力气去见魏九玄。
见到来时,他似乎有片刻的诧异。
但这诧异转瞬即逝,殿中有风拂过,烛火明明灭灭。
我无声地跪伏着。
待烛火燃尽,他才微微抬头,问:
“宋惊雀,你来寻朕作甚?”
不知为何,眼泪瞬间决堤:
“陛下,臣妾骗了你。”
“那匹小马是送给你的。”
“那柜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送给孩子的。”
“可惜,臣妾保不住他们。”
魏九玄不听,甚至已然拂袖准备要走。
我知他气我、恼我。
可我还是起身,扑进他在身上。
他没有躲开,只是任由我窝在他的怀里:
“陛下,我要死了。”
我说:
“我爱自由。”
“我做不到的事情,能不能求陛下,让我未出生的孩子们替我去看看。”
魏九玄的身体僵住,脸庞上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迟疑。
入宫多年,我唯一求过的,便是见见妹妹。
可是我的妹妹死了。
我的身份,我的底细,决不允许我与宫外有任何关联。
我看出他的思量。
紧紧抱住他:
“陛下——”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痛苦的祈求:
“我只有这个心愿了,求求你,求求你。”
话音未下,梗在我喉间的血腥味瞬间涌出。
我吐得满地都是血。
魏九玄反手抱住我,不停地唤我的名字:
“宋惊雀,你要是敢死。”
“我绝不会允你任何心愿!”
他惯是会杀人诛心的。
“陛下,是答应了?”
我紧紧抓住陛下的手,鲜血不断呕出来。
我知道我现在形容如同一只可怖的夜叉。
可我还是要说,我要看着他回答我。
魏九玄,对不住了。
我想。
我这一生。
以为自己可以执剑快意江湖。
做过爱慕他人的小女子,也做过他人的亲娘亲。
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也故作狠心伤了许多人。
我以为自己行得坦荡。
却从未设想过,可以怨一个人、恨一个人、怜惜一个人。
人总是复杂的。
我想。
我的身子越来越差。
可我不敢睡,我怕我一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
魏九玄很快南巡。
其实他曾问过我要去哪里。
我知他不想听“西北”
二字,故而我说:
“陛下想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
江南的风光是我一辈子都未见过的。
烟雨,暮雪,小桥,流水。
在街边拐角处,有人正在与众人说一段故事。
而那故事与我从前一模一样:
“谁叫那娘子有颗多愁的心啊。”
随着他一声喟叹,我拢开绸帘。
只见细雪高台下,熊熊篝火旁。
有位面色冷峻的青年,正有模有样地做着说书人。
肩上突兀地有黑色披氅落下。
未等我反应,魏九玄的身影已出现在我眼前。
而他的视线。
落在那篝火处。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大声地唤:
“祁政——”
我的心抽了起来。
静谧的街道上,没有人回头。
轿子一晃一晃的,晃得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快要到了,我想。
魏九玄同意我将我两个孩子的骨灰扬在江南。
他们的遗物会顺着水一路往下流。
可是,他们哪里有什么遗物?
整个柜筒里,由我亲手雕刻的物件便是所有。
上面承载了许多的秘密。
族长是叛徒。
京都中防备最弱的点,以及所有的换班时间。
这是我穷其一生。
用尽所有的力气,做的最后一件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