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他的手霎时间紧绷。
但他没有睁眼,只是一点一点圈紧我。
他的睫毛又长又密,若是孩子长大后,一定是像他的。
其实,我知道我不该提的。
那个孩子是我自己服药小产的。
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陛下,只是东宫太子。
于情于理。
魏九玄的第一个孩子,不能是我生的。
况且他知道我所有的底细,也决计不会让我生下那个孩子。
那碗药又苦又涩,我一直在默默流泪。
服侍我的宫人是个嬷嬷,一句话也没有问,只为我掩上门窗。
我知道我不能对这孩子有过分的不舍。
可看到鲜血流得床榻上都是,理智冲破了一切。
我爬下床,拼命地拍打着门窗。
可是,无人理我。
后来魏九玄赶来,他捏起我的下颚,满是怨恨:
“宋惊雀,谁准许你的?!”
“既然你入了东宫,你生是东宫的人,死是东宫的鬼!”
“连你的孩子都是,你没有权利做任何决定!”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怖的模样,也从未见过自己如此落魄的场景。
我一直在哭。
哭到后头眼睛都花了。
太医说我哭坏了眼睛,再哭身子便要坏了。
我哭许多人。
不止是孩子。
还有惨死在老皇帝手上的父亲母亲,与我割发恩断义绝的妹妹。
每一样都压得我喘不上气。
我不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连祁政的模样,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魏九玄长久的没有说话,他睁开眼静静地看我。
不知是否看错,他深邃的眼窝处,似乎有一滴泪落下。
我伸手替他拭去。
果然是泪。
他一定也在惋惜那个孩子吧。
我避开他的视线,却听见他说:
“惊雀,不要想他了,只要......只要你陪在朕身边就好。”
我以为我听错。
正要看他,他却窝进我的脖颈里,微微地颤抖起来。
这些日子我总见他哭。
我想起我落水那日。
湖水将我与天地分隔开来,连带着日光也微弱了许多。
我放任自己坠入。
甚至于没有挣扎,张开双臂任由湖水将我推入深渊。
醒来时,魏九玄守在我床榻前,恶狠狠地骂我:
“宋惊雀,你疯了吗?!”
“你是故意的,你就这么想死吗?”
我的眼前朦朦胧胧的,很恍然地,我以为我见到了祁政。
他还是少年模样。
发间的发带随着风儿吹起。
像是从前在山林里,他爬上果树为我摘果子时:
“惊雀,快!
接着。”
我伸手想要接,却被人紧紧握住。
眼前清明起来,映出魏九玄的脸庞。
我的祁政呢?
浑身颤抖起来,我疯狂冲下床榻,飞扑到庭院里。
庭中有棵大树,枝繁叶茂的。
可是,没有我的祁政。
我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心仿佛揪成一团,好似是妹妹过来抱我。
我窝在她的怀里:
“妹妹,祁政在哪里?”
“快带我回家,我想见祁政。”
“他允过我的,要带我去骑马。”
我失去了父亲母亲,不能再失去祁政了。
我都快要,快要嫁给他了啊。
5.
隔日天气很好,我难得精神好。
魏九玄也难得没有政务在身,我说要武一次剑给他看。
他没有拗过我,命人取来一把软剑。
几近没有重量,像是薄纸一般轻飘飘的,可是落剑之时又仿佛能斩断一切。
树影斑驳,和风吹拂。
从前我的落剑总会被祁政耻笑。
他说我落剑太偏,又不爽利,这样的打法,适合去舞剑。
年少时我心高气傲,没少因为这事和他吵架。
可是如今,我连一个内宅妇人的力气比不上。
只比划了几下,眼前便不住眩晕起来,树梢分成千枝万枝。
我脚下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我梦到年少时,我总爱雕刻着新奇的小玩意儿。
祁政不说话,只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
我问他:
“祁政,你还想推翻新朝吗?”
他踌躇着不说话。
我大约知道他的想法。
他出生时,前朝已经是过去式,皇后是在宫外头难产生下他。
他对前朝没有印象,没有感情。
他是被这里的每个人推着走,他的身上肩负着这里每个人所有的希冀。
“做好自己就好了啊,祁政。”
年少时的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后来父亲母亲的死,让我做自己都不能。
我的身上有血海深仇。
我要杀了老皇帝,杀了魏九玄,才能为他们报仇。
可我深陷泥潭,自身难救。
腹中一阵剧痛。
有个形状如鬼叉的婴孩剥开我的肚子,鲜血淋漓地爬到我身上,满是怨恨地附在我耳边唤:
“娘亲,你怎么不过来找我啊。”
“娘亲,你怎么还不死啊。”
我被噩梦吓醒。
魏九玄紧紧握住我的双手,他的眼眸中有着忧愁与惊喜。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
还未缓过来时,列在一旁的太医们跪伏贺喜:
“恭喜娘娘,有孕三月有余。”
“前些日子里娘娘身子不好,脉象与滑脉极其相似,故而未能诊断出。”
这不是应当恭喜的事。
我看向魏九玄,他好看的眉头皱着。
我拍了拍他的双手,示意他别担心。
以我现在的身子,根本养不住胎。
孩子每存在一日,我的命便短一日。
我知道。
魏九玄也知道。
这屋里头所有的人都知道。
“惊雀,孩子是你的,朕交由你做决定。”
我一怔。
从前的他,从不会和我说这样的话。
我垂下眸,不再看他。
只静静地问:
“陛下,可以让我妹妹进宫来陪陪我吗?”
魏九玄不说话。
这屋里头的人都不说话。
四下静谧,才让我有些紊乱的心平稳些。
魏九玄知晓我所有的底细,自然而然的,也知晓我妹妹所有的底细。
他不可能再放一个未知的人进宫的。
我缄默。
还是魏九玄主动开口:
“你先养着身子,朕会召她进宫的。”
缓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魏九玄话中的意思。
他,答应了。
他竟然答应了?
心里头欢喜起来,我开始张罗妹妹进宫要用的物什。
我已经许多年未见到她,不知道她是否长高了,喜欢什么花式的衣衫。
翠绿色的珠钗有些显老,不适合她。
妹妹进宫那日,是个雨天。
我早早在宫里头等着她。
她要先去皇后宫里听话,才能见我。
伺候我的嬷嬷劝了我好几次,让我回宫休息。
可我翘首以盼,我怎么能待得下去。
雨越下越大,而我也终于见到了妹妹。
她长高了许多,甚至比我高上一个头。
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倒有些像舅舅。
见到我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姐姐。”
我以为是多年未见生疏了,又带她去用膳。
餐桌上都是她爱吃的,可她吃得斯斯文文的,一点儿也不像从前的她。
我撑着头看她。
很快,我发现了端倪。
妹妹是左撇子,虽被刻意改成了右撇子,但有些细微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比如,拿筷子她总喜欢用左手先拿,再换成右手。
可这一回,她没有。
我皱起眉头,低声唤她:
“妹妹。”
她用右手放下筷子,顺带着用右手理了理衣衫,看向我:
“姐姐。”
不对,不对。
这绝对不是妹妹。
这绝对不是妹妹的习惯。
即使许多年未见,我还是认出,她绝对不是我的妹妹。
6.
我没再说话。
撑起伞便要去寻魏九玄。
却在半路遇到了皇后娘娘。
她脸上无不讥讽:
“宋惊雀,你还算聪明。”
我不想理会她。
她兀自说着:
“本宫以为那个假货还能骗上你几日,没想到竟然只用了半个时辰。”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重新走回皇后娘娘身侧,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娘娘,臣妾的妹妹——”
还未等我说完,她笑了起来:
“我们那日不是刚争执过,她死了啊。”
那日。
是指我落水的那日。
大雨如注,淋湿了我的衣衫。
颤抖的手如何也握不住手中的那把伞。
我听见我苍白的声音:
“娘娘,臣妾的妹妹怎么会死了呢?”
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脑海中有不好的画面不断涌出。
三年前的新年,魏九玄在城楼上撒钱币与民同庆。
妹妹借着月色,携风带雨闯进我的宫里:
“姐姐,我是鸣蝉啊。”
我怔怔看着她。
她长高了许多,甚至比我高上一个头。
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倒有些像舅舅。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心揪成一团: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不可能。”
她义无反顾拒绝了我:
“我来带姐姐回家,祁政哥哥就在宫外接应。”
“姐姐,我们一起走。”
“姐姐,我们一起回家。”
我还记得那夜的风夹带着细碎的雨,呼呼刮过我的脸。
我趴在妹妹的肩膀上,一瞬间仿佛回到儿时。
母亲将我背在背上,在山林中的一隅指着这座高高的城楼:
“惊雀,那里漂亮吗?”
雕栏玉砌,朱台画廊。
如何不称其漂亮美丽。
我大喊:
“好漂亮啊,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地方,我必定要进去看一看。”
可长大后,这座漂亮的城楼却变成美丽的牢笼。
我想逃,却再也逃不出去。
呼呼的风声夹杂一些不一样的撕裂声。
我感觉到妹妹身形剧烈颤抖了起来。
再回头。
一把利箭插在她的背上,横在我眼前。
四周都是弓箭手。
天空上有绚丽的焰火,它照在妹妹年轻的脸庞上,有些奇异的恐怖。
妹妹一直在抽搐,一直在流血。
可她抓着我,死死盯着我:
“姐姐,快逃出去,祁政哥哥,就在宫外。”
角楼就在眼前。
我抱着妹妹,一点一点往前走去。
而她的身体也越来越重,仿佛千斤巨石,压得我喘不上一口气。
她留着最后一口气,和我说:
“姐姐,对不住你,从前是我太小了。”
“姐姐,我好想父亲娘亲啊。”
皇后娘娘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满脸憎恨:
“宋惊雀,你以为今夜就可以逃出去吗?”
“本宫告诉你,陛下一直在留意你,你死也别想逃出去!”
惨目伤心,摧胸破肝。
我痛得失声尖叫。
明明那夜的血腥味骇得惊人,明明是魏九玄命人射箭。
那晚月色如钩,天边红得快要烧起来了。
一切的一切,我怎么会忘记了。
那些最痛苦的记忆,我不允许自己忘记。
我是个罪人,怎么可以忘记。
我恨不得替所有人死去。
这样这些难缠的噩梦才不会在夜里将我挫骨扬灰,在青天白日里化作厉鬼来找我索命。
是夜,我又发起了高烧。
灯火通明,床榻旁都是束手无策的太医。
魏九玄对着他们发脾气。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
以为是祁政在我身边。
以为是年少时满是葡萄藤的庭院里,枝繁叶茂掩盖了所有的日光。
有细碎的光影照在祁政脸上。
我扑到他怀里,嘟囔抱怨着:
“祁政哥哥,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理我啊?”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
有滚烫的眼泪的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