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灵随手抚过杨木筝,浅唱低吟道。
远处,是驻足聆听的耶律倍:“朝灵,你何时才能对我敞开心扉?这首《量世然》只怕也是你心中所想吧。”
六
已入深秋的季节,朝灵的肚子经过四个月的折磨只因身材瘦小也不见垂腹。
耶律倍每日似很焦急,命人煎药、服侍、更衣,上至进食,下至如厕,每一步,耶律倍都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而这份关心后,是朝灵深深的不安。
她每日都在祈祷,耶律倍忙于军事而不能陪伴在她左右。
天不遂她愿,每到酉时,耶律倍都准时出现在灵溪阁。
铃妹及下人都会很自觉地守在门外。
面对耶律倍的深情,朝灵开始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知该高谈阔论还是该三缄其口,她甚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后来,朝灵便不管耶律倍的注视,只顾做自己的事。
有时弹古筝,有时颂诗,有时刺绣,有时练字,耶律倍也不打扰,偶尔给出自己的建议时,朝灵才注意到他还在身旁。
朝灵由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如今的充耳不闻。
所以在夜晚也能放松熟睡。
朝灵有些佩服耶律倍,每晚,不论多累,耶律倍总是环抱住朝灵的腰肢,然后便静静睡去。
有时他也会用温热的大手抚摸朝灵的小腹,她甚至能感觉出耶律倍的欢乐。
朝灵听着耶律倍的心跳,无数次觉得安心,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可是睡梦中,父亲、母亲、哥哥的笑脸一一划过,然后就是他们浑身是血的惨景,朝灵有时会惊醒,转眼看到枕头一侧的耶律倍,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望着自己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朝灵已觉如履薄冰。
天气已经渐渐暖起来,朝灵身上却还是围了一层又一层。
耶律倍从院外踏进,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朝灵,等孩子落地后,我们带着英琪一起去游玩吧。”
朝灵笑笑:“怎么忽然想出去游玩了?”
耶律倍蹲下身,与朝灵齐高。
朝灵内心震惊了一下。
能这样委身自己的男子,在这世上,耶律倍是唯一一个。
“仲王和他的妻儿们将自己府内上上下下的人皆作了画,今日我去了他府中。
我从未想过,与家人一起游玩的场景原来那么美好。
朝灵,答应我。”
朝灵透过耶律倍的眼神望向了另一处。
那里有耶律倍,耶律英琪,铃妹和自己。
在和煦的阳光下,他们可以自由得骑马飞奔,酣畅淋漓。
朝灵情不自禁得笑了,点点头。
耶律倍面对朝灵久违的笑,顾不得旁人在场,一下子抱住了朝灵。
朝灵任由他抱着,心里融化了无限的暖意。
铃妹将药水端上桌:“姑娘,喝药了。”
朝灵没有停下手中的针线,只说了句:“知道了。”
铃妹乖巧地弯腰,退出门外。
朝灵盯着铃妹的背影,针刺入指尖内也不自知。
“耶律倍......”
朝灵痛苦地低吟着。
七
世间花草的消长,总是维持着平衡。
凋零与盛开,从不会忤逆自然。
飘过的白云,经过看不清的灵魂时,也不过是留下一声叹息。
这日,是英琪的十二岁生辰,全府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朝灵也不例外,为庆祝这次盛宴,她特地裁剪了一套琉璃装。
这套琉璃装在全府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连久未露面的耶律家二夫人都连连称赞:此女只应天上有。
离宴会还有两个时辰,英琪却躲在朝灵的房间不肯上装。
朝灵看着侍女,摇摇头挥手让他们出去。
挑选了一套浅粉色的上装捧给英琪:“英琪,不要闹脾气,今天是你的生辰,你哥哥特地请了远方的亲朋好友为你祝贺呢。”
英琪揉揉鼻子:“我才不要,为什么生辰请他们呢,还不是哥哥想把我尽快嫁出去,好和你双宿双飞。”
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忙站起来:“朝灵姐姐,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都能看得出来哥哥很喜欢你,可是......也许是哥哥太爱面子了。”
朝灵不在意地笑笑:“傻丫头,我都知道的。
宴会上不能吃太多东西,你这个馋猫,待会我们先吃点东西,你先试衣好不好?”
看到朝灵露出难得的笑意,英琪不禁说道:“朝灵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比馨夫人、梅夫人他们都好看。”
朝灵刮了刮英琪的鼻子:“最近糖吃多了哦。”
英琪换好衣服后,对着镜子说道:“我好饿啊,朝灵姐姐,我去给你做荷花糕吃好不好?”
朝灵摸摸英琪的头:“我看是你想吃吧。”
英琪不好意思地低头抿嘴,干笑了两声。
偷偷溜进厨房内,耶律英琪做了个“噤声”
的手势,便拿起面粉忙活起来。
朝灵站在一旁,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心疼。
歌舞升平,一派繁华。
两个时辰已过,却不见英琪的踪影。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耶律倍招来侍女询问情况,侍女只说见朝灵和英琪一起去厨房,然后就再没见过。
耶律倍心猛地一沉,命萧康派人寻找。
刚迈步大堂,就有人急忙跑过通报:“报!”
“如何?”
“属下在清池砚发现英琪主子,但......已气绝身亡。”
耶律倍听闻瞬间瞳孔紧缩,双手紧闭,好久才发出几个字:“带我去。”
萧康在身后,知道这几个字已是耶律倍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发出的。
清池砚。
众人围观。
耶律英琪双唇紧闭,脸色惨白,而双手至脖子,呈现不同程度的红斑,身上浅粉色的衣服,有密密麻麻的白色的粉末。
耶律倍闭上眼,随后又睁开眼,发现一切是真的,他的亲妹妹——耶律英琪,真的死了。
“宣太医,所有人,大堂聚集。”
耶律倍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萧康,朝灵呢?”
“属下已派人着手去寻找,可是据灵溪阁的侍女说,从早上就没再看见过姑娘了。”
耶律倍没有应答,许久,似是累了般叹气道:“继续找寻。”
说完,有些摇晃地走向大堂。
萧康知道,这世上,耶律倍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
耶律倍望着静静躺在榻上的耶律英琪,肤如凝脂,清纯可人。
回想起过往种种。
第一次叫自己哥哥时,挨骂哭泣时,赌气生气时,每一幕,比任何时候都提醒着他,没有尽到作为哥哥的责任。
“英琪,你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的,英琪,你怪哥哥吗?”
耶律倍在心中呐喊,他不敢露出一点点过于沉痛的表情,生怕有人将英琪的死作为他的弱点大肆厥辞。
“大人,小姐的死是由于七诀散,这本是一味珍奇良药,可一旦与荷花粉混合,就会剧毒无比,其症状为浑身迅速出现大面积红疮,人也会因为剧毒攻心而死。”
萧康看着眼前的耶律英琪,一直觉得眼熟,听完这番话,猛然醒悟,向耶律倍说道:“大人,属下曾在朝灵姑娘身上看到过类似现象,姑娘也是在触碰到属下腰间佩带的荷花包后,手开始发红。
可是属下不明白,为何姑娘事后却没有事呢?”
耶律倍抬眼问道:“并且,耶律宅的制度一向森严,是何人以及如何下毒,太医可否有些许揣测?”
太医踌躇了下,说道:“何人下毒,卑职不敢妄加揣测,但这下毒者,可谓费尽心思。
卑职已在小姐的衣服中发现藏有的金丝薄缕,每条金丝薄缕上,都含有大量的七诀散,卑职猜测,是下毒者将七诀散泡于水中,然后又一针一线缝于衣服中,七诀散无色无味,遇潮湿便会有刺鼻的味道,而金丝薄缕本身含有清香,加之下毒者将衣物全部晒干,想要察觉,更是难上加难。
七诀散本身无毒无害,但如果长期接触荷花粉,便会酿生人命。
大人,这七诀散不产自辽国,传闻来自旗人。”
耶律倍听闻,脸上布满了沉痛的表情,对萧康说道:“萧康,还没有找到她吗?”
萧康低头,并未回答。
耶律倍苦笑:“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八
时下,已接近黄昏时分。
云低低地压着,仿佛感觉到了人的悲凉。
耶律倍抬头看看天,又环顾四周,想想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
耶律倍魂不守舍地走在沙漠中,可是短短几公里的路,他却是像走了几年,看到朝灵时,依稀可见天上的繁星。
“朝灵。”
耶律倍望着坐在地上梳头的朝灵,终究忍不住痴痴地喊道。
“图欲!”
朝灵回过头,脸上布满了微笑,站起来拉过耶律倍粗糙的大手,将木梳放在上面:“图欲,你帮我梳头好不好?”
耶律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好。”
木梳慢慢顺着三千青丝滑下,耶律倍似有千万种言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朝灵看着天上的星星,缓缓说道:“图欲,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心思是吗?。”
耶律倍的手顿了顿,苦涩从心底里漫了出来:“知道。”
朝灵像是没听到般继续说道:“英琪是个很好的丫头,可是被你保护得太好了。”
耶律倍梳头的手抖了一下:“英琪......你为何选择她?”
朝灵蓦地回过头,瞪大了双眼:“你问我为何?我问你为何呢?齐王大胜辽国,而辽国残兵却在边境jianyin掳掠,我父亲拿下了边境的胜利,却被你们的突袭葬身于沙漠,我母亲,我哥哥,他们不该是这样啊。”
耶律倍手停顿在空中,张口欲说,却发现此刻什么语言的辩解都是苍白的。
只缓缓说道:“我只愿相信你我在一起的日子,还有,你对我说过的话。”
朝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耶律倍,你当真我会心甘情愿陪在你身边,当初你要我留在你身边,今日的局面你早该有所准备。
我对荷花过敏,英琪却以为我喜欢荷花,所以,不论何时,她一定首选荷花糕。
呵呵。”
朝灵顿了顿:“我欠英琪的,下辈子还她,你欠我的,就这辈子还我吧。”
说完,朝灵嘴角开始吐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只一瞬间,将地面染成了鲜红色。
在暗黑的暮色下,尤为妖魅与哀伤。
耶律倍抱着朝灵,嘴唇颤抖:“朝灵,朝灵,我们还有孩子呢。
我们的孩子,你也不要了吗?我还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朝灵,我欠你的,我还你,我还你......”
耶律倍的声音尽是卑微。
朝灵费力地睁开眼:“图欲,也许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我......不能有你的孩子,英琪,馨夫人,我,必须死。
图欲......图欲,爹,哥哥,酿,呵呵,英琪,你在哪里?”
耶律倍看着已经语无伦次的朝灵,嘴里念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朝灵死时,十七岁生辰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