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若真正将一个人放在心尖,应当珍之爱之,又曾会与我无媒苟合。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问:“你如此伤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对吗?”
他体面地答:“我曾以为日久生情是爱,可我到底忘不了那惊鸿一瞥。更何况,苏玉,你是个极好的人,我配不上你。”
我愣住。
良久,我捂着眼笑出了声。
我明白,那只不过是托词罢了。
我该庆幸,谢长欢直白地和我说了,他并未冷待我,让我在深宅之中,怀着绝望终老死去。
他又说:“我欠你许多,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竭力满足你。”
“我想去清安县,还想......”我哽了哽,“还想在走前,见一见太后。”
谢长欢说好,他会帮我安排。
我沉默了又沉默。
终于,还是落下泪来:“你昔日的誓言算不得数。”
他若负我,万箭穿心。
谢长欢一怔,似乎被呛到了,咳得撕心裂肺,良久,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你。”
最后我问他,他一直钦慕的人是谁?
谢长欢背对着天光,他的神情看不真切。
“是和婉公主,苏婉,她昨夜来找我,说心里一直都有我。”
是苏婉啊。
我欠她很多,怎么也还不清。
若不是我,爹娘不会死,若不是我,苏婉还在清安县,不必卷入这长安城的波谲云诡,若不是我,她应该会很幸福。
我说好。
又说祝你二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我要去清安县,做个卖豆腐的小贩,还要养只白猫。
它天生天养,自由自在。
不会被溺死,也不会有任何束缚。
与我和离后,不足半月,他便迎娶了苏婉,以他承诺我的十里红妆,可他们成婚后的第二日,他便与苏婉起了争执。
苏婉说完那句“郎心似铁,磐石不转”,谢长欢面露不虞,他冷了眸色:“阿婉,你何必话里藏针,你到底是吃味,还是为了苏玉打抱不平?”
苏婉唇角挂了讽刺的笑:“许是......都有吧。”
他们二人自此沉默。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谢长欢一回府,就冷着脸命管家将我的衣物都搜罗出来。
“既然她走得干脆利索,就把这些烧了。”
他如是说,眸子里浓郁的墨色翻滚,恨意昭然。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管家只寻出了几本书。
谢长欢怔了怔:“其他的衣物头饰呢?”
苏婉上前一步,从管家手中接过这几本翻得卷了页的书,她十指纤纤,翻过一页,轻声说:“阿姐在宫中也是这般,随身之物只有这几本书。”
原来,在他身侧,我也无法心安。
谢长欢捏紧了拳,他眼底涌上如鲜血一般的红来。
他仿佛无法忍耐,从苏婉的手中要夺过那几本书。
“你做什么,谢长欢!?”
他们争抢间,从书页中轻飘飘飞出了什么。
是被夹藏在书里的梅花。
那年,谢长欢便是以这枝梅花换走了我的小石头。
世人皆以为花开花落,磐石不移。
可梅花犹在,小石头早化作了粉尘。
我手指微蜷。
谢长欢看了一眼,一脚碾碎,如他昔年送我梅花的那时,轻描淡写。
不知从哪里刮来的朔风,裹挟着梅花的碎片,点点绯红在空中打着旋儿,寻不见踪迹了。
“若苏玉不带走,便都烧了。”
谢长欢吩咐下去,侍从的行动很是利落,不多时,便搬来了火盆。
将我所剩无多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燃烧殆尽。
灰烬如同雪落,纷纷扬扬。
这时,有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跪在漫天飘落的灰烬中。
那人是谢长欢为我安排的马夫。
谢长欢一见了马夫,倏然变色。
那马夫只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属下失职,求主子责罚。”
苏婉愣了愣,她看了看马夫,又看了看谢长欢,突然像明白了什么,她揪住马夫的领子,带着惶急:“我阿姐出事了?她在哪?”
“谢长欢,”她见马夫不答,转头去逼问谢长欢“谢长欢,我阿姐在哪?你将她藏在哪了?”
“她在哪?”
谢长欢一瞬间像苍老了十几岁,一向挺得笔直的背脊甚至有些佝偻。
“郡主......被安置在马车里,属下带回了她的尸体。”
苏婉愣住了,喃喃道,“尸体?”重复道,“你说我阿姐死了?”她好像还在咀嚼方才的话,“可,她怎么死了呢?”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谢府。
谢长欢迎着我走来,我下意识避让,他却径直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
宛如穿过一阵风。
他走着走着,步子就有些踉跄,走至几步远,他更是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已经筋疲力尽,寸步难进。
谢府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已经被掀起。
我的尸体蜷缩在马车里,身下的锦缎衬得我肤色青白,眉梢眼角都挂着冰晶,只是眉眼平和。
就像沉溺于睡梦中。
可衣衫上都是血,把素衫染成了血色。
苏婉半跪在我身侧,轻轻擦拭我脸上的白霜,目光凝在了我衣衫上发黑的血迹,她想碰触,手指却停滞在半空,仿佛怕弄疼我。
“我在乎的你从来只有你,”她轻声说,“阿娘嘱咐我要保护你,可是我真的很怕。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熬下去。”
“这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我会保护好你。”
“可你却想把我一个人抛在这深宫中。”
谢长欢静静地看着苏婉,蓦地出了声:“那你知道,苏玉因为你受那些权贵子弟的欺负,却怕你担心,所以从未和你说过,你从来都不知,她的处境有多难。”
“你也没有问过,苏玉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最后,是想去金陵郡。”
苏婉被激怒了,她冷冷看着谢长欢,唇角勾起笑:“那三郎又知不知道,阿姐将送你的那颗石头看得多重要?”
“你毁了那石头,她知不知道?哦,她大抵不知道,因为她已经死了!夫君,你说阿姐为什么不来喝喜酒,因为她已经死了!”
“谢长欢,你就是个蠢货,我早和阿姐说过,你非良人,可她一意孤行。”
“你眼盲心瞎,连自己真正的心意都不知道,你一直骗你自己喜欢我,阿姐无足轻重,如今你可骗过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不可自抑:“你为了娶我费尽心机,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你有什么可伤心的?”
“谢长欢,若不是追查我阿姐的下落,”苏婉脸色惨白,漆黑的眼眸中满是憎恶,“和你的每一次接触,都让我觉得恶心。”
一缕鲜红从谢长欢唇角蜿蜒而下,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平静:“你夜访谢府,皇上翌日便唤了谢家进宫,我娘跪在我的脚下,她以死相逼,求我为了家族着想。我确实该死,我看不清自身的处境,一意孤行地将她拖下了水。”
我一时愣住了,难以理解他们的言外之意。
过往种种,如电光火石,呼啸而过。
原来如此。
苏婉她以为我要抛下她,我以为她恨我,恨我夺去了她的安稳生活。
永光元年,她被封为公主后,和我说:“阿姐,其实先太子的遗孤是你,他们找的人也是你。”
“只是我想当公主,我随爹娘颠肺流离许久,从未感受过安稳。”
我的脸上似乎还能感受到娘的血滴落的触感。
原来是我。
是我毁了一切。
是我害死了爹娘。
我握住了她的手:“好,只要阿姐有的,阿婉想要什么都可以。”
此后,我从未拒绝过她的要求,他人对我的欺辱和漠视我视为赎罪。
我唯一拒绝她,便是为了谢长欢。
就像谢长欢为了我,生平头一次反抗谢家。
只是到底是无可奈何。
我们每个人都尽力了。
谢长欢竭力不让我像那只白猫一样被他亲手溺死。
他和我和离,送我归乡。
他已经尽力了。
“阿姐怎么死的?”
苏婉轻声问。
马夫答:“郡主腹中胎儿不保,血崩而亡。”
“阿姐替你挨了杖笞,太医说她很难有孕,可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
“因为她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人。”
苏婉自问自答。
“谢长欢,阿姐死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她会冷吗?她会疼吗?”
谢长欢不应,他看着我,带着将行就木的死气。
苏婉不作纠缠,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
我想要去追,却被束于谢长欢一尺之内。
谢长欢看着我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
一张他亲笔写就的休书。
谢长欢想要从我手中抽出这纸,可我攥得紧,他揪不出来,干脆放弃了,他的手指微颤,想要触碰我的脸,却只是将头抵在我已经僵硬青白的手上。
那个从来都骄傲过甚的谢长欢。
连喜欢都藏在心里,生怕人看轻的谢长欢。
此刻,他抵着我的手,将身体都蜷缩起来,他无声无息,只是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就像一只布满了裂纹,即将要破碎的瓷瓶。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还有了身孕?”他声音悲凉,语气轻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怎么不恨我?你怎么......就死了呢?”
因为来不及。
与谢长欢和离后,我去和太后辞别之际,才发现,我原来有了身孕。
太后问我想怎么处置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我想有一个家。
这个孩子不会经历我曾遭遇的苦难,她会带着我的期翼,诞生于世。
愿她平安喜乐,愿她长命百岁。
未曾想......这个孩子这样福薄。
谢长欢守着我的尸体,不许任何人靠近,整个人如疯魔了般。
当天夜里,苏婉回来了,挟着初春料峭的寒气。
“我阿姐是被人所害。”
“谢长欢,我终于想明白了,”苏婉嘴角扯了讥诮的冷笑,“你娶我,不是因为我是公主,而是想娶前太子的遗孤。”
“江南谢家在前朝夺嫡之争站了前太子,却哪知前太子被构陷与武将勾结,惹得先皇忌惮。谢家就此没落。”
“你想娶前太子的遗孤,来笼络昔日前太子残党,对吗?”
“可你不知道,前太子的遗孤是阿姐。”
谢长欢咳起来,我几乎疑心他要背过气去。
苏婉又哭又笑:“我去宫中找了太后,太后说她早知道阿姐才是前太子的遗孤,她想认回阿姐,却被阿姐拒绝了。”
我那时不知道这背后居然有这么多的隐情。
若太后认回我,苏婉便犯了欺君之罪。
我跪在地上,求太后保守秘密,保苏婉一命,我从此离开长安,终老金陵。
太后答应了我。
“可我没有告诉阿姐,阿娘说过,前太子的落败是圣上一手操控,他蓄意勾起斗争,又隐去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我为了保护她,才应下公主之位,可我又恨她,因为她,我才要面对这些看不见的暗箭。”
“阿姐送你的那块石头便是前太子的信物。”
“她离开长安前,太医给她开安胎的方子,那方子里多了一味乌头,过多食用乌头会导致心痹而死。”
“所以,谢长欢,你懂了吗?”
我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垮了下去。
置我于死地的是圣上。
他起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将我和苏婉接入宫中,却忌惮着臣子接近前太子的遗孤,苏婉刁蛮任性,那只是她为了让圣上放心装出来的。
后来,谢长欢与我定情,苏婉夜访谢家,圣上次日便唤了谢家入宫敲打警告。
谢长欢与我和离,圣上又得知了那颗小石头的来历,借着太医之手,杀了我。
无论是苏婉,还是谢长欢,他们都是为了我能活着,拼尽全力。
可我还是死了。
时至如今,我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好好活着。
就像,他们曾经期待我那样。
逝者已矣。
杀我的人高高在上,何必妄送了性命呢?
谢长欢抱着我的尸体放置于庭院中。
唤来下人,堆起了木柴,一把火把我的尸体烧了。
苏婉甩了他一巴掌:“你要将我阿姐挫骨扬灰吗?”
谢长欢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她也是这样希望的。”
我哑然。
谢长欢当真了解我。
与其长眠地下,不如滋养了一地春花。
我其实很怕寂寞。
谢长欢将我烧剩的骨灰,朝着金陵郡的方向一把一把地随风扬了。
我死了,就像一滴水滴入了湖中。
并没有泛起多少涟漪。
谢长欢同苏婉继续装着众人眼中情意相投的夫妻。
暗地里却开始笼络前太子的旧臣。
圣上多疑,世家多被打压,心中已有怨气。
谁是前太子的遗孤不重要,谁顶着前太子遗孤的名号才重要。
在第二年的暮春,谢长欢反了。
圣上高居名堂,身侧只有个宦官。
“你杀了寡人,也无法登上正统,至多不过被当成乱臣贼子杀死。”
我在宫中与圣上接近很少,他不慌不忙,并未将满殿的刀光剑影放入眼中。
“我不在乎谁能登帝,”谢长欢一身丹朱,他的眼瞳越发地黑,阴影渡在他的眉骨上,他的面容显出几分渗人,袖间银光一闪,“我只是为我妻子报仇。”
圣上似乎觉得谢长欢不可理喻:“你为了......”
“苏玉。”谢长欢接上圣上的话。
话音刚落,谢长欢便飞扑上前。
世人只道,谢三郎的剑舞得极好,却无法知道他的轻功也这样好。
他身后的禁军手持弓箭,蓄势待发。
他曾说过,若负我,便万箭穿心。
我别过了眸。
只听箭矢穿透皮肉的声响交织在一起。
可还是听不见谢长欢的声音。
我几乎要疑心他死了。
谢长欢步子顿住,他仰头看着皇帝,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听上去仿佛泣了血,绝望又愤怒,可最终无可奈何。
不知道是什么执念支撑着他。
他又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气息渐弱,那双桃花眸却阖不上。
他死了。
死不瞑目。
可他死了,我的魂魄为何还在?
“真是愚蠢,”圣上冷嘲,“为了一个女人,竟放弃了苦心经营的大局,谢家沦落至此,的确不冤。”
那位一直护在他身前的太监却手中银光一闪,割断了他的喉咙。
他目眦欲裂,手捂不住喉咙间似泉水喷洒的血。
太监抬起了脸,俨然是苏婉。
她轻轻地笑了:“你将大局挂在了嘴上,却将人命践踏在了脚下。你口中的大局,不过是披着锦绣的骷髅。”
“我刀刃上涂了乌头,陛下,你也尝尝这滋味。”
苏婉的唇角有鲜血留下。
她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死前似乎看到了我,眸光亮了亮:“阿姐,对不起......”
声音减弱,最后了无生息。
我泪流满面,手却直接从她身体里穿过去。
人世间对我怀有执念的人都死了。
我的魂魄渐渐消散,和着朔风,化作了点点荧光。
我知道,这回我真的要死了。
往事飒沓而过,我想的却是许多年的春日,我坐在爹爹的肩头,阿婉依在爹爹的怀里,娘亲盘膝坐在花树下,花落蹁跹,她温柔的面容半掩在粉白的杏花后。
“等你很久了。”
我点了点头,笑着应了一句:“我来啦。”
我终于来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