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大结局:他死了,死不瞑目
我大睁着眼,努力想要看清他。
可是眼前雾蒙蒙,怎么也看不清。
谢长欢后半句说的要利索多了,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像冰锥一样精准无误地捅进心里。
是了,他该憎恶我。
我生时讨嫌,死了还要搅了谢长欢的婚礼。
就像我娘说的,我活着本身就是个错误。
谢长欢果真处理了一夜的公文。
报时的下人说已经寅时了。
他神情恹恹,他捏了捏眉心,有些惫懒。
红烛燃尽,看着看着,他的眼神恍惚起来,猝不及防一挥袖,将烛台掀在地上。
四分五裂的声音在静谧书房格外刺耳。
“真是疯了......”
下人不明所以,惶恐着跪在地上。
窗外朦胧的影子若隐若现,苏婉的声音响起,她话中含刺:“三郎昨夜未归,丢下新妇一人独守空闺,我竟不知三郎堆积了这样多的公文。”
我失笑。
苏婉从来都不是委屈自个的性子。
谢长欢开门前顿了顿,不过一瞬,他勾起唇角,打开了门。
苏婉已经做妇人装扮,将长发挽了起来,素衣黑发玉簪,这不是苏婉平素的装扮,反而像我的,只是她容色极美,这样素的装扮,反倒衬得她清丽秀雅。
天色微明,熹微的晨光朦胧了她的眉眼,她看着谢长欢,抿唇浅笑。
他一怔,眼中又露出与看着红烛相似的恍惚神情。
他屏住了呼吸,伸手抚上苏婉的鬓发,目光垂怜又眷恋。
“我早想过,将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十里红妆,万人艳羡,此后,你想去何处,我便去何处,定然不会让你困于闺阁。”
“也不会再教你被旁人欺负。”
“免你苦,免你惊,让你有枝可依。”
谢长欢睫毛轻颤着,他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桃花眸中波光粼粼,似有情思万千。
我站在旁边,竟然一池漠然。
谢长欢,你在说谎。
当你用那双含情目盯着一个人,说着缠绵悱恻的情话,其实那不作数。
又或者只是对我不作数。
我和谢长欢的交集本该止于永光九年的赏梅宴,却不想他撞见了我竭力想隐瞒的事情。
苏婉受尽宠爱,养成了跋扈的性子,从不收敛喜怒,得罪了不少权贵子弟,这些人对苏婉无可奈何,于是就盯上了我。
我被堵在偏僻处,头被他们摁在青石砖上。
“是不是你教唆的公主?不过一个死士的女儿,也配公主称你为阿姐?简直不知羞耻。”
“人要懂得知足,你贪心过甚,我来教教你规矩。”
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等着他们将火气宣泄完。
“住手。”
我听见有人制止。
压着我手脚的世家子冷笑:“江南谢家早就没落了,你又出来逞什么英雄?莫非是看上了这小娘子?”
江南谢家。
谢长欢?
我挣扎着抬头去看他。
谢长欢一身紫衣,少年的意气仿佛初生的朝阳,不过几息,世家子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下来,狼狈地四散逃去。
他将我扶起来。
我央求:“请郎君莫要告诉他人。”
那些权贵子弟到底理亏,不会声张,我只怕谢长欢会将此事说出去。
我不想让苏婉知道。
谢长欢看了看我拽住他袖子的手。
我讪讪的,松了手。
他垂眸看着我,眸色沉沉,却挑了眉,没有问我为什么,只笑道:“那你可算欠了我一个人情。”
后来,他频繁地进宫,有意无意护着我,不让我落单,还送我些有趣的玩意,翼尾坠着金铃的纸鸢,精巧玲珑的琉璃灯,长安城香玉楼的点心。
每每靠近谢长欢,或是对上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眸,我便能听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跳声。
愈急愈急,像鼓点。
我的情意甚至连苏婉都看出来了。
“阿姐,你答应我,一生一世都不许离开我。”
我怔怔地对上苏婉的目光,嘴唇颤动,头一次,说不出好字。
苏婉攒起了眉,眼神渐冷。
她带着强硬的口气和我说:“阿姐,你不能抛下我,爹娘说过,让我们相依为命。”
我心口一痛,闭上了眼,点了点头。
苏婉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满心怆然。
本来,我这段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意该埋入心底,至死都不见光。
永光十一年的秋猎,我本欲去寻晚归的苏婉,却在苍山中迷了路,暮色渐浓,皓月当空,月华倾泻了一地。
好在苍山没有猛兽。
我席地而坐,抱着双膝,望着枝叶间隙透进来的月光,想着我如浮萍的人生,长安城很好,可它从未接纳过我。
我想念再也回不去的清安县。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泛了上来,我逐渐睡着了。
醒来之时,身上还披了一件衣裳。
我正疑惑着,却听谢长欢惫懒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打了个哈欠:“你真是在哪都能睡,我找你可不容易。”
谢长欢提着一盏灯笼靠在树干,那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映得他一张脸绿莹莹的。
“我抓了好久,带你看萤火虫。”
谢长欢说着,将灯笼打开,那如繁星般聚拢在一起的萤光倏地散开,散在天地之间,有一只萤火虫落在了谢长欢的眼睫毛上,随着他的呼吸,光也一明一暗。
他不仅找到了我,还送了我萤火虫。
“谢长欢。”
他语气温柔地“嗯”了一声,站在萤光中,眉眼也温柔,恍惚间让我生出了一些错觉。
我抬起了手,那只歇在他眉眼上的萤火虫轻盈地上来,落在了我的指尖。
“我喜欢你。”
谢长欢脸上的笑意如滴到清水里的一滴墨,被漾开,终于寻不见踪迹了。
他眸色沉沉地看着我。
“阿玉,我小的时候曾养过一只白猫,只因家主说玩物丧志,我亲手溺死了它,它的挣扎逐渐微弱,最后悄无声息。”
“它被我溺死的前一刻,还在信任地蹭我的手掌。”
“谢长欢也随那只白猫死去了,活下去的只是一个傀儡,永生被囿于谢家祖祠。”
“我初见你,便想到了那只白猫,我总觉得我应该待你好。”
“阿玉,你让谢长欢活过来了,他有了常人该有的喜怒,爱憎。纵然从未有人问过,我究竟想要什么,可我想要的,只有你。”
谢长欢握上我的指尖,惊飞了那点萤光:“我想保护你,带你离开,离开长安城,到你的故乡,清安县。”
我以为谢长欢是从传奇话本里走出来的少年郎,着一身白衣,负一把长剑,便可砍破一切桎梏,骄傲而肆意。
可他原来只是常人。
我睁大了眼睛,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
他明知不可为,却执意为之。
明明他要砍去枷锁的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艰难。
“阿玉,我们成亲吧,”谢长欢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和急切,吻上了我的唇,在耳鬓厮磨的间隙说:“就今晚。”
仿佛明日的朝阳永远不会来临。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我听到了心跳声。
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轻轻地唤他的名字,说好。
我们以苍山为媒,未经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连红盖头都没有,就这么成了亲。
耳边的蝉鸣绵延,他的手与我十指交缠,头顶的月亮摇摇晃晃,仿佛要跌落人间。
我将头扺在他的胸口处,带着濒死般的呜咽在喘息。
“阿玉,生死不相负。”
他吻上我汗湿的鬓角,轻声呢喃。
可他到底食言了。
我们于永光十一年的初秋定情,又于半年后,以一纸休书作结。
此刻,他又在对我妹妹叙说着天荒地老。
那时,漫天萤火中,他看着我的脸,想的是我,还是苏婉?
谢长欢也似乎想到了和我说过的那些似曾相识的话,他怔了怔,眼中的恍惚退去,他垂下眼眸,将苏婉拥入怀里。
“抱歉,昨日我太累了,便歇在了书房。不会再有昨日了。”
苏婉含羞而笑,依偎在他怀里,满心的怒气皆化作了眉梢眼角的甜。
苏婉拜了公婆,谢家家主很是喜欢她。
随后谢长欢又陪着她入宫去向太后请安。
太后一见苏婉,便是满眼的欢喜,赏赐了很多东西。
太后向佛,殿内常年染着檀香,青烟缭绕,她怜爱着打量着苏婉,叹了口气,说道:“也未必要来,你二人新婚燕尔,和睦便好。”
苏婉蹙眉,忧心忡忡:“皇祖母,我阿姐她......怎么没见我阿姐?”
“阿玉她,”太后手中的念珠一顿,她摇了摇头,“她离开长安了,半月前与哀家辞别,她说要去此心安处。”
苏婉一怔,“阿姐未与我告别,”手中的汗巾被她攥紧,“此心安处......阿姐安心的地方是何处?她没有出过远门,若是冷了热了,她又不懂得照顾自己......”
“阿婉,”谢长欢截住话茬,笃定道,“你莫要忧心,苏玉定然安好。”
他说得这样笃定。
我苦笑。
不,我死了。
我死在了你与苏婉成亲的前夕。
腹中未成形的胎儿化作了血水,从我身下流逝的同时,也带走了我的生机。
手抚上腹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孩子的律动。
这个孩子与我母子缘分浅得很。
永光十一年,我与谢长欢苍山定情后,谢长欢说要择日进宫商议迎娶我的事宜。
他握住我的手,与我额头相抵:“阿玉,等我,我定然风风光光将你娶入门,予你十里红妆。”
过了三日,谢家家主却将我请进入了府中。
他和我说,一个死侍之女地位卑贱,配不上谢家三郎。
又和我说,谢长欢受了笞刑,被罚跪祠堂,三日水米不进,若由着谢长欢跪下去,他性命不保。
我含着满心的愁苦,去见了谢长欢,祠堂深幽,唯有烛火惶惶。
他跪在中央,谢家先祖的牌位被烛光拖曳,似鬼魅般张牙舞爪,彻彻底底地笼住了他。
我莫名地感受到了窒息。
四周寂静,听得见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我看到了他背后衣衫深色的血迹。
那么大的一片,触目惊心,仿佛要烧入我的眼中。
我匆匆别开眼,湿了眼眶。
他要娶我,原来这般不易。
若我是公主,那谢长欢就不必受这些折辱了。
这个念头浮现脑海的瞬间,就被我压下去。
“家主大可以再将我杖笞一百,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我爬也要爬去见苏玉。”
“我不要谢家家主之位,也不要青云梯,我只要苏玉。”
“我已与她成婚,并立下誓言,若我负她,万箭穿心。”
他声音嘶哑似夜枭,虽然身形摇摇欲坠,背脊却挺直。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语气虽轻,却重逾千金。
“长欢。”
话出口,我才知道我的声音已经呜咽不成语。
谢长欢背影一僵,他手撑着地,就要站起来,身子却打了晃,我紧赶几步,上前扶住了他。
触手的肌肤滚烫,谢长欢烧得颧骨通红。
“来人呐——”我顾不上掉下来的眼泪,张口便喊。
谢长欢手掩上了我的口,他含笑摇了摇头:“不会有人来的,除非我低头。”
他拇指擦去我的眼泪,轻声安抚说:“抱歉,这些事情本该是我承担的,却将你也卷入了这趟浑水中。”
他还在安慰我。
我哭着摇头。
“阿玉,”谢长欢声音宛如叹息,他手握住我的手,仿佛要给我力量支撑,“我半生都被家族束缚,只有你,才是我的心之所向。我知你愧疚,知你不忍,可我求你,千万莫要低头。”
烛火爆开,我回握住他的手,低头抿去眼中的泪,看着他微笑。
“好。”
“我答应你。”
我与他相扶持着走出祠堂,谢家家主面沉似水,手背立而站,他问谢长欢:“你执意如此?”
谢长欢握紧我的手,他唇色干裂苍白,唯有眸中倒映着夕阳,似血一般浓艳的色彩,充斥着不详的预兆。
他说:“三郎有负家主栽培,特请家主除去三郎的姓氏,三郎不悔。”
谢家家主脸色冰冷,他看着我冷笑。
“好,你为了这个女人一意孤行,我便成全你。谢家除名要杖笞三百,无论生死,谢家自此没有你。”
我被侍从拦住,眼睁睁地看着谢长欢跪在地上。
木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谢长欢却连一声痛呼都不曾发出,他抿紧了唇,颊边的肉抽搐滚动,他还分心看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哭喊着他会死的。
可所有人都沉默着不发一言。
不知从哪里涌上的力气,我猛地挣开了侍从,扑上去,将谢长欢护在身下。
那一棍来不及刹住。
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腰上。
我两眼一黑,晕过去的最后念头便是,我挨了一下,便已经受不住了,谢长欢是如何挺过来的。
我醒来后,已经在宫中,苏婉一直在床边守着我。
“谢家松口了,愿意以妾之礼纳你入门,”她眸色冰冷,脸上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气:“你与谢长欢有了肌肤之亲,苏玉,我早和你说过,谢长欢并非良人。”
她见我茫然,竭力闭了闭眼:“你替谢长欢挨的那一下,已经伤了你的根本,阿姐,你很难有孕了。”
苏婉的话像晴天霹雳,我措不及防。
她却站起身,缓缓褪下了外衫。
“阿姐,这道伤口你还记得吗?”
她的锁骨处有一道伤口,狞狰可怖。
“这是你为我挡下的......”我涩声道。
“你又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宫中受了多少冷刀暗箭,”苏婉咬牙,“你居然要给谢长欢当个妾侍?”
“苏玉,你有没有廉耻?你身为公主......”
我打断了她:“你才是公主。”
苏婉沉默了,她眉眼被隐于阴影后,我只看见了她嫣红的唇在一张一合。
“你这些年其实一直都在怨恨我,抢了你的公主之位,对吗?
苏婉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亏欠她。
我也不知道,苍山那一夜,一个孩子竟顽强地存活在了我的腹中。
后来,这孩子死在了我的腹中。
尽管我曾那样期盼过,她的降生。
“阿婉,你别慌,”太后握住苏婉的手,“你阿姐希望你与谢三郎和睦美满。”
谢长欢垂下了眼,手缓缓握紧,又松开。
苏婉挣脱开了谢长欢的手,向太后行了一礼:“若皇祖母知道我阿姐去了何处,定要告知我。”
回府的路上,苏婉满腹心事,就连对着谢长欢也是心不在焉。
谢长欢也不介意,握着她的手,那双桃花眸里盛满了细碎的星子:“阿婉,你从前一直想离开皇城,等你彻底养好了身子,我便带你走。”
他掀开轿帘,侧过脸,天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银边,他含笑回眸:“我们去清安县,如何?”
苏婉将手从他掌中挣脱出来,垂下了眼眸,秀美的脸上一片冰寒:“三郎,想离开皇城的不是我,想和你去清安县也不是我。”
“是我阿姐,苏玉。”
“即便是她,”谢长欢断然道,绷紧了下颌,“我心中想的人也是你。”
苏婉定定地看着他,忽地笑了。
“我自然知道三郎心中一直都是我,”她轻声道,“不然,也不会在我找你以后,第二日便与我阿姐和离。”
“郎心似铁,磐石不转。”
何必如此残忍。
我捂着眼,眼眶酸涩,胸前隐隐作痛。
永光十二年初,正月二十三日,大雪,谢长欢一夜未归。
自我进门以后,谢长欢不许我出院子,他怕谢家家主对我不利,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至东方破晓,我才等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谢长欢。
他眼眸赤红,仿佛哭过。
他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瞧着我,像再也看不到了似的。
而后移开了眸子。
“苏玉,我不想耽误你,与你成亲后,实在乏味无趣,我们和离吧。”
一个人变心竟然这样快。
连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为什么?”我连伤心都来不及,只是觉得错愕。
他的真心不像作伪。
谢长欢连正眼都不肯瞧我,只淡淡地略过一眼,看上去疏离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