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回礼。”
满座宾客窃窃私语,苏婉攒起了眉,又冷笑着别开了脸。
彼时我没有反应过来,这话,这回礼,多么不合时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是好也。
所有人都以为,苏家的木头小姐必然是心意动了。
可不是,我只是觉得,他送的花,我从未收到过,便是顺手使然也该心怀感激,而我别无他物,最珍重的便是小石头。
那时候,谢长欢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罕见地愣怔了一瞬,将红绳绕指勾走,俯身轻轻一剐蹭我的鼻尖。
“这石头既给了我,可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我自然会好好珍重,只是你往后也不许再给旁的公子送玉啊石啊,明白没有?”
我涨红了脸,因这过于亲昵的动作,我讷讷地应了一声,便告辞去了。
他不知道,这石头只有这么一颗。
永光十二年,三年后的今日。
这小石头终究还是碎在了他手中。
“碎了便碎了,”谢长欢眸色冷冷,声音无一丝情绪起伏,“只有一块又如何?不过是入不了眼的石头罢了。”
窗外朔风猎猎,我如坠冰窟。
可鬼魂也会觉得冷吗?
苏婉一怔,正要说什么,却被呛到了,她捂着嘴咳嗽起来,唇色惨白。
“阿婉,”谢长欢神色稍霁,他轻轻拍着苏婉的背,眸子里全然是自责与心疼,“你身子不好,我不该吓着你,只是往后别再提她。”
苏婉娇怯地摇了摇头,便软倒在他怀里。
须臾,谢长欢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阿婉,今日本是你我的大喜之日,可前些日子实在积压了太多的公文,我待会回来陪你。”
苏婉摇了摇头,步摇泠泠作响:“公事要紧,三郎莫要忧心我。”
他们当真是情意深长,举案齐眉。
我与谢长欢鲜少有过这般温情似水的相处。
我正出神,却见苏婉送走了谢长欢。
我离不了谢长欢一尺之外。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动着走,我不得不随他。
幸而谢长欢是看不见的,他永远行止如风。
断然不会回头,更看不见我脚步笨拙地跟在后头。
但我忍不住想回头看。
看看苏婉。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似乎有水色弥漫。
她在哭什么?
明明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记得那样清楚,永光元年,金陵郡清安县,天上下着雨夹雪,打在脸上针砭一般的疼。
自我有记忆开始,爹娘仿佛在躲什么人似的,从来不在一个镇子停留半年,可那天不一样。
爹娘早早地收了摊,神情凝重,他们从屋檐上取下了两把剑,像再也看不到我们似的,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
“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娘摸了摸我的头,又对着苏婉说,“婉婉,记得娘和你说过的话。”
苏婉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她握住了我的手,点了点头。
他们便将我和苏婉藏在了吊桶中,沉入了井底。
只听上方传来刀剑相击的铮铮声,忽地,头顶的井口一暗,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脸上,我怔怔地仰起了头。
鼻端嗅到了血腥气。
又一滴。
接连不断,就像雨水一样落在了我脸上。
堵住井口的......是尸体。
眼泪凝在眼中。
苏婉捂住了我的嘴,用气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怕。”
她紧紧挨着我的小小身躯却在发抖,在黑暗中,我摸索着将她脸上的泪擦干,用力地抱紧了她。
不知等了多久。
井口又传来喧哗的声音,熹微的晨光扑了进来。
吊桶被一点一点地拉上去。
我这才看清,堵着井口的是我娘。
她在临死之际,用身体将井口堵住,只为了我和苏婉能有一线生机。
她的血在我脸上滴落成冰。
我捡起地上断了的剑刃,将苏婉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我是你们要找的人,”苏婉从我身后走出来,“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你们要将我爹娘妥善安葬。”
领头那穿着银甲的人审视着苏婉,单膝跪地:“苏氏夫妇忠义护主,臣进京之后自会禀明圣上。”
他朗声道:“臣请公主回京面圣。”
那年,我们八岁,爹娘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苏婉成了先太子的遗孤,先太子被奸人构陷,时隔八年,新皇登基,为先太子平反,新皇亲封和婉公主,而爹娘身为死侍,忠义有功,我承载荫泽,被封了明玉郡主。
太后将苏婉搂在怀里,补偿缺失了八年的亲情。
苏婉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地上光影的交界处。
我站在阴影处。
我们的命运自此天翻地覆。
永光十二年,谢长欢和我坦白,他喜欢的姑娘一直都是苏婉,苏婉也一直爱慕他,只是彼此碍于骄傲的性子,兜兜转转,竟错过了许多年。
他还说,苏婉亲口和他许诺,只要他与我和离,便即日与他成亲。
我在旁人的纠葛中失了心。
幸好,他们都得偿所愿。
可谢长欢却在他的新婚夜,披着满身的清寒,走到了我住的院子中。
谢长欢不许下人在我院中张灯结彩,只见满园漆黑,唯有青竹簌簌,庭院中落雪无人打扫。
雪光映在他的眼中,就像泪光。
“苏玉。”
我怔着,雀跃和期待一点点、一点点攀上心头。
“此生勿复见,山水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