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将褚徐行送进贡院,顾璋都没有再来烦我,平静到似有异常。
傍晚,一身红衣的林沅踩着晚霞来了。
“我查出来在马儿身上动手脚的人了,想知道是谁吗?”
林沅笑意愈深:“顾璋撩拨的第三个女人,张尚书的女儿,张纤纤。”
22.
顾璋接近林沅,是为了陷害林侍郎。
顾璋接近张纤纤,是为了尘埃落定后攀着张尚书的势力青云直上。
是以我不得不承认,顾璋接近我,是为了他为数不多的真心。
可同样令人作呕。
林沅取出一张承诺书,“这是我诓顾璋写下的定情信。”
“张纤纤性子单纯又冲动,极易受挑拨。顾璋应该没给她说我小话,让她一时情急,把我当成了敌人。我们去会会她如何?”
顾璋总是爱看低女人,所以这一世注定会栽在女人身上。
我与林沅要让这一世,无人伤亡。
23.
林沅将张纤纤约在了春风得意楼。
人未至,我听着风风火火的大步台阶声,大概就了解了张纤纤的性子。
与林沅描述的大差不差。
一身娇俏粉衣的姑娘径直推开门,娥眉淡扫一圈后,对着端坐的林沅一哼哼:“猎场下手没个轻重,不好意思。只要你对顾郎放手,一切都好说。今天这一顿,算我请你的。”
张纤纤许是把站着的我当成了林沅的婢女,一眼没有望来,说完这一通话后,唤着小二就要上菜。
林沅不紧不慢地掏出承诺书。
遒劲的字体,扎眼的落款,让张纤纤瞬间僵住。
林沅伸了伸腿,笑道:“字迹眼熟吗?”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张纤纤拿起承诺书。
“我也不怕你撕,横竖你看到了就好。”
张纤纤指尖不住颤抖,凑近承诺书闻了闻,继而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这纸上行笔的墨,是我送他的。”
24.
张纤纤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把承诺书要走了,不知想做些什么。
我问林沅:“她就像个天真的稚童,这一招对她有用吗?”
林沅笑着拉我坐下,语调既轻柔又肃然:“高门大院长出来的千金闺秀,哪个还当真是天真稚童呢?”
25.
没过多久,京中便出了大事。
鸿胪寺少卿酒后失德,强抢民女,逼得少女未婚先孕,在大理寺门前哭醒了整个京城。
小二笑嘻嘻传消息时,我手中的酒险些惊洒。
“顾璋?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小二鼻子一哼,刚要娓娓道来,却听有人高声道:“他知道什么,还是我和你讲吧。”
殷商序跨坐长椅,径自倒酒,挥退了小二,开始告诉我他最近都帮忙做了什么好事。
拿到承诺书的张纤纤原本还残存几丝情意,想让父亲稍微帮衬一下顾璋。
谁知顾璋急功近利,为了在三皇子面前证明自己,利用了张尚书这份善心,将其置于险地。
张尚书断然不再与其为伍,张纤纤却夜半与顾璋私会,接二人到城外私宅相会的马车,还是殷商序帮忙找的。
一来二去,竟私会了半月有余。
张尚书顾虑自己那位要死要活的女儿,在朝堂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皇子便借机再行拉拢。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张纤纤与顾璋私会的小门突然被一行酒客撞破,当时可把殷商序派去盯梢的小厮吓得不轻。
可谁知,门中酣睡的男子虽是顾璋,但一丝不挂惊慌失措的女人,却不是张纤纤。
“那是谁?”我不免好奇。
殷商序又饮口酒,道,“我不知道,但沅儿似乎知道,只是她不告诉我。”
我略一思忖,明白了三分,笑着摇了摇头。
殷商序又道:“但我估摸着,那群酒客来的蹊跷,说不定是顾璋安排的人,想以张纤纤的名声逼张尚书投三皇子党。”
“谁知弄巧成拙。”
“是啊,谁知那女子当场抓住一个酒客衣衫,哭着求他们帮忙报官,说自己被鸿胪寺少卿霸占,还怀了孽种,要寻死呢。”
“真怀了?”
“她哭得厉害。”殷商序思忖着,“瞧着身体不错。”
“这件事情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听说三皇子府上大门紧闭,防贼似得防着某人呢。”他说完,长身而起,笑笑,“我可不是来跟你聊天的,沅儿有事找你,我故意绕过来告诉你一声。还有事,先走了!”
想必此事是林沅与张纤纤共同谋划的,究竟怎么回事,只有她们才知晓。
我立刻接下围裙,叫来小二匆匆交代了几句,心里却恨不得立刻朝林府飞去。
只是我还没悠然多久,一时不察,被人一把拉到了杨柳荫蔽处。
26.
风中曳曳的白袍擦过我的指尖,我一把甩开顾璋的桎梏。
小侯爷先前赠我的玉佩飞落而出。
顾璋目光凝在玉佩上头,语气生冷:“都说女子善变,而今我终于信了。她们是,你亦是。”
末了他望着我:“殷姑娘既有婚约之盟,为何又与小侯爷牵扯不清?”
“这句话我原原本本送回给顾大人你。既与她人纠缠不清,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招惹我。”
顾璋放开了我,看着我像是陷入了疑惑。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打听过你的未婚夫了。殷掌柜可知,科举结果未出,一切都是未知,作为鸿胪寺少卿,我可以干预许多事。”
呵,话本子里的强取豪夺路数。
按照这个路数,我应该为了夫君的前程委身于顾璋。
“你这个一个鸿胪寺少卿,还能当多久?”
我捡起玉佩,学着殷商序的模样,借用他的威风,笑道:“等你有了一人之下的官位,再来与我说这些话吧。再者,我与小侯爷都姓殷,顾大人就没品出什么不对来吗?”
随他怎么品,反正都是假的。
“你?”顾璋头一回因震惊瞪大了眼睛,“你竟然......”
我正要离开时,顾璋忽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老侯爷常年镇守边关,独有一子,哪里来的什么其余殷姓亲人,你与我说清楚!”
我太了解顾璋,一如此刻我看到了他眼底的癫狂与欣喜。
好像是,终于抓住了殷老侯爷为身不正的什么把柄。
看来他这段时间过得真的很不好,已经精疲力尽到,我胡扯什么都信了。
说出口的话,我自有一百种圆回来的方法,我看着笑容愈发肆意的顾璋,那种感谢上苍予我重生机缘的情绪从未如此真切过。
“我......”
“啊!”
一枚发簪擦着顾璋的手背死死嵌入柳树枝干内,我开口之际,顾璋也吃痛着松开了我。
顾璋捂着伤口,抬眸看向灿烂日光下愈发逼近的人。
27.
骑在枣红小马上的林沅,正收回手。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顾璋,像是在看一块脏了的布子。
“你把我妹妹碰疼了。”
顾璋明显慌了。
他一堆话正要蹦出来时,林沅在马上向我伸出手:“小妹,过来。”
“哦对了顾大人,我正要带着阿宓游玩,要不要一道啊?”
“你!你们——”
我笑着向林沅走去,擦过顾璋时笑道:“顾大人,你真是愚不可及。”
顾璋高高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挥到我脸上。
好笑,当真好笑。
前世顾璋呵护备至地哄着我,只有林沅会打我,但今生,却是林沅在为我做主。
林沅在马上高昂着头:“我是侍郎之女,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情爱也当如此,我要的,就必须是最好且唯一的。我从前说你三心二意,说的并不是殷宓,而是我们互许终身的当日,你就偷偷见了旁人。顾大人不愧是读书人,真会合理利用时间呐。”
我借着马镫上了马,林沅长臂一挥揽住我。
“喏,那根簪子跟了我十几年,赏你了。算是这段时间辛苦你被我玩弄的,谢礼。”
我安心缩在林沅怀中,对着面色铁青的顾璋笑道:“我们不是没男人就活不了的,我有貌有钱,张林二位小姐有貌有钱还有权,凭什么就非要看上你?你们男人,总是这么自信。”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我没见过顾璋如此失态,他指着我与林沅,红着眼像是在发泄:“一个两个的,都在玩弄我的感情!”
林沅轻轻蹬马,离开前笑道:“比起玩弄你的感情,还是玩弄你的前程更有趣一些。”
27.
林沅慢悠悠地在春日里带着我四下晃荡着,她笑着告诉我:“那女人是张纤纤找的,并没怀孕。顾璋不敢咬出张纤纤,说不定还要求张纤纤回心转意呢。如今,他在朝堂内无枝可依,朝堂外声明尽毁,一个清流文官没了清名,还剩什么呢?只待贬官他处,僻壤穷乡,三皇子自会给他一个下场。”
“这都是他咎由自取,不过阿沅,你看起来很开心,仅仅因为这个?”
她道:“一则是顾璋在朝堂已经无路可退,二则嘛......因为某个人太不要脸了一点,我被他磨的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他的求娶了。”
“侍郎千金和小侯爷,你们的故事真适合去写话本。”
林沅打趣似的与我讨论:“我不是没有想过,倘若顾璋没有自掘坟墓,你们兜兜转转又在一起的故事,那也是个破镜重圆的好话本。”
“呸。”我不由轻骂一句。
林沅语气渐至向往与不舍:“前世我们花了太多时间去怨恨对方,今生有了相知的机会,但也不久了。”
“什么意思?”
林沅笑了,这一笑,似乎回到了那一年的上元夜,提着兔儿灯的粉衣少女,与我盈盈而来。
她看着排空而去的鸟雀,语调高亢起来:“我要和他一起去漠北了。”
28.
褚徐行肯定不知道,在他科考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
科考结束那日,落了雨。
我为褚徐行备好妥帖衣衫,擎一柄纸伞,在贡院外等着他。
我要第一时间分享他的喜悦,我要做他如今乃至以后所有重要人生节点的第一见证人。
只可惜我左等右等,看着意气风发地举子们走了一茬又一茬,还是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百无聊赖之下,我便开始低头踢青石板玩儿。
“这位掌柜,我是刚科考完的举子,风雨忽至,我只有这一身妥帖衣衫,可否借你伞下避雨?”
清朗动听的声音浇灌而来,有时空相隔之感。
我抬起头,正对上褚徐行含笑的双眸。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被揽入宽大的怀抱中,褚徐行喊我:“娘子,我很想你。”
我亦是笑了:“登徒子。”
褚徐行抱我更紧:“檐下初见你那日,就想这么做了。”
回程的马车上,褚徐行彻底放松下来,靠在我的肩膀上,听我说着这些天的种种。
“嗯......最多两年,林姑娘一定能回京,依照他俩的脾气,说不定还能带个军功回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褚徐行好似很累了,但还是一字一句喃喃似的告诉我:“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梦中见到一位哭泣的姑娘。她衣衫褴褛,跌坐在枯井中,无望地哭着。我想靠近她,想告诉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一直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能见到那一双清亮又哀伤的眼睛。”
“直至一日,我看着哭泣的她,竟然不自觉落下泪来。那时我才明白,我似乎对梦中的姑娘从怜惜到生了喜欢。可也是那时候,我梦中的姑娘就此消失,我日夜颠倒,无时无刻都想让自己沉入梦中,却再也没有见到她。”
“直到那日雨水,我抬头,见到了梦中的那双眼睛。”
“从前她只在我面前哭泣,那一日,我见到了笑意明朗的她。”
褚徐行渐渐要沉入梦中,“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蛋了,我此生约莫是非她不可了......”
我轻轻一吻落在褚徐行额头:“谢谢你,将我唤醒。”
褚徐行一个激灵,被我吻清醒了。
他靠在我肩上,神态像极了为要糖人而撒娇的孩子:“你方才说什么?”
帘外雨水渐止,晴空于云外而来,光影在轿内明灭。
我看着褚徐行,心内竟是前所未有的激动:“我说,前路未定,还有许多场硬仗要打,为了给日后归来的林沅一个见面礼,不如和张小姐一起,先把顾璋给撅了吧。”
褚徐行轻笑颔首,眉宇间的风致与我前世见到的那位状元郎如出一辙。
他没有多问我张小姐是谁,只望着我:“你相信我,我便做得到。”
云消雨霁,彩彻区明。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相信你。”
番外:梦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又回到了前世。
却是看客的视角,看熙熙攘攘的京城,看一场雨水落下,掌柜娘子想起后院的古籍,匆匆赶去。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刻,衣裳半湿的举子狼狈奔至客栈檐下躲雨。
那是前世的褚徐行与前世的殷宓。
我好似彻底与前世做了了断,只虚虚浮浮地看他二人阴差阳错。
看褚徐行日日挤出可怜的时间,去殷宓门前徘徊,可落在她眼里,他或许是贩夫走卒,是落寞书生,是根本不值得多望来一眼的人。
只一回,褚徐行多攒了些钱,特地挑了个离柜台最近的位置,他颤抖着斟上一壶茶,从第一秒开始期待,今日从后院走来的殷宓,穿的是藕荷色的衣裳,还是天青色的衫裙呢?
这一日,穿的是月白色的衣衫。
为了迎合她身边的那个男子。
他们双目含情,根本望不见其余人。也是这一刻,褚徐行才明白,他做的所有举动,只感动了自己。
后来,褚徐行再也没来过。
直至披红袍,骑白马,帽插宫花,以状元之姿风流长街过。
那一日落了雨,像极了初见之日,只惊鸿一瞥,再也未忘。
他懒懒撑着伞,想象着路过殷宓的店,她会不会也出来看个热闹。想到这儿,他不由坐直了身子。
可是店门紧闭,一片落锁。
小厮告诉她,他们掌柜的,开开心心嫁人去了。
开开心心,嫁人去了啊。
褚徐行心内微叹。
他向来了解自己的性子,若是此番檐下马上,他高高地观望殷宓一眼,再策马离去,那么前尘皆了。可偏偏,殷宓嫁人去了。
此一出,他知道,自己有了心魔,拔除不得。
后来上朝,他见到了殷宓以月白长衫相衬的男人,鸿胪寺少卿,顾璋。
所以明知唐突不妥,他还是上前询问了雨水那日见到的佳人闺名。
顾璋没有告诉他,只是颤抖着手作揖离开了。
晚间他竟然就看见了一丝不挂的殷宓躺在自己的寝卧。
一直隐秘未发的心魔,在刹那间起升腾之势,恨不得包裹着自己和殷宓,狠狠沉沦其中。
但一切痴狂的念头,在看到殷宓紧促的眉头后,消散的一干二净。
褚徐行以为殷宓过得很开心。
毕竟是,开开心心地嫁给了那个人啊。
于是他静默不语,走到屏风后头,隔着朦胧山水,认真、虔诚地望着。
他要把她夺回来。
要让她变回当初京城那个带着刺却独一无二的花儿。
所以褚徐行并未着急问殷宓的名字,他知道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
只是褚徐行没有想到,再知道殷宓的名字,是赴任归来,看见墓碑上的篆刻。
顾璋将他自己的名字和殷宓的并排刻在了一起,刺眼的很。
褚徐行派人掘了殷宓的墓,只见累累一副白骨。顾璋不敢得罪以后要入内阁的褚徐行,只敢兀自将拳头攥紧。
褚徐行带走了殷宓的尸骨,此后与顾璋再无瓜葛。
“啊!”
我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悲伤裹挟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我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痕。
“笃笃。”有人轻轻扣着厢房门。
“殷姑娘,你没事吧。”
我披着外衫为褚徐行打开门:“你在屋外守了一夜?脖子上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褚徐行笑着摇摇头:“你说今天会给我答复,我怕你想见到我时,我来的不够快,横竖也睡不着,就在外头等着了。”
看到我未擦干净的泪痕,褚徐行笑意顿止:“是做噩梦了吗?”
我摇摇头,看着褚徐行焦急的神色,心内前所未有的柔软。
三魂六魄都回来了,今世的殷宓,端端正正、开开心心地望着今世的褚徐行。
“其实从雨水那日开始,我便日日做噩梦。梦中是负心薄幸,是血腥枯骨,我日日不得好眠,可是昨夜,我梦到了你,那是从未有过的一场好梦。”
“好梦终归是梦。”
褚徐行脱下外袍,罩在我单薄的衣衫上,温热的体温细密传来,“此刻的我是真实的,不信,掌柜娘子摸摸?”
褚徐行在引诱我,这种引诱在他轻抬无辜眼捷时,最为明显。
我没有伸手,而是直接凑了头过去。
在他颊上蜻蜓点水一吻:“虽然我很怕读书人,但这次就算栽了我也认了。”
寻常冷静自持,刀架在脖子上眉头都没皱一下眉头的褚徐行,脸红了。
他别过头,看似冷静自持地拿出两份纸递到我跟前,一份婚书,一份放妻书。
“我皆落好了名,也自写一份诺书,家财尽数交与殷姑娘你打理,以后绝不背弃。若为此誓,依照律法,我要受五十杖刑且流放千里。姑娘若是不信我,律法会保护你。”
经过前世一遭,我早已不是会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小姑娘,我收好褚徐行的三份承诺,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
褚徐行神情换为老神在在:“阿宓不用憋着,尽情笑就好,我喜欢看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