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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梨之歌 丹·西蒙斯 4903 字 11个月前

“他谱写了我们的国歌。”古普塔说。

“对,我差点儿忘了。”我回答。

“他写过很多伟大的剧作。”古普塔说。

“他建立了一所了不起的大学。”查特吉说。

“他就死在这里。”克里希纳说。

我们所有人停下脚步,望向克里希纳指的方向。除了一团团灰尘以外,那个角落空空如也。“那是1941年,”克里希纳说,“老人灯尽油枯,像没上发条的钟一样日渐虚弱。他的几位弟子闻讯而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这里。很快所有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有的客人甚至从未见过这位诗人。好几天过去了,老人一直处于弥留之中。于是狂欢开始了。有人去了美军司令部……当时已经有士兵进了城……带回了一台放映机和几卷胶片。他们开始放《劳雷尔和哈迪》,还有米老鼠的卡通片。昏迷的老人躺在角落里,几乎被人彻底遗忘。他一次次从死亡般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就像鱼儿浮上水面透气。想象一下,当时他有多困惑!越过朋友的背影和陌生人的脑袋,他凝视着墙上闪烁的图像。”

“泰戈尔就是用这支笔写下了那些著名的剧作。”查特吉大声介绍,试图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克里希纳身上引开。

“他写了一首诗来描绘当时的感觉,”克里希纳继续说道,“在《劳雷尔和哈迪》的陪伴下死去的感觉。在那最后的日子里,他给自己的诗作标上日期,他非常清楚,每一首诗都可能是最后的遗作。在那昏迷之间短暂的时光里,他依然争分夺秒地写着。感伤的乐观主义已经消逝,他最广为传颂的作品中那标志性的温和雅致也不见了踪影。因为,你看,在一首首诗作之间,他直面着死神的黑暗脸庞。他只是个饱受惊吓的老人。但那些诗……啊,卢察克先生……那些最后的诗作,真美。充满痛苦。就像他的死亡一样。泰戈尔望着墙上闪烁的电影画面,暗自揣想——‘我们是否都是幻觉?是投在白墙上的短暂幻影,是无聊神祇打发时间的浅薄娱乐?是这样吗?’然后,他死了。就在这里。在这个角落。”

“这边走。”古普塔喊道,“这边还有很多可看的东西。”

他说得没错。我们看到了泰戈尔的朋友和同时代其他人的许多照片,包括爱因斯坦、萧伯纳和威尔·杜兰特的签名照,照片里的杜兰特非常年轻。

“这位大师深深地影响了W.B.叶芝先生。”查特吉说,“您知道吗,《第二次来临》中那‘什么样的野兽’——狮身人头的怪物——就来自泰戈尔向叶芝描绘的毗湿奴的第五个化身?”

“不,”我说,“我不知道这个。”

“是的。”克里希纳说。他伸手抚过布满灰尘的展柜,然后对查特吉笑道,“泰戈尔送了一本自己的孟加拉诗歌合订本给叶芝,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古普塔和查特吉皱起眉头,但克里希纳没有理会。他弯腰低头,双手虚握,仿佛抓着一把看不见的武器。“嗬,叶芝在伦敦的家里冲到起居室对面,抓起一把别人送他的武士刀,对着泰戈尔的书劈了下去……嘿呀!”

“真的吗?”阿姆丽塔问道。

“是的,真的,卢察克夫人。然后叶芝大喊:‘泰戈尔见鬼去吧!世上鲜血横流,他却在歌颂和平与爱!’”

喇叭里泰戈尔的音乐戛然而止。我们所有人蓦地回头,看见一个男孩走进房间。小男孩大约有八岁,衣衫褴褛。他背着一个帆布袋,但那个袋子太小了,形状也很不规则,完全不像是装着手稿的样子。男孩挨个儿打量着我们,最后来到我面前。

“你就是卢察克先生?”男孩的腔调怪里怪气,好像这些话都是强行背下来的,他似乎根本不会说英语。

“是的。”

“跟我走。我带你去见M.达斯。”

一辆人力车在庭院里等着,看样子除了男孩以外,还能坐得下阿姆丽塔、维多利亚和我。古普塔和查特吉快步走向他们的车,准备跟在我们后面,只有克里希纳站在门口没有挪步,他似乎失去了兴趣。

“你不来吗?”我喊道。

“不去了,”克里希纳回答,“我们回头见。”

“我们明早就走。”阿姆丽塔大声说。

克里希纳耸耸肩。男孩对车夫说了一句话,车夫拉着我们离开庭院。查特吉的车跟在我们身后,再往后半个街区,一辆灰色的小轿车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泊位。轿车后有一辆慢吞吞的牛车,车里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想到牛车的车夫没准儿就是警察局派来跟踪我们的条子,我差点儿笑出了声。男孩用孟加拉语吼了一句,拉车的苦力扯着嗓子回答了他,然后加快了脚步。

“他说了什么?”我问阿姆丽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男孩说的是‘快点儿’,”阿姆丽塔微笑着回答,“车夫说,这几个美国人沉得像猪一样。”

“嗯。”

我们穿过堵成了一锅粥的豪拉大桥,与眼前的情景相比,我之前见过的一切堵车都显得不值一提。桥上的行人和车一样多,无论是步行者还是机动车的数量都已达到道路的容量上限。这座桥梁由错综复杂的灰色纵梁和坚固的钢网筑成,横跨浑浊的胡格利河,总长超过四分之一英里,远远看去像是给孩子玩的桥梁建筑模型。我举起阿姆丽塔的美能达相机拍了张照片。

“你为什么要拍照?”

“我答应过你父亲。”

男孩冲着我挥舞双手,急促地反复喊了几句话,听起来语气不善。

“他说什么?”

阿姆丽塔皱起眉毛:“他的口音我不太听得懂,不过大概是说,拍这座桥的照片是违法的。”

“告诉他没关系。”

她用印地语说了一句,男孩不高兴地回了句孟加拉语。

“他说有关系,”阿姆丽塔转述,“他还说,我们美国人应该把间谍的活儿留给卫星去干。”

“耶稣啊!”

人力车停在一座看起来没有尽头的砖石建筑外面,这里是豪拉火车站。查特吉的车和后面那辆灰色轿车已经消失在桥上的车流之中,看不到任何踪迹。“现在怎么说?”我问道。

男孩转身取下帆布小包送到我手里。它的重量吓了我一跳,我立即解开拉绳,检查包里有什么东西。

“老天爷,”阿姆丽塔说,“这么多硬币。”

“不仅仅是硬币,”我拈起一枚,“全是印着肯尼迪头像的五十美分硬币,至少有五六十个吧。”

男孩指指车站入口,急促地说了一句话。“他让你进去,然后把这东西交出去。”阿姆丽塔转译。

“交出去?给谁?”

“他说有人会问你要的。”

男孩满意地点点头,伸手从包里抓了四枚硬币,然后跳下车消失在人群中。

维多利亚手舞足蹈地想抓硬币,我系紧拉绳,看着阿姆丽塔。“呃,”我说,“现在全靠我们自己了。”

“听凭您吩咐,大人。”

小时候我觉得芝加哥的商品市场就是我能想象的最大建筑。然后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有幸进了一次肯尼迪航天中心的航天器装配大楼,当时领着我参观的朋友说,有时候室内会有云朵出现。

豪拉火车站比那两栋大楼更加令人震撼。

整幢建筑物似乎是为巨人而建的。一进门就能看到十几条火车轨道,上面停着五个火车头,其中有几个还在冒烟;数不清的小贩推着浓雾蒸腾的小车,叫卖各种我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东西;成千上万的人汗流浃背地挤来挤去,还有更多人或蹲或睡,甚至有人在做饭——他们就住在这里;到处都充斥着嘈杂刺耳的声音,你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叫喊,更无法静下心思考。这就是豪拉火车站。

“圣母在上啊。”我惊叹。一副飞机螺旋桨挂在离我头顶几英尺外的大梁上,正在缓缓搅动沉重的空气。远处还有十几台类似的风扇,为嘈杂的车站又增添了几分噪声。

“怎么啦?”阿姆丽塔喊道。维多利亚伏在母亲胸口嘟囔着什么。

“没事!”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瞎逛,努力推开人群,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阿姆丽塔扯着我的袖子,我弯下腰好让她能凑到我耳边说话。“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查特吉先生和古普塔先生?”

我摇摇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弄肯尼迪硬币吧。”

“你说什么?”

“没事。”

一个矮个子女人走向我们,她背上的那个东西可能是她的丈夫。那个男人的脊柱扭曲成古怪的角度,一侧肩膀直接长在了驼背上,双腿像无骨的触须一样埋在女人的纱丽皱褶中。皮包骨头的黝黑手臂拦住了我们的路,掌心向上摊开。“巴巴,巴巴。”

我犹豫了一秒钟,然后从帆布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到他手里。他的妻子遽然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向我们伸出双手。“巴巴!”

“我应该把整个袋子都给她吗?”我冲着阿姆丽塔叫喊,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有十几只手挤到了我面前。

“巴巴!巴巴!”

我试图后退,但无数手掌堵住了我的后路。我开始迅速分发硬币。那些手紧紧抓住银色硬币缩了回去,随后又迫不及待地伸出来继续索要。忙乱中我瞥见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站在十英尺外,不由得暗自庆幸我和她们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聚集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刚才还只有十个或者十五个人吵吵嚷嚷地伸手索要,几秒之后就变成了三十个人,然后是五十个。感觉像是万圣节,我正在忙不迭地向“不给糖就捣乱”的孩子分发糖果。但事实很快打破了温和的幻象,一只因麻风而溃烂的黑手不顾一切地向前伸,粗糙的手指直接戳到了我脸上。

“喂!”我大喊了一声,但是比起这群暴徒制造的噪声,我的抗议显得那么软弱无力。我周围起码挤了上百个人,而我成了圈子的焦点。拥挤造成的压力让我害怕起来。一只摸索的手不小心撕开了我的上衣,我顿时袒胸露怀。不知道谁的手肘狠狠地撞上我的脑袋侧面,要不是四面八方都有人挤着,我肯定当场就倒下去了。

“巴巴!巴巴!巴巴!”人群开始向月台边缘移动,从月台到铁轨有六七英尺的落差。背着残疾男子的女人突然惊叫起来,她的背带松了,男人掉进了沸油般激昂的人群中。我身旁的一个男人开始尖叫,然后不断用手掌侧缘拍打另一个人的脸。

“真他妈见鬼!”我嘟囔着把帆布袋抛向空中。袋子划过一道懒洋洋的弧线,在空中翻了过来,硬币哗啦啦地撒在这群暴徒和一个高声叫嚷的米贩头上。人群的叫声陡然高了一个音调,发狂的人们纷纷涌向月台内侧,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重物砸在铁轨上的沉闷声响。一个女人在我咫尺之遥的地方放声尖叫,唾沫直接喷到了我身上。背后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踉跄着向前倒去,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一条纱丽,最终还是跪倒在地。

人群向我围拢过来,刹那间我恐慌地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无数条腿和皮包骨头的膝盖不停地撞到我脸上,他们穿的裤子肮脏褴褛,不如说是破布。有人在我背上摔倒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所有暴徒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他们从我背上碾过,将我的脸紧压在地板上。我远远地听见兽性的吼叫中传来阿姆丽塔焦急的声音。我张嘴试图大喊,但一只脏兮兮的赤脚立即踢中了我的脸。有人踩到了我小腿背面,腓肠肌立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感觉上一秒钟我还迷失在翻涌的黑暗之中,下一秒我就看到了高处破碎的天窗透入的阳光,还有阿姆丽塔。她左手抱着维多利亚,右手正在推开仍不甘心的最后几个乞丐。暴徒终于散去,阿姆丽塔扶着我在肮脏的月台上坐起来。刚才的一幕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潮水,短暂的肆虐后又迅速退去,眼前的人海又恢复了混乱但无害的模样。不远处一个老头儿蹲在一把巨大的正在沸腾的水壶上,混乱中那水壶竟然奇迹般保持着平衡,没有丝毫倾倒的迹象。

“对不起,对不起。”终于喘匀了气以后,我不停地对阿姆丽塔道歉。危险终于过去,阿姆丽塔情不自禁地边笑边哭,她紧紧拥抱了我,随即扶着我站起来。我们开始检查维多利亚身上有没有淤青或抓伤,但她偏偏选择这一刻大哭起来,我们俩不得不手忙脚乱地用拥抱和亲吻安抚她。“真对不起,”我再次致歉,“刚才我真是太蠢了。”

“看。”阿姆丽塔说。我低下头,发现自己脚下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棕色公文包。我捡起公文包,艰难地穿过招徕生意的人力车夫挤了出去。我们在街边找了一处相对比较空旷的地方,靠在一根砖砌的柱子上,人流在我们左右自动分开。我又检查了一下维多利亚。她没什么问题,只是外面的光线更强,刺激得她不停眨眼,显然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哭泣。

阿姆丽塔抓住我的小臂。“我们先看看公文包里有什么东西,然后离开这里。”她说。

“我过会儿再打开它。”

“现在就打开,博比。”她说,“要是我们历尽艰难,最后拿回去的却是某位商务人士的午饭,那岂不是愚蠢透顶?”

我点点头,拧开公文包上的扣子。包里没有午饭。一叠手稿静静地躺在里面,估计有几百页。其中有的是打印稿,有的是手写的,一共至少有十几种不同颜色和尺寸的纸张。我匆匆翻了几页,确定这些东西真的是诗,而且是英文的。“搞定,”我说,“咱们走吧。”

我合上公文包,打算找一辆出租车。就在这时候,普雷米尔拖着刺耳的刹车声在我们身边停下,查特吉先生和古普塔先生忙不迭跳下车来,激动地嚷嚷着什么。

“幸会啊,”我懒洋洋地说,“二位怎么来得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