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再次充盈着黑暗的空间,教徒开始吟唱最神圣的《真言颂歌》。就在这时候,一阵狂风伴着巨响在神庙中刮过。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地下的河流会喷涌而出,把我们所有人淹没。
“冰冷的风在神庙里呼啸,拂过头发,掀动裹腰布,吹熄了我们身后的大部分蜡烛。不过根据我的记忆,神庙里一直都有亮光。有的蜡烛仍在执著地燃烧,只是烛焰在风中疯狂地跳动。但是,如果烛光真的还亮着——哪怕非常微弱——那么我实在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我一动不动地跪着,神像和它受膏的祭品就在我身前不到四英尺远的地方。根据我的感觉,其他人也没有动,只有几个教徒划燃火柴,重新点亮了蜡烛。几秒钟内他们就完成了任务。然后风停息下来,巨响消失不见,蜡烛重新照亮高大的迦梨觉醒神像。
“那具尸体变了。
“它的肉还是那么苍白,但现在,迦梨脚下的躯体有了人的形状。它依然和之前一样赤条条的,额头上撒满鲜花,眼窝上滴着斑斑点点的灯油,但几秒钟前还是腐肉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根软趴趴的灰色生殖器。它的脸依然不算完整——还是没有嘴唇、眼睑和鼻子——但肿胀的面容已经显出了人脸的特征。空荡荡的眼窝里重新出现了眼球,苍白的皮肉上到处是伤,但那些骨头已经看不见了。
“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了一句——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念的是哪位神祇。桑贾伊倒抽一口凉气,我再次睁开眼睛。
“那具尸体有了呼吸。它张开的嘴里有了气流的声音,毫无生气的胸膛开始起伏,一次、两次,逐渐汇成缓慢的韵律,看起来似乎相当吃力。然后,那具尸体突然毫无滞涩地坐了起来。它缓缓地以最虔诚的姿态用无唇的嘴巴亲吻迦梨的脚底,然后从神像脚下抬起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那张脸径直转向我,我能看见曾经是鼻子的地方长出了一片片湿漉漉的血肉。它向前走了一步。
“我着魔般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僵硬地跨过我们之间三步的距离。它站在我身前,挡住了神像的大部分身体,只剩下那张枯瘦的脸越过它的肩膀凝视着我。它的呼吸非常艰难,就像肺里仍然装满了水。真的,它走路的时候下巴微沉,水从张开的嘴角一股股地涌出来,流过它起伏的胸口。
“直到它站在我面前,我才终于低下了头。河泥的腥臭像雾气般笼罩着我。那复活之物慢慢伸出苍白的手掌,触碰我的前额。它的皮肉冰冷柔软,微微有些潮湿。直到它收回手掌,慢吞吞地走向下一个新人,我仍能感觉到它的手掌在我眼睛上方留下的印记,像冰冷的火焰般灼烧着我滚烫的皮肤。
“骷髅外道的教徒开始吟唱最后一段颂歌。我的嘴唇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情不自禁地加入了他们的赞颂。
迦梨,迦梨巴洛巴亥
迦梨白阿格特奈
噢,兄弟们,以迦梨之名,
唯独迦梨,赐予庇护。
“吟诵结束了。两名祭司和主祭司一起,扶着刚刚复活的那个东西走进神庙后方的阴影之中。其他教徒从另一个方向鱼贯而出。我环顾最内层的圈子,发现那个胖子已经不见了。我们六个人站在昏暗的仓库里面面相觑。可能过了一分钟,主祭司回来了。他还是穿着那身衣服,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是他变了。他的步伐里多了几分轻松,举止也变得更加随意。这让我想起成功完成演出的演员来到台下的人群中,他卸下一个角色的妆容,又换上了另一个。
“祭司满脸微笑,快活地走到我们面前,挨个儿跟所有新人握手,对每个人说着同样的话:‘纳玛斯戴,现在你是骷髅外道的教徒了。请静候敬爱的神的下一次召唤。’
“轮到我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握手非常虚幻,甚至比不上仍在我前额徘徊不去的冰凉触觉那么真实。
“一名黑衣人领着我们回到前厅,我们沉默着换回自己的衣服。其他四个人告别后一起离开了,他们兴奋地交谈,像是被留堂的孩子突然重获自由。最后只剩下桑贾伊和我站在门口。
“‘我们是骷髅外道的教徒了。’桑贾伊低声说。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朝我伸出手来。我看着他,看着他伸出的手臂,然后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神庙。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在城里流浪了几个月,专门找隐蔽的地方睡觉,不敢相信任何人。我在恐惧中等待‘我敬爱的女神的下一次召唤’,但它一直没有来。开始我觉得很轻松,紧接着又恐慌起来,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最近我公开回到学校,回到熟悉的街区和我从前经常出没的地方,比如这里。
“人们似乎知道我变了。熟人看见我总会远远避开,街头的陌生人瞥了我一眼,就自动给我让出空间。也许现在我成了不可接触者,也许我已经是骷髅外道教徒了,哪怕那一切如此狼狈。我不知道。我再也没去过那座神庙,也没去过迦梨格特。也许我不是骷髅外道的教徒,而是他们的猎物。我等待答案揭晓。
“我想永远地离开加尔各答,但我没钱。我只是一个首陀罗种姓的穷人,来自安古达村,但我或许永远不可能再变回原来那个自己。
“只有克里希纳先生一如既往地把我当成朋友。他让我告诉你我的故事。现在我讲完了。”
翻译到最后几句的时候,克里希纳的嗓子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我眨眨眼,转头四顾。店主在柜台后呼呼大睡,两只脚伸在外面。屋里十分安静,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我的表显示现在是2:20。
我猛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椅子。我的背很痛,时差和疲劳让我困乏不已。我伸了个懒腰,揉着脊柱旁边酸痛的肌肉。
穆克塔南达吉看起来筋疲力尽。他取下厚厚的眼镜,疲惫地揉着眼睛和鼻梁。克里希纳端起穆克塔南达吉面前冰冷的咖啡,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然后试着清了清嗓子。
“你……咳咳……你有什么问题吗,卢察克先生?”
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俩。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可能也说不出话了。克里希纳用手指捏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擤着鼻涕并将它甩到地板上,然后重新开口:“你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我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们几秒钟才开口回答。“只有一个问题。”我说。克里希纳礼貌地抬起眉毛。
“他妈的,”我说,“……该死,这个见鬼的故事……到底跟诗人M.达斯有什么关系?”看来我砸在桌上的拳头正好吻合咖啡杯的共振频率,它们纷纷跳了起来。
现在轮到克里希纳盯着我了。我还记得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午睡时把屎拉在了裤子上,当时幼儿园老师盯着我的眼神跟他现在一模一样。克里希纳转向穆克塔南达吉说了五个字,那个年轻人疲倦地重新戴上沉重的眼镜,他的回答比克里希纳的问话还要简短。
克里希纳抬头看着我:“你肯定知道我们刚才说的就是M.达斯。”
“你们说的哪一个人?”我茫然问道,“是谁?你到底是什么鬼意思?你是说,那个祭司就是伟大的诗人M.达斯?你是说真的?”
“不,”克里希纳干巴巴地回答,“不是祭司。”
“既然如此,那么谁……”
“那个牺牲,”克里希纳说得很慢,就像在教一个很笨的小孩,“那份祭品。M.达斯先生就是穆克塔南达吉先生献给女神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