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焚烧“大王田”(2 / 2)

但是鬼魅人也有自己的困难。蒂凡尼禁不住想,如果你有一具身体,却体会不到它的疼痛,也感受不到肺部的勉力扩张,以及心脏的怦怦乱撞,骨头的咔咔作响,还有那种筋疲力尽的酸乏,在这种情况下,你能驱使着它走多远呢?先前,普劳斯特太太说完了别的事情以后,才对她耳语了麦金托什早年犯下的罪行,好像单是吐露它们,都会让空气受到污染一样。和那些事相比,踩死一只小小的金丝雀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即便这样,你还是会觉得金丝雀事件是一桩罪不可恕的恶行。

是的,对这种连美妙歌声都要扼杀的人,没有什么手下留情的必要。如果连黑暗中仅剩的一线希望之光也要掐灭,那就没有什么可救赎的了。鬼魅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是你在农夫派迪耳边低语,怂恿他动手痛打他的女儿。

是你煽起了村民们的骚动。

是你回头看着一个人,看他捡起了第一块石头,向无辜的人砸去。我猜你是我们内心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彻底剪灭你,但是你等着吧,我们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决不手软。决不留情。

回头一看,她看到鬼魅人又逼近了一些,于是她加大了力度,拽着不太情愿又疲惫的丽迪莎和罗兰跑过高低不平的地面。她还抽空喊了一声:“看看他!回头看看那个东西!你们想被他抓住吗?”她听到丽迪莎短促的尖叫,她的未婚夫也好像突然清醒了,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倒霉的麦金托什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嘴巴咧得合不上,狰狞地笑着追来。他和蒂凡尼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一瞬间缩短了一些,他想趁此机会赶上他们,但是罗兰和丽迪莎已经被恐惧激发出了新的力量,跑得又快了起来。现在,几乎是他们拖着蒂凡尼在前进了。

现在他们只管朝坡上跑就行,余下的就全靠普莱斯顿了。说来奇怪,蒂凡尼对这个环节充满信心。普莱斯顿是可靠的,她正想着,却听到背后传来鬼魅人可怕的嗝声。他追得更紧了,她似乎能听到他挥动那把长刀的嗖嗖声。一定要掐准时间,普莱斯顿应该可靠吧?她的意思他都听懂了吧?嗯……当然听懂了。普莱斯顿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接下来的情形,她记的最清楚的就是那种沉寂,能听到的只有秸秆的“咔嚓”声,丽迪莎和罗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们的追捕者那可怕而粗浊的喘息。鬼魅人的声音却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你想对我设圈套,杂碎!你以为我还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吗?胆敢玩火的小姑娘只会自焚,你一定会被烧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哦,你一定会被烧死。到时候看你们巫婆还有什么可轻狂的!你们这些经年流传的谬种!你们这群专为邪魔效力的侍女!所有的道义神圣都被你们玷污完了!

蒂凡尼拼命让自己什么都不想,眼睛只盯着田野的另一端,但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她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鬼魅人的气息太浓烈了,她实在没有办法把它屏蔽在自身之外。它像毒液一样渗透进来,钻进她的耳朵,在她的皮肤下面涌流。

在他们身后,又是“嗖”的一声刀响,三个人一下气力倍增,跑得更快了。但是蒂凡尼知道,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前面站在沉沉夜色里的,是普莱斯顿吗?她好像看见他旁边还有一个黑袍身影,戴着一顶尖帽子,像个老巫婆。那会是谁呢?就在她盯着那边看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然消失了。

但是忽然间,火烧起来了。蒂凡尼听到火舌噼噼啪啪地响着,看到火光蔓延过田野,好似日出。升腾的火星儿好像让天上的星星都多了许多。风刮得很大,她又听到了那个腐朽的声音在说着:“你就等着被烧死吧。等着被烧死吧!”

一阵强风袭来,火焰腾起好高,像一堵墙似的在麦茬田野上推进,速度和风一样快。蒂凡尼低下头,看到那只野兔回来了,跟在他们身旁,看似毫不费力地跑着。它抬头看了看蒂凡尼,兔腿用力一蹬,直接向着火焰冲去,是真的冲了过去。

“快跑!”蒂凡尼命令着,“按照我说的做,你们就不会被火焰烧伤!快点跑!快点跑!罗兰,你跑得快,就是救了丽迪莎。丽迪莎,你跑得快,就是救了罗兰。”

火已经快要烧到他们了。我需要力量,她想,我需要能量。她想起了奥格奶奶说过的话:“世界在变化,在流动,力量就蕴含在其中,我的孩子。”

比如婚礼和葬礼,都是力量涌动的时期……对呀,婚礼。

蒂凡尼把罗兰和丽迪莎的手攥得更紧了一点。好了,终于到了,眼前就是这“噼里啪啦”仿佛在咆哮的火焰之墙……

“跳!”

随着他们的起跳,她高声喊起了咒语:“跳吧,臭小子!跳吧,坏女人!”触及火焰的时候,她感觉到他们仿佛被托举了起来。

时间犹疑了,放慢了脚步。一只短耳兔在他们下方匆匆跑过,它是怕火,想要逃开。它尽可以逃跑,她想,鬼魅人尽可以在火焰面前奔逃,可是火焰必会扑上来追赶它。它凭借这么一具垂死的肉身,是远远跑不过火焰的。

蒂凡尼飘浮在一团黄澄澄的火焰中,她的野兔从她身边跑过。火元素属于它,瞧它多么快活。我们没有你跑得这么快,她想,我们身上会有一点灼伤的。她看了看身边的新郎和新娘,把他们向自己拉近了一点(他们两个都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忽然,她明白了一件事。我说过我要为你主持婚礼,罗兰,我那次想对你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我做到了。

她用这场火促成了一桩美事。

“至于你,鬼魅人,你是从地狱里来的,就回地狱里去吧。”她的喊声在火焰之上响起,“跳吧,臭小子!跳吧,坏女人!”她又一次念起了咒语,“从今往后,你是她丈夫,她是你妻子!”这就是他们的婚礼了,她对自己说。一个崭新的开始。有那么一会儿工夫,这个地方也成了能量的聚集地。是的,能量聚集地。

他们落地了,打了几个滚,一道火墙现在挡在他们和鬼魅人之间。蒂凡尼不慌不忙,在地上的余烬上踩了几脚,扑灭了残余的几朵小火。普莱斯顿也突然冒了出来,他拽起丽迪莎,把她扶出了灰堆。蒂凡尼则伸手把罗兰拉起来,他看样子是经历了一次很不错的软着陆(可能是头部先着地吧,蒂凡尼忍不住这么想)。她搀着他,跟在普莱斯顿后面走着。

“我看你们没怎么烧伤,只是头发有点烤焦了。”普莱斯顿说,“还有你的前男友,他身上的泥巴都烤成硬壳了。你是怎么弄的?”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野兔的速度非常快,所以它都没感觉到什么就冲过了火焰,”她说,“等它落地的时候,那个地方的火也烧过去了,所以它只会落在热灰上。要知道,风大的时候,草地上的火势推进得是很快的。”

从他们后面传来一声尖叫。她能想象出那里的情景:一个蠢笨的身形踉跄地跑着,想逃过烈火疾风的攻势,却以惨败而告终。这个在世间钻营了数百年的魔鬼又一次受到了火的重创。她能感觉到他的痛楚。

“你们三个待在这里别动。不许跟着我!普莱斯顿,照看好他们两个。”

蒂凡尼踩着已经冷却下来的灰烬往回走去。我必须亲眼看看,她想,我必须回到现场。我必须知道自己的计划达成了怎样的效果!

被烧死的麦金托什躺在那里,身上的衣服还在阴燃着。他已经没有脉搏了。他生前犯下过可怕的罪行,她想,就连监狱守卫想起他做的事都会恶心想吐。但是最开始,他是不是也受过什么罪呢?他可以算是农夫派迪的恶化版吗?他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好人呢?过去的事如何改变?邪恶究竟从哪一刻发端?

又有一些字眼像蛆虫一样拱进了她的脑海:你这个凶手,杂碎,杀人犯!她真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耳朵,非得让它们听到这么难听的话。不过,鬼魅人的声音虽然怨毒依旧,却苍白虚弱,已然淡入了历史的长河。

你再也抓不到我了,她想,你已经没那个力气了。你现在知道累了吧。你驱使着麦金托什奔向死亡,很不容易吧?你别想往我脑子里钻。我知道你是这么盘算的,没用。她伸手从灰烬里摸出一块燧石来,它还热乎着。这一带的土壤里有很多燧石,这是棱角最分明的一种石头。它们生在白垩地,蒂凡尼也是如此。摸到它光滑的表面,给人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

“哼,你一点都没长进,对吧,鬼魅人?”她说。你总是不明白别人也有脑子,也会思考。你当然不会冲向火焰,但你是那么自以为是,你从来没想过火焰会冲向你。

你所能仰仗的力量,也不过全都是来自谣传和谎言罢了,她想,当你发现有人犹疑不定、内心脆弱、焦虑和恐惧的时候,你就乘虚而入,你让他们把旁人当作敌人,其实他们真正的敌人恰恰是你——虚妄之王。表面上,你很可怕;内在里,你却不堪一击。

而我的内在却是燧石。

她感受着整片田野上的热度,定了定心,紧紧握住手中的石头,继续想着:你怎么敢来捣乱,你这条爬虫!你怎么敢侵犯我的领地!冥神静思中,她感觉手里的石头越来越热,终于熔化,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滴落到土地上。以前她可没这么做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经过火焰的灼烧,空气好像都净化了似的。

如果你敢再回来,鬼魅人,还会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巫等着你。永远会有像我这样的女巫存在,因为永远会有像你这样邪恶的东西,还因为我们总是给你们留下可乘之机。可是现在,在这片血红色烈焰烧灼的土地上,我是女巫,你什么都不是。我只要眼睛一眨,就能送你这魔鬼回老家。

一阵咝咝的响声在她脑海里渐弱了,远去了。

她独自留在那儿,沉浸在纷繁的思绪里。

“对你没什么可手软的,”她大声说,“你也没办法回头是岸。是你强迫麦金托什弄死了他无辜的金丝雀,我觉得那是所有恶行当中最不可饶恕的一件。”

往回走的路上,她又变成了那个会做奶酪的蒂凡尼——会处理日常杂事,却不会把石头攥烂,让它熔化。

丽迪莎和罗兰都还不错,只是微微有点被烤焦了,他们开始回过神来了。丽迪莎坐了起来。“我觉得好像被火烤过一样,”她说,“哪里来的煳味?”

“不好意思,那是你身上的味道,”蒂凡尼说,“还有就是,我恐怕你那件完美的蕾丝睡衣以后只能当抹布擦窗户用了——很抱歉咱们刚才跳得没有野兔那么高。”

丽迪莎四处看了看:“罗兰呢,他还好吗?”

“他好极了,”普莱斯顿快活地说,“多亏他在猪圈里沾了一身湿乎乎的泥巴。”

丽迪莎犹豫了一下:“那个……怪物呢?”

“消失了。”蒂凡尼说。

“你肯定罗兰没事吗?”丽迪莎坚持问。

普莱斯顿笑了:“一点问题都没有,小姐。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烧坏,只是我们帮他把泥巴壳儿揭掉的时候,他会有点疼。他被烤得像馅饼一样,如果我这么说你明白的话。”

丽迪莎点点头,然后慢慢转过脸,向蒂凡尼问道:“我们跳起来的时候,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我给你们俩念的主婚词。”

“主婚词,你是说,我们……已经举行过婚礼了?”丽迪莎问。

“是的,”蒂凡尼回答,“就是这样的。新人一起从火上跳过去是一种很古老的婚礼仪式。而且也不用请什么牧师,可以省掉不少酒席钱。”

新娘掂量了一下这句话的分量:“当真是这样吗?”

“嗯,奥格奶奶是这么告诉我的,”蒂凡尼说,“我自己也一直都想试试呢。”

这个回答看样子很对丽迪莎的胃口,她说:“奥格奶奶是一位学识非常渊博的女士,我也必须承认这一点。她知道的事情多得惊人。”

蒂凡尼尽量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是的,她知道的惊人的事情多得惊人。”

“哦,没错……呃,”丽迪莎犹犹豫豫地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声,“呃。”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跳起来的时候你用来指代我的那个词。那好像不是什么好词。”

蒂凡尼就知道她会这么问。“嗯,我想那只是约定俗成的一种说法而已。”她的腔调差不多和丽迪莎的一样迟疑,她又加了一句,“我个人认为罗兰也不是什么臭小子。不过,当然了,词的意思和用法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的。”

“可我觉得那个词的意思没变!”丽迪莎说。

“嗯,可是具体什么意思也要根据语境和上下文来定。”蒂凡尼回答,“不过坦白说,情况紧急的时候,一个女巫是无论什么办法都会采用的。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再说了,我们对有些词的理解确实在变。比如,你知道‘波霸’这个词吧?”

她自己心里想,我为什么要聊这些闲天呢?哦,我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样就好比吃下定心丸,跟别人在一起、聊一聊,我就不会忘了自己也是个和大家一样的人,我内心的恐怖记忆就会被冲刷掉……

“嗯,这个词我知道,”未来的新娘说,“只不过我自己嘛,嗯,可能这方面不是特别发达。”

“那要是在几百年前可就不太妙了。因为那时候的婚礼要求一个新娘必须在她的丈夫面前展现出波霸的一面来。”

“哎呀,是吗,那我只能往胸衣里塞棉垫子了!”

“不用不用。‘波霸’这个词在那时候是‘善良、懂事又顺从’的意思。”蒂凡尼说。

“哦,这些我可以做到,”丽迪莎松了一口气,“至少,‘善良和懂事’我能做到。”她微微笑着补充了一句,然后她又清了清嗓子,“刚才往火里跳的时候,除了给我们主婚以外——我觉得那非常有意思——你还做了些什么呢?”

“嗯,这么说吧,”蒂凡尼回答,“我刚才在你们的帮助之下,设圈套打败了世界上最龌龊的魔鬼。”

新娘子的脸色一下开朗起来。“真的吗?哦,那太好了,”她说,“好高兴我们能给你帮上忙。你帮了我们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呢。”

“嗯,洗干净的旧床单和二手靴子都是很好的回报。”蒂凡尼认真地说,“不过你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做了女巫分内的事。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好好谢谢普莱斯顿。为了你们两个,他真的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先前,我们至少是三个人在一起。他却是一个人单独待在这边。”

“没有没有,准确地来说,”普莱斯顿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说别的,我的火柴全都受潮了,幸好傻伍莱先生和他的伙伴们好心地把他们的火柴借给了我。他们还让我告诉你不要生他们的气,因为他们是在帮我,而不是帮你!还有,现在虽然有你们两位女士在场,我还是要说,他们刚才为了让火烧得更快一点,全都脱掉了苏格兰短裙,用它们扇了不少风呢。那一幕真是一旦见过就让人再也忘不了。”

“我也好希望能见识见识呀。”丽迪莎礼貌地说。

“好啦,”蒂凡尼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想把脑海中噼啪菲戈人集体不穿苏格兰短裙的那一幕抹掉,“明天艾格牧师就要正式给你们两个主持婚礼了,咱们还是集中精力想想这个比较好。还有,你知道怎么让明天更美好吗?那就是先过好今天!”

罗兰在旁边捧着脑袋哼哼起来,然后他眨了眨眼,问了一声:“你们在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