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亚瑟(2 / 2)

它掠过蒂凡尼的头顶,尔后再次高高飞起,速度快得像一支箭。与此同时,从秃鹰的爪子上落下了某样小东西,那东西叫道:“天啊!”

罗伯像一小块石子一样坠落下来,突然“噗”的一声,他头上张开了一个布气球。事实上是两个,或者是说,他“借用”了飞行员哈密什的降落伞。

一旦降落伞让他的速度缓了下来,他就立刻扔掉了它们,灵巧地降落在沙姆博上。

“你以为我们会离去吗?”他站在那团乱绳中间叫道,“我是负有使命的!你用我来做,我!快!”

“什么?我不能!”蒂凡尼说,努力想摆脱他,“我不会用你来做的!我会杀死你的!我总是弄碎鸡蛋!”

“不要争论了!”罗伯叫道,在绳子中间上下地跳着,“就这么做!否则你就不是白垩地的女巫!而我知道你是!”

这一会儿,人们纷纷奔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蒂凡尼抬头瞥了一眼,她相信她能看见蜂怪在尘埃中移动的模样。

她瞅着她手中的那团缠结在一起的乱绳,和罗伯那张龇牙咧嘴的脸。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

女巫能应对种种事情,她的第二思维说:“不要说‘我不能’。”

好吧……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成功过呢?因为那时没有必要,当时我不需要它。

现在我需要它帮助我。不,我需要我帮助我自己。

所以,专注地想着它,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不要去想蜂怪正穿过人群踩踏的草地在向她靠近……

她要用她有的东西来做,这是对的。保持镇静,慢慢地做,看着沙姆博,想着眼下的这一瞬间。全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东西……

不,不全都是,不全都在这儿。这时候,她的手摸着了那样缺少的东西的形状。

她猛然拉下了脖子上的银马项链,链子被扯断了。接着,她把它挂在了绳子中间。

突然,她的思想好像冰一样冷彻而清晰,就像她需要的那样鲜明而发亮。让我们来看一看……沙姆博似乎看上去很不错……现在只需要这样拉开……

刹那间,银马活了。它慢慢地旋转着,在一根根线和罗伯之间穿梭着。罗伯说:“一点儿都不疼!继续!”

蒂凡尼感到她的脚有些刺痛。银马转动着,闪着微弱的光芒。

“我不想催你,”罗伯说,“但是,快一点儿!”

我离家很远,蒂凡尼心想,但是我在自己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家。现在,我睁开眼睛,我再次睁开眼睛——

啊……

在远离白垩地的地方,我也能做一个女巫吗?我当然能。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家乡,我的名字就是波涛下的大地……

白垩地上的牧羊小屋感到了大地的震颤,好像草地下响起了惊雷。小鸟从灌木丛中惊飞而起,羊群抬头看着。

大地又一次颤动了。

有人说,他们看见乌云遮住了太阳。有人说,他们听见了马蹄声。

一个小男孩在白马山谷里捉野兔,他说他看见山的一侧突然裂开了,白马像一阵风一样凌空一跃而起,鬃毛像海浪一样翻滚,毛发像白垩地一样白。白马疾驰着飞向空中,好似一片升起的雾,接着它向群山飞去,仿佛一阵风暴。

当然,因为他编了瞎话,男孩受到了惩罚。但是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在蒂凡尼的手中,沙姆博闪闪发亮,每一根细线像星星一样闪烁着银光。

在这亮光中,她看见蜂怪找到了她,它伸展着,直到完全包围了她。它从看不见的变成了可以看见的。它的表面起着细浪,诡异地反射着亮光。在那微弱的闪光中,有一张张脸,仿佛水中的倒影,扩散着,晃动着。

时间变慢了。她能够看到,在蜂怪围起来的墙的外面,女巫们正注视着她。有人在混乱中丢失了帽子,那帽子停在空中,没来得及掉下。

蒂凡尼的手指继续动着。空中,发着光的蜂怪不安地颤动着,好似一池水中掉落了一粒卵石。它的触须碰触到了她,她感到了它发现自己被抓住时的惊慌和恐惧。

“欢迎。”蒂凡尼说。

欢迎?蜂怪用蒂凡尼的声音问。

“是的,欢迎你来这儿,你在这儿是安全的。”

不!我们从来没有安全过!

“你在这儿是安全的。”蒂凡尼重复道。

求你了!蜂怪说,庇护我们吧!

“那个巫师对你们的研究差一点儿就全对了。”蒂凡尼说,“你们藏身在其他的生物身上,但是他没有探究为什么。你们要躲开什么?”

所有的一切,蜂怪说。

“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蒂凡尼说。

你知道?你知道总能意识到每一颗星星、每一片草的存在是怎样的感觉?是的,你知道,你把它称作“再次睁开你的眼睛”。但你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对我们来说却是永远的感觉。不睡觉,不休息,只有无休无止的……无休无止的体验,无休无止的意识,意识到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我们是多么嫉妒你们,嫉妒你们啊!幸运的人们,是谁能让你们的思想停止,让你们陷入冰冷而永恒的沉睡之中!你们把这称作……对人生的厌倦?这是宇宙中少有的天赋!我们听到过一首歌,它是这样唱的:“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多么富有才华!多么杰出的才华!你们能把亿万吨熊熊燃烧的星星和它们熔炉般不可思议的力量变成一首孩子们传唱的歌谣!你们用词语和故事建构你们的思想,你们的生命因此而永生,你们早晨醒来的时候,用不着惊慌地尖叫!

十足的贝蛋!蒂凡尼脑后的一个记忆的声音快活地说。你没法让巴斯特不出声。

可怜的我们,是的,可怜的我们,我们没有庇护,没有休息,没有避难所。而你,你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发现了你的能力。你有智慧中的智慧。庇护我们吧!

“你们想要得到安静?”蒂凡尼问。

没错,但不只是安静,你们人类总是忽视很多东西。你们差不多又聋又瞎。你们看着一棵树,看到的……只是一棵树和它旁边僵硬的杂草。你们看不到它的历史,感觉不到它汁液的流动,听不到它树皮里每一只昆虫的声音,不了解它叶子的气息,不注意它投下的影子随着太阳的改变而产生的细微的变化,不关心它在树林中细微的生长……

“但是你不了解我们。”蒂凡尼说,“我想没有人能够从你们手中逃生。你给我们你认为我们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们想要——就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而愿望总是让事情变得更糟。”

没错。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现在有了你的回声。我们……理解了。所以现在我们带着一个愿望来找你。这是一个让一切变得正确的愿望。

“是的,”蒂凡尼说,“最后一个愿望,第三个愿望,总是这样的。这个愿望是:‘让这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教给我们死亡的方法吧。蜂怪说。

“我不知道!”

所有的人类都知道。在你们短暂的一生中,每天都有人经历着它。你们知道吗?我们嫉妒你们的知识。你们知道怎样结束生命。你们都是天才。

我肯定知道怎样死亡,蒂凡尼想,在我大脑的深处。让我想想。让我忘了“我不能”……

她举起闪闪发亮的沙姆博。它依然旋转出道道闪光,但是她不再需要它了。她能够运用她内心的力量了,她找到了平衡。

亮光消失了。罗伯还挂在线团中间,他的头发全都一根根发怒似的竖立着,好像一只红色的毛球。他看上去有点头晕的样儿。

“我刚才烤……烤……烤了一小串羊肉串。”他说。

蒂凡尼把他放到了地上,他站在那儿摇晃了几下。接着她把其余的东西放回了口袋。

“谢谢你,罗伯,”她说,“但是我希望你现在离开。情况很……严重。”

当然,又说错话了。

“我不会走的!”他厉声说,“我向珍妮保证过要保护你的安全!我要和你在一起!”

根本用不着争,罗伯以预备起跑的姿势站着,紧握拳头,昂着头,准备向一切侵犯者发起进攻,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谢谢你。”蒂凡尼说着站起了身。

死亡就在我们身后,她想。在生命的尽头,死亡,等待着。因此……它一定离我们很近,非常近。

它会是——一扇门。是的,一扇旧门,一扇旧木门,而且是黑色的。

她转过身。在她身后,半空中有一扇黑色的门。

门铰链会发出嘎吱声,她想。

当她推开门时,铰链果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原来……她想,这不是真的。我以我自己的理解想象了死亡之门,我怎样想它,它就怎样出现了。在这生死的门槛前,我必须保持镇静,让它能继续存在。这就像不要去想一头粉红色的犀牛一样难。要是威得韦克斯奶奶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门的外面,淡淡的星空下伸展着一片黑色的沙漠,远处的地平线上远山连绵。

你必须帮助我们通过这儿。蜂怪说。

“假如你听我的建议,你不会这么做。”罗伯站在蒂凡尼的脚踝上说,“我根本不信任这个可恶的家伙!”

“我有一部分在它里面,我信任它。”她说,“我说过你不该来的,罗伯。”

“哦,是吗?所以我会看着你一个人从这儿走过去,我会吗?你现在别想让我离开!”

“你还有你的部落和你的妻子,罗伯!”

“没错,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跨过死亡之门,让他们丢脸的。”罗伯坚决地说。

随后,蒂凡尼迈向了门口,她想,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生活在生死的边缘,我们帮助那些找不到路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步跨过了门槛。

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她走在沙漠里,感觉到了脚下粗糙的沙粒和它们发出的“嘎吱”的声音,完全就像她料想的那样。然而被踢起来的沙粒轻如飞絮般慢慢地飘落回去,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空气并不寒冷,但是空气里都是沙子,她呼吸时感到了针刺般的疼痛。

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谢谢你,蜂怪说,接下来我们会怎么样?

蒂凡尼环顾着四周,又抬头仰望着星星,它们不是她认识的那些星星。

“我想,你会死去。”她说,

但这儿没有“我”,蜂怪说,只有“我们”,我们会死去。

蒂凡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这是语言的游戏了,而她是精通语言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她说,“曾经我们只是海洋中的一个有机物,然后是蜥蜴、老鼠,再后来是猴子,以及这中间的其他的种种动物。这只手曾经长过鳍,这只手曾经有过爪子!在我现在这张人类的嘴巴里,曾经长过狼尖利的牙齿、兔子锯子般的牙齿和牛那耐磨的牙齿!我们的血液和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海水一样咸!当我们感到害怕时,我们皮肤上的毛发会竖起来,就像我们过去长着皮毛时那样。我们是历史!我们在演化过程中所有经历过的都变成了我们,我们依然是它们。你还想听故事的其余部分吗?”

告诉我们吧。蜂怪说。

“我是由我父母、我祖父母和我所有的先辈们的记忆组成的。他们在我长出的模样里,在我头发的颜色里。我也是由我所遇到过的每一个改变了我的思想的人组成的。所以,谁是‘我’?”

正在讲故事给我们听的这一个,蜂怪说,这一个就是你。

“哦……是的。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样。你说你是‘我们’——是谁在说这句话?谁说你不是‘你’?你和我们没有不同,只是我们比你健忘得多,而且我们知道什么时候不应该听猴子的话。”

你都把我们搞糊涂了。蜂怪说。

“我们大脑中遗留下来的猴子的记忆想成为大脑的主宰,受惊时,它会发起进攻,”蒂凡尼说,“这是它的本能反应,它不会思想。而作为一个人,要知道什么时候不应该去听猴子、蜥蜴或者任何一种过去的回声的声音。可是当你取代了人们,人性的声音沉默了,你只听从猴子的声音。猴子不知道我们真正的需要,它只知道它的欲求。不,你不是‘我们’,你是‘我’。”

我,是我,蜂怪说,我,我是谁?

“你想要一个名字吗?这会有帮助的。”

是的,一个名字……

“我一直很喜欢亚瑟这个名字。”

亚瑟,蜂怪说,我也喜欢,如果我是亚瑟,我就能停止我的生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曾经……占有过的那些生命,他们死了吗?”

是的,亚瑟说,但是我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这样不在这儿了。

蒂凡尼望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她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在远处,好像有什么在移动。可能那只是光线偶然的变化,她似乎是看见了某些不应该能看见的东西。

“我想,”她说,“你得穿过沙漠。”

沙漠的另一边是什么?亚瑟问。

蒂凡尼犹豫了。“有人说你会进入一个美好的世界。”她说,“有人说你会以另一个不同的身体再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也有人说那儿什么也没有,他们认为你的生命就此结束了。”

你认为呢?亚瑟问。

“我想那儿无法用语言形容。”蒂凡尼说。

真的吗?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穿越沙漠,”蒂凡尼说,“去弄清楚那儿到底是怎样的。”

我很想去看一看,谢谢你。

“再见……亚瑟。”

她感觉到蜂怪渐渐地离去了。没有明显的迹象,只有沙粒微微颤动着,空气中发出了几丝哧哧声。它慢慢地滑过了黑色沙漠。

“但愿你倒霉,但愿你死了才好!”罗伯在它的身后叫着。

“不,”蒂凡尼说,“别这么说。”

“啊,它可是杀死了很多人啊。”

“它没有想杀死他们。它不理解人类是怎么死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你能给它的最好的辞别了。”罗伯赞美自己说,“即使一个游吟诗人,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辞别。”

蒂凡尼不知道那算不算好的辞别。有一回,流浪教师到他们村里来的时候,一天早晨,她付了六个鸡蛋去听了一堂课《宇审的奇迹!!!》。对于一堂课来说,那真的是很贵,但是完全值得。即使那位上课的老师也显得有点古怪,但是他说的话却绝对有意义。“这个宇宙中最令人惊异的事情之一,”他说,“是或迟或早,每一个东西都会变成另一个东西,尽管这可能要花上不知多少亿万年的时间才会发生。”其他的女孩都“咯咯”地笑着或辩论着,但是蒂凡尼知道那些曾经生活在海底的小生物,如今都变成了白垩地上的泥土。世间万物都有轮回,即使是星星。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尤其是当她指出“宇审”的书写错误(应为“宇宙”)时,老师还归还了她半个鸡蛋。

老师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是不是真的,也许都没关系。也许只要对于亚瑟来说是真的就可以了。

她的眼睛,还有她内心的眼睛都睁开过,现在要关上了。她感觉到那神奇的力量在逐渐消失。你不可能长时间这样做。当你敏锐地意识到宇宙间的万物时,你就忘记了你自己。人类是多么聪明啊,学会了如何停止他们的思想。在这个令人厌倦的宇宙中,还有什么比这更棒的吗?

她在沙滩上坐了一小会儿,手里抓了一把沙子。沙粒像袅袅的轻烟似的从她手中升起,反射着星星的光芒,接着慢慢地向地面落去。

她从没感到这么累过。

她依然能听见头脑中的声音。蜂怪留下了些许的记忆。她还能记得天地混沌之初,那时还没有星星,也没有“昨天”这个词,她知道天空之外和大地下面是什么,但是她记不起她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当然那是指舒服地睡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算。她闭上了眼睛。

有人重重地踢着她的脚。

“不能睡着了!”罗伯叫着,“不能睡在这儿!你不能在这儿睡着!睁开眼睛,站起来!”

依然迷迷糊糊地,她站起了身,脚下扬起的沙粒轻轻地打着转儿。她转身面向黑色的大门。

门不在那儿了。

沙漠中留下了她的足印,但是仅有几对脚印,而且它们也正在慢慢地消失。在她的四周,只有死亡沙漠,无边无际。

她转过身,望向远方的群山,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他一身黑色,手里拿了一把长柄镰刀。刚才他还不在那儿。

午安。死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