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阵魔法的余波经过的时候,蜜蜂的嗡嗡声变成了轰鸣。蜜蜂疾速地涌进了窗口,仿佛是一阵大风把它们吹了进来似的。蜜蜂落在一动不动躺着的老妇人的身上,她的头上和胳膊上都挤满了蜜蜂,好似一团沸腾着的灰色的小身体。
接着,蜂群又一阵风似的从窗口飞了出去。窗外,空气中到处飘散着梧桐树的种子。
威得韦克斯女士陡然坐直了身子,嘴里说着“卟兹兹特”!她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摸索了一会儿,拽出一只挣扎着的蜜蜂。她对着它吹了一下,“嘘”的一声把蜜蜂赶出了窗子。
刹那间,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无数只复眼,就像一只蜜蜂一样。
“这么说,”她说,“她学会借用了,是吗?或许,是她自己被借用了!”
安娜格兰姆昏了过去。扎克扎克没有昏倒,但吓得目瞪口呆。
“你看,”蒂凡尼说,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头顶上咕噜咕噜地响着,“一只青蛙只有几盎司【16】重,而布雷恩,哦,大概有一百二十磅【17】重,是吧?所以,把一个大男人变成一只青蛙,你得想办法把那些装不进青蛙身体的部分处理掉,对不对?”
她弯下身了,捡起落在地板上巫师的尖顶帽。
“高兴吗,布雷恩?”她问
一只小青蛙趴在一堆衣服中,抬起头,叫了一声:“呱!”
扎克扎克没有低头看青蛙,他在看头上那个咕噜咕噜响的东西。那像是一只装满了水的粉红色气球,十分漂亮,在天花板下摇摆着。
“你杀了他!”他低声问。
“什么?哦,没有。那只是他现在不需要的东西,只是……多余的布雷恩。”
“呱!”布雷恩叫道,其余的他咕噜咕噜着。
“那件斗篷,”扎克扎克慌忙说,“我给你打九折——”
蒂凡尼挥动着魔杖,在她身后,所有陈列着的水晶球都升到了空中,一个跟着一个盘旋起来 它们闪闪地发着光,最重要的是,它们很容易碎。
“这根魔杖不会那么干的!”扎克扎克说。
“它当然不能,它是一根废物。但是我能。”蒂凡尼说,“打一折。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快点想好了,我可觉得累了,而且,多余的布雷恩也越来越……重了。”
“它是你的了!”扎克扎克叫道,“不要钱!只要你别让他爆裂!求你了!”
“不,不,我是想和你做生意,”蒂凡尼说,“打一折就行了。我希望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
“是的!是的!我是你的朋友!我是个很友好的人!现在,我求你把他变……变回来!求你了!”扎克扎克几乎要下跪了,“求你了!他不是一个真巫师!他只是在大学里上夜校学浮雕细工!他们租用了那儿的教室,就是这样。他以为我不知道!不过他私下里念了一些魔法书,搜集了一些长袍,还会说上几句巫师的行话,所以你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求你了!我付他的工资绝对请不起一个真巫师!不要伤害他,求你了!”
蒂凡尼挥了下手。接着有一瞬的时间,比方才多余的布雷恩变成撞着天花板的气球的刹那让人感到更可怕,然后,整个布雷恩站在了那儿,眨着眼睛。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扎克扎克喘着气喊道。
布雷恩眨眨眼:“发生什么事了?”
他身边的扎克扎克又恐惧又欣慰,激动得发疯似的拍打着他。“你都在这儿吗?”他问他,“你不是一只气球?”
“嘿,别碰我!”布雷恩说着推开了他。
安娜格兰姆发出一声哀号。她睁开眼睛看见了蒂凡尼,立刻像一只爬行的蜘蛛,手脚并用往后爬去。
“请不要对我那样做!请不要!”她叫道。
蒂凡尼追上她。把她拉了起来。“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事情,安娜格兰姆。”她快活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是朋友……求求你阻止我……岂不是很好……”
你必须记住小精怪不是棕仙,人们都知道,只要你给棕仙留上一杯牛奶,他们就会帮你干家务活。
菲戈人……不会。
哦,他们会努力的,只要他们喜欢你,并且你不用牛奶去羞辱他们,他们是很乐意帮忙的,只是他们不擅长干家务。譬如,你不会为了擦干净盘子上一滴难擦的污渍,拿脑袋一次次地去撞盘子。
你也不希望看见菲戈人挤满了你的水槽,或者摔坏你最好的瓷器。或者,你最喜欢的罐子在地上滚来滚去,里面的菲戈人对落进罐子里的灰尘发起攻势的同时,互相也对打了起来。
但是等到勒韦尔小姐把最好的瓷器收起来以后,她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菲戈人。他们似乎是永远打不败的,而且他们对一个有两个身体的女人丝毫不感到惊异。
“啊,这没什么,”罗伯说,“我们为女王【18】打仗的时候,去过一个地方,那儿每个人都有五个身体,大小不同,你知道,用来干不同的活儿。”
“真的?”两个勒韦尔小姐问。
“是的,最大的身体有一只粗壮的左手,是用来开泡菜罐子的。”
“那些盖子的确很紧,这倒是真的。”勒韦尔小姐同意。
“哦,我们为女王打仗时还见过许多奇怪的地方。”罗伯说,“不过我们后来离开了,因为她是一个诡计多端、贪心又贪吃的老巫婆,她就是那样的!”
“是的,而且不是因为她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被啐急了就把我们赶出了精灵国,但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嗯唔嗯唔……”傻伍莱说。
“啐急了?”勒韦尔小姐问。
“是的……噢,是的,它的意思是……累极了。没错,累极了,它就是这个意思。”罗伯两只手紧紧地捂住了他兄弟的嘴巴,说道,“你不知道在女士面前应该怎样说话,你这个丢脸的讨人嫌!”
“嗯……谢谢你们洗了碗,”勒韦尔小姐说,“其实你们不必……”
“啊,这一点儿也不麻烦,”罗伯快活地说,放开了傻伍莱,“我保证只要用一点儿胶水,就能把所有的盘子和其他的东西都粘好。”
勒韦尔小姐看了一眼没有指针的钟。“现在太晚了。”她说,“无名氏先生,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什么?”
“你们有计划吗?”
“噢,有!”
罗伯在他的小皮袋子里翻找着。许多菲戈人都在腰带上挂着这样的小包,包里装的东西常常是一个谜,有时候里面会有一颗有趣的牙齿。
他手里挥舞着一小团皱巴巴的纸。
勒韦尔小姐小心地展开了它。
“‘计戈’?”
“是的,”罗伯骄傲地说,“我们是准备好来的!看,我们写下来了。‘计戈’,计划。”
“嗯……怎么解释这……”勒韦尔小姐惊讶地说,“啊,明白了。你们一路赶来,为的是能从那个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杀不死的怪物手中救下蒂凡尼。现在你们找到了它,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罗伯挠着头。
“我想,你可能说到了我们的一个弱点,夫人。”他承认道。
“你是说你们不管怎样,只管向前冲?”
“哦,是的,这就是我们的计划,这就足够了。”罗伯说着脸上露出了喜色。
“那么然后呢?”
“哦,然后,人们通常总想打败我们。等我们把对手痛打了一顿之后,我们就跟他们和解。”
“没错,罗伯特,但是怪物在她的脑子里!”
罗伯不解地看了比利一眼。
“罗伯特是罗伯的嗨奇嗨迪特的叫法。”游吟诗人向他解释说。他又转向勒韦尔小姐解释说:“‘嗨奇嗨迪特’就是优雅的意思。”
“啊,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进入她的头脑。”罗伯说,“我本来希望能在那东西找到她之前赶到这儿,不过,我们还来得及。”
勒韦尔小姐的脸看上去像是一张看不懂的画——不,两张画——她愣住了。
“进入她的大脑?”
“哦,是的,”罗伯说,好像这种事情天天发生一样,“没有问题。我们能出入任何地方。可能除了小酒馆,因为要离开那儿,我们会有些困难。脑袋?太容易了。”
“对不起,我们是在谈一个真正的脑袋,是这样吗?”勒韦尔小姐惊恐地说,“你们怎么进去,从耳朵里?”
罗伯再次瞅着比利,比利看上去也有点为难。
“不,夫人,耳朵太小了,”他耐心地解释说,“但是你知道,我们能出入两个世界。我们是小精怪。”
勒韦尔小姐的两个头一起点着。这是真的。但是看着眼前这一队菲戈人,很难想起他们——确实是——小精怪。这就像看着企鹅在水中游泳,你很难想到它们是鸟类一样。
“还有呢?”她问。
“我们还可以进入她的梦,你知道……大脑不就是一个梦的世界吗?”
“不,我绝对不允许你们这么做!”勒韦尔小姐说,“我不能允许你们在一个小女孩的脑子里乱闯!我是说,看看你们!你们都是成年的……啊,你们都是男人!这就像,像……啊,这就像你们在看她的日记!”
罗伯看上去很困惑。“哦,什么?”他说,“我们看过她的日记许多次,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你们看过她的日记?”勒韦尔小姐惊恐地问,“为什么?”
她后来想,她其实应该料到他们会怎么回答。
“因为它是锁着的。”傻伍莱说,“要是她不想让别人看她的日记,那她为什么把日记本放在袜子抽屉里?不管怎样,反正那上面全是许多我们不认识的字和一些画着心和花朵的图画。”
“心?蒂凡尼?”勒韦尔小姐说,“真的吗?”她摇着头,“但是你们不应该那样做!进入别人的大脑更是大错特错!”
“蜂怪在那儿,夫人。”大下巴小比利怯怯地说。
“你们说过你们对它也毫无办法!”
“可是她也许有办法,要是我们能找到她的活。”游吟诗人说,“找到她还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她。她是一个勇猛的战士,只要我们能唤醒她。你看,夫人,一个大脑就像是一个它自己的世界,她藏在它的某个角落里,用她自己的眼睛看,用她自己的耳朵听,努力想让人们听见她的声音,尽力不让那个怪物找到她……而它一直在寻找她,想要击败她……”
勒韦尔小姐沉思着。五十张鼻子都带伤的小脸,满怀着希望和焦虑,抬头看着她。她知道她没有更好的计划,连“计戈”也没有。
“好吧,”她说,“但是至少你们该洗个澡。我知道这很傻,但是,这样会让我对整件事的感觉好一点儿。”
他们全都叫了起来
“洗澡?但是我们不到一年前刚洗过一次,”罗伯说,“在那个可以行船的大池塘里!”
“啊,天啊!”铁头人扬说,“你不能让一个男人这么快就再洗一次澡,夫人!我们会被洗得一点儿都不剩的!”
“用热水和肥皂!”勒韦尔小姐说,“我是说真的。我去放水,我会在边上放一根绳子,这样你们就可以爬进爬出了。你们会变得干干净净的。我是一个女——巫婆,你们最好照我的话去做!”
“噢,好吧!”罗伯说,“为了我们的小巫婆。但是你不准偷看,行吗?
“偷看?”勒韦尔小姐手指着浴室说,“现在就给我进浴室去!”
不过,勒韦尔小姐还是在门边偷听来着,这种事女巫是会做的。
起初只听见轻轻的泼水声,接着听见了说话声:
“啊,没我想的那么糟!”
“是的,很舒服?”
“嘿,这儿有一只黄色的鸭子。你的大嘴冲着谁呢,你这讨人嫌——”
那只橡皮鸭子沉下去的时候,传来了嘎嘎的叫声和汩汩的水泡声。
“罗伯,我们应该带点这东西回家。冬天里用非常暖和。”
“没错,可是对‘船’(羊)不好,我们洗过澡的水,它们还得喝进肚里呢。‘船’(羊)吐唾沫的声音真难听。”
“啊,这东西会让我们变得柔弱!要是你脑袋上的水没有冻成冰,那样的洗澡对你身体没好处!”
“你说谁柔弱呢?”
接着传来了更多的泼水声,水从门缝下渗出来。
勒韦尔小姐敲门了。“擦干身子,马上出来!”她命令道,“她每一分钟都可能会回来。”
结果他们还是洗了近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勒韦尔小姐紧张极了,她的几根项链一直叮叮当当地响着。
在魔法方面,由于有两个身体的缘故。她比多数正常女巫入门要晚些。不过她也从不热衷魔法。实际上,大多数女巫在她们的一生中从来不需要施用重大、明确的魔法。做沙姆博、诅咒网和捕梦器不能算是真正的魔法,它们更像是工艺品。其余的工作,多是医药实践、运用常识,以及戴着尖顶帽,看上去一副严厉的模样。女巫头上的尖顶帽就像是警察的制服,如果你是一名警察,人们看到的其实是你的制服,而不是你。遇到手持斧头的疯子跑到大街上时,你不可以退缩逃跑,咕哝着说:“你能找别人吗?实际上,我主要干的是——你知道——帮人找迷路的狗,维持道路安全……”你就在那儿,你头上戴着帽子,你要做你应该做的事。这是女巫职业的基本准则:这是你的责任。
当蒂凡尼回来的时候,勒韦尔小姐就像是两只紧张的大口袋,肩并肩地站着,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增添一点儿信心。
“你去哪儿了,亲爱的?”
“外面。”
“那你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
“我看到你买了一点儿东西。”
“是的。”
“和谁?”
“没有人。”
“啊,是这样,”勒韦尔小姐不知所措地说,她的声音颤抖着,“我记得我也常常一个人出去,什么事也不干。有时候你自己是你最好的同伴。相信我,我知道……”
但是蒂凡尼已经拖曳着长裙,身姿婀娜地上了楼。
似乎并没有人在走动,而房间各处都出现了菲戈人的身影。
“唉,我们本来能够阻止这一切的。”罗伯说。
“她看上去完全变了!”勒韦尔小姐叫了起来,“她走路的样儿也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看那些衣服!”
“是的,像一只年轻的渡鸦,闪闪发亮。”罗伯说。
“你们看见那些大袋子了吗?她从哪儿弄到了那么多钱?我肯定没有——”
她停下了,接着两个勒韦尔小姐同时说道:
“哦,不——”
“——千万不要!她不会——”
“——那么做吧,她会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下巴小比利说,“不过,她会怎么做并不重要。是蜂怪在思考和行动!”
勒韦尔小姐痛苦地握紧了四只手:“哦,天啊……我必须去村子里查看一下!”
一个她冲向了大门外。
“啊,至少她把扫帚带回来了。”留下来的勒韦尔小姐轻声说。每当她的两个身体不在一处的时候,她脸上总带着某种走神的神情。
他们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声音。
“我建议我们只是轻轻地敲敲她的脑袋。”大扬说,“要是怪物睡着了,它是不会找我们麻烦的,对吗?”
勒韦尔小姐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然后又松开。“不,”她说,“我要上楼去和她认真地谈一谈。”
“我告诉过你,夫人,这不是她。”大下巴小比利担心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至少要等到我看过威弗先生以后,”勒韦尔小姐站在厨房中间说,“我就要到了……啊……他睡着了。我会小心地、轻轻地把那只盒子移出来……要是她偷了他的钱,我会非常生气——”
这是一顶好帽子,蒂凡尼想。它和伊尔维吉夫人的帽子一样高,黑得发亮,上面的星星闪烁着。
地板上和床上堆满了袋子。她取出一条镶满蕾丝的黑裙子,还有那件斗篷。她抖开了斗篷。她是真喜欢这件斗篷。它好像被风吹动了似的,在房间里平静得没有一丝风的空气里起伏着,飘动着。倘若你想成为一个女巫,你首先看上去要像一个女巫。
她穿着它转了一两圈,然后想也没有想,她就说了一句话,因此蜂怪丝毫没有察觉到。
“看见我自己。”
蜂怪猛然被推出了她的身体。蒂凡尼自由了。她完全没有料想到……
她又彻头彻尾地感觉到了她自己。她冲向床边,抓起扎克扎克最好的魔杖,像在危急中抓起了一件武器,挥动着它。
“你待在外面!”她说,“待在外面!这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你让它做了可怕的事情!你偷了威弗先生的钱!瞧瞧这些愚蠢的衣服!你知道人们需要吃喝吗?你待在外面!不许再进来!你不敢!我有法力,你知道的!”
“我们也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她自己的头脑里说,“你的法力。”
他们在对打。如果有一个旁观者,他只是看到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孩在屋子里旋转着,甩动着手臂,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似的。其实蒂凡尼全身从头到脚都在打仗。她从这堵墙上弹回来,撞到五斗橱上,又“砰”的一声撞到另一堵墙上。
门猛地被推开了。
一个勒韦尔小姐站在那儿,她不再紧张,因为狂怒而全身战栗着,她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蒂凡尼说:
“听我说,不管你是谁!你有没有偷威弗先生的……”她开口问。
蜂怪转过身。
蜂怪出击了。
蜂怪……使出了杀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