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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放下成见

“朕做到了。”秦玄枵皮肉笑了一下,没什么感情地说。

“一剑捅死了那老东西,又让满朝文武帮朕去鞭尸,哈哈哈哈哈哈——”他开始大笑,随着笑声,凤眸锐利起来,忽然钉向秦铎也,眼中带着骨子里的疯,“多爽啊!你能理解吗,压了我十七年的执念一瞬间跟那老东西一起魂飞魄散。那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秦铎也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原可以说出些安慰的鬼话,但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不忍心说出。

那些什么安慰与同情、可怜与关怀,都没什么必要,站在痛苦之外去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几乎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没经历过雨如刀子般扎在身上,也没那资格让他人放下。

而自始至终久久握在一起的手,才是眼下的真实。

“如果实在难受,就不要再说了。”秦铎也摸了摸秦玄枵的脑袋,这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身反骨,但头发却柔软。

秦玄枵一怔,眼中涌出的疯狂散去,凤眸微张,忽地好像乖巧起来。

他将自己坐着的椅子往秦铎也的方向挪了挪,凑过去,贴得更近了些。

“无妨,都说到这了。”秦玄枵用脑袋蹭了蹭秦铎也的手心,眼中盈满笑意,道,“爱卿想要了解我呀,我当然要与你说,毕竟这机会可难得。”

“其实蔺溪本意想让我委曲求全,减弱存在感,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在深宫中长大。”

秦铎也蹙了蹙眉。

委曲求全若真如此

思绪还没接着转动,便听见秦玄枵轻笑一声,不屑一顾,“若真是委曲求全,只要忍了一次,就会换来他人变本加厉的欺凌。哈,所以老子就偏要将他们打怕。”

是这样,秦铎也轻轻抬头,对上了秦玄枵的双眼,透过那双眼,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那时候的秦玄枵,坚韧的受伤的幼兽,呲牙咧嘴,凶恶地对周围一切都敌人发出属于自己的威胁。

听着秦玄枵的讲述,那一副沉于岁月蒹葭河底的画卷,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他也从对方的如同玩笑一般轻松的话语中,得以窥见对方童年那并不轻松的一隅。

七岁那年,后宫其他半大皇子们凑在一处,想要看人在水里可以多久憋死,将秦玄枵推进清露池里面,蹲在岸边,用脚去踩他扒在岸边的手指,不让他爬上来。

秦玄枵拼着手指被踩得鲜血淋漓,猛地将其中一个皇子拉下水,又用嘴撕咬另一个孩子的小腿,硬生生从其上咬下一块肉。

那副嗜血的样子,双目通红,唇角鲜血淋漓给其他皇子们吓到了,往后退,看秦玄枵像水鬼一样爬上岸。整个人湿淋淋,阴恻恻地狂笑,从旁边抄起一个木棍,几乎不要命拼着同归于尽一样,将木棍挥舞地破空响,把这群比他大上一些年岁的皇子们,一个个抽进湖中,谁冒头敲谁脑袋,看着清露池中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挣扎,他咧开嘴角,露出了被血染得鲜红的牙齿。

刚好有个路过的太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去叫人。救援的护卫来时,一个皇子都没淹死,最多就是呛得奄奄一息,被救了回来,秦玄枵啧啧一声,很是惋惜似的摇头。

涉及到很多皇子的安危,就闹到了先帝那里去,一堆妃啊嫔啊冲过来哭天抢地恨不得撕了秦玄枵。

皇帝来了,一看秦玄枵,没印象,就问秦玄枵是谁说出。

“呵。”秦玄枵笑着对秦铎也说,“那蠢货,还会召人将面容姣好的娈.童送进宫中,那时看见我,估计是脑子就只剩下那档子肮脏龌龊的事了,让我觉得恶心。”

秦铎也心中叹了口气。

秦家啊秦家,全完了。

那时,秦玄枵提起了蔺溪的名字,皇帝想起来了,原来是自己孩子啊,又上上下下打量秦玄枵的面貌,难得想起要扮演个慈父,便才将秦这个姓氏施舍给秦玄枵,问过发现当初的兵部侍郎变成了兵部尚书,按照娘家人的身份,就给蔺溪随便封了个位置,却没想看到个一脸伤疤的疯婆子,瞬间倒胃口,就走了。

虽说这才算是有了皇子的名分,但秦玄枵在后宫的生活也没好到哪去,毕竟一次得罪了一堆嫔妃,皇子们集火回来打他,他就在身上藏木棍,也往死里打回去。

横的怕不要命的,打了几次打不过,皇子们就回家告状去了,毋庸置疑,秦玄枵被宠妃或者前朝比蔺溪娘家背景更高的后妃的侍从按在地上,在背上用沾了盐水的藤条抽。

九岁的时候,蔺溪死了,蔺仲秋在前朝提出,希望可以见见女儿,皇帝就去看了一眼。那时秦玄枵一身粗布白孝衣,笔直的小身板跪在那,老东西不正经心思出来了,把九岁的秦玄枵接走,带去金銮殿中,美其名曰看自己孩子顺眼亲自教导。

老东西的子嗣多,子女之间明争暗夺的暗流也就多。把秦玄枵接到身边,前朝后宫各种大臣皇子公主宠妃就开始有了危机感。

这时候老皇帝还没有立储,而这个带在身边的秦玄枵,实在是众人的眼中钉,几家一合计,虽然觉着秦玄枵没那后台去夺嫡,但还是碍眼,于是合伙将秦玄枵的外祖父,蔺仲秋兵部尚书搞了出意外弄死了。

秦玄枵早熟,他能看出来周围人的如临大敌和杀意,也知道老皇帝不过是看他好看动了当初对他母亲一样的心思,于是借着母亲和外公接连去世的事情,于是故意在天寒地冻的时候,用冰水淋浴,让自己患上特别严重的风寒病症,与老皇帝说伤心欲绝要回老家守孝。

那时,老皇帝身边刚好有宠妃不愿意秦玄枵受宠,一个劲吹枕边风,其他势力纷纷送送上貌美少年少女,老皇帝一看秦玄枵重病上吐下泻要死了的样子,觉得恶心,太医也说别过了病气,皇帝就把秦玄枵打包扔回家了,沉迷享乐,不一会就把秦玄枵抛之脑后。

“就这样,我活着逃出了那座深宫。”秦玄枵又勾了勾唇,他想想还是觉得可笑,这等破事,竟然成为曾经的他一直以来都梦魇。

但现在,他再也不会溺毙在旧事中了。

因为,眼前人。

二人的手还交握着,秦玄枵歪了歪头,看到秦铎也似乎在愣怔的样子,便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对方的手心。

极其微弱的痒意从手心处传来,像小鸟用喙玩闹似的啄了啄他。

秦铎也的思绪回笼,他略低头,看了眼交握的手指,又抬起头,视线一转,对上那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倒影的凤眸,秦铎也忽然觉得心中堵堵的,滞涩闷在心口。

眼睫剧烈颤动片刻,他敛起眼眸,忽然一把将秦玄枵抱住。

“对不起”秦铎也声音轻颤,“对不起是我负你。”

他秦家家中六世孙,竟长成了那么个昏庸的样子,而秦玄枵这一生的阴影、一生的苦楚、一生的执念与恨意,源头,都是魏荒帝,都是他秦家人。

虽然这血脉偏远,虽然早已与已死的魏成烈帝无关了,但但他秦铎也现在竟然还活着。

他活着,然后亲眼见证后世子孙造下的罪孽。

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方才秦玄枵的讲述,一字一句地砸在他的心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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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之过。

虽然秦铎也并不知道他的过错在何处。

但大抵,心中这一份异样的堵塞感,是因为常觉亏欠,是对秦玄枵有愧。

毕竟魏荒帝姓秦,而秦铎也,也姓秦。

“诶?”秦玄枵讶异,但仍是将扑过来的怀抱稳稳地接住,“爱卿这是怎么了?你哪里负我?”

秦铎也没回答,默默地将头闷在秦玄枵的怀中。

他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秦玄枵总是看起来这么恨大魏,这么恨这个王朝了。若换作他,自小被这么对待,他可能会掀翻了这个王朝,而不是仍顶着仇家的姓氏,活着,活着。

倘若秦玄枵知晓了他真实的身份并非此间的一个文臣,而是名为秦铎也的秦家的人,秦玄枵又会怎么想?

会连同他一起,一剑抹杀了,全当报仇么?

“累了么?”秦玄枵轻声问,声音从秦铎也的头顶传来,他听见对方说,“也是,你熬了近半月,必定很累脸色都这么差了,我还拉着你说东说西的,等下我去给你熬些秋梨糖水,秋日气干,喝点梨汤平一下,也润润肺。以前是我没做好这个皇帝,让你受苦了,我今后会学着好好治理国家,爱卿放心休息,可以么?”

秦铎也默默闭上了双眼。

看,眼前这个人,即使有那么多苦难加诸于身,却仍然可以在感受到百姓的善意之后,学着,要做个好皇帝。

亏他刚重生在这个朝代的时候,刚得知秦玄枵身份的时候,竟然那么愤怒,竟然想过要拨乱反正,把这个窃取他秦家江山的人赶下台去。

可没想到,真正对不起天下的,却正是他秦家的人。

魏荒帝这样的统治者,还何谈天下共主。

血脉血脉!他此前怎么就这么轴,怎么就一根筋觉着,大魏是他秦家的大魏。

而他也亲眼见着,秦玄枵上位后,虽说没有刻意去改动些什么,但不折腾,不滥取,辨得了是非,已是让大魏百姓喘过一口气了。

不如做个臣子,让秦玄枵坐稳帝位。

大魏啊,是天下百姓的大魏。

第72章夜夜流光相皎洁

“你这是什么表情?”秦玄枵凑近了,歪着脑袋,仔细端详秦铎也的面色,用手搓搓下巴,道,“我恨也只是恨所有秦氏皇族,爱卿又与这些人没关系,为何这副愧疚的样子?”

秦铎也:“”

或许,还真有关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不能让对方知道。

秦玄枵却思索了一下,觉得他刚刚说的这话可能有些偏颇,秦氏一族中,反而却有一人,是他心中皎洁的月光,在漆黑的深夜中流洒光辉,成了他年幼时活下去的动力。

还未等他开口继续与秦铎也说这个特殊的人,忽然府衙的门被敲响了。

有玄衣卫送进来了午膳。

秦铎也瞬间便收拾好情绪,他向着窗外看了看,日已至天中,“原来已是正午了。”

秦玄枵一眼便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立刻让玄衣卫将饭菜摆好放在桌上,捉住秦铎也的手腕:“你想哪儿去?”

秦铎也:“”

想去处理公务来着。

“给我坐下。”秦玄枵眉眼压低,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先吃饭。”

秦铎也拗不过他,只得顺着秦玄枵的意,坐在桌旁,提起竹著。

这是他半月以来第一顿正经的饭菜,按时辰吃饭,饭菜温热。

秦玄枵在他身边,孜孜不倦地向他的碗中夹菜,直到他的碗口冒出来尖尖角,对方还是觉得不够,甚至是恨不得他能一顿饭的功夫就将这半月累瘦的全部补回来。

“好了,好了,”秦铎也哭笑不得,他用手挡住了秦玄枵的动作,道:“饮食也该适量,不可一次过当,物极必反。”

秦玄枵这才不舍得收回了筷子,语气幽怨:“是是是,物极必反,也不能一直有亏,你都知道,但还是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牺牲身体为代价是不可取的!”

秦铎也:“”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被年轻人教育到。真是。

“我知晓了,下次不会了。”秦铎也回答,然后低下头,安静地将午膳吃完。

“我会盯着你的。”秦玄枵用幽怨的、像是男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

饭后,秦玄枵又盯着他将药喝下去,才肯罢休。

秦铎也奔波忙碌多日,这还是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去慢慢将饭吃下去,竟然觉得多日来一直压在身上和精神上的重担也逐渐减轻了些。

用过午膳后,肚里落了热食,午后的困意便一点点上涌。也许是秦玄枵从京城中来了此处,让秦铎也的精神终于松懈下一点来,他开始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住地合拢,又被他强撑着睁开,浓密的眼睫如同振翅挣扎的蝶一般扑闪。

秦玄枵觉得好看,他凑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个够,对秦铎也说:“困了便去歇息吧,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秦铎也晃晃脑袋,本想叫人来沏一杯酽茶,忽然意识到秦玄枵正在一旁盯着他,若以浓茶醒神,估计又要被这小崽子揪住把柄。

“还有公务未”秦铎也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眨眼迷迷糊糊一看,自己整个人被秦玄枵腾空抱起来,向内室走。

“什么公务?我来做,本就是我的责任,你已经替我劳心费力了这么久,我到了这,你休息就是了。”

秦铎也闭着眼,不自觉蹙眉,“那你的奏折?”

“这几日朝中没什么大事,奏折已派人从京城运到岐川郡了,不多,我处理得来。”

说着,秦玄枵轻轻地将秦铎也放在床榻上,替他盖好被褥,又伸出手指,将秦铎也蹙在一起的眉抹平。

“可以亲一下吗?”秦玄枵蹲在床头,真诚地望着秦铎也,忽然问。

秦铎也困的迷迷糊糊的,他略略思考了一下,没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就本能地“嗯”了一声。

下一秒,啄吻轻飘飘地落在了唇上,向羽毛般一闪而过。

秦玄枵见他一沾到寝具便沉沉睡去,目光不禁柔和更甚。

他嘴唇翕动,声音很轻很轻,但出口的承诺却千钧重,“以后的路,请允许我与你站在一处,再不要独自一人如此辛苦了。”

静静在床榻边站了一会后,秦玄枵脚步轻声地出门,关上房门,对候在门边的青玄吩咐道:“去将京城送来的奏折和今日文大人要处理的公务搬进屋里,朕在府衙这里批阅。切记搬动时要轻声,不要吵醒他。”

不一会,桌案上便放满了公务,秦玄枵坐在案前,身后是一面屏风,屏风之后,是内室,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辛苦了许久的人,就在床榻上安静地睡着。

秦玄枵回眸看了眼那屏风,凤眸中流淌过温柔缱绻的暖色,心中便不再彷徨也不再空落落,此心安处是吾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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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跃动了一下,将方寸之间照的暖盈。

他翻开了岐川的政务,提起笔,找到秦铎也写过一半的批注,愣了愣——几乎和魏成烈帝一模一样的字迹、圈点的习惯,和颁布条款的书写语序。

秦玄枵执笔的手顿了顿,忽然之间,烛火摇曳片刻,扯出一点阴影,在纸张上揉搓,曾经的各种异常忽然在那一瞬间摄住了他的心魄。

但那一瞬间的灵光实在是太过短暂太过难寻,他几乎无法捉住那思绪离去的一尾。

烛火的光又恢复了正常,秦玄枵执笔的手落在了纸上。

罢了,就算字迹一样又如何,就算是哪家派来别有用心的人又如何,他所在意的从不是那飘渺的相似,他分的清,他为之心动的,就只是眼前这个人本身。

笔锋一步步在纸上留下墨痕,仿佛是沿着对方的足迹一般,和他一同行走在路上。

很快便入了夜,晚膳和汤药一起送了过来,秦玄枵绕去内室将秦铎也叫醒。

“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秦玄枵轻声细语,生怕吓到了睡梦中的人。

秦铎也睁开眼睛,“嗯?”

“到晚膳的时间了,饿吗?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秦玄枵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已经晚上了?!

秦铎也噌地一声坐起来,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他忽然觉得冷汗津津,转头看了眼外面暗下去的天色,莫名在胸膛中萦绕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怎么了?”秦玄枵顺势坐在他身边,伸出手揽住了秦铎也的肩膀,手臂安抚地紧了紧,将人搂在怀中,问,“梦魇?惊悸?”

秦铎也缓缓平复着呼吸,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懊恼睡太久了,耽搁了很多公务。”

“啧,公务有身体重要吗!”秦玄枵不满地嘟囔一声,对上秦铎也的目光,败下阵来,“好好好,你这么拼,我迟早得进太庙要起来吃点东西接着睡吗?”

秦铎也摇头,他掀开被褥,坐在床边,拢好身上的衣服,随手将因久睡而略显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

再一低头,秦玄枵已帮他将鞋袜穿好了。

秦铎也:“真不用。”

“无妨,我愿意。”秦玄枵抬起头,凤眸微微一弯,与他的视线碰撞在一处,对视几秒,秦铎也率先移开了视线,那目光太过灼热,令他脸颊微微发烫。

坐在桌旁用晚膳,秦铎也一边安静地咀嚼,一边心道稀奇。

他竟然能在忙起来的时候,按时吃上饭。

饭后,又按时喝了药,秦铎也睡了一下午,多日来的疲惫已经洗去了不少,他现在精神很不错。

他与秦玄枵重新坐在书案旁,玄衣卫送来了汜水州牧的账簿。

账簿摊开放在桌案上,秦铎也略一看过,提笔在账簿的一处画了个圈,眉头蹙起。

“多收的粮税,过了一边州牧府的账,然后重新转移到了义仓之中,正准备在水患之时施粮?”秦铎也将笔杆抵在下颌上,思索片刻,眼中划过锐利的光,“倘若没有岐川郡事发,便查不出二次税收之事,这批粮草倒是真成了汜水州牧的美名——将州牧府的粮食拿出,开义仓赈济百姓。”

“竟然如此。”秦玄枵将头挨近了些,凤眸微眯,他此刻也懂了这账簿的意思,忽地冷笑一声,“广积粮,缓称王?”[2]

秦铎也略一挑眉眼,抬头看他,见秦玄枵神情认真。

真是默契,一瞬间便能道出自己还尚未说出口的思绪。

“所以这个汜水州牧,”秦铎也用笔杆的背面点了点账簿,轻声道,“需得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他究竟牵扯多少人。”

“懂。”秦玄枵点头,“玄衣卫在清查,必不会放过他。”

窗外黛色东山,一轮银月缓缓升起。

秦铎也和秦玄枵初步将这部分的账簿梳理过后,秦玄枵将其他的公务搬到桌上来,逐个分开,“需要批阅的在左边,重新打回的在右边,我们速战速决,争取今夜早些歇息。”

秦铎也提笔,点了点头,蘸上墨,翻开卷宗。

夜色渐深,月盘恒常,坠于天幕,月华成妆。白露色的光清清浅浅洒了一地,如同镀上了一层银霜。

屋内,二人围坐于桌案旁,发丝逶迤衣角,两相交融,纯白和玄色的衣摆层层叠叠,融入彼此的衣衫中,烛火照映在眸光之中,温柔缱绻,暖光盈盈,与屋外的银月色遥相呼应。

流光皎洁,一如身侧之人。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纸张翻阅的莎莎声响。

又过了许久,秦玄枵从政务中抬起头,向身侧一看,见秦铎也已经批阅好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却没出声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趴在桌案上,闭着眼,呼吸平缓,浅浅睡去。

额角的鬓发随着对方偏头的动作,遮住一半眉眼,憧憧的灯影围旋于他眉间唇边,晕染开一层温柔的暖色,光与影交织,呢喃呐呐。

秦玄枵眼中光影醉意粼粼,他轻轻俯身过去,在秦铎也的额上落下一吻。

第73章归京

十一月初四,大魏皇帝御驾岐川郡。

汜水州各郡县官员人人战战兢兢,人人自危。自初四始的二十日,秦铎也和秦玄枵两人一起彻查了汜水州所有均线的账簿和公务文书。

加之楼柯是本地人,对当地的真实情况了如指掌,没有一个被查证的官员能够糊弄的过去。

仅仅半月的时间,整个汜水州被底朝天犁了一遍,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上到下,有问题的,被彻底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秦铎也手段老辣,又惯会扮出个温和善意的面孔;秦玄枵狠戾,一直黑着脸一身血腥之意,往往对那些沾了些罪过的官员,一顿恐吓夹杂着威胁和笑眯眯的鼓励,吓得人连忙匍匐在地以示忠心,涕泗横流地保证绝对改过自新。

十一月廿四,岐川郡的水患后续安置事宜彻底处理结束。

秦铎也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治策,先将堆积在汜水州义仓的多收上来的粮食挨家挨户重新按人头分发下去。为了保证冬天的住所,也为了解决后续过冬的粮钱。

以工代赈,从灾民中征集人手,前去岐川河道旁清理冲积出来的淤泥,用工钱取代无法长久的支持的赈济粮,淤泥清理过后,就是重新搭建房屋,临时的难民营可以作为应急的寝宅和住所,后续种种,均安排地熨帖。

一时之间,秦铎也和秦玄枵的名声在汜水州一带达到空前的高度,随意经过家家户户,都可以听到从窗户中传出来的由衷的感激与喜爱。

将要离开的时候,秦铎也问楼柯,问他愿不愿意去京城赋职为官。

楼柯与他并立与夕阳之下,一副文人风骨,摇了摇头,说:“京城,就不去了。在下生于岐川,长于岐川,后来有幸考到了京城,却发现京城之大,容不下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平民。”

“你去过京城?”秦铎也侧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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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已成定型了,插不进去,在下在那蹉跎了几年,后来一日在京郊,偶然遇到一位女夫子,她比在下年岁大些,正在传道授业,在下听了几天,恍然大悟,就背起行囊,回到家乡做了个小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份力,至少让岐川好些。”

“京城的女夫子传道授业?”秦铎也忽然想到,说,“是余引墨?”

“文大人竟也知道她,看来她真的一直在坚持啊。”楼柯赞叹了一句,回想起一生,无奈笑笑,不知又想起什么,眼中划过憧憬,“岐川就是在下的家乡。据说成烈帝时期,岐川是真正的富庶之乡,岁岁仓廪充足,商路也繁华,十万人家参差,檐牙相啄。在下想在余生中,就留在岐川,在下还有残年时日,希望可以见到岐川换个人间也不知道不能有幸再见成烈帝时期的场景。”

“楼先生,请别这么说,这次多亏有你,让村民一路逃到京城,敲响了登闻鼓,才彻底将这被掩埋了许久的罪恶重见天日。”秦铎也将手搭在楼柯的肩上,郑重地看他,“你有善心,聪慧,也有能力,既然想留在家乡,那做汜水州牧如何?若你觉得合适,我回头让陛下写圣旨。”

楼柯先是怔了怔,然后面色严肃起来,也郑重地应下,“柯必不辱使命。”

应声过后,他低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讶,说,“文大人,有没有人对你提起过,你的相貌,和成烈帝有五分像。”

秦铎也一僵,但面色却不显,随口问:“何出此言?”

楼柯道:“在下曾祖父曾是楼家村的村长,家中有一副族中老人与成烈帝一同躬耕地画卷,画卷中成烈帝也是这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鼓舞农人辛勤耕作的。”

秦铎也顿了顿,他回忆了下,年轻时确实是下过岐川,在育苗令刚推行的时候,需要切身实地去考察推行的效果,所以选择了稻子可以一年三熟的岐川,和百姓们共同耕种。

好像当时确实是有个民间的画师,将这一幕画了下来,他没怎么在意,就任由这画卷散布开了。

“哈哈”秦铎也毫无感情地笑了两声,“能和圣皇帝有几分相似,是我的荣幸哈哈哈”

说着,擦了下额角不存在的汗,假装自己很忙。

这天傍晚和楼柯在府衙城楼上望着夕阳聊了许久,秦玄枵在府衙内等急了,便出来寻人,见两个人在城楼上相谈甚欢。

后来那天晚上,这人生了好大一个气啊。

秦铎也被按在床榻上,各种好声好气地哄人,也没哄好。

被咬了好几口,又被按着亲了许久,直到他整个人都被亲得无法喘息,甚至有些缺氧,衣衫散乱,整个人瘫在床榻上,绯红从面颊一气红到了脖颈和肩胛,嘴唇都亲得破了皮,看那样子,秦玄枵似乎还是不肯罢休一样。

若不是第二日要出发回京城,秦铎也觉得这家伙能抱着他啃一晚上。

——

十一月廿六,帝与使君于朝时离开岐川,回到京城。

回程前,万人空巷,岐川郡城门,百姓纷纷自行夹道相送,采集红枫、金桂,抛掷到他们二人同乘的马车车架上,赤红的、金黄的花与叶将马车装点的如同融金一般,车轮骨碌碌驶过,压出弯弯的车辙,乘着朝阳离去。

有香盈满路。

直到远远离去了,岐川郡从城墙已然消失在层叠树荫中,秦铎也这才缓缓地将车帘放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怅然若失的,”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看到秦铎也这样,微微勾唇,凑过去,“爱卿这是舍不得啊。”

“是有些。”秦铎也点了点头。

曾经那些年,他也来岐川郡,来与农民一同耕种,岐川百姓的纯朴和善意,早已成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了。

回京城的路途不是很急,便乘着马车,摇摇晃晃,白日里窝在马车上,批阅奏折,京城一切安好,秦玄枵走时设置了戒严的状态,蔺栖元忠心耿耿,带着军队,没人敢造次。

累了,就下车舒活舒活筋骨。

傍晚车里燃了灯烛,但毕竟是行驶的车中,就不适宜处理公务了,便在车上玩射覆,秦铎也掀开帘子,招呼青玄来车里一同玩会,人多有趣,全然一副这是自家东西的样子。

青玄呆呆地看了眼他的前主子秦玄枵,见这皇帝好像也乐得让秦铎也做主,就听他现主子的话,上了车。

秦玄枵想了想,也招呼苍玄来车里坐着。

这还是秦铎也第一次见这个气息一直存在在暗处,但却从没见过的死士头领,看起来面若冰霜的,非常冷酷。

四人互相组队,猜一阵子,星辰渐起,天色更晚了,马车内就一点点安静下来。

秦铎也有些困倦,他将手中的器具放在桌上,微微合拢双眼,脑袋向后靠在马车车厢上,准备小憩片刻。

马车材质很好,一点也不颠晃,秦铎也渐渐睡得深了些,脑袋不自觉歪向侧边,随着睡意,一点一点的。

秦玄枵看见了,歪了歪头,长臂一伸,从秦铎也的身后绕过去,揽住他的肩膀,轻轻地,让秦铎也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着头,直到看见对方彻底踏踏实实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凤眸一片潋滟。

青玄坐在二人对面,一脸呆样。

张着张大嘴,看看秦铎也,又看看秦玄枵,最后看看他身边坐着的兄长。

苍玄:“”

他一把捂住傻弟弟的整个脑袋,带着对方,悄无声息地滚下了马车。

——

从岐川到京城,马车的路程大概要走半月。

从秦铎也重新和秦玄枵再次碰面的那日起,他便没人严格看着遵守作息,按时吃饭,好好休养身体,二十多日下来,他觉着自己又行了,一拳一个之前的自己不是问题。有夸大的成分在,但终归是健康了不少。

在冬月初十,他们的马车踏进了京城的地界。

周围的路段热闹起来,他们这次出行并没有昭告天下,所以周围也就没人知道这是天子的车架。

秦铎也正安静地倚靠在软枕上,手中拿着一卷奏折,执笔细细批阅,这时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秦玄枵就粘粘糊糊地凑上去。

“亲一下?”秦玄枵问。

这一个月来,秦铎也已经被秦玄枵时不时的索吻给亲习惯了,这家伙可真是,不分时间场合,一天能亲个百来次。

所以此时又听到秦玄枵的询问,秦铎也丝毫不经过大脑,眼睛还粘在奏折上,只是略抬了抬下巴,随口道,“亲吧。”

温软的触感又覆了上来,秦铎也轻哼一声,闭上眼,陷入黑暗,沉溺在一片温柔缠绵的长吻中。

一吻结束,秦铎也轻轻喘了口气,平复呼吸,又重新提起笔,开始看奏折。

秦玄枵不满地用手

=请.收.藏<ahref="http://m.00wxc.com"target="_blank">[零零文学城]</a><ahref="http://www.00wxc.com"target="_blank">00文学城</a>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捧上他的脸,将秦铎也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视线幽幽,语气幽怨:“所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秦铎也对上那双含情的凤眸,愣了愣,什么关系,他还真没想过。

未来他们这样,恐怕也少不了天下人的口舌和搬弄是非。

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多的。

正准备好好回答,忽然从马车外,传来了一声童谣。

听清楚那童谣内容的一瞬,秦铎也顷刻间变了脸色。

第74章童谣

“怎么了?”秦玄枵见秦铎也面色不对,捧着对方脸颊的双手松开,撑在秦铎也的身体两侧,见人面色严肃却不理他,凤眸中委屈的情绪几乎要一瞬间溢出来了,眼神哀哀切切,“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

“嘘。”秦铎也微微蹙眉,留神听着车外的动静,伸出手指点在秦玄枵的唇上,“噤声。”

喔。秦玄枵的视线随着对方的手指而动,略略下移,落在秦铎也的指尖上,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了一下。

却听秦铎也问道,“你听到外面唱的什么了么?”

“近来时兴的童谣吧?小孩子们唱的玩意。”

秦玄枵想伸手去挑开车帘,手腕却被秦铎也啪地攥住,对上了对方沉静的双眼。

马车外,遥遥传来孩童们此起彼伏的稚嫩的歌唱,似乎还在踢蹴鞠,童谣的唱词也断断续续的。

“黄粱消,双星正争北极绕祥瑞兆!”

秦铎也细细侧耳倾听,童谣的唱词又从头开始唱了,他立刻从小桌挑起毛笔,顺手抄起一张纸,一边听着断断续续的童谣,一边将其记录在纸上。

秦玄枵见他认真,也安静下来,静静听着。

随着马车的逐渐向京城行驶,进了城门,在街道上,坊市周围,小孩子最多闹的地方,这唱词逐渐被补充全。

秦铎也掸了掸手中的纸张,定睛看过去——

皇城高,云雾缭,

有椅空悬有心抛;

金殿寒,烛影摇,

新鬼啾啾旧鬼嚎;

玄衣旧,黄粱消,

双星正争北极绕;

旧星坠,新星芒,

鹤出岐川祥瑞兆。

真是,秦铎也用手指点了点纸张,挑眉看向秦玄枵:“冲你来的。”

秦玄枵贴在他身旁,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秦铎也的指向看过去。

“喔,还真是,”秦玄枵一眼扫过纸张上的唱词,“不过不只冲我来的,还冲着你来的。”

说着,他的指尖点在了那个锋利的“鹤”字上,道,“这不是,岐川这地方和纯瞎编的祥瑞,就差把你的名字写在那个新星之上了。”

秦铎也茫然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哦,现在他还在用文晴鹤的名字,总不太习惯。

“喔。”秦铎也了然地应了一声,理解了歌谣的意思,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将纸张向桌上轻轻一抛,“指向性太强了,绝不是普通孩童间流行的歌谣,应是有心之人在故意散播流言,意在挑拨离间。”

“调拨什么?”秦玄枵笑。

“昏君奸臣啊,”秦铎也叹息,“古往今来,就这么点破事,翻来覆去,人人汲汲营营,闷头往里钻。”

“原来如此,那看他这个唱词,似乎是既骂了我这个皇帝,又在大肆赞扬你的功绩,将天命之道按在你身上,言语之中,都在期盼你登基呢。”秦玄枵顺着他的话音,笑了下,“让我对你起疑心,然后找个借口将你杀了哈哈,那他们的计划可要落空了。”

说着,秦玄枵一下子将秦铎也抱住,头埋在对方的颈边,蹭了蹭,用牙尖细细密密地轻咬,“我只想要你,我整个人都是你的,龙椅算什么,你想要的话,也是你的。”

听到这话,秦铎也不禁侧眸多看了秦玄枵一眼,见人抬头望向他的眸子里依旧清澈,没有一点愠怒和阴阳怪气的意思,便勾过他的肩膀,故意问:“那皇帝的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给我坐两天?”

“好啊。”秦玄枵应声,“要坐多久,我回去就写禅让书。”

秦铎也:“”

他开始怀疑自己此前想好好引导秦玄枵走上正确的路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怎么还是个恋爱脑。

他抬起手就邦邦给了秦玄枵两拳。

“显得你能耐了是不是!”秦铎也微微嗔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把你自己的身份给我藏住咯!你答应过我什么,好好治理天下,忘了?”

秦玄枵佯装躲闪,实际上却让两拳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然后笑了笑,用手捉住了秦铎也没来的及收回去的手腕。

他轻轻一转,翻了个身,将秦铎也压在身下,他俯身过去,“没忘。”

“爱卿,能不能先给我点奖励啊?”秦玄枵凑近了秦铎也的耳边,含住了他的耳垂,“比如,每日都接吻,如何?”

灼热的气息从扑洒在耳畔,秦铎也向一旁偏过头,无语,“你现在不也是每天都亲过来?”

“哦~”秦玄枵笑,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秦铎也已然红得像要滴血一般的耳垂,“提醒我了,那奖励先欠着,以后想好了再提,今日先来接吻,可以吗?”

秦铎也:“”

他就多余说。

“亲吧亲吧。”秦铎也认命地闭眼,仰起头,任由对方吻来,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

——

出了一趟远门再回来时,京城的局面已然不同。

汜水州牧与岐川郡守作为重犯,被押送京城,由慎刑司量刑,分别断定加重赋税、伪造与其他官员交易往来账目、私吞修葺粮仓与堤坝公款、炸毁堤坝致使水患泛滥的罪名,暂时打入大狱,择日问斩,家中亲眷,协助作恶者一并处死,其他人充入掖庭。

负责与汜水州牧存在交易的京中官员一并处罚。

大司农监管手下不利,降职、罚俸。

周太傅举荐的官员犯下大错,且妄为太傅之名,被停职半年,闭门于家中思过。

如此种种,均按大魏律法秉公处治,不容私情,亦不容私刑。

天气已经入冬了,凉的很,来回进进出出,嘴边都能哈出白色的雾气。

定罪也是个不容易的差事,秦铎也来来回回忙活了很多天,不容得一点闪失,也想从这些案簿中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他曾经的习惯就是,一直闷头处理公务,天昏地暗。

但现在,不管有多忙,秦玄枵总会准时在饭点、该吃药的时辰,该睡觉的时辰,准时将他从公务里揪出来。

渐渐的,秦铎也也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家伙,每在他忙活过半个时辰之后,凑过来,压住他,问他可不可以亲吻,他刚点头,这家伙就扑过来换着角度各种亲,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在工作中定时休息,减少劳神费力的风险。

用了四日的功夫,这边的涉事官员就被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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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温度很低,有冷风穿堂而过,宫道两侧,在秋日极尽绚烂的枫叶与梧桐都凋零了,但晌午的阳光像一床柔软温暖的寝具,是毫无温度的暖,洋洋洒洒覆盖在身上,既晒,但感觉又冷又凉,来回呼吸的气也凉,是独属于冬日的感觉。

秦铎也沿着宫道走回含章殿中,一开门,含章殿内充足的热气就铺面而来。

宫殿内通了地龙,门口的博山炉内燃着降真香。温暖舒适的气息笼罩来,有侍者在门口将殿门关上,寒意就被隔绝在殿外了。

秦玄枵从听见他回来,从屏风内转出来,“方才御膳房刚送来了乌梅姜茶汤,喝点暖暖身子,慎刑司那地方阴冷的很。”

说着,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递过去。

秦铎也解下大氅,搭在衣桁上,接过乌梅姜茶汤。

这几日总需要在宫中各个部门来回跑,秦玄枵生怕他忽然从南方湿暖之地回来,一下子不适应,着凉生病,日日换着花样,叫御膳房常备姜汤。

秦铎也揭开茶盖,白雾打着旋涌上来,他轻轻吹气,向内殿走去,边走边对秦玄枵说:“今日偶然碰见第五言,他与我说,宫外的童谣愈演愈烈了,传播的很广,京城中的小孩子几乎人人都会唱,其中的意思也不难猜,让我平日里多多留神。”

说着,乌梅姜茶汤凉下少许,秦铎也低头轻抿了口,暖辣的热气在体内荡开来。

“啊,这乌梅姜茶汤好酸。”

“估计是这次御膳房按照我的口味做的,下次我让他们多加些白糖。”秦玄枵从他手里面接过不合口味的姜茶,一饮而尽,将茶盏放到一边,“前些时日我让赤玄去查了,但童谣,很难查清源头。”

“嗯,我知晓。”秦铎也与他一并坐在案边,从袖中取出前些日子写有童谣的那张纸,铺展开来放在桌案上,“只不过我这几日细想下来,总感觉这童谣,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

秦玄枵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唱词。

“你细看,”秦铎也道,“他前后的情绪是割裂的。”

金殿寒冷、龙椅空悬,鬼魂啼哭。

秦铎也指尖在这些词上一一点过去,“这些用词太过于悲观,前两段的唱词中,非常凄惨且压抑。”

“而你再看,这后两段。”秦铎也指向祥瑞二字,“又太明媚,富有希望。”

“一首童谣,编纂者如何会这么快地将情绪突变?”秦铎也一字一句道,“我怀疑,这可能本是两手童谣,被缝合到了一起。”

秦铎也将纸张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道“背后筹谋者,原本准备的不是这样,但因为某些突发的事件,原先的唱词和筹划不再适用,他们匆忙推翻重来,而时间仓促,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童谣的样子。”

“这段时间来,唯一让所有人意外的事,就是你跑去了岐川,而京城中,我盯着他们,任何消息都无法往来,让汜水州牧和岐川郡守措手不及。”秦玄枵接着他的话,轻轻垂眼,再抬头时,眼中闪过冷光,“作童谣之人,必与此案有所关联,且,人在京城。”

第75章初雪

冬月既望,京城初雪。

细细密密的雪花飘了一夜,清晨时越下越烈,无风,鹅毛大雪就打着旋层层叠叠飘落。

宫中的飞檐屋脊上皆覆了厚厚一层纯白,宫内碧瓦飞甍、红墙石阶均银装素裹,缥缈憧憧,整个皇宫宛如云雾缭绕。

今日没有朝会,秦铎也早早起来后,上午便不出门,打完长野军训练法后,秦铎也就与秦玄枵窝在含章殿中,捧着热茶汤,伏案办公。

“今日这茶不错。”秦铎也喜欢甜茶的口味,但这份的味道,却不像滇南白茶,问过后得知,是象郡那边特产的藤茶。

“你若喜欢,明年让他们多贡些来。”秦玄枵将手中刚刚阅过的奏折放在一边,支着头,勾过秦铎也垂在桌案上的一缕发丝,放进手心里。

秦铎也摇摇头,“不可为自身喜好,做劳民伤财的事。”

理应取之有道,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秦玄枵从善如流,点头道,“听你的。”

他们二人惯常的相处方式便是如此,前一句说起政事,后一句也可自然而然的聊起天气,聊起饮食,聊起些人文风物,又毫不耽搁地说回政令。含章殿萦绕在很舒适的气氛中。

秦玄枵扒拉来一卷纸张,推给秦铎也,说:“方才赤玄上报的密函中,他们按照你上次所说的方式,查到那童谣在城东已经渐渐不唱了,被新时兴的孺子歌取代。”

是,童谣的源头不好找,那时兴期限终有定时,源头不可考,那便看哪处先渐渐停下不唱了,那就是源头。

秦铎也接过,轻笑一声,“唱了十几日才停歇,若是寻常臣子,早该被皇帝猜忌,自顾不暇了且等着,我现在安然无恙,有人将要坐不住了。”

秦玄枵听过那一句“寻常臣子”,凤眸中划过一丝得意的笑,他听出了秦铎也将自己放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而他,也正正好好要这种与众不同。

“好。”秦玄枵应,“城东那边,我就派赤玄去重点查了。”

在蒙蒙的雪中,连时辰也变得不甚分明。而屋内,地龙烧的刚刚好,既不让人燥,又暖盈盈的,降真香淡淡的气息在殿中流淌。

桌案一角放着锡奴,勾弘扬上前重新向其中注好热水,提醒他们:“陛下,文大人,午膳已经备好了,要让人送进来吗?”

“送进来吧。”秦玄枵道。

用过午膳后,雪也渐渐停歇了,云层尽散,露出日头来。

秦铎也推开含章殿的窗子,入目是一片有些晃眼的纯白,金光洒在白雪上,像琉璃的反光般,陡然撞进眼中。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秦玄枵从他身后拥来,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殿外的空气寒凉,带着初雪的凛冽,而秦玄枵从背后拥着他,用灼热的气息将他包裹住。

“下过雪后更冷些,莫要着凉。”秦玄枵贴着他的耳畔,轻轻道。

“得了,”秦铎也去扯他的爪子,失笑,“我又不是瓷娃娃,用不着这么仔细。”

“今年的雪下的时间刚刚好,不早不晚,雪势也正好,刚刚覆盖过了田地,不用担心过大过厚的雪压垮了房屋,造成雪灾。“秦铎也呼吸了一腔落雪后独有的气息,眺望宫中层层叠叠的檐角,均蒙着一层雪被,长舒一口气,“瑞雪兆丰年啊,希望来年田地的收成能更好些。”

“感觉你一天天就盯着农田里的收成了,”秦玄枵又固执地将人从背后圈进怀中,笑,“估计比庄稼汉还要上心。”

秦铎也听着这家伙故作混不吝的话,翻了个白眼,开始教育这人,道,“一国之事,无非农、祀、戎。一为温饱、二为礼教、三为安宁。”

“知道啦知道啦——”秦玄枵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回应,嘟囔一声,“引经据典的,好古板哦。”

“你说什么?”秦铎也面上挂上无暇的笑意,回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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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枵立刻警觉,接住了他敲过来的攻势,手一撑,将秦铎也按在窗棂边,二人的身形就迅速贴近了,秦玄枵略一垂眸,就看到了对方近在咫尺的唇。

秦铎也鼻梁侧的红痣总会使他晃眼,凤眸中的情绪便流转得暗沉,他将头微微偏了偏,让鼻尖错开,呼吸交错,近在咫尺。

“可以么?”秦玄枵硬生生克制自己的欲望,恪守两人唇角的距离,哑声问。

“嗯。”很轻的一声。

得到应允后,秦玄枵才动。

秦铎也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任由灼热滚烫的吻覆下来。

他的腰抵在窗边,窗外是纯白的落雪,素白纯粹,绵延万里,有树的枝丫横斜,着雪衣,空气微凉。而身处殿内,面前的吻滚烫炽热,一个大氅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其中,甚至也构成了窗景的一部分。

一吻终了,秦铎也呼吸急促,他身手推开了秦玄枵贴得紧紧的身子,缓缓平复呼吸。

秦玄枵身手越过他,将身后的窗子关上。

“今年的初雪既已落下,那便按惯例,让司天监择个吉日,我们同去去护国寺中祈福吧,”秦铎也被亲得身上有些热,他向桌案旁走,伸手松了松领口,拿起桌案上的茶盏,随口对秦玄枵说,“祈望来年风调雨顺,边境安宁,国泰民安。”

“惯例?”秦玄枵的脚步一顿,“什么惯例?”

秦铎也啜饮了一口茶水,将盖子扣在茶杯上,回道:“雪落后,君主应去摆驾前往护国寺祈福。”

“你说这个啊,”秦玄枵先是恍然,尔后凤眸中划过一丝狐疑的神情,“真是这个礼制,都是前十几年,早在上上任皇帝在位之时,就被取消了的。”

啊。

秦铎也搭在茶杯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总觉着你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一般,”秦玄枵坐在他身边,随口说,“有时候你的一些举动,总让我觉得像是好几十年前的前人的习惯。”

“怎么这么说?”秦铎也不动声色地问。

秦玄枵想了想,目光落在他搭在茶杯边的手指上,就说:“就比如你饮茶的礼仪,用袖掩面,这已是成烈帝前后时期时兴的礼节了,近些年来,早就没了要遮面的说法,反而以爽朗大方为佳。”

“”

秦铎也无话可说。

这些礼节,实在是太过于细微,以至于融入他曾经每时每刻都生活中,根本无法察觉到差异,上辈子二十多年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注意到、能够克制改变的。

真是。

希望秦玄枵没有起什么疑心。

毕竟,魂魄跨越近百年的时间来到这里,一个早该死去的人反而重生在百年之后,这事情实在是过于荒谬,甚至就算说出来,也没人敢相信。

而他自觉,若要还能保持现在的身份呆在宫中,尽自己的一份力去救倾颓的大魏,挽狂澜于既倒,还是要在秦玄枵的面前,捂好自己的前世的身份罢。

毕竟秦氏皇族,与他,算是隔着血仇

秦铎也习惯性敛眸,遮掩住眼底泛起的那一丝不正常的波动。

“那有什么的,个人习惯不同而已,”他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问秦玄枵:“那,便不去护国寺了?”

秦玄枵以为是他想去,只是扭着性子不想明说,便说,“想去就去吧,上上任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他只会除去些让他觉得无趣无聊的礼制,那咱们就加回来。”

“倒也不是这么个道理。”秦铎也道,“虽说我并不相信祈福能求得来第二年的丰收毕竟你看,农家葱茏的田亩,哪一个不是用汗水和辛勤换来的?但皇权既受命于天,而天时又难测,于初雪落后去护国寺一趟,至少能换来百姓的心安,那也合该对神佛恭谨虔啊,抱歉。”

秦铎也说到一半,忽然想起秦玄枵的母亲,即使前半生虔诚,但也没能免去后半生的悲惨命运。

他忽然就闭了嘴,若再说下去,总感觉有些何不食肉糜,只会搬弄口舌。

“没事。”秦玄枵的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伸手握了握秦铎也的手,道,“我不在意。”

说着,秦玄枵扬声,叫候在外殿的勾弘扬进来,“传朕旨意,让司天监算个今日的良辰,朕与文大人共同前去护国寺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让礼官备好出行的颂词。”

秦玄枵一边说,一边用眼神询问秦铎也,是否还有什么注意之处。

秦铎也略思索了一下,道:“轻车简行吧,只在万岁通天台处击磬唱颂词便好,不必再安排其他随行的车马。”

勾弘扬应声离去,去门下省通知起草文书去了,然后又去司天监,通知司天监新上任的理事。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行,却无人知晓,当夜,有人乘着夜色潜行。

在一处挂着酒楼招牌的门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停顿片刻,又轻叩四声。

吱呀——

门被拉开,黑影悚动。

稀碎的声音从门内飘散而出,逸在夜色中了。

“只有这两个人?”

“再算上随行玄衣卫”

“知晓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此番出来,没人发现吧。”

“无人察觉。”

“很好,多当心些之前你长官轻敌,将自己折在里面了,应是死了,你莫要步了后尘,主家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不容易。”

“是、是主家此次行动也要多注意”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

第76章三不算

冬月廿一,帝自宫中诣护国寺以祷来岁风调雨顺,愿为丰年。

万岁通天台上,秦玄枵一身玄衣衮服,团龙纹样在衣袖中纵横。

今日大晴,万里无云。但天气比前几日冷上不少,偶尔有风,风不大,但寒彻骨,宫中的雪融了不少,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缕雪披在宫墙和枝桠上。

礼官唱罢颂词,秦玄枵步入皇帝的仪仗马车中。

秦铎也跟在他身侧,按照礼制,落后他半步。秦玄枵的步子一顿,微微偏头向回望,故意放慢脚步,等着秦铎也与他并肩,同排而行。

秦铎也步子被打乱了一瞬,抬眼看秦玄枵,果然对上了对方若有所言一般带着笑意的眸子。

秦铎也:“”

他瞬间便懂了秦玄枵此举的含义。

真是,眼前这人,总能让他在各种细微之处感受到那种蓬勃燃烧的热烈情感。

并肩走到御驾旁,秦玄枵不用人搀扶,直接登上马车,勾弘扬站在车边,将炯炯有神的视线落在了秦铎也身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秦铎也扶上车。

秦铎也对勾弘扬笑了一下,“那我便去属车中了。”

而下一秒,车帘内传来了秦玄枵的声音,“去什么属车啊,又不是第一次上来了,愣在外头做什么。”

勾弘扬两只眼睛笑得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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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铎也心里叹了口气。

去秋狝那算是个半娱乐的活动,这去护国寺可要更庄肃,与天子同乘,像什么话

罢了,他连朝会都坐在龙椅旁边呢。

思索半秒都不到,秦铎也直接抬起衣摆,登上天子车驾。

身后文武百官列队中传来很多声倒抽凉气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

文武百官列队送行,而蔺栖元站在武将的最前端,面色复杂。

秦铎也的视线在蔺栖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间,他登上马车,将车帘放下,就将蔺栖元的面色遮在车外了。

能看出来,蔺栖元对他不满。

秦铎也又看了一眼秦玄枵,舅甥二人的眉目很相似,但气质不同。

秦玄枵在这几日闲谈时与他讲过,他九岁逃出宫避了一阵子风头,那时候,蔺家就只剩蔺栖元一人守着满屋缟素,蔺栖元带着他,共同生活过两三年的光景。

到底是血浓于水,估计那位蔺将军以为自己给秦玄枵下了什么蛊,也认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而在岐川的功绩又令这位大将军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一心为国的。

秦铎也敛眸,思索时的波动就随着眼睫的阴影埋藏在眼底。

“想什么呢?”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离了文武百官的视线,眉目间的戾气就散去,又成了个没骨头的毛绒绒。

秦玄枵大氅领口的貉子毛领糊到他脸上,弄得脸颊微痒,秦铎也就去扒拉他。

推不动。

秦玄枵像个毛怪,黏黏糊糊的,蹭来蹭去,“想亲,亲一口吧?”

“不行,”秦铎也一口回绝,“马上要去护国寺中,要注意身心清净,不可纵容自己的欲望等到了寺里,你作为一国之君,就算再不信,也得注意些言行。”

“噢。”秦玄枵惋惜地叹了声,坐好了,心里嘟囔了句古板。

“对了。”

秦铎也附耳过去,轻声对秦玄枵说了句,秦玄枵眉梢一挑,点点头。

招呼勾弘扬上来,嘱咐了句,等对方下了马车,皇帝的仪仗就启程了。

既是轻车简行,就删减了六引和大纛,除了皇帝御驾外,只安排了三辆属车,随行两列青纹玄衣护卫,从宫中出发。

勾弘扬站在宫门口,和朝臣一起目送仪仗离去,直至消失不见了,百官也散去,各自回了工位。勾弘扬向后撤了一步,避开众人耳目,找到了蔺栖元。

蔺栖元声音低沉,问:“这是陛下的吩咐吗?”

勾弘扬点头,二人就也就离开了宫门口。

——

护国寺坐落于京城城外,南山的山顶。

说是南山,但其实这山坡缓得很,修整出了一条平整的上山路,仪仗就顺着山路上山。

城中的雪已融了,但山中除了路上,周围仍蒙着厚厚一层雪被。

很快便到了护国寺。因先帝信奉道教,士大家族在明面上也就纷纷涌入道观,护国寺香火不如多年前,有些陈设已然破旧了,但却依旧保持着整洁,古刹内梵音袅袅。

古刹往往是最静的,就像时间的流淌落不到其上一样。护国寺的构制体量,都与百年前秦铎也所见的几乎无差。

他们下了车驾,山间净雪凛冽的气息就铺面而来。

护国寺门口,住持和僧人们早早接到了礼部的通知在门口等候,今日寺内没有其他百姓来观禅朝拜,只有来往僧人。

秦玄枵替秦铎也整理了一下系在肩上的大氅,将人包裹的严丝合缝后,才满意。

步入山门,院内古树参天,檐角屋瓦与参差石路旁均蒙着雪,随处可见铜鼎内袅袅而起的青烟。

秦铎也按照他当初的惯例,依次参拜过宝殿,敲响了鼓楼与钟楼,午时用过寺内的素斋,下午由住持陪同着,去法堂听禅。

“呵呵呵这位施主,”住持年龄很大了,眉毛胡子都花白,笑得很慈祥,“对流程很熟悉嘛”

秦铎也面不改色,“已是提前有所学习准备。”

“这样啊”住持笑笑,捋了下胡须,不再言语,只不过秦铎也看过去,看到了住持意味深长的眼神。

秦铎也收回视线。

听过禅后,他们今晚也是要留在寺中的,便由僧人引去客房。

晚饭还是斋饭,饭后,在寺中不便处理政务,他们二人就披上大氅,随意在寺中闲逛,走去了后院,寺中长明灯燃着,曲径通幽,小径上的雪未扫,他和秦玄枵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步入后院,有一颗巨大的菩提。

菩提树干有几个人环抱那么粗,枝丫遒劲,横斜肆意生长,冬日里梧桐落叶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比秦铎也当年见它时还要更苍劲些,但归根结底都没什么变化,一时沉浸在时间之静与变的感慨中,秦铎也站在树下,静静抬头仰望着这颗梧桐。

忽然,手指被勾了一下,他下意识低头,看见秦玄枵站在他身边,伸出手,一点点轻轻试探着,将他的手握在手中,握住了,手指就挤进他的手指之间,成了个十指交叉的姿势,紧紧攥住了。

“做什么?”秦铎也将手向回抽,没抽回来,莫名有点羞耻的,他压低声音,“在护国寺中呢,注意些。”

“这有什么,坦坦荡荡的牵手而已。”秦玄枵站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道,“爱情亦是人世间常情,护国寺里还有姻缘殿呢,连佛祖都祝福,我们又有何可遮遮掩掩的?”

秦玄枵说话时凑得很近,吐息扑洒到耳边,秦铎也听得耳根发烫,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源源不断,他调整了下大氅的角度,用衣摆遮住他们二人交握的手。

掩耳盗铃一样。

秦铎也感觉自己的心乱了。

天色渐暗,秦玄枵侧眸看见了他耳根不甚清晰的一抹微红,满意地收回视线,抬头仰望蒙着雪被的菩提树,“别这么紧张我总感觉你把自己逼得太过,过分注意言行的礼数,也始终让自己不得闲,就好像天下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你一样。”

“嗯。”秦铎也应了一声,“不然,心里总有愧。”

“哪有什么愧。”秦玄枵诧异道,“你道德感太高。”

他们在菩提树下站了许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只是站着,风一吹,略冷。

秦铎也想调整下领口,一动,就想起来他们二人牵在一起的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响。

“陛下,施主。”

秦铎也回过头,看见住持正在他们身后,拄着根拐杖,看着他们。

他心里一惊,猛地甩开了秦玄枵的手,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动作过大,反而更不自然,像是做贼心虚。

“咳。”住持贴心地移开视线,偏头轻咳一声,假装没看见。

秦铎也匆忙调整好表情,带好了万无一失的表情面具。

“陛下,末学的师父今日恰好在寺中,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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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枵看了一眼秦铎也,用眼神询问。

“你去吧,找你的。”秦铎也还是觉得尴尬得面上烧的慌,就说,“我在这等你。”

“施主,外头天寒,去廊中等待吧。”住持道。

“好。”秦铎也点点头。

秦玄枵随着住持拐进了宝殿之内,之间一个老人,牵着个半大的孩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是你。”秦玄枵认出了眼前这个老人。

正是他小时候从那个狗洞钻出宫,迷了路后,遇到的那个老人,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老人的面貌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师父,那末学先离开了。”住持退出殿内,阖上了门。

秦玄枵的视线在看起来面相更老的住持上落了一瞬,就收回目光,只看着殿中的老者。

“一别数年,没想到当初的小娃娃,已经成了皇帝啊。”老人爽朗大笑。

“你在十六年前,就已经说过朕会成为皇帝了。”秦玄枵从怀中取出那串破损的佛珠,“你给朕佛珠的时候说的,忘了?”

老人又大笑,“那时因为当初天命指引老身与你有缘,便给你算过一签如今天命又让我来此,这是第二签,也是最后一签,皇帝,说说吧,想问老身些什么?”

秦玄枵几乎没加以思索,直接开口:“我与”

“诶,你的命老身算不了了啊,”老人笑嘻嘻打断他,“老身有三不算,杀业深重者不算,功德无量者不算,非此间人,不算。你嘛,当时可算,如今,杀业深重啊。”

秦玄枵皱了皱眉,觉得无所谓,又开口:“那他——”

只见老人却像是知道他要问谁一般,直接摆摆手。

“更算不了,那位,占了个三成三。”

第77章刺杀(含2k营养液加更)

吾有三不算。

其一,杀业深重者,不算。

其二,功德无量者,不算。

其三,非此间人,不算。

十六、亦或是十七年前,天道有常,亡国颓相,乱世将至矣。

吾随天道与魏王朝将来的亡国之君相见——那时他还是个瘦弱的孩子,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而今,天道有异,降下客星,山川已改,日月重悬,自倾颓至中兴,将魏王朝的年岁重新撰写。

原本吾与那孩子只有一次面见之缘,天道忽然又言,还有一次,吾便前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竟是陛下。

这孩子身侧那人,竟是陛下。

陛下在位时,吾还是那时候护国寺的住持呢。

忽然,一声响,将老人从回忆中唤了出来,他见秦玄枵盯着他,吐了一词。

“妖道。”

“?”老人有点懵,他指着自己:“老身修的是佛法。”

“有什么区别,”秦玄枵从一旁拉来一个椅子,大刀阔斧往那一坐,“妖妖调调的样子,满口胡言。”

老人:“”

“真不知道天道究竟哪里偏爱你。”老人扶额无奈叹息。

“他心怀天下,为了救世甚至情愿牺牲自己,岐川水患时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人,又常劝朕仁政,何来的杀业深重!”秦玄枵凤眸眯起,紧紧盯着眼前,像嗜血的猛兽,不愿听到一丝有关秦铎也不利的说辞,“又何来的非此间人之说?你难道也学司天监用星象之说挑拨离间?”

老人懂了秦玄枵的意思,但只是摇摇头,并不多说,透过寒寺的纸窗,落到外面,长明灯火旁映着一道身影,老人眼中划过不甚明晰的怀念神情,“陛下啊正是懂得这些的,才将杀业留于自身,将乐业给予天下。”

秦玄枵听不懂,皱眉:“说些什么呢?”

老人慈祥中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向秦玄枵,视线在他袖口的忍冬暗纹上一扫,缓缓问道:“你可知,忍冬为何意?”

秦玄枵已然有些不耐烦,但看了眼忍冬暗纹,还是回答了,“忍冬凌冬而不凋,一如大魏历尽严寒,仍生生不息,奔赴光明之春。”

这是成烈帝自北疆大胜归来所言之语,自此长野军军魂即为忍冬。

可寒霜厉雪,这支在在凛冬中磨练出的锋锐之师,挡的过关外的攻打,却躲不过来自背后的谋杀。

长野军已在先帝时灯枯油尽,彻底断绝。

秦玄枵听见老人古怪地低低笑,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忍冬啊,在佛法中,为人的灵魂不灭、轮回重生。”

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敲在秦玄枵的心上,他凤眸微张,在前几日脑中如流星彗尾一样转瞬即逝的灵感又重新归来,那一丝隐约遥远的猜想念头蓦然涌来,他这次猛然将其抓住,雪泥鸿爪的痕迹印在沙上,一点点踩进心里。

是什么是什么?

秦玄枵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回头去看秦铎也的欲望。

“你莫要胡言乱语死了就是死了,死者怎会重生,别把这些鬼神之说带到忍冬上,玷污了忍冬纹,”秦玄枵盯着老人,沉声道,“欺骗帝王即使你有什么妖异之处,朕也照杀不误。”

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

若放在以往,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他绝不会再在此处耽误时间,而是直接拂袖走人,置之不理。

但他没走,也没置之一笑,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哈哈哈哈!”老人看秦玄枵这副样子,觉得有趣,大笑一声,“既是鬼神之说,那你便当老身闲来无事讲个笑话罢,也莫要放在心上。”

“今日,也算是答疑解惑,算过一签了,”说着,老人牵着手里的小孩子,缓缓转过身去,挥了挥手,“当代的君主,就此别过了,你我两面之缘已尽。”

老人牵着孩子,一点点向着后殿走,渐渐隐于火光摇曳的光影中了,忽然老人脚步顿了一下,略回过头,犹豫片刻,开口,声音很轻,“且惜眼前人。”

说着,一老一小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从后殿隐隐传来这两人的交谈之声。

小孩子清脆的嗓音问道:“师父,为何犯下深重杀业者,还可以功德无量呢?”

苍老的声音含着笑意,远远飘来,“因为以武止戈,以杀止战呀,孩子。”

声音很轻,却轰然一声在秦玄枵的脑中炸响。

以武止戈,以杀止战。

所以以杀业为世间开太平,救众生于水火,功德无量。

那非此间人,又是何意?

秦玄枵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狂跳,四处乱撞,他好像隐隐约约触碰到了那个答案。

但他却不敢彻底将那个答案采撷于手中,他在犹豫,他在退却,他似乎是怯懦的,让自己远离。

这种光怪陆离之事,太过于荒谬,而他人的言语,又不可尽信。

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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