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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伯乐重现远赴京市

苏柳荷从集市上回来,坐在院子里晒着地瓜干。

最近春耕,顾毅刃可以放在兜里饿的时候磨牙吃。

她有功夫三蒸三晒,地瓜干金灿灿的颜色,外面结出一层自然的糖霜,比供销社里卖的都好吃。

苏柳荷扎着翠绿的头巾,尊重手上的食物,把地瓜干摆放的整整齐齐。窗台的水舀里放着满当当的红树莓,都是顾毅刃在山上采来给她吃的。

大队部广播里放着优扬的劳动音乐,日子久了,苏柳荷都会跟着唱了。她哼着歌,干着活儿,小日子也有乐趣。

干完活,她进屋把缝到一半的手表袋捡起来继续缝。

知道顾毅刃珍惜那块手表,她用藏青的棉布夹了些薄棉花做成一个掌心大小的布袋,以后顾毅刃不戴手表的时候可以放在里面不怕磕碰。

她正在一针一线地缝纫,香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来信了!录取通知书到了!”

苏柳荷差点扎了手,随即听到广播里传来大队长的声音:“请邓北北和宋姑娘来大队部一趟,你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怎么没有小毅哥!”香菜失声道:“宋姑娘老说他对得比她多,不可能落榜的啊!”

苏柳荷趿拉着鞋,随便套上件春秋装就往外面去,刚出院门就看到顾毅刃的身影,他身边还跟着马大姐。

“没有我的。”顾毅刃声音平静,脸上表情不多:“来信的时候就没有我的。”

马大姐点头说:“我保证夏书记没使坏,当时我们好几位干部都在办公室开会,邮递员直接送过来的。”

汪师傅害怕半疯,后来把小塘村划给别的邮递员,他再也不敢过来了。那位邮递员是知青落户农村的,为人耿直。

苏柳荷使劲拍拍顾毅刃的手臂,笑着说:“没有就没有,又不是明年不能考。咱们明年再试一次。”

马大姐附和着:“是啊,我当年还高考过两次,结果也没考上。”

香菜也说:“回头咱们看看分数,我知道县里有学习班,不如下次到学习班去学一学吧。咱们村报名快二十个,就俩人考上,那还是从前有底子的。其实是竞争太厉害,并不是你不行。”

顾毅刃微微点头,苏柳荷见了拉着顾毅刃进去休息。

顾毅刃虽然跟平时一样,苏柳荷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沮丧。

俩人进了屋,苏柳荷把做的手表袋给他展示:“别想了,我觉得不是你的原因,可能是我的原因。有时候知识点更新淘汰的快…”

她学得都是几十年后的知识,难保现在不属于正确答案。要真是这样,苏柳荷反而觉得是自己耽误了顾毅刃。

“要不问问香菜学习班怎么上?”

顾毅刃坐在炕沿上,拿起小钢尺摸了摸。苏柳荷有时候会在他重复做错题时用小钢尺打他掌心,跟皮鞭比起来不疼不痒的,但他喜欢这种被她关注的感觉。

“我不想去学习班,我只想跟你学。”

苏柳荷见他脸色不好,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不舒服?”

顾毅刃微微点头。

苏柳荷心里咯噔,赶紧把他扶到炕上,拉过自己的花花绿绿的小棉被给他盖上。

顾毅刃却不枕枕头,拍拍苏柳荷的腿,苏柳荷从善如流地扶着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我知道你委屈,兴许是军校分数线高。”苏柳荷轻轻摸着顾毅刃的头,短茬头发扎的手痛,她心更痛:“姑姑知道你最棒的。”

顾毅刃小声说:“你不会因为我考不上就不要我了吧?”

苏柳荷捂着他的嘴忙表态:“怎么会呢,说好咱俩过咱俩就好好过。以后考不上也没事,你种地、我看家,还有咸菜坛,怎么也饿不死。”

顾毅刃那么大的体格,枕在苏柳荷的腿上竟呈现出脆弱感,他在苏柳荷面前温驯不已,最近又让苏柳荷觉得粘着她。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

苏柳荷继续表态:“会。”

顾毅刃说:“那你会结婚吗?”

苏柳荷“啊”一声,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思考了一下目前女性的婚姻状态,想到她现在在这里当家做主,还有顾毅刃。要是嫁了,上伺候公婆、下伺候丈夫,还得一胎八宝,洗衣做饭喂猪养鸡…

“不结。”

顾毅刃仰视着苏柳荷,俊美的脸上已经没了稚气,他笑着说:“那我也不结,我给你干活,咱们就这样过。”

苏柳荷感动死了,摸了摸他棱角分明的脸说:“好。”

顾毅刃伸出手:“拉钩。”

“拉钩。”

“那你会处对象吗?”顾毅刃勾着苏柳荷的小手指不放开,直视她的杏眼,看似随口问。

苏柳荷结婚都不想了,对象也就算了吧:“不找。”

顾毅刃勾了勾唇角:“我也不找,拉钩。”

苏柳荷也笑了:“幼不幼稚。”

顾毅刃晃了晃手指,在苏柳荷眼里还带有一丝天真的孩子气,她也晃了晃:“拉钩。”

得了苏柳荷的承诺,顾毅刃乖乖闭上眼。

等到苏柳荷歪在一边睡着,顾毅刃悄悄起来挪着她到被褥上,珍惜地盖上被子,唇角压不住的勾起。

……

下地后,顾毅刃一扫刚刚的脆弱,单穿着背心到后门口抱柴火。

精壮的肩膀筋肉隆起,墙边闪过一个人影,顾毅刃冷声呵斥道:“出来!”

周成功吓了一跳,赶紧出来,生怕晚一步被顾毅刃削掉脑袋瓜:“毅哥,是我!别动手啊!”

他太知道顾毅刃在苏柳荷面前一个样,在别人面前又是一个样。简直就是小绵羊和大尾巴狼随时切换。

他从兜里掏出报纸说:“《辽省教育周报》上面有分数线,你快看看够不够?”

顾毅刃高考后才跟他说实话,周成功替他在市里关注分数线公布的事。

顾毅刃看也不看:“不用了。”

周成功忙走上前,帮着抱起柴火说:“那怎么样?”

顾毅刃说:“不会有问题。”

周成功忍不住说:“那大队长怎么说没你的名字?”

顾毅刃说:“我两天前给京市第一军校打过电话,确定考上了。家里的情况也跟校方说明,他们答应会想办法把通知书送到我手上。”

“他们凭什么答应你啊?”

顾毅刃瞅他一眼:“凭我成绩好。”

周成功揉揉鼻子,嬉笑着说:“也是。”

他进门后想转进炕屋暖和一下,顾毅刃堵住门抬着下巴:“那边。”

周成功麻利地来到顾毅刃的小单间里坐着。

他们这一等,等到下午四点。

苏柳荷睡懵了,听到外面又是放鞭炮又是有喇叭声,一时闹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香菜冲到炕屋里,见她披头散发还懵逼地坐在炕上,忙说:“考上了,考上了!你怎么还坐着,快起来烧水招待首长啊!人家马上就到了!”

哄小白菜把自己哄睡着的苏柳荷纳闷地说:“什么考上了?什么首长?”

香菜急得跺脚,先跑到外面给灶坑添了把柴火,进到屋里看慢吞吞扣衣服的苏柳荷怒道:“顾毅刃考上军校了!征兵办的首长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过来了!你没听你家当院放着鞭炮吗?你家祖坟都被炸起来了,你还跟我嗯嗯啊啊,快起来吧!”

“啊?!”苏柳荷下巴都要张掉了,惊慌失措地看着院子里涌进来一大群人。

好大一撮绿油油啊,全是四个口袋!还有数不清的村民跟着看热闹,小孩子们在腿间钻来钻去。

好多人啊。

苏柳荷赶紧梳头换衣服,走出屋子挤在人群当中。

顾毅刃还在跟旁边的陆团长说话,说来也是有缘分。上辈子要他去当陆战狙击手的就是这位正团级领导!

另外还有县委和县拥兵办的干部,还来了两台车,四五个穿着军装的军干部。在他们后面,大队书记、马大姐还有若干村委干部都作为陪同。

这样的排场其实顾毅刃也是始料未及,他在众人的鼓掌和鞭炮声中拿过《京市第一军校录取通知书》。

“恭喜你啊,考得非常好,文化和体能都是第一名。”陆团长与顾毅刃握手,惜才地看着周遭的环境,感慨万千。

真是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啊。

没想到冥冥之中又见到他,顾毅刃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身边跟他恭喜的人太多太多,苏柳荷一时没有位置,就站在房檐下,望着顾毅刃。

他被人围绕在中心,与出来的苏柳荷四目相对,俩人眉目含笑都没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毅刃往旁边让了让,对苏柳荷招招手,旁边的人纷纷给苏柳荷让开地方,场面一时很壮观。

苏柳荷屁颠颠跑过去,安稳地站在顾毅刃身边,听他低声说:“我考上了。”

“嗯!你考上啦!”苏柳荷差点没绷住,深深吸了口气,眼圈却红了。

顾毅刃在人们的注视下,第一时间将录取通知书递给苏柳荷。看着她美滋滋地抱着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顾毅刃神色不经意地舒展,神色变得格外温和。

村里跟着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大家羡慕顾毅刃的同时,也顺带把苏柳荷看顺眼了,觉得她有眼光。

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以后她的好日子跑不了。

然而在人群当中,刘家父子三人的脸色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顾毅刃在眼皮子下面居然高考还考上了!他们在后面窃窃私语,都想办法要把顾毅刃这件事搅黄了。

要是军官们不亲自来,他们或烧、或抢、或偷,实在不行夜里多些人手行凶,也不会让顾毅刃出人头地。

不然顾毅刃出去了,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然而京市的军官不光来了,还是正团级干部,正团级干部也就算了,还来了县里的领导。

这下可好,顾毅刃是县里唯一考上军校的人,而且还是状元郎。这可成了县里的宝贝疙瘩。他要是在小塘村出点差错,县里和大队里的干部谁也逃不过挂落!

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刘老二忽然说:“要不然随便找个女人多给点钱,就说他耍流氓!甭管后面怎么样,先破坏名声让他上不了学再说!”

刘老大有个相好的正好可以用上,那女人三十多岁爱赌博,在外面欠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只要给钱什么都愿意干。

他们来到墙角处,正在商量如何做伪证,如何让那女人去告状。

半疯眼神清明,从人群后面撤了出来,顺手将顾毅刃砍木头的斧头抄在手里。

他这两年吃着苏柳荷给的清神米,喝着健体茶,虽然脑子还没完全好透,但记忆恢复了一部分。

他看了顾毅刃一眼,顾毅刃点点头,半疯随即往刘家父子那边去。

大队书记强扯着唇角,挤在人群里拍照。

听闻小塘村这样贫困的地方考出一名金凤凰,市里教育局派人过来采访。

女记者刚到现场整个人都傻了:“原来是他!”

她举着话筒挤到顾毅刃身边,正要说话,却见顾毅刃往另一边侧头,让边上娇小漂亮的女同志给他整理衣领。摆弄完衣领,见他听她说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笑。

女记者觉得自己插不上话,这个采访任务让她有些尴尬。

早知道那天在高考时再有点耐心好了,她来得路上听同事说,上军校就相当于捧上金饭碗,以后下军营就是四个口袋的干部。

她还想往顾毅刃旁边凑凑,找不到机会说话。又见那位女同志不停地跟他说话,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故意的吧?

苏柳荷倒真没注意到她,没那闲工夫。

她看到人群后面被半疯追着跑的刘家父子仨,觉得好笑,跟顾毅刃说这个事呢。

顾毅刃唇角带着笑,站在原地目光直勾勾盯着远处的他们,仿佛洞悉着一切。

苏柳荷在边上还说:“待会我要包饺子,回头给疯子送些过去!”

顾毅刃诧异苏柳荷对半疯的好意,殊不知苏柳荷在为半疯清醒后成为大佬叱咤风云做准备。

她也察觉半疯似乎没从前那么疯了,以前他见人就杀,现在专门盯着刘家父子杀,嘿嘿。

***

京市,中山区大院。

家属区小食堂内,顾孝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着周华安:“你不知道从那边回来我妈又住院了,肯定是被你家车吓的!”

周华安是顾孝文众多狐朋狗友之一,他爸是国二纺的厂长,还接一部分军需日常用品。按照过去来说,妥妥的皇商。

可再大的厂长,在顾司令面前腰杆子也是直不起来的,都靠部队里漏出点订单好让他们日子好过。

周华安从小跟着他爸来顾家走动,一来二去跟顾孝文称兄道弟。

他在顾孝文面前腰杆子也硬不起来,坐在顾孝文对面双手捧着给他倒上茅台酒。

他点头哈腰地说:“也怪我妈心太软,那个分明是远房的表侄,跟我家没多大关系。在我爸厂里干了几年说讨不到媳妇,想开我家车回老家扬眉吐气一回,看能不能骗个媳妇回来,谁知道他能醉驾啊。”

见顾孝文面无表情,明白这位二世祖是真动怒了。忙把自己杯里的酒一口闷了,足足三两。完事腆着笑脸说:“我给阿姨买了些补品,就在车后面,待会让人提过去啊。”

顾孝文眼睛从周华安圆滚滚的肚腩上扫过,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亲眼见着他差点杀人。”

周华安一下从板凳上跌下来,被旁边的人扶着,赶紧挤到顾孝文身边坐下说:“我的大少爷,他哪里敢杀人啊,胆子还没我大,肯定是误会!”

“我想也应该是误会。”顾孝文双手往后面搭在椅背上,冷着脸说:“但我就认你家的车。”

周华安怒其不争地说:“的确要是没有我家的车,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你带回来的报纸我都看了。…顾司令他老人家知道了?”

顾孝文眼珠子一转,垂下头擦拭眼镜说:“不知道,他哪有闲工夫管这种事,不都是地方管么。”

周华安暗中松了口气,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说:“那顾大少今天过来是要吩咐什么事?”

周华安跟顾孝文的表哥关系好,顾孝文也不好继续指着鼻子吓唬他,于是把目的说了出来:“你知道那天差点撞的人是谁?”

周华安很配合地伸脖子说:“谁?”

顾孝文冷笑着说:“是我兄弟!”

周华安假惺惺地笑着说:“您四海都有兄弟,大家都知道您仗义。”

顾孝文不多做解释,招招手。

周华安凑过来后,他在周华安的耳边嘱咐了几句:“怎么样,办得到?”

周华安巴不得卖顾孝文的面子,连声说:“我这就去办,绝对没问题。”

***

小塘村同时间。

“要提前两个月去参加拉练?”

苏柳荷踩着小板凳把木箱子打开,里面有她这两年积攒的布料和钱票,她一趟趟拿出来放在炕上,看得顾毅刃眼皮直颤。

“最晚四月底要动身。”顾毅刃过了明路,刘家父子三人那天被半疯追撵后,不知所踪。大队书记过来问了两次,说来也怪大家都不知道那爷仨去哪里了。

苏柳荷拍拍一沓布料,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那我得给你做身出门穿的衣服,照着干部服的样子做。还得新潮时髦,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能让你同学看不起你。”

顾毅刃舍不得她累眼睛,干脆说:“已经发了常服,到了学校还会发作训服、战斗服,从里到外包干,不用劳神给我做。”

苏柳荷小手一顿,幽幽地说:“你嫌我手艺给你丢人。”

顾毅刃忙解释:“不是,我是怕你受累。你眼睛一累就长针眼,我在家能照顾你,要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是啊,顾毅刃要是走了苏柳荷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她坐回炕沿上,顾毅刃麻溜将布料放回木箱子里,又把小板凳搬回原处。

然后将窗台上的瓜子拿给她,让她吃着解闷,还不往把撮箕放到地上接着。

苏柳荷还没开口,顾毅刃便说:“我给你倒红糖水。”

苏柳荷小脸有点红了。

今天正好她日子到了,加上顾毅刃快要离开,多少有点闹情绪。

顾毅刃冲好红糖水过来,见苏柳荷趴在炕桌上数钱。毛钞居多,又旧又破用橡皮筋勒着一摞。

苏柳荷平时嫌脏,说上面都是细菌每次都让顾毅刃数,数完让顾毅刃去洗手。

她难得屈尊降贵地数钱,一边数一边说:“咱们一共攒了九十八元,买火车票去京市要钱、路上吃喝也要钱,给你七十,我留——”

“这些是学校发的补贴。陆团长亲自交给我的。”顾毅刃从兜里翻出一沓钱票说:“军校学员免除学费,每个月包吃住,还有粮票补贴和工资。虽然没有正式干部那么多,一个月也有四十元。回头我每个月都给你寄过来。你就在家跟香菜玩,什么活别干,等我接你走。”

要是从前知道有笔钱,苏柳荷肯定高兴。现在趴在炕桌上,小脸压的变形了,嘟着嘴寡寡欲欢地说:“噢。”

顾毅刃忍住想要上手捏的冲动。

他俩朝夕相处两年半,无处不在两个人的记忆,冷不防离开,顾毅刃也有点难以割舍。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要记得告诉老师。”苏柳荷坐直身体,小脸严肃地说:“有的人坏会霸凌同学。”

顾毅刃认真听着:“好,我记得找老师。”

苏柳荷又说:“要吃饱也要吃好,碳水和蛋白质要搭配着来。我跟你说过的。”

顾毅刃也认真回答:“我不会忘记的。”

之前做题也是想看她气鼓鼓挥着小钢尺的模样,故意做错几道题。但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苏柳荷继续叨叨说:“京市是个花花世界,什么样式的人都有,你跟人来往要注意。”

顾毅刃笑了:“你在这里也要注意。”

苏柳荷又蔫儿吧唧地趴在炕桌上,嘟着小嘴说:“知道了。其实我挺为你高兴的。”

顾毅刃说:“我懂的。”

距离他去学校也就两个礼拜,这样的时间在苏柳荷叨叨中过得飞快。

特别是这些天,有不少人过来做客。还有人打听顾毅刃是怎么学的,会不会有秘密资料之类的。

真是应证那句话,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苏柳荷烦不胜烦,从供销社买完菜回家,提着小竹篮见到村口的狗都想给两脚。

“诶,让让。”有个骑三轮车的人拖着满当当的商品从石头路上颠过差点刮到小竹篮。

“借过借过!”

“前面的靠边点啊!”

苏柳荷干脆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往苏茴娣家去。

钱大姐和何奶奶俩人约好到供销社买花生米,见到这样的状况,何奶奶拉着苏柳荷的胳膊说:“你千万别生气啊,生气坏的是自己身子。”

苏柳荷不明所以,钱大姐鸟悄儿地说:“是苏茴娣下个月办婚礼,借了碾谷场呢。瞧她大张旗鼓的,谁不知道她大着肚子。提前这么些天准备,我看她能摆几个菜。”

碾谷场连着粮仓和大队部,地方大,足能摆下二三十桌。

苏柳荷哪里会生气,早就是两家人。她要走阳关道,苏茴娣要走独木桥。

回到家,顾毅刃已经把出发的包裹整理好。陆团长派车过来接他,直接把他送到省城火车站。

苏柳荷给他带了好些健体茶,还把美肤板栗和清神米给他也带了些。

他俩并排坐着门槛上等着车,苏柳荷捧着小脸不说话,顾毅刃也就不说话。

他不停地看她,从颅顶的发丝到耳尖的绒毛,出色的眉眼、精致小巧的鼻子还有想要按揉的双唇。

他的目光克制不住地掠过她每一寸肌肤,真想狠狠地揉在怀里一起带走。

顾毅刃垂下眼眸,掩盖住惊心动魄的奢念。

院子外面传来喇叭声,顾毅刃站起来不舍地说:“放假我肯定回来。”

苏柳荷还坐在门槛上,昂着头说:“到时见。”

顾毅刃走了几步,站住脚说:“封闭训练期间,我不能跟你联系太多。”

苏柳荷扯着唇角笑了笑:“嗯,我知道的。训练完再联系。”

顾毅刃点头:“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苏柳荷在他上车的节骨眼跑了过去,站在车外面怯生生地说:“别忘记我在等你啊。”

见她这副可怜样,顾毅刃终于忍不住,把包往车座位一扔,转身紧紧抱住苏柳荷。这么娇这么傻的一个人,他真的放心不下。

苏柳荷感受到他的力量,埋头在他怀里到底哭出来了。平时古灵精怪的脑袋瓜此刻糊成浆糊。

顾毅刃哄孩子似得轻轻拍着她的背,看着周围没人,司机也体贴地没往后面看,干脆拥得更紧了些。

离别时,顾毅刃狠下心不再看嫣红的眼尾,再三嘱咐:“要是遇到危险记得找疯子,我这边安顿下来有机会就接你过去。”

苏柳荷哭完感觉好了点,她哽咽着说:“好。”

吉普车终于离开,苏柳荷恹恹地叹口气,拿着小树杈在地上划拉。

好了,现在也就斜对面家的大黄狗跟她作伴了。

第22章养的是狼还是狗

三天后,顾毅刃成功到校报到,跟苏柳荷寄过一次包裹。后面进去新生封闭作训期,一直到端午节俩人都没联系上。

苏柳荷蔫儿吧唧地在家缝假领子,偶尔和香菜她们上集市上卖一卖,销路还不错。

到了端午节,也叫五月节。

系彩绳、吃粽子。

香菜在家洗粽子叶,前脚宋姑娘拿来两把艾草,后脚苏柳荷穿着顾毅刃的棉褂子扭哒哒过来了。

顾毅刃吃喝拉撒都由国家管了,穿不上薄棉褂。苏柳荷便把袖子卸下来改个腰身自己穿着。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有顾毅刃身上皂角清爽味道穿起来很安心。

中午穿有些热,早晚正好。

香菜和宋姑娘相视一眼没说话,她们最近听到一些流言。

苏柳荷把家里的清神米带了半斤来,站在灶台边看着铁锅里烫着的粽子叶说:“咱们把粽子里头放粒红枣吧?”

香菜接过小竹篮看到里面的晶莹圆润的米粒不舍地说:“哪能让你破费,你如今自己过日子,凡事都得省着点。”

苏柳荷穿着粉色塑料凉鞋,是顾毅刃刚到京市给她寄的新商品,里头配着白袜子,又土又洋的没法说。

其实她也不想穿,可脚丫子不抗冻。

苏柳荷笑嘻嘻地说:“他寄粮票回来了,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难得过节干脆吃点好的。”

其实粮票都攒着呢,这些大米是咸菜罐里的。她找个借口也方便日后吃大米饭。

她刚才看到香菜和宋姑娘的眼神,知道村里有人故意谣传不中听的东西。

有的说顾毅刃没爹没娘没牵挂,走了不会再回来。还有的说他忘恩负义的,都觉得她在村里早晚会被顾毅刃遗忘。

谣言来的突兀,还很迫不及待,苏柳荷报之以冷笑,顾毅刃是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根本不是白眼狼,是个朴实善良的好青年!没错!

香菜和宋姑娘显然也听到传闻,不敢告诉她,怕她难过。

见到她穿着漂亮的凉鞋,知道顾毅刃是惦记人的,她们俩也就放心了。

香菜憋了好久憋不住问:“他什么时候跟你联系?还没训练完啊?”

苏柳荷往大米里舀水泡着说:“差不多再半个月就好了。”

宋姑娘说:“你叫他给你打电话,让村里大喇叭喊你去接。”

苏柳荷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说:“行,让大喇叭喊到全村人都听见了我再去接。”

仨人一起笑了。

“老张头家的雄黄酒可烈了,我娘去年换了些都浇院墙了。”

香菜跟她们说:“你今年去买点吧,不喝就不喝,浇在院墙周围能防蛇虫。”

“那我得多买点。”苏柳荷怕那些玩意,顾毅刃在家她不觉得,顾毅刃离开后她觉得自己胆子比想象的小。

临走前他把柴火摞的小山一样高,还换了煤炭票,地窖里装满地瓜、倭瓜和土豆,房檐下面挂着数不清的辣椒大蒜与苞米。

井口也刷洗过,换了新螺丝。炕柜的合叶也换成新的,铁将军上了机油。房顶重新检查过…几乎他能做到的全都做了。

香菜瞅见苏柳荷发愣,知道她八成又是想起顾毅刃。

她忙跟宋姑娘俩人拉拉扯扯说些别的,引得苏柳荷拉回注意力。

“哟,都在呢。”

苏柳荷没听到有人敲门,可苏茴娣居然站在院子里,人长胖了一圈,不似从前面黄肌瘦。

香菜背对着门口,吓了一跳,见到是苏茴娣不请自来,拉着脸说:“有什么事?”

苏茴娣眼睛在她们仨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苏柳荷身上的旧棉褂上,因为被香菜当着没看到她的粉凉鞋。

苏茴娣心想,果然如此。收回目光摸了摸肚皮,带着挑衅含义地说:“怎么还穿的破破遭遭,我以为你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宋姑娘性子直,受不了地说:“你什么意思?”

苏茴娣说:“人都走了还穿着人家的褂子,好久没消息了吧?对之前的好日子还念念不忘?”

苏柳荷抬头说:“小毅在的时候没见你敢招惹我,现在坐不住了?”

香菜正要说顾毅刃是在封闭训练,被宋姑娘按住手。

苏茴娣笑得更畅快了:“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坏。今儿找你们是有正经事。村里跟我同岁能拿得出手的姑娘太少,你们仨明天早点到我家来啊。”

苏柳荷干脆地说:“不去。”

苏茴娣又笑了,露出富态的双下颌:“我让你们跟我一起露露脸还不好啊?”

苏柳荷不为所动,扒拉着盆里的大米。

苏茴娣眼珠子往那盆莹润光洁的大米上扫了眼,她知道苏柳荷在村子里朋友少,没想到为了跟宋姑娘和香菜继续做朋友,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吧。

苏柳荷根本不想跟苏茴娣有什么纠葛,感觉她脑子有病,怀了肚子以后甚至以为全世界都的围着她的肚子转。

“谁稀罕露脸。”苏柳荷站起来把铁锅里的粽子叶夹出来抖了抖,苏茴娣怕身上的的确良衬衫溅到水,往后面退了两步。

苏茴娣说:“有芋儿粉蒸肉和刘家屯子的红枣糕。”

苏柳荷转头眯了眯眼:“要随礼吗?”

苏茴娣说:“你衬几个钱?到了给我端盘子。”

端盘子?

苏柳荷:“不去,伺候不起。”

苏茴娣昂着下巴跟宋姑娘说:“你还没跟她们说啊?”

苏柳荷和香菜齐齐转头看向宋姑娘,宋姑娘红着脸说:“我二叔接了她家的酒席,需要人帮忙。我不想去的,也没想让你们去。可我二叔他徒弟摔断腿,人手实在不够。你们也知道做大席的最讲究口碑。”

宋姑娘的二叔是远近闻名的好厨子,头几年在人民公社食堂,去年出来自己干农村红白大席,价格便宜、鱼肉有门路,十里八乡名声越来越好。

宋姑娘还给苏柳荷送过几次二叔做酒席剩下的大菜,给别人是折箩,知道苏柳荷嫌弃别人吃过的,给她的都是别人没动过筷子的好菜。

宋姑娘小声说:“我来端盘子,你们帮着打打下手就行。”

香菜看够了苏柳荷这段日子走神发愣,直接说:“去就去,反正我们不带礼。”

苏茴娣冷笑着说:“行。我要是能找到别人,才不会找你们。”

香菜嘟囔着说:“你面子还没有芋儿粉蒸肉大,没这个菜给钱我都不带去的。”

香菜和宋姑娘俩人凑在一起嘻嘻笑,苏柳荷忍不住也笑了。

“管她怎么嘚瑟,先改善生活。”香菜性格随妈,洒脱地说:“打下手就能吃芋儿粉蒸肉,划算。小荷,你跟我们一起,吃她个精光。反正又不是给她面子,是给宋二叔面子。”

香菜也想让苏柳荷转移注意力。她知道苏柳荷早对李红星没意思了。他们结婚真比不过芋儿粉蒸肉来的勾引人。

至于苏柳荷具体对谁有意思…她敢想但不敢说。

顾毅刃震慑力十足,哪怕对苏柳荷像对小祖宗似得,谁都不敢替他捅破窗户纸。

养得究竟是猛狼还是乖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

苏茴娣是小塘村极为少数嫁到城里干部的同志。

当年苏柳荷和苏茴娣俩人闹得风言风语,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苏茴娣是从苏柳荷手里撬的人。

今儿苏茴娣结婚,惊现苏柳荷帮忙打下手,纷纷惊掉下巴。

苏柳荷穿着鹅黄色布拉吉,发尾系着同色丝带。在席间穿梭,脚下漂亮精致的粉凉鞋哒哒哒发出动听的脆响。

苏茴娣站在碾谷场仓库值班室里,透过窗户牙齿咬的咯吱响。她身后,赵大庆望眼欲穿地看着苏柳荷:“她还是这么漂亮,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要不是赵大庆请求,苏茴娣哪里会登门请她们过来帮忙。

她比不过苏柳荷的天生丽质,从前好歹能踩一踩香菜和宋姑娘,谁知道她们俩青春痘和胎记渐渐好了,也呈现出青春靓丽的面孔。

苏茴娣扯了扯红格子的确良衬衫,肚子这里有点紧。她输人不输阵地昂着头望着碾谷场。

也不知道赵大庆被谁敲打过,这两年只敢向李红星问苏柳荷的动向。李红星只好跟苏茴娣打听。

苏茴娣越想要甩掉苏柳荷的阴影越是甩不掉,每天都被问来问去。

听人家说顾毅刃走得时候头都没回,她高兴疯了。苏柳荷过得越不好她越高兴。

今天苏柳荷脱下破旧的棉褂子换上布拉吉,整个人在酒席间发光,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她吸引。

“她肯定想勾引谁。”苏茴娣等到赵大庆出去了,低声跟李红星说:

“她前些日子穿得破破烂烂,今儿特意打扮过。你说,她该不会真想跟赵大庆好吧?要是那样赵大庆听了她的枕边风还能有你的好?”

“不会,赵主任说了不会再追求她,他们之间没可能了。”

李红星艰难地挪回目光,眼睛落在苏茴娣隆起的肚皮上:“我去看看赵主任在哪里。”

“这就好。”苏茴娣头上戴着红绢花,盘着花式的头发,脸上打了胭脂和口红。口红照着唇线涂的,又薄又锐利,一张一合像是带刺的喙。

苏茴娣望着李红星落寞离开的背影冷笑,知道他还忘不了她。

苏茴娣摸了摸肚皮,坐在木床边静静地看向外面,唇角慢慢勾起笑容:“好孩子,妈妈谢谢你。”

她看着忙碌的苏柳荷,心想着过了今天,她就能彻底地将苏柳荷踩在脚下了。

期盼近三年的婚姻总算要开始,她的户口也已经随着结婚证落在李家,她以后拿着城市粮本,终于是城里人了。

片刻后,外面鞭炮响起,她朝思暮想的婚礼开始进行。

苏柳荷忙完一圈,坐在厨棚子外面的桌子边吃着芋儿粉蒸肉。

香菜负责摆盘,给她们这桌放了好多粉蒸肉,喜得宋姑娘连吃两碗二米饭。

最前面苏茴娣的爹娘和弟弟都在跟人喝酒,苏柳荷看也不看他们,平静的让他们胆寒。就怕她临时起意闹出幺蛾子。

“快吃。”香菜给苏柳荷夹一大块粉蒸肉,催促道:“吃完咱们就溜,记得都抓把油炸黄生米回去,咱们把雄黄酒喝起!”

苏柳荷笑盈盈地咬上粉蒸肉,宋二叔肉菜做的入味,粉蒸肉的肉片先炖后蒸,还得花功夫焖一个小时,肉片带有芋头的香糯味道,入口即化。

反正在外面的大饭店里吃不到同样的,只有乡间大席才有的独特美好的味道。

昨天苏柳荷梦到顾毅刃在京市被京市少爷们欺负了,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在美好的食物给她心灵慰藉,在香菜的催促下真吃下大半碗饭。

宋姑娘感受到其他桌子投入过来的视线,有探寻、有八卦、也有幸灾乐祸。

苏柳荷头两年被苏家撵出去,大家都以为她完蛋了。

谁知道她跟顾毅刃过到一起,日子越过越好,成日妖妖娆娆的,早有人看她不顺眼。现在见她落单,恨不得往越坏的地方想她。都想看看她没了仰仗会落魄成什么样。

也许现在还在合计苏柳荷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又想着巴结苏家人。

还有几个男青年,眼珠子滴溜溜在苏柳荷娇软的腰身上转,香菜瞪过去,他们又盯过来,实在恼人。

苏茴娣与李红星端着酒盅姗姗来迟,他们过来的同时,身边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青年,看样子三十出头,盯着苏柳荷直咽吐沫。

“小荷妹妹,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给粮油站运高粱米的老罗。他说想认识认识你,我就让他过来了。”

苏柳荷坐在原地,头也不抬地用香帕子擦擦嘴,将筷子撂在碗沿上,跟香菜和宋姑娘说:“咱们该走了。”

李红星直给苏茴娣使眼色,让她赶紧把罗柱弄走。这人在隔壁村出名的一根筋儿,苏柳荷现在没顾毅刃在身边护着,要是被他盯上讨不到好处。

苏茴娣有心给苏柳荷难堪,转头跟罗柱说:“你咋不介绍介绍你自己啊?我妹妹都瞅着你呢。”

罗柱国字大方脸络腮胡,说话粗声粗气,手背上长着厚厚的汗毛。身上还有难闻的汗味。

他的五大三粗与顾毅刃的高大精壮差远了。

罗柱绕到桌子对面,正对着苏柳荷粗声粗气地说:“你怎么不说话,听说你以前有过男人,你怎么还羞上了?”

苏柳荷猛抬头,对上苏茴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苏柳荷冷冷地说:“不是谁都跟苏茴娣一样大方,我们做姑娘的你说话注意点,不然我告你耍流氓。”

那就是没被男人碰过?

罗柱顿时喜笑颜开,顾不上苏茴娣瞬间发红发紫的脸。

其他人也都偷摸往这边看,大家心里都嘀咕苏茴娣挺着肚子还要办婚礼,的确是婚前行为不检点。要不是李红星的身份,大家谁愿意往这边坐着。

李红星拉着苏茴娣往别处去,苏茴娣甩开胳膊说:“顾毅刃一走了之你还装什么装啊,打扮的花枝招展不就是想要在这边再傍一个吗?”

李红星紧皱着眉头说:“你别这样说,大喜的日子你要干什么?”

苏茴娣勾着唇角低声说:“是啊,要不是我有肚子,也不知道你能跟谁结婚。”

她声音不大,但还是让周围两桌听到了。大家纷纷咂舌,觉得苏茴娣疯了。

李红星气不打一处来,跟大家抱着拳头涨红着脸说:“我媳妇喝醉酒说胡话,我跟她是拿了结婚证才、才那个啥的。大家别当真。我再敬大家一圈啊。”

这话也就骗骗傻子。

香菜想要起来骂人,苏柳荷拉住她,坐在座位上望着李红星说:“新婚快乐,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能跟你像一点。”

这话落下,全场哗然。

“什么像一点?难道这孩子不是李红星的?”

“李红星说拿证以后怀上的…照理不会这么大吧。”

“苏茴娣能是什么好人,好人都在家躲着生孩子,还会大张旗鼓的办酒席?”

……

苏茴娣以为今天会给苏柳荷难堪,没想到苏柳荷一点面子不留,就差指着鼻子说孩子不是李红星的。

李红星圆不了场,愣在原地。

苏茴娣疯了似得要往苏柳荷这边冲,嘶吼着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半疯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站在苏柳荷两步开外随时准备动手。

陈秀兰本来不想过来参与,她亲家都没过来参加婚礼,她还得跟村里老一辈人扯谎应付。

好在新房子到手,以后娶儿媳妇也够用。他们才不管苏茴娣在婆家有没有面子。反正能给婆家添丁就是最大的面子。

陈秀兰听到后面闹了起来,见到苏柳荷站在那里,顿时慌了:“完了完了,我说什么来着死丫头当真要闹婚礼了!孩子爹,怎么办啊!”

苏建国喝得醉醺醺,眯着眼根本看不清苏柳荷站在什么地方。

李红星缓了半晌清醒过来,拖拽着苏茴娣让她回前面去。陈秀兰前面拉着苏建国,后面追着同样喝多的苏承业,根本顾不上撵苏柳荷。

苏柳荷冷眼看他们一家,抓了把油炸花生米往小路走去。

“别走!”罗柱慌忙跟上前,在身后喊道:“苏柳荷同志,我要娶你!”

罗柱原先有个媳妇,据说是跟人跑了,其实不少人都知道应该是被罗柱家暴打死了。

他这人嗜酒如命,喝完酒大脑兴奋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宋姑娘吓得花容失色,拉着苏柳荷的手说:“苏茴娣这是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啊。都怨我让你过来,我真该死!”

相反苏柳荷根本不怕,顾毅刃留下疯子保护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

马大姐和钱大姐等人也过来守着苏柳荷,她们不让罗柱近身,也不想让半疯做出疯狂的举动。

马大姐生气地说:“老孙家还想托我跟苏柳荷提提婚事,这样被搅合,她说亲更难了。苏茴娣这就是不安好心啊。”

她并不知道顾毅刃会把苏柳荷接出去,只想着苏柳荷有了婆家总比孤零零在村里强。

钱大姐也觉得是这样,见到苏柳荷不为所动,还以为她害怕。

苏柳荷记得答应过顾毅刃不结婚的事,根本不在乎村里谁想要娶谁不想娶。

“我跪下来求你!”罗柱见她没什么反应,抓起酒瓶子叽里咕噜灌下一瓶,摔了瓶子就要往苏柳荷这边来!

半疯见状,从腰里抽出匕首,在众人的惊呼中往苏柳荷身边跑。

罗柱酒意上头,以为半疯要跟他抢女人,指着半疯骂道:“谁敢抢我媳妇,我就宰了谁!”

半疯嘻嘻笑着说:“这个我在行。”

酒席上的人们呼啦啦起来往碾谷场外躲避,一个酒疯子、一个真疯子,不管被人招呼上了都没好果子吃啊。

马大姐赶紧往村委会跑去,希望能找来村干事帮忙阻拦。

苏茴娣推了李红星一把恼火地说:“你快让他们别打了啊。”

李红星淡淡地说:“这不就是你希望的么?”

苏茴娣哑然:“…我、我没有。”

李红星说:“她已经很艰难了,为什么你还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我问你,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苏茴娣仓皇地扶着桌面,脸色发白地说:“是你啊。”

李红星脸色难看地说:“希望吧。”

正在他们说话的同时,罗柱操起酒瓶子往半疯那边去。

半疯与他迅速扭打在一起,地上的血液分不清楚是谁的。席面上没吃完的饭菜散落一地,孩子们哭喊着被父母抱着往远处跑。

罗柱蛮力大,半疯跟他打的难舍难分。

就在他抽出匕首往罗柱肚子上捅时,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清亮的喇叭声让碾谷场的喧闹瞬间停滞。

半疯停滞着胳膊,被罗柱摔在地面上。

罗柱没见过半疯这样招招往死上逼的人,比他还不要命。顿时酒意清醒,趁着半疯被甩开,屁滚尿流地往远处爬走。

京牌红旗轿车缓缓从乡间小路上行驶,后车窗户摇下来,露出穿着高档中山装的斯文脸孔。

顾孝文乐呵呵地说:“苏柳荷同志,我来接你啦!”

话音落下,不说苏茴娣一家和看热闹的众人,苏柳荷自己也是懵了。

顾孝文戴着银丝眼镜,皮鞋发亮。从红旗轿车里下来,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他身份了得。而且包装的好,看不出脑容量,挺唬人的。

他先环顾四周,小塘村穷山恶水没什么值得欣赏的地方,唯独百里农田此刻绿油油,一派生机勃勃。

碾谷场北边盖着两台脱谷机,南边摆着十八桌喜宴。

喜宴看起来进行的并不顺利,跟他一起来的司机剃着短茬头,一副肃穆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将半疯压倒在地上。

半疯啊呜乱叫,苏柳荷赶紧过去:“你放开他。”

司机看了顾孝文一眼,顾孝文点点头,司机松开半疯,拍了拍手上的灰。

半疯抓起地上别人吃剩的芋儿粉蒸肉,端着盘子跑到仓库门口大口吃起来。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苏柳荷。

顾孝文走到苏柳荷边上,吊儿郎当地说:“大兄弟托我来接你。”

李红星刚才冷眼旁观他们打架,此刻甩开苏茴娣的手,大步走过来说:“你是谁?你凭什么要接苏柳荷走?”

顾孝文抬着一边眼镜,把仅有的斯文气磨灭成纨绔气,仿佛没见到李红星,又跟苏柳荷说:“咱们收拾收拾东西,我陪你去大队部盖个戳儿。”

李红星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顾孝文瞥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边去,没你说话的地方。”

李红星在小塘村是有面子的,光是市里粮油站副主任的名头也能让他在小塘村横着走。

如今被个年轻人落了面子,羞恼不已。

苏茴娣眼睛死死瞪着红旗轿车,她结婚连台自行车都没坐上,她迫不及待地说:“苏柳荷,你厉害啊,顾毅刃刚走多久你就勾搭上另一个了!”

顾孝文总算乐意给他们夫妻多一分视线,上下扫着苏茴娣,眼睛在她肚子上转了个圈,他往地上啐了口:“真他娘的脏。”

苏柳荷觉得顾孝文虽然她不太熟,但这张嘴属实会得罪人。

苏茴娣气得胸脯一鼓一鼓,要是换成村里人她早就冲上去干仗了。可对方是城里人,还是不一般的城里人,她骨子里的自卑怯懦让她忍住了冲动。

苏柳荷感觉到无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觉得顾孝文来的蹊跷,问他:“大兄弟?”

顾孝文对苏柳荷有得是耐心,他走过来说:“还能有谁啊?顾大兄弟托我来的呗。他在京市也就我一个熟人,我不来谁来?”

香菜拉着苏柳荷的手,生怕她一激动跑到人车上被人拐卖了,她盯着顾孝文,感觉他不像好人:“空口无凭,你得拿证据。”

顾孝文“嗐”一声:“走,上大队部打电话。我手上帮你调动工作的资料还得京市那边确认呢,正好一起。”

香菜等人面面相觑,京市工作?

苏茴娣疯了似得抓着李红星说:“京市工作?什么工作?苏柳荷要到京市去上班?”

李红星盯着顾孝文,脸色黑的难看。这位从天而降的大少爷,跟在场的所有人都有鸿沟,是他说不上话的。

苏柳荷也很震惊。

她虽然深信顾毅刃会来接她,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事来得措手不及,直到她拿着话筒,听到顾毅刃的声音,才终于认清事实。

“是我让他帮忙接的。”顾毅刃临时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上次撞我的人他认识,作为补偿,帮忙给你安置份工作。”

“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顾毅刃短促地笑了声说:“主要是不想让你失望,有准信了再告诉你比较合适。谁知道岗位来的突然,你要是不去被人顶了,下次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这一点苏柳荷能猜到,花桥市一个小城市弄个城市工作就很难,看苏茴娣弄到城市户口就知道,这还没工作呢,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苏柳荷一个只有小学学历的人,能有京市工作,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她明白顾毅刃的想法,她在这边天高皇帝远他照顾不上,还不如借机会早点去京市,也好有个照应。

苏柳荷抱着话筒,小手微微发抖,知道撞人的车主有背景,没想到这么有实力:“那我真去了?”

顾毅刃在那边笑了,声音扑在话筒上,惹得苏柳荷耳朵红了:“来吧,妹妹大胆的往前走。”

苏柳荷佯怒:“谁是你妹妹,没大没小。”

顾毅刃又笑了,心情很好地说:“到了京市,村子里的辈分就不管用了啊。”

苏柳荷怔愣了下,想想也是的。她一直给顾毅刃当姑姑,那都是按照村子里老一辈的辈分算,正经说起来根本就没亲戚和血缘关系。

“到了再说。”苏柳荷嘟囔着说:“那我去了住哪儿啊?”

顾毅刃说:“工作单位有宿舍。你这不是走了关系吗?关系户的条件不能差。你直管来,别得我都帮你打理好。”

这样说苏柳荷就满意了。

说了没两句话,顾毅刃那边响起军号声,其他的话只能见面说了。

她打电话的同时,顾孝文已经催促大队书记盖戳儿。

马大姐确定苏柳荷这边是被顾毅刃接走的,乐得合不拢嘴,不顾大队书记给她使眼色,掏出信纸给苏柳荷开介绍信。

顾孝文和短茬头的司机堵在大队部门口,挺有压迫感的。

村里人没什么见识,大队书记也就跟县里的干部们有过短暂交流,见到京市来的大人物,虽然踌躇,到底把公章盖上了。

他试着要跟顾孝文搭话,然而顾孝文根本不理他。让大队书记话也套不出来。

马大姐核对资料上的单位,“国二纺织服装厂销售部”,低声跟苏柳荷说:“不用下车间真好。”

苏柳荷跟她说:“我也觉得,车间最脏乱。不过柜台没提成,得一直站着。”

马大姐乐了,小声说:“管他干什么,能走出村沟子就是胜利。最后混两年把户口落在京市,以后你就是京市人了,听着就体面。”

她往顾孝文那边扫了眼,又压着嗓子说:“可得注意分辨人,有些男的嘴皮子耍得厉害,其实啥都不是。就找个像小毅那样踏实肯干的。”

苏柳荷抿唇说:“看吧,有些强求不得。”

马大姐笑着说:“但有的就是天定的缘分。哎,你以后就知道了。”

苏柳荷挠挠头:“噢。”

顾孝文接过材料,把她们的对话听个半截,闻言还以为苏柳荷觉得顾毅刃缺乏考验,不禁咂舌。

顾毅刃本可以把赔偿条件好好谈谈,为日后分配部队做打算。却愿意给苏柳荷机会,让她去京市弄个小破工作。这样的男人还需要考验啊?

要知道从第一军校出来的军官都是经过国家考验过的优秀青年干部,京市许多人家专门想找这样的青年才俊结合都找不到。

“赶紧的,别墨迹。我还得去乡里办事呢。”顾孝文敲了敲大队书记的桌面,把公章的地方检查一遍递给司机看。

司机给他干点活不容易,不光当司机、保镖还得兼职文秘,把苏柳荷的个人材料翻了一遍,指着一个地方说:“夏书记,这里还需要签个字。”

夏书记本想着拖延两天,没想到被司机点出来,虚伪地笑着说:“瞧我太久没签调动资料,一下子就给——”

“少废话。”顾孝文见他就烦。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上对付领导、下对付群众,中间还得捞好处。

苏柳荷看了顾孝文一眼。

他冲苏柳荷笑了笑说:“早点办完早点回去,进京证还是上回办的,眼瞅要到期了。”

从大队部出来,香菜与宋姑娘都等在门口想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给小毅去了电话,是他安排的朋友。”苏柳荷与她们说:“待会收拾东西我就要走了。”

“这么着急啊。”香菜和宋姑娘一左一右地夹着她说话,叽叽喳喳的。这仨姑娘今年开始得各奔前程了。

苏柳荷进屋收拾,顾孝文和司机站在车边上等着。

司机抽烟,顾孝文不抽烟,他成日陪在佟虹雁身边,一点烟味沾不得。

他蹲在路边嚼着大白兔奶糖,给过来看热闹的孩子们一人分了一颗。

不大会儿功夫,六七个孩子全被他起了外号:“大鼻涕,一人一颗你别抢小麻子的。”

“小斜眼你得让你爹娘带你去医院看看啊,老这样以后找不到媳妇。”

“哟,一枝花谢谢你的狗尾巴草。大哥哥在城里等你十八啊。”

“诶诶诶,别人家墙根儿不能撒尿,你他娘的属狗的!”

他蹲在外面屁大会儿功夫,兜里毛钞和车里零食被席卷而空。孩子们得完好处都跑走了,留着他望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我当年——”他望着埋汰的孩子们,话说到咽了下去。

远远地,苏茴娣换了身行头走过来,一改刚才狰狞的面孔,大老远对顾孝文乐。

顾孝文总算见着苏茴娣胸前戴着的红花,与同行的司机说:“这还是个新娘子。”

司机话里有话地说:“结婚就添丁,算是双喜临门。”

顾孝文嗤笑了声站起来,拖着麻了半边的左腿,跟司机说:“这娘们来者不善,别让她讹我啊。”

司机把烟踩灭,走到红旗轿车后面插着兜挡着苏茴娣:“有事?”

苏茴娣拿着一袋乱七八糟的喜糖抓上一把递给司机说:“大哥,我跟你打听打听,你们这是要怎么安排苏柳荷啊?真要去京市呀?”

顾孝文没别的长处,就是耳朵灵,离三里地骂他他都能听着。闻言摇下车窗户道:“去不去跟你有关系吗?”

苏茴娣腆着脸,想要往车边走,又被司机挡住。

苏茴娣心想,这大少爷排场真了不得,还带家丁呢。不知道苏柳荷和顾毅刃怎么攀附上的。

“是不是要给人当保姆啊?”苏茴娣试探着问:“听说今年好多人到城里给人当‘小保姆’,按年给钱呢。”

苏茴娣看准有人过来,故意把“小保姆”三个字说得暧昧不清。

顾孝文几次三番被她打扰,烦不胜烦地下了车,猛地关上车门,嘭一声震的苏茴娣有点胆颤。

“苏茴娣是吧?”顾孝文不笑的时候架势挺唬人,他挺直腰杆眯着眼像是打量商品一般,往苏茴娣脸上扫过,随即嘲讽地说:“恨不恨?”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光是苏茴娣不明白,边上佯装路过的几个人也听不懂。

“什么意思?”

顾孝文说:“恨自己爬男人床爬早了,见到我这么个人物,后悔大肚子了呗。”

司机对他的嘴皮子深感佩服,扭过头瞅着苏茴娣免得她暴起。

苏茴娣被他说的颜面无存,仿佛被捅破窗户纸。她恼羞成怒地说:“谁会看上你!”

“那麻烦你别在我身边转悠了,谢谢。”

顾孝文不想跟村妇争辩,觉得浪费时间。正是不屑的态度,更让苏茴娣没面子。

附近有几家人在院子里佯装干活,八成把他们的话听了去,一个个瞅着苏茴娣的眼神都在笑话她。

甚至有个胆子大的男青年喊道:“哎哟,怎么可着人家苏柳荷的墙角撬啊!”

另一个住对门的大娘一唱一和:“苏柳荷的墙角多香啊,是吧?”

这话落下,所有人捧腹大笑。

陈秀兰在家里没见着苏茴娣,李红星又不说苏茴娣上哪里去了。陈秀兰一路找过来,看到她正在跟京市来的大人物说话,心中还没窃喜,便看到她掩面跑了回来。

“怎么了?好闺女你哭什么?”

苏茴娣耷拉着唇角,捂着脸说:“他瞧不起人。”

陈秀兰吓得不行,忙低声说:“我的好闺女千万别招惹他,夏书记见了他都没好言语,咱们得罪不起。”

苏茴娣怒道:“他说帮顾毅刃来接苏柳荷,凭什么苏柳荷能有那么大的面子。”

“小心胎气。”陈秀兰扶着她往家里去,李红星还在家里运气呢。姑爷好不容易答应结婚,这也不能得罪。

她信口胡说道:“谁知道她上京市做什么好事,你好好当你的城里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子久了必有分晓。”

苏茴娣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眼红旗轿车,怒气冲冲地走了。

……

苏柳荷家里没有名贵物品,唯一有的是她跟顾毅刃的积蓄。全是零碎的毛钞,只有一张整的大团结。

她思前想后托付香菜和宋姑娘,把大团结送到半疯手里。

万一半疯以后平反,人清醒过来她也好卖个人情,嘿嘿。

香菜和宋姑娘她们的家人和不少跟苏柳荷关系好的、受过顾毅刃照顾过的都爱屋及乌过来送苏柳荷,苏柳荷眼泪汪汪地跟他们告别。

苏柳荷上车与他们依依惜别,答应会回来看望他们。

因为有顾孝文在边上催促,来之前京市里也有提前联络。他们从小塘村离开,到县劳委会办理农户人事调动还挺顺利,也没额外花钱。

“《工作证》《介绍信》《离乡证》《人才接收信》《进京务工暂住街道接收材料》《粮食本》…嗐,农村人进个城真不容易啊。”

顾孝文避嫌,坐在副驾驶拿着一摞材料,司机边开车边提醒说:“把窗户关上,少一页您这趟白跑。”

顾孝文听劝,摇上窗户往回看了眼,苏柳荷路上一声不吭,埋头编着什么。

“你干嘛呢?”顾孝文侧过身子越过扶手箱看过去,苏柳荷怀里居然有颗拳头大小的鹅蛋!

“好家伙,你哪弄的?”顾孝文闲得发欠,伸手要拿,被苏柳荷抢先塞到脚下的包里。

“何奶奶给我的,说了你也不认识。”苏柳荷指尖飞舞,她要编个彩绳兜子给青白色的大鹅蛋兜起来,到了京市见到顾毅刃送给他,用以代表她的思念之情。

“不认识也不耽误吃呀。”顾孝文扭着头说:“这是土鹅蛋吧?我见你们村里有散养的大鹅,这种大鹅蛋放到京市得轮毛卖。”

开车的短茬头叫阿武,闻言说:“咱家那边走地鸡下的蛋也得六分钱,走低鹅怎么着得一毛钱。”

还走地鹅,人家那是看家鹅。群鹅之首的鹅老大,何小宝叫了都得叫声姐。

苏柳荷不跟他们这种庸俗的人类讨论鹅蛋,免得讨论来讨论去,把送给顾毅刃的见面礼讨论到他们肚子里。

她在小塘村三年,一颗大鹅蛋没吃过。

何奶奶家的大白鹅下的蛋,从前归集体,现在归她孙女何小宝。大白鹅也矜贵,一个月也就三四颗的蛋,谁要都不给。

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更何况是半斤重的大鹅蛋呢。

路途遥远疲惫,八百多公里走了一天半。

主要是没有高级公路,走的是省道穿插着县道。白天还好,夜里行车偶尔冒出个野猫野狗野男人的,挺耽误车速的。

苏柳荷编一路彩绳兜子,时时刻刻盯着大鹅蛋怕被顾孝文偷吃了,在车后面睡觉还抱着。

顾孝文看着发乐,转过头陪着阿武开夜车。

阿武见他频频回头,知道苏柳荷睡觉了,小声说:“你该不会对苏柳荷同志有意思吧?”

要不然这位怎么可能从京市大老远给别人跑腿呢。他过来一看,长得跟小仙女似的,有灵气还活泛,自以为明白了。

顾孝文腿翘在挡风玻璃前,不着调地说:“乍一看挺有感觉,但她太漂亮,我跟她不可能。她给我戴绿帽子我都得美滋滋给别人养儿子,不行不行。”

苏柳荷没睡死,顾毅刃不在她可有警惕性了。听到他们在前面偷偷议论,管他红墙大院的富家子弟,她憋不住坐起来说:“你是人体功能有残缺吗?这么肯定会有绿帽子。”

阿武瞬间爆笑,扶着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顾孝文停了片刻,恍然大悟苏柳荷骂他“太监”。他忍气吞声地说:“我就说着玩呢。”

苏柳荷说:“一般拿这个开玩笑的男同志,睡觉都流口水。回头把枕巾垫厚点啊。”

顾孝文气笑了:“你跟顾毅刃也这样说话?”

苏柳荷拧着说:“你管我怎么跟他说话。”

顾孝文说:“那就不是这样的。”

苏柳荷说:“你能跟他比啊?”

顾孝文往靠椅上一靠:“是啊,我能跟他比么。”

苏柳荷哼了声,无意识地戳了他的心窝子:“知道就好。”

顾孝文叹口气,心酸地说:“我他娘的没别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车辆夜行,顾孝文不说话,车里没有人再说话。

苏柳荷不明白大少爷会有什么心事,歪在后座上抱着大鹅蛋又没心没肺地睡过去了。

第23章落脚啦好日子来啦

国二纺织服装厂是国营大厂。

周华生爸爸和顾孝文的舅舅都在这里当领导。顾孝文的表哥佟健也在这里当车间主任(非技术型)。

服装厂的宿舍在红树巷大杂院,里面住着各部门车间上千名职工。一间大杂院住有四五户人家,有的拖家带口挤一间的,有未婚独居一间的。

苏柳荷分得这间在巷子口把边南头,哪怕是关系户运气不好也分不到这样通透的单间。

面积不大,只有二十平。一家人住挤得慌,得上下铺挨着。小姑娘自己独居那是再舒服不过。

顾毅刃把小屋隔成两小间。一间七八平的卧室,一间客厅。有门和门帘做隔档,省的开大门外面的人能够一览无余的看到床褥。

里头的桌椅和衣柜都给粉刷了一遍,床架子没换,床板换个新的。

知道苏柳荷睡觉不老实,他把床板加宽了十厘米,回头放个枕头挡着。省的她像在老家在炕上滚来滚去,摔在地上。

因为把边,加固过的窗户打开对着巷子口的大槐树。槐树下面有个花坛,还有个秋千。是个活动小广场。

丁字路口大多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群,闹也就闹个早晚高峰,平时环境还是可以的。

“自己搭了个做饭屋棚啊?”对屋也是个大姐。刷着牙出来,自来熟地说:“还得多搭出来一撮,冬天得放煤炭。”

顾毅刃对外人话还是不多,简单明了地说:“在侧面搭不挡路。”

大姐三十来岁叫刘燕,穿着一身湖蓝工人服。接替受伤丈夫的工作在纺织车间干活。为人性格不错,上回顾毅刃过来给她家闺女一颗大苹果,刘大姐对他客气不少。

“你对象快来了吧?我们厂六一前有批新职工入厂,应该就在这里面了。”

顾毅刃干活的手没停,把棚子支起来,提着口新铁锅说:“今天下午就到。”

“顾同志,这么早来吃饭了吗?”斜对面一家五口里头的二妹肖婷婷端着驴肉火烧,瞅着顾毅刃后背隆起的肌肉,走过来说:“军外套挂我屋吧,落下来全是灰。”

顾毅刃正在给小炉子生火,试一试烧得怎么样。苏柳荷娇气,凉的不吃、太热的也不吃、糊的不吃,就得温呼呼好下口才吃。

以后她要去厂食堂吃就吃,不想吃可以在家自己做点小灶。

“顾同志,我跟你说话呢。”肖婷婷绕到顾毅刃前面,把驴肉火烧递给他:“你拿着垫吧一口。晚上我家吃王老五片皮鸭,你也来啊?”

顾毅刃直起身子,拿着军外套拍拍灰走进屋里挂起来:“不用,我家里人来了。”

肖婷婷又试了一次说:“那是王老五的片皮鸭,我嫂子提前三天跟师傅打了招呼弄到半只。反正你家里人也不知道几点来,你吃一口也没事。”

顾毅刃面无表情地说:“有事,她来我就得等着。”

肖婷婷怔愣了下,似乎听到谁在屋里笑了声。她有点拉不下面子。

住在大杂院就这点不好,谁家有点动静大家都听得到。要是站在院子里说话,跟站在大舞台演出似得。

“真是你对象过来啊?”

顾毅刃继续忙活他的,不再说话。

反而是刘燕大姐收拾好,抱着闺女上车后座上:“都问多少遍了。”

闺女叫金豆儿,脆生生地说:“一百遍啦。”

肖婷婷凶巴巴地说:“你有这记性不至于数学考八分。”

“你跟小孩儿生什么气呀。”金豆儿今年才五岁半扎着冲天揪,抱着小书包安安稳稳坐在后面说:“我要都会了还上什么学呀。”

刘燕笑道:“说得对,就是不会咱们才去学习的。”

肖婷婷白了她们娘俩一眼,气呼呼地拿着驴肉火烧重新回到自家屋子里。

她进屋后,苏柳荷家右边的张小山探出头看了眼,又转头打量着新厨棚,压着嗓子说:“哥们,得罪谁别得罪她呀,咱院里就她最不好相处,要是你对象来了小心——”

顾毅刃跟男同志还是能说上几句,他笑了笑说:“这在我对象面前都是小儿科。”

张小山顿时哑火,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真的?”

顾毅刃没再解释。

其实这话说的还保守了。

苏柳荷同志不光嘴皮子不饶人,还不好打。血薄娇气碰就倒,倒了就敢讹。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喂…”张小山回去套了件衬衫,边系扣子边说:“那种性格的女同志你能驾驭的了?”

顾毅刃瞅着他说:“不需要驾驭,她是我的爱人,我需要的只是尊重和爱护。你要想驾驭也别相亲,去买头牲口回来就够了。”

“诶,你瞧你这话说的。”张小山着急上班,摇头晃脑地啧了几声,没敢跟顾毅刃呛呛,急吼吼地出门了。

顾毅刃得了清净,专心把屋里屋外给苏柳荷重新擦拭一遍。把床下边的三四个小盆摆整齐,又把拖鞋并排放好。

他站在屋里挺占地方,一下子拥挤不少。他环顾一圈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东西,脑子却忍不住走神。

上回跟她说过,他要是考上军校有话要跟她说。

后来迟迟没找到机会,也没做好心理准备。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他必须要把他们战略性的姑侄关系转变成男女恋爱关系。转变有点大,他其实也有点没底。

上回在电话里提了句,苏柳荷没同意。

苏柳荷过来,人生地不熟,他不想有趁人之危。但是苏柳荷比他想的敢闯荡,顾孝文去接,她就来,也没见有多少犹豫与忐忑。

光冲这一点,就不太像农村进城的小姑娘。他也挺喜欢的。

头几年,就这么一个娇娇气气的小姑娘,是他的精神支柱,托起他往上走。现在在外人看来身份转变,他成了单身王老五,实际上,顾毅刃真不知道自己配不配的上她。

“哎,一步一步来吧。”

***

顾孝文从后视镜里偷偷瞧着苏柳荷。

首都的街道车水马龙,店铺林立,高楼成群。

他觉得苏柳荷再怎么倔强,头回进城也得一惊一乍,表示对都市的尊重。

然而苏柳荷淡淡地望着车窗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成长在京市,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苏柳荷其实还是有点激动的,七十年代的京市只从电视里见过。路人朴实中带着些时髦,各个都有精神头。感觉仿佛自行车的铃铛也比村里的响亮。

但是要她为此时的都市规模震惊,那是没有的。她穿书前飞过不少国家,还留过几天洋,对还在初步建设中的城市,表现的很平静。

司机阿武也有点惊讶,她坐在后座静静地看着,也没见局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苏柳荷当司机。

“先到红树巷街道报道,报道以后时间不早,咱们先到你宿舍休整,明天礼拜一正好去厂里。”

“行。”苏柳荷很期待能够见到顾毅刃,最近联系少,也不知道他又长个子了没。

街道办临下班就十来分钟,苏柳荷证件齐全,还有顾孝文这尊大佛在边上陪同,火速办好登记材料,拿到暂居证。

“暂居证和工作证千万别弄丢啊。”顾孝文来回奔波,免不了憔悴,活动活动胳膊腿说:“要是丢了让顾大兄弟陪你回去办。”

“丢不了。”傍晚出了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雾霾。但苏柳荷心情雀跃,杏眼亮晶晶地说:“去见他。”

顾孝文叹口气:“走吧。”

苏柳荷手腕上还挂着大鹅蛋,顾孝文让阿武把车停在丁字路口,指着一扇窗户说:“这就是你落脚的地——”

“小毅!”苏柳荷脱缰而奔,顾毅刃本来站在大杂院门口,见状赶紧跑了两步:“小心车!”

苏柳荷站在一步外,昂头望着他,眼睛里仿佛缀着星河,闪闪颤颤,让顾毅刃克制不住想要把她搂在怀里。

“咳咳。”后面与阿武一起大包小卷拿行李的顾孝文清了清嗓子说:“有话待会说,我都要饿死了。”

顾毅刃捏了捏苏柳荷的手腕,发现有根绳儿,提起来看到是颗大鹅蛋,乐了:“哪来的?”

苏柳荷还没说话,顾孝文先插嘴说:“她筑窝的。”

苏柳荷才不理他,脆生生地说:“何奶奶给的,我舍不得吃拿来给你吃的!”

她肚子也饿了,说这话时叽里咕噜叫了两声。她偷偷捂着肚子,以为顾毅刃没听到。

顾孝文放下东西,见他俩还在当院说话,又叨叨道:“她可是抱了一路啊,我多瞅一眼她就瞪我。白眼翻的我看着都要抽筋了。”

顾毅刃笑了笑说:“我定了羊肉涮锅,谢谢你跑这一趟。咱们先去吃点?”

顾孝文这才露出笑脸,跟阿武喊道:“把车后面的牛栏山来一瓶。”

顾毅刃说:“我今天喝不了。”

顾孝文幽幽地叹口气:“我自己喝。”

苏柳荷在他们说话时,已经进屋巡视一番。到底是一起住过,知道她的习性,屋子里安排的妥妥帖帖。

她站在门口,顾毅刃接了盆水,给她洗脸,她用手一摸还是温的。

她湿漉漉的一张小脸,刘海扒拉的乱七八糟的,就冲顾毅刃乐,顾毅刃见她高兴,也满眼笑意。

苏柳荷忽然说:“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嘛?什么事啊?”

顾毅刃没想到她前脚刚到后脚就想起这件事,缓了下:“吃完饭再说。”

在院子里蹭鞋底的顾孝文回头说:“什么事还背着人啊?”

顾毅刃当做没听到,苏柳荷照葫芦画瓢,洗了手和脸,美滋滋地下馆子。

他们离开后,刘燕接着金豆儿放学回来,看到肖婷婷在自家厨棚里做菜。

肖婷婷没工作,等着接她妈的班。每天在家除了臭美就只用帮着做顿晚饭。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放着打包好的片皮鸭在一边不热,铁锅都要被她铲出火星子来了。

张小山偷偷摸摸从屋里出来,凑到刘燕边上说:“人家那个来了,她还以为农村妇女多上不了台面,结果来了个贼漂亮的小姑娘,瞧着就带劲儿。人家一出来,咱大杂院都蓬荜生辉啊。”

“张小山你少在外面嚼舌根!”肖婷婷手握锅铲出来骂道:“一个大老爷们成天碎嘴子,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见你在领导面前多说几句话啊?”

张小山见到领导就打怵,话都说不利索,肖婷婷总拿这件事笑话他。

张小山冷嘲热讽地说:“好歹我也是有正经领导的人,不像某某人,成天就在大杂院里横行霸道。从前是因为漂亮,现在来个更漂亮的,我看你以后再怎么嘚瑟。有的话我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劝你少干丢人的事!”

刘燕把自行车停好,把捂着耳朵的金豆儿抱下来:“把桌子收拾了,咱们吃饭。吃完你写作业。”

“欸!”金豆儿背着书包,抱着铝饭盒往屋里去。

刘燕看张小山和肖婷婷又要不停不歇,摇摇头倍感无奈。

从前张小山还追求过肖婷婷,本以为肖婷婷的爸能把工作给肖婷婷,没想到给了肖婷婷的嫂子。

张小山家里不让他跟没工作的女同志处对象,肖婷婷家不愿意她找非京户,俩人还没处,在暧昧阶段就分了。

知道互相没可能,俩位同岁男女也不在大杂院装了。一个骄纵霸道,一个小气碎嘴子,双双现原形。

肖婷婷握着锅铲,看着张小山尖嘴猴腮的样,不知道的真以为是猴变的。当初她怎么就觉得张小山不错呢。

张小山的品行谈吐还有体格气质,哪一样都不能跟顾同志论啊。

人家虽然是外地考上军校的,但是户籍随学籍走,直接落户京市。人也是身材挺拔、俊美非凡,想必在外地的家庭也体面,日后肯定前途无量。

唯一的不体面就是有个农村对象。

听顾同志的意思,他对象挺刁蛮的。肖婷婷恶狠狠地望着对面厨棚里挂着的彩绳大鹅蛋,又气恼道:“片皮鸭不吃,把个蛋儿当宝贝,怎么不给供起来呢!”

“阿嚏!”苏柳荷坐在馆子里忍不住打个喷嚏,还不知道顾毅刃在她来之前成功“造势”,正在猛勾菜单。

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下馆子了。

顾毅刃心情不错,先跟服务员要了两份招牌羊羔肉,后面就让苏柳荷自己写菜单。

“别省着,这是我同学家的店,打过招呼了。”

苏柳荷高兴地说:“行,好不容易吃一顿我就不抠搜了。”

顾孝文没让阿武跟着吃饭,阿武得回部队还车。他还没开吃,先把牛栏山扭开对瓶子嘬上一口。

服务员把肥瘦相间的薄片手切羊羔肉端上来,先收了肉票,然后又端来韭菜花、芝麻酱、藠头、黄姜片和一小壶麻油。

顾孝文吃遍京市,也不禁说:“地道啊,是家好店。”

服务员又说:“拐骨自己烤还是我们烤?”他们店外面还有个烧烤摊儿,提供一羊三吃的服务,另一吃是羊汤。

“你们烤。”顾孝文指着菜单说:“再给我烤俩灯笼和油腰子。”

苏柳荷跟顾毅刃咬耳朵:“灯笼是什么?”

顾毅刃侧过来,两人头挨着头说:“是羊眼睛。”

苏柳荷咧着嘴说:“小羊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羊羊。”

顾毅刃小声说:“还有羊舌和羊鞭。”

苏柳荷说:“没看出来你虚啊。”

顾毅刃绷不住笑了:“说着话不怕后悔?”

苏柳荷抬头瞅着对面抿二锅头的顾孝文说:“能比他强反正。”

顾孝文听到了,不乐意地说:“什么比我强?满京市有几个比我强的?站出来给我看看。”说着指着顾毅刃:“你先坐着。”

苏柳荷忍不住哈哈哈笑。

顾毅刃抬手看眼表:“时间还早,慢慢吃。”

苏柳荷见了问:“还好用呢?”

顾毅刃说:“修好了,隔几天拧发条保准。”

顾孝文眼睛往手表上瞟过,继续夹菜吃。

这顿涮锅吃的很舒坦,羊羔肉入口即化,没膻味反而有股奶味。肉质细腻,肥的地方也不腻,反而有点像筋头。

苏柳荷吃的小嘴油汪汪的,顾毅刃就在边上给她涮羊肉,喂汽水。

顾孝文在对面一声不吭啃着大拐骨,酒没喝多少,眼眶先红了。

“酱油居然是甜的。”苏柳荷咽下一口羊肉,不好意思地给顾毅刃夹了一筷子:“你也吃啊,别光给我。”

顾毅刃吃掉她夹的羊肉说:“甜酱油,他家特有的。”

苏柳荷神神秘秘地说:“咱俩明天早上把大鹅蛋吃了。”

顾毅刃感兴趣地说:“好。”

苏柳荷又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啊。”

顾毅刃见她好奇心起,顾孝文也立起耳朵,想了想说:“就是咱们的关系。”

顾孝文啃大拐骨的动作停下来,拿着大拐骨起来说:“我到外面吃根烟去。”

苏柳荷说:“行,你吃去吧。”

顾孝文“啧”一声。

苏柳荷扭过头,见顾毅刃冲她笑。这一天过来净看他笑了。

忒二百五地说:“咱们的关系…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大了去了。

顾毅刃沉重地说:“是这样的。以后我分配部队会有背景调查,上回多亏有陆团长帮忙,不然咱俩…咱俩一男一女住着不方便会有人说闲话。”

苏柳荷说:“可咱们走了明路的。”

顾毅刃认真地说:“过明路也没上户口本。回头要是分配部队问起来,我和你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姑侄关系,对我个人问题有影响。”

苏柳荷知道这年头管得紧,生怕影响到顾毅刃未来的发展,结巴了一下:“但、但咱们俩也没不正经啊。”

往不正经的邪路上狂奔的某人沉默了下,随后又说:“我想能不能和你商量着,既然到了京市咱们干脆脱离小塘村的称呼,你觉得怎么样?”

“上次你说完,我想了想也行。”苏柳荷嘬着汽水吸管说吸了两口说:“你老叫我姑姑,闹得我在香菜面前都起辈分了,凭白长了一辈,把人都叫老了。我这么水灵一大姑娘,你说是吧?”

顾毅刃试着说:“那你觉得什么关系合适呢?”

苏柳荷说:“姐弟?”反正年纪差三岁。

顾毅刃摇头说:“这样感觉欲盖弥彰,也不是亲的。”

苏柳荷不明白怎么就成了欲盖弥彰,挠挠小酒窝说:“那你觉得什么合适?反正都得以你为主。”

顾毅刃低头捏着白瓷杯转了一圈,下定决心地抬起头说:“要不然——”

苏柳荷说:“我可不能叫你哥哥啊,虽然你长得比我显成熟,也不能刚出门就占我便宜。”

就想着刚出门占便宜的顾毅刃顿时偃旗息鼓,他喉结动了动,捏着瓷杯的手都要把杯子捏碎了,半晌压下杂七杂八的念头,笑着说:“不行,你叫声哥听听。”

苏柳荷举了举绣花拳头说:“吃个小塘村拳头试试?”

顾毅刃笑了,随后把煮熟的羊肉片夹给苏柳荷,看似开玩笑地说:“你叫我一声哥哥,这辈子我都照顾你。”

半天,他没听到苏柳荷回答。抬头看到苏柳荷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顾毅刃的心咯噔一下:“你看什么?”

苏柳荷严肃地说:“你…是不是喝酒了?”

顾毅刃纳闷地说:“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怎么会喝酒?”

苏柳荷说:“那你脸怎么红到脖子了?”

顾毅刃先摸了摸脸,的确有些热。脖子用手背贴了下,也很热。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说,苏柳荷的小手贴上他的脑门。

顾毅刃的脑子忽然要炸了,整个人像是被封印住。

“也没发烧啊。”苏柳荷自言自语地说:“应该是吃羊肉吃的,羊肉是发物。”

顾毅刃不用自己找借口,苏柳荷已经帮他找好了。他顺坡下驴,让服务员倒点凉茶。出师未捷,他的心比凉茶还要凉。

苏柳荷说:“那不如就说同村的好朋友吧,因为是老乡我来了你就多照顾一下。”

顾毅刃点点头,把碗里的东西吃了,咽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从前他觉得自己挺有胆的,现在觉得挺没胆的。

“就这个事。”顾毅刃声音平稳地说:“不算多大的事。”

“怎么不算呢。”苏柳荷刚拿起杯子,发现汽水喝完了。顾毅刃马上起身去柜台给她重新拿了一瓶,回来的时候洗了把脸。

“关于你毕业分配的事,是大事。”苏柳荷继续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顾毅刃觉得今晚也不算特别失败,俩人姑侄关系告一段落,后面再发挥也成。

苏柳荷掏出手绢给他擦脸,顾毅刃擦完脸顺手往自己兜里了。

“诶,对了。”顾孝文进来的时候,大拐骨已经扔给门口的黑狗。也许是啃的太干净,黑狗懒得啃,用爪子扒拉着玩。

“我妈那边有好些没穿过的新衣服,本来想留着给女儿。”

顾孝文说到这里的时候,看到顾毅刃往这边看过来。他继续说:“我妈身体不好,没要成女儿。我表妹身材又没我妈好,不爱惜衣服。堆着也是堆着,明天我给你拿一包过来?”

嚯,大户啊,衣服给人都是一包一包的。

苏柳荷正愁布票不够用,好歹进城了得弄点体面点的衣服穿。又是没穿过的新衣服,还间接被夸身材好,她美滋滋地看着顾毅刃,等他点头。

顾毅刃不用问苏柳荷也知道她的意思,于是说:“都是新的?”

顾孝文坐下来,拿着湿手帕擦拭着手说:“放一百二十个心,别人找我妈要我妈都不给呢。还说要给未来的儿媳妇留着,啧啧。”

顾毅刃深深看他一眼,顾孝文仿佛没感受到,他给自己倒了杯二锅头,与苏柳荷碰了碰杯子说:“你喝的什么?”

苏柳荷冷静地说:“白酒啊。”

顾孝文说:“你家白酒冒泡啊?”

苏柳荷说:“荔枝味的白酒冒泡。”

顾孝文哈哈大笑:“明早我带你进厂,随道把衣服给你捎来。”

“行。”既然人家有心,还是新的,苏柳荷也就痛快答应了。

这年头小孩穿的衣服都排着队等着捡,何况是大人的。一般人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啊。

吃完饭,顾孝文酒量居然不错,没让他们俩送自己去找表哥玩了。

苏柳荷与顾毅刃俩人吹着晚风,往红树巷去。

七点多钟的街边,有楼房的灯火、有按喇叭的汽车、有没收摊的小贩、有扫地的理发店、有热闹的饭馆。

还有顾毅刃。

苏柳荷走在里面,侧过头望着顾毅刃。

其实不算很久没见,忽然发现短短的时间里顾毅刃身上变化许多,多了从容和坦然。

也许是走出小塘村,让他身上隐藏的戾气也少了许多。

“明天早上我请好假陪你一起去单位。”

顾毅刃柔和的眉眼,仿佛有无尽的话语要说,进到红树巷来到大杂院,他站在屋门口说:“小筐里钙奶饼干、炒米花和瓜子,架子上还有罐奶粉…桌子上丽丽雪花膏、玫瑰头油和擦脸的什么粉…你自己慢慢看。晚上睡觉把门锁好,灯绳我给你接长了,就在枕头边上不用下地。”

苏柳荷笑着说:“你站着做什么,进来跟我说呗。”

顾毅刃咳了一声,压低声音说:“暂时不可以。”

苏柳荷恍然大悟,这年头大家的思想还没完全开放。单身男同志夜里在女同志屋里,肯定要被巡逻队的人抓的。

“这样还不如在村里方便,咱们在村里还能——”苏柳荷刚要说,见到斜对面有人影从窗户前闪过,她“啧”了一声大声说:“还能见谁不顺眼我就抽谁!”

顾毅刃忍着笑意,走上前帮她把窗户掩上:“这里治安不错,都是一个厂的熟人,要是不安全你就喊。”

苏柳荷踮起脚在顾毅刃耳畔小声说:“宋大娘送我一把大裁缝剪,我给压枕头下面啦。”

一股暖意呼出,热流从耳郭滑下,顺着脖颈到他的心脏猛烈地跳了几下。顾毅刃提提衣领:“行。”

顾毅刃刚去吃饭没穿学员外套,此刻将外套扣子一颗颗扣着,系在最顶上。风纪扣抵着他的喉结,让他眼神里多出几分克制。

苏柳荷在背光的地方看着他,此刻轮廓既熟悉还有些陌生。她不由得想,这样优秀的男孩不找对象,简直是暴殄天物。

“嗯,注意安全。”

苏柳荷刚说完,抬脚准备走的顾毅刃飞快转身,走上前给她一个短暂的拥抱。她的手还没落在他的后背上,顾毅刃已经松开手:“欢迎你过来,明天见。”

苏柳荷往其他人家的窗户上看了眼,应该没人看见。她抿唇笑着点头:“明天见。”

顾毅刃走后,苏柳荷进到小屋里,感受她的落脚地。

客厅里需要的物品应有尽有,也不知道顾毅刃从哪里弄的,护肤品、零食和汽水排排放,还有两双女士白球鞋。应该是专门给她上班穿的。

想着明天就要到新单位,好不容易收拾妥帖躺着的苏柳荷抱着薄被滚来滚去,喃喃自语:“啊啊啊,这时代多大岁数能退休啊。”

她不睡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认床。顾毅刃从部队供销社买的军被褥,苏柳荷躺在上面滚来滚去差点摔下去。

“幸好床大。”苏柳荷往墙边缩了缩,透过脚下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皎洁的月亮,盯着盯着总算睡着了。

早上她是被外面锅碗瓢盆还有起床叫喊声弄醒的。

大杂院仿佛一夜之间活了过来,大人小孩都在忙活。外面有刷牙漱口的、有热饭菜的、有催促外出上班的。有种生机勃勃的热闹。

苏柳荷揉了揉眼睛起来,套上连衣裙,趿拉着拖鞋来到客厅洗脸架边,还没等她端起暖壶倒水,门外传来轻声:“起床了?”

顾毅刃!!

苏柳荷忙不迭地跑过去开门,迎面见到顾毅刃的俊脸,又惊喜又意外!

“你几点来了?怎么不叫我?!”

顾毅刃笑着说:“刚过来,正要叫你呢。”

小炉子上的包子冒着呼呼白汽,苏柳荷忍不住说:“这叫刚来呀?包子都要热化了。”

顾毅刃说:“你先洗漱,我端包子。”

“嗯,小心烫。”

苏柳荷扭头进屋,瀑布般的黑发在她腰间荡来荡去。

她觉得这跟在小塘村没什么区别,顾毅刃还是顾毅刃,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而已。

挺好的!这比小塘村便利多了,要不然怎么都要削尖脑袋往城里钻呢。

此刻面临改革开放,遍地的机遇,苏柳荷伸个懒腰。哎,虽然如此,还是想早日退休啊。

顾毅刃见她像猫似得懒洋洋,短促地笑了笑,端着热好的大包子往餐桌上放。

“哇,怪不得你特意带过来,真好吃!”苏柳荷咬口流着汁的大肉包子,心满意足地说:“咱们赶集都吃不到这么香的大包子。”

顾毅刃说:“我们食堂最擅长做包子,下回我还给你带。”

苏柳荷二话不说猛点头。

吃完包子,外面恰到好处地响起喇叭声。能把车开到巷子里还按喇叭的非顾孝文莫属。

他跟阿武一起来的,下车后提着一个皮箱进到大杂院。

“走吧,再晚就不方便了。”顾孝文把皮箱往苏柳荷的小客厅一扔说:“回来你挑拣一下,有合适的就穿,没合适的…自己改改啊。”

苏柳荷见他的皮箱差点撞到架子,架子最上层可藏着她的宝贝咸菜坛呢,她伸手要把咸菜坛往里放,身后顾毅刃忽然靠近,高大的身躯几乎贴着苏柳荷的后背,毫不费力地伸手将咸菜坛往里面推了推。

苏柳荷扎上一个高麻花辫,穿上顾毅刃给她买的白球鞋,上衣是自己做的衬衫和百褶裙,看起来青春靓丽。因为是去参加工作,整个人特意把漂亮的杏眼睁的大大的,看起来精神极了。

国二纺织服装厂的销售部就在一站路外,国二正门左手就是。

不需要跟其他工人一起往厂区里面走很远,重要对外经营,专门零售和批发布匹、成衣和工作服的。

不过今天要报道,苏柳荷背着布包装着材料坐车进到办公室主楼下面。

顾孝文下车,先跟楼下站着一个男青年打招呼问:“你爸怎么不下来?”

周华安说:“我爸上区里开会了,这不让我守着么。”说着往车里瞅了瞅。

顾毅刃打开车门和苏柳荷俩人一前一后下车,阿武把车开到远处停下,看样子是打算在车里等着。

苏柳荷低声说:“这个胖子怎么贼眉鼠眼的。”

顾毅刃淡淡地说:“一个胖子能长得贼眉鼠眼也是不容易。”

苏柳荷说:“那得多贼眉鼠眼啊。”

顾毅刃一下笑了。

顾孝文见他们过来,抬抬下巴说:“给你们介绍一下啊,苏柳荷同志的工作就是这位周华安同志的爸给安排的,他爸了不起啊,是这里的一把手。”

“哪里哪里,这也太抬举我了。”周华安赶紧伸出手跟顾毅刃握手,顾毅刃神情都是淡淡的,双方轻碰了一下就分开。

苏柳荷也反应过来了,难怪顾毅刃那样疏离,原来是周华安家的吉普车被人借去撞顾毅刃。

他们周家到底跟谋杀顾毅刃有没有关系,这件事苏柳荷还分不清,但见顾毅刃怎么与他来往,她也就淡淡的点下头,算是打招呼。

周华安虽然不在国二厂工作,但面子也很大,好歹人家爸是厂一把手。

可就算把他爸摆出来,顾孝文也是爱答不理的,更何况是周华安。

一路上,送到人事科办就职手续,外面走廊上还有数十名新入职的工人排队等着,时不时会有手续不齐全、照片不清楚、字迹模糊等原因被打回去重新排队登记。

周华安则带着他们畅行无阻地进到里面,找到人事主任直接办好繁杂的入职手续。临时工作证也被收回,不需要等,人事主任亲自去材料室扣下钢印,把崭新的工作证双手送到苏柳荷跟前。

外面自然有人议论苏柳荷的身份,毕竟左右护法身份了得,还有个厂二代像跟班一样忙前忙后。

“先去销售部看看。”人事科主任圆头圆脑,常年在大厂里掌握人事权利,让他见谁都眯着眼一副高人的架势。

今儿他高不起来了,苏柳荷瞪着漂亮的杏眼,他也把眼珠子瞪老大,唯恐周华安会在他爸面前吹点妖风。

苏柳荷只能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办完手续,在人事科长的陪同下,苏柳荷这位农村丫头片子进到销售部里,望着海海的人群咂舌:“这些全是要买货的?”

赶过来的销售组长吴组长有眼力见地说:“都是凭票购买,那边都是单位购买,你上这边零售来。他们要什么给什么就行,有就有,没有拉倒。只要你不推搡打骂顾客,工作就不会出问题。”

苏柳荷说:“哈?还能这样啊?”

第24章居然是男猪脚啊!!

零售柜台由吴组长管。

她跟苏柳荷简单交代完工作,站在销售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后,转身回到柜台内。

“明天苏同志就要过来上班,以后胡芳芳跟她负责彩色棉布这块。毛料和的确良还是由你们几个老售货员负责。”

“吴组长,照理说,这边张大姐走了,就该我们老售货员顶上啊,怎么来个新人直接替了张大姐的位置呢。”

彩棉的工作最轻松,经常有多余的边角料可以拿。不像毛料不小心弄在身上全是毛,还容易咳嗽,一尺一寸都管的严格。

李英子跟吴组长说完,获得其他柜台不少人的认同。

其实这边干活都有些小心思,要说商品流通性自然是细棉布最好。毛料季节性强,的确良价格昂贵,这些都没有边角料可以捡。不像细棉布,颜色多,做服装也好、做手帕袜子也罢,哪怕当抹布,也是被人争抢的。

他们售货员有得天独厚的好条件,都盯着细棉布柜台的“福利”呢。

吴组长是老售货员出身,当然明白她们的意思,听见又有人问:“那位苏同志到底什么路子,怎么厂长家的大公子还跟着呢?边上还有个穿军装的,是不是谁家的千金啊?”

“什么千金啊,我听说咱们单位招了个农村户口的,还说到咱们柜台来,不是她还能是谁?”

“哟,农村户口就能到咱们单位来,她要是京市户口不得到红门楼里头去呀。我看她妖妖娆娆的长相,不说真看不出来是农村人,谁不准没走好路子。”

“你们少在背后说人家,有本事当面问去。”胡芳芳瓜子脸柳叶眉,从前是戏剧院的,后来分配到这里。当时也没少被她们说闲话,说她是走后门进来的狐狸精。

吴组长见到有顾客进门选购,安排说话的两个人搞接待。然后跟胡芳芳到一旁聊天。

“任主任刚跟我交代过,不让我跟别人说。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关于苏同志她的确是走厂长关系进来的关系户。你跟她相处务必仔细,不要——”

胡芳芳当即说:“真是关系户啊?那可拉倒。我可伺候不起这尊大佛。呵,亏我见她农村来的还想着帮着说几句,得了喂,我倒霉。”

吴组长压低声音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把她交给你来带,就是见你工作水平高,不会在背后说别人闲话。”

胡芳芳瞥她一眼,拿起鸡毛掸子往柜台上扫了扫说:“既然怕她被人说闲话,你怎么还特意告诉我她是关系户?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关系户。”

吴组长怔愣了下,半晌说:“爱信不信,厂长点名她到这边柜台的。”

胡芳芳冷笑着说:“哟,厂长怪闲的啊,千里迢迢调个农村漂亮姑娘到这边柜台,你说他们什么关系?”

吴组长往旁边看了眼:“你别乱说。”

胡芳芳哈哈哈捧腹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就希望我这样想啊?哈哈哈,瞧你刚才那样儿。我还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不就怕她有背景比你以后发展的好吗?”

吴组长被她戳破心思,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胡芳芳抖了抖鸡毛掸子,专门往吴组长那边扫,边扫边说:“我就知道当年是你在后面带头,要不然她们也不会排挤我。现在又来个新人,你还想故技重施。我告诉你,借刀杀人的招数不好使!”

“你小点声,别乱说。”吴组长当年就觉得胡芳芳不好对付,想要把她弄走。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后来俩人竞选组长,胡芳芳投票数比她少,让她成功当上组长。

胡芳芳懒得跟吴组长多话,她冷笑着说:“要说你也是农村出来的,怎么就不知道帮衬农村同志呢?”

吴组长受不了,往柜台上拍了下,唬得其他偷摸往这边看的人们一跳。

她飞快地说:“工作时间不许擅自离岗,要是我看到了,我给你扣工资!”

胡芳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继续扫着柜台。

***

出了厂区大门,顾孝文把苏柳荷和顾毅刃送到第一军校附近就离开了。

顾毅刃到销假还有两个小时,于是带着苏柳荷在军校附近转悠。

“这里是烈士陵园。”顾毅刃军校对面,有个大型广场。从广场正门直接登楼梯上去,便能见到数百个石碑。还有一个高耸的纪念碑。

苏柳荷观赏着广场里的欣欣向荣的植物,闻言说:“那上去看看?”

顾毅刃说:“你不怕?”

苏柳荷望着石碑的方向说:“反而很有安全感。这些长眠的人是烈士,是英雄。我不是鬼子我不怕,我还会很感激他们的守护。”

“我有时候放假就会在这边坐一会儿。”顾毅刃带着苏柳荷往纪念碑方向走,低声说:“我们进军校第一天,所有人都过来献礼了。”

苏柳荷蹦蹦跳跳上楼梯,来到纪念碑下看到乳白色的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两人沉默片刻,离开后苏柳荷感叹地说:“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现在的好生活呀。”

她说完没见顾毅刃搭茬,抬头看去,落入顾毅刃的眼眸里。他抬手将她唇边的碎发捻开,声音平静地说:“你很喜欢军人?”

“尊重和敬仰。”苏柳荷绕了一圈,不觉得累,应该是新球鞋好:“诶,那边有办月票的点,你陪我办一张月票吧。”

“你上班不需要坐车,为什么要办月票?”顾毅刃嘴上说着,还是陪着她往那边去。

“我好过来看你呀。你是不是每个礼拜日休息?咱们可以一起往京市大街小巷逛逛吃吃!”

“好。”顾毅刃跟她一起买好月票,答应她说:“下礼拜日要是能出来,我带你去大会堂看看。”

“行!”俩人一拍即合。

“那边好多穿军装的人在往这边看。”

苏柳荷估摸顾毅刃销假的时间到了,不让顾毅刃送,站在汽车站等车。其实也方便,从第一军校过去虽然有点远,但不用倒车,一趟1109或者六路特快就好了。

下了车走二百米便能看到大槐树,见到大槐树不就跟到家一样么。

顾毅刃往那边看了眼,见到几位同学。他见到1109来了,先送苏柳荷上车,交代说:“红树巷站下车,车停稳再起来。不要着急。”

苏柳荷笑着说:“你怎么变啰嗦了呀。”

顾毅刃失笑说:“我怕把你丢了,再没有第二个了。”

苏柳荷抿唇笑着:“丢不了,这么大的人了。”

顾毅刃点头说:“也是,就算丢了我也会把你找回来。”说完补了句:“多远都能找回来。”

苏柳荷一点不怕,往他胳膊上使劲拍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抓逃犯呢。我上车啦。”

顾毅刃望着她的背影不舍得离开,刚才他并没有跟她开玩笑。

苏柳荷拉开车窗户,伸出小手给他再见。

顾毅刃等到1109驶离车站才往军校大门去。

站在大门口的一堆人里,同寝的另外三个人推搡着,像是有话要说。里面块头最大的钱澜是宿舍老大,问顾毅刃:“顾同志,刚才那位女同志是你什么人啊?”

顾毅刃与他们一起往学校里走,闻言睨了钱澜一眼:“什么意思?”

赵志山在一边说:“少年怀春呗,他也二十三了,家里催得急,自己眼光也高。好不容易见到个合眼缘的——”

“那是我对象。”顾毅刃沉下声音说:“你有意思?”

钱澜脸色难看地说:“我也就问问。你看你护犊子护的。要知道是你对象我也不问了。”他顿了顿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后面一句带点气话,顾毅刃仿佛没听出来,勾着唇角说:“好。”

赵志山和另外一名舍友在边上打岔,他们刚才从外面回来,看到顾毅刃身边的姑娘惊为天人。他们俩都劝过钱澜,顾毅刃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人,能跟他这么熟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钱澜非要往枪口上撞,那能怨谁。

这些天都一个宿舍的,能看到顾毅刃有假就往外面跑,他是外地人,还能因为什么就往外面跑?绝对有情况嘛。

赵志山问顾毅刃:“这次比赛准备的怎么样?”

顾毅刃淡淡地说:“尽力而为。”

赵志山想要拍拍顾毅刃的肩膀给他加油,手刚拿起来又放下了。这位不喜欢肢体接触。

要不是他成绩优异,备受校领导的喜爱,顾毅刃这样带有疏离感的性格,赵志山也不至于热脸贴冷屁股。

公共汽车按照距离买票,售票员过来检查车票。

苏柳荷把月票给她看了看。

中午坐车的人不多,她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

下车后,溜达到槐树下面,见着槐树居然开花了。

洁白的小花星星点点布满翠绿色的叶片中,轻轻随风摇曳,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硕大的槐树被青砖花坛围在中间,有个小女孩撑着铝盆,等着大人掂着脚够槐树花下来。

“小心。”刘燕差点崴着脚,苏柳荷赶紧顶过去,用肩膀撑着刘燕的腿。

刘燕虚惊一场,站稳后回头见着是苏柳荷,大大方方地说:“是你啊!新来的苏同志,对吧?哈哈,我是你对门。刚谢谢你啊!”

苏柳荷没空手来,带着一些山货还想着送出去给邻居。见了刘燕,知道她人不错,也笑着打招呼说:“刘大姐好。”

“我叫金豆儿!”小女孩冲天揪上黏着几片落叶,苏柳荷帮她捡下来:“你好金豆儿。”

“姐姐,你真漂亮呀,是不是槐树变成的仙子呀?”金豆儿小嘴甜甜地说:“你是我遇见过最漂亮的姐姐啦。”

苏柳荷芳心大悦,这小女孩长得圆嘟嘟很可爱,大眼睛小嘴巴,跟洋娃娃似得,谁知道性格也不娇惯,说话挺招人稀罕的。

“你也是我见过最伶俐的小姑娘,几岁啦?”

金豆儿说:“我五岁啦。”

苏柳荷说:“上学啦?”

金豆儿撅着小嘴说:“运气不好,正好开学满五岁。”

苏柳荷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五岁就能上学啦?”她记得以前他们是六岁上。

“上了,她不上家里没人带。”

刘燕摘够槐树花,从花坛上下来说:“她不爱去学校,今儿早上装病去医务室,进到医务室的门她就好了。害得我也请了半天假。”

苏柳荷拍拍手张开,金豆儿扑倒苏柳荷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看,槐树在笑,它也在欢迎你。”

苏柳荷陡然抬头,轻柔的风吹起,带着清淡的花香,扫过绿叶发出沙沙响声。

刘燕看到一大一小抱在怀里闭眼闻花香,摇摇头叹息说:“你转移注意力也没用。回家把作业写了,不上课也得把作业写完。”

金豆儿闻着苏柳荷身上的香味,觉得比槐树花还要好闻,她从花坛上蹦下去,对苏柳荷招招手说:“花仙子,我们一起回家吧。”

苏柳荷牵起她的小手,又听刘燕说:“再这样被她哄下去,昨儿作业得让你帮忙做了。”

苏柳荷笑得不行,这样干净又机灵的小豆丁她是真喜欢:“我从老家带了特产,就一点干货蘑菇,待会给你拿过去。”

金豆儿昂着头说:“妈妈,花仙子的蘑菇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蘑菇。”

刘燕油盐不进地说:“吃完世界上最好吃的蘑菇,你也得乖乖写作业。”

金豆儿无话可说,耷拉着脑袋瓜踢着小石头往前走。

进到大杂院,中午已经有人坐在屋檐下面吃饭。苏柳荷知道他叫张小山。

她先把带来的榛蘑分出三包,剩下的自己留着塞到厨棚的篮子里挂着。

干榛蘑是好东西,供销社买不到。要说价值,是在山里采摘的也花不了钱。正好用来给邻居打招呼,不显得生分,也不显得巴结人家。

她先走出去,递给张小山一包,客气地说:“张小山同志,以后多多关照啊。”

张小山接过榛蘑放鼻子底下闻了闻:“气味浓郁,是好东西。谢谢您咧。”

“你知道个屁。”一个不和谐的女声从斜对面传过来,肖婷婷端着洗头盆站在门口往当院泼了一盆,不客气地说:“你又不做饭,要人家榛蘑做什么?又是要占人家便宜。”

苏柳荷蹙眉走过去说:“不是他要的,是我给的。喏,这是搬进来的见面礼,希望以后咱们能够好好相处。”

肖婷婷正视着苏柳荷的脸蛋,唇角抽了抽。她不想承认苏柳荷的样貌体态都在她之上,她不服气地说:“怎么跟我就是希望好好相处?跟别人就不是。”

苏柳荷说:“因为你好看呀。”

肖婷婷眉毛又弯又细,鼻梁骨上有颗小痣,显得她又俏皮又有点倔。只是眉眼里略有小家子气。

她明明是找茬的,被人云淡风轻的夸了句,一时间不知道苏柳荷是讽刺还是真心夸赞。

苏柳荷又说:“好看的人总会给人距离感嘛,看起来咱俩岁数差不多,以后要好好相处哦。”

肖婷婷怔愣下,眼睛在她身上打个转儿说:“我知道你家是农村的,我也希望你别把农村的那些恶习带到城里来。”

苏柳荷闻言问:“农村有什么恶习呀?”

肖婷婷张口就说:“不爱洗澡乱吐乱扔,家里也不收拾,厨房脏乱差。”

苏柳荷“啧啧”两声说:“看来你家的农村亲戚忒埋汰了些。”

张小山端着饭碗忍不住笑了:“说得好!”

肖婷婷瞪他一眼,转头怒道:“什么就我家亲戚了?”

苏柳荷说:“往上三代谁家不是泥巴里刨活儿的。你要是没有农村亲戚怎么知道农村人家里怎么生活的呀?”

肖婷婷说:“要你管!”

苏柳荷还是和和气气的小模样,抱着榛蘑说:“好好好,我不管,你别生气噢。”

苏柳荷不管她纠结的表情,越过她往金豆儿家走。

还没到家门口,金豆儿已经奔出来抱着苏柳荷的腿说:“花仙子姐姐,救救我妈妈,妈妈要把家炸啦!”

“哈?”苏柳荷赶紧跟着进去。

刘燕家的格局跟苏柳荷的差不多,也是隔出一间小客厅,作为吃饭写作业的地方。里面屋子是上下铺,金豆儿每天睡在妈妈头上。

金豆儿家的厨棚里烟熏火燎,刘燕袖子挽的老高,正在用油煸槐树花。

刚洗过的槐树花里还有水分,炸得油花四溅。苏柳荷拉着金豆躲在厨棚外面喊道:“大姐,你把锅拿起来,不要再放在炉子上面啦!”

刘燕手背被油嘣了好几下,火噜噜的疼。

她其实是想给金豆儿弄点占嘴的吃食,小孩子嘴馋没多少钱买零食,她就想着炒点槐树花给她吃。谁知道厨棚里烟熏火燎,槐树花被油煸的四处炸开,花瓣也焦糊了。

等到刘燕把锅拿开,苏柳荷赶紧把没下锅的槐树花端起来说:“我来给金豆儿做槐树花吃,你快出去用凉水镇镇手。”

她点心做的非常好,但厨艺一般,比起刘燕来说也不错了。

金豆儿喊道:“不要不要,我不吃啦。我爱我的家,你不要炸了它!”

苏柳荷笑道:“不用油炸,咱们蒸起来做小点心吃。”

水龙头在院子中间的樟树下,刘燕拧开水龙头把手泡进去,见到金豆儿与苏柳荷哒哒哒去到对面。

苏柳荷的香米吃不完,过来前碾了一小包大米粉。去年一直吃桂花米糕,今天正好可以换个口味做个槐花米糕吃。

她像做蛋糕一般,把槐花夹在大米面中间,又在最顶上的槐花上涂抹上野蜂蜜。金豆儿把家里的蒸笼拿过来,苏柳荷把槐花米糕挨个放进去。

“要不要喝蜂蜜水?”苏柳荷见金豆儿捧着胖乎乎的小脸望着蜂蜜罐发呆,知道小孩子都喜欢吃甜的。

金豆儿咽了咽口水,懂事地说:“花仙子姐姐,谢谢你的好意。那是你的蜂蜜,妈妈说蜂蜜很珍贵,上次她到人民商场买都没买到,你不要乱给人,每次放一点点,慢慢喝嘛。”

“我老家有个宋姐姐,她家里有好多蜂蜜,你想喝我就给你泡,等到夏天她还会托人给我送来蜂蜜的。”

苏柳荷进屋拿搪瓷杯给金豆儿泡了两勺蜂蜜,搅拌开递给她,却见小豆丁抱着搪瓷杯兴高采烈地往家跑,跑到院子中间跟苏柳荷说:“谢谢姐姐,我跟妈妈一起分享。”

苏柳荷要被她萌化了,真是位教导有方的好孩子。

刘燕大姐家里似乎生活有困难,一个人带孩子也没人帮衬。

哎,苦啊。好在孩子懂事。

她等待的时间里,把槐树花拿来与黄瓜和胡萝卜做了凉拌菜。又炒了个槐树花炒鸡蛋。

满院飘着菜香味,金豆儿喝完蜂蜜水送杯子,过来后捧着小脸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等着。

中午苏柳荷与刘燕母女一起吃的。

吃饭的功夫,苏柳荷知道刘燕的情况。原来孩子爸爸工作受伤,回乡不久就去世了,金豆儿的爷爷奶奶还有姥姥姥爷都在,四位老人都得靠她的工资赡养。

她接她爸的班,工资能有五十多元,分出去以后跟金豆儿的生活费便不多了。

“槐花米糕真好吃!”金豆儿已经吃第二块米糕了,因为刚吃了炒鸡蛋,小嘴还有油光。

刘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过饭,金豆儿去睡午觉。苏柳荷回到屋子里将顾孝文带来的皮箱打开。

不打开不知道,打开以后她都惊呆了。

满满一大箱的新衣服,有布拉吉、百褶裙、中式连衣裙,还有春秋的薄外套、干部服套装,的确良、细棉布不说,还有绸缎的。最下面竟还压着一条婀娜的刺绣旗袍。

数了数整整十套,全都是崭新的没有一丝穿着痕迹的好衣服。

苏柳荷没想太多,她往身上一件件试了试新衣服,只有旗袍的腰身有点大需要收一下,不过目前的环境还不能穿。

虽然不至于跟从前似得有红袖章翻箱倒柜的巡逻,那也得注意点。至于其他衣服都很合身,像是跟她定制的一般。

她趁着还有太阳,一口气把十套衣服全都洗了,一并晒到屋侧晾衣绳上。

干点活儿,她就累了,回到床上不大会儿功夫便睡着了。

肖婷婷坐在门口把榛蘑摆好,盯着看了老半天。她家一家五口京户,全挤在二十平的小屋里,跟苏柳荷单独住的一样大。

哥嫂睡在隔出来的卧室里,嫂子还怀孕了,年底家里又要添丁。

她爹娘住在客厅里,老两口睡得上下铺,对面就是杂物柜。人走过去都得侧着身子,实在狭窄。

她只能睡在门口的弹簧床上,等到白天起来就得折叠收到哥嫂的卧室里去,免得走路挡害。

肖婷婷没有工作,家里一心上下就想赶紧把她嫁出去。她自己也想着早点成家,远离大杂院。奈何眼高手低,别人看上她的,她看不上人家,别人看不上的…她倒是看上人家了。

她想了又想,不能被苏柳荷比下去。她能大方地拿着东西过来送给自己,那自己也要大方地回赠点别的。

肖婷婷起身对着镜子重新梳着头发,神不知鬼不觉竟梳成高麻花辫。肖婷婷赶紧把头发拆了,重新梳成两股矮麻花辫,搭在肩膀前面。

“这个苏柳荷真是有毒。”

肖婷婷走到衣柜,翻遍衣柜找来一件大前年穿剩的绿衬衫。这件衬衫是她找裁缝按照七一单军衣的样式做的,虽然不是的确良,好歹也是平棉布。

这两年她个子又往上窜了些,绿衬衫短一截。她拿在手里想着苏柳荷娇娇小小的个头,正合适这件衣服。

反正农村来的,这衣服又没补丁,哪怕颜色旧了,送给苏柳荷正好。要说她也有农村亲戚,每次回去探望那边的姐妹们都抢着要她的旧衣服。

肖婷婷不由得又有点优越感出来,苏柳荷再怎么也是非京户,就冲这一点,在男女关系上就没她有优势。

她随便折几下衬衫,抱着衬衫出门遇上张小山。

张小山从门口抽完烟进到大杂院,歪着头说:“哟,稀奇啊,大小姐这是要奖赏谁呢?”

肖婷婷努努嘴说:“反正不打算给你。”

“别告诉我你要给她。”张小山嬉笑着说:“来来来,你往这边看。”

当年肖婷婷穿过那件绿衬衫,现在人衣服少,张小山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领着肖婷婷往苏柳荷侧面的晾衣绳上看:“瞧见没,全是上好布料的新衣服。样式和腰条,我都不好意思仔细看。来,你把你要送的衣服往上面比一比,给人家做抹布都不配,我看你怎么好意思。”

肖婷婷的确不好意思,她跟张小山扯皮从来没落过下风。此刻不得不闭上嘴,抱着绿衬衫快步回到家关上门。

张小山望着她仓皇的背影不禁冷笑。

等他离开后,苏柳荷家的小窗户微微动了动。

早就醒了的苏柳荷正好从窗户里张望衣服干了没有,没想到见到张小山和肖婷婷斗嘴。

她莫名发现肖婷婷不喜欢自己,伸出小手把窗户关严实,管她呢。日子是自己过的,谁喜欢谁不喜欢又能怎么样。

肖婷婷就算把衣服递给她,她也会拒绝的。

这不关乎衣服的品质,而是心。要是刘燕大姐给她衣服,说不定她还要了呢。这年头捡别人的旧衣服不丢人,居家干活穿正合适。

因为提前去过销售部,第一天上班苏柳荷穿的板板正正的百褶裙,上衣是略宽松的荷叶领白衬衫。

她将衬衫掖在裙子里,扎着松松垮垮的麻花辫,辫尾是天蓝色手帕系成的蝴蝶结。

销售部的同事们穿戴都比一般群众时髦,一起往大门里去,一眼可以分辨出是销售部的人还是车间的人。

苏柳荷早上吃块槐花米糕,神清气爽地来到销售部。

销售部是个大平房,从头到尾全是各式各样的布料与服装。柜台延伸到两头少说有五十米。

里面分成几个小组,二十多号人各自负责自己的销售工作。正式职工头一年每月二十八元,还有饭票和补贴福利。没有销售压力,每隔一年工资还会往上调,不得不说是个很好的铁饭碗。

苏柳荷走到门口,一眼见着排队的人群。快到夏天了,不少积攒着布票的人都过来买布料,提前把夏天的衣服做好。

要是到了季节再买,难有合适的布料,裁缝也抽不开功夫。

苏柳荷绕过排队的人群,销售部还没营业。进到里面,都在扫地擦柜台。

她听到有个男同志与胡芳芳说:“求你了,帮我打听打听。她到底有没有对象,最好家里都有谁、以后想不想留在京市都问清楚。”

胡芳芳绕着毛线团,抬头见到苏柳荷,皮笑肉不笑地与男同志说:“我看你不如当面问。”

男同志转身对上苏柳荷的莫名其妙的视线,他脸上肌肉一下僵硬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苏、苏柳荷同志你好,来这么早啊。我叫周高兴,祝你一周都高兴。”

苏柳荷忍不住笑了:“你这样打招呼的方式挺新奇啊。”

她把布包放到柜台上,胡芳芳指着身后架子下的抽屉说:“私人物品都放在这里面。杯子放在柜台最下面一层。”

苏柳荷放好东西,转头问周高兴:“你找我有事?”

周高兴昨天机缘巧合下见到苏柳荷,一天下来魂牵梦绕。与同事说了,他们都说这叫一见钟情。

真当面见到苏柳荷,被她周身上下洋溢的美好气质暴击,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随便扯个理由跑了。

胡芳芳丢给苏柳荷一块抹布:“擦吧,有棉卷布的柜台都是咱们管。”

苏柳荷挽起袖子擦了几下,问:“你不擦?”

胡芳芳指着玻璃大门说:“我擦那个,不然你跟我换?”

玻璃大门还不如柜台玻璃干净,苏柳荷忙摆手:“还是不了。”

胡芳芳哼一声掐着抹布过去擦门,苏柳荷还以为她不好相处,现在看来这人属于公事公办的类型。

苏柳荷暗暗高兴。

上班同事是这种类型的最好,不需要处理同事关系,不需要套近乎,不打听八卦,只要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行!

反而是吴组长上班时间老是往这边巡视,有时候叫她认布料,有时候让她掐尺寸,一天下来没过来十趟也有八趟。

好不容易下班,苏柳荷把椅子塞到柜台角落里准备回家。

她以为在这边柜台上班需要长时间站着,还得迎来送往对顾客微笑。没想到顾客比售货员还客气,买个东西谨小慎微的。

头一次深切感受到卖方市场的牛逼,苏柳荷觉得这个班也不是不能上了。

如此这样混了一周,周六下班后,大门口站着个半熟不熟的人——周华安。

周华安频频看手表,惹得销售部里面的人都纷纷议论。这位厂长家的大公子难得出现在这里。

胡芳芳也看眼手表说:“你别忙着织毛线了,瞅瞅外面这个是不是来接你的。”

苏柳荷愉快地抬头,还以为是顾毅刃接她来了,没想到是周华安。

周华安见她看到自己,推开门进来直奔苏柳荷面前的柜台,胖脸上挤满笑意:“苏柳荷同志,上了几天班感觉怎么样?”

看在这份工作是周华安帮忙落实的,苏柳荷还算客气地说:“还不错。”

周华安不知道是脑袋有缺,还是脑袋抽筋,当着一众售货员的面说:“同事关系处的怎么样?”

苏柳荷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说:“都挺照顾我的。”

吴组长听到动静赶忙跑出来,她在办公室待了一天,见到周华安奉承地笑着说:“周同志来啦,要我说您不用担心。咱们姐妹们都懂得照顾人,苏柳荷同志人漂亮聪慧,工作上手也快。”

周华安闻言说:“那咱们去吃个饭?”

吴组长惊喜地说:“真的?”

周华安怒道:“我问她呢,我问你了?”

胡芳芳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她早见不得吴组长奉承的模样。看她吃瘪比什么都快乐。

苏柳荷也乐了,抿着嘴把脑袋瓜转到一边笑。

吴组长讪讪地说:“我就是开个玩笑。也到下班时间了,苏柳荷,你跟周同志去吃饭吧。”

苏柳荷提着布包往身上一挎,脸上假惺惺地笑着说:“我跟谁吃饭不需要领导费心。我现在要回家去,我家还有人等着呢。”

周华安不在乎苏柳荷当别人面给不给他面子,追着苏柳荷往外走:“诶诶,给点面子吧,咱们不去远地方,就去百川人家,我请客道歉。”

“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我没那么大的面子。”苏柳荷站在门口说:“让开。”

周华安没办法,推开门说:“那我送你回去。”

苏柳荷再次站住脚,幽幽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周华安咽了咽吐沫,耐心快要告罄,他被一连拒绝,压着火气说:“路上注意安全,回头等顾毅刃同志来了,咱们再组局。”

苏柳荷没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华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站了片刻也上了车。

车后座坐着一个男的,周华安转到后面说:“佟哥,她不去。”

佟健低声说:“追过去。”

销售部里面,吴组长正要走,胡芳芳讽刺地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啊。农村人又怎么样,我看苏柳荷同志就挺有底线的。”

吴组长恼羞成怒,她不敢对周华安和苏柳荷怎么样,但她敢数落胡芳芳,正要开口,胡芳芳也甩着包出来,跟其他人说:“我回家啦,再见!”

吴组长原地看着她,恶狠狠地与其他人说:“她以后别想发展好了!”

苏柳荷不知道这些,走了一站地走到大槐树下,看着满树繁花,不禁动心。

要说花茶里,槐树花清香淡雅。冲一次能喝三泡。

小塘村的槐树都在山里头。难得近在手边的,正好摘回去晒着。等到秋天天干物燥的,她正好可以泡花茶清火。

刚摘下一些,金豆儿从院子里跑出来,闹腾腾地喊着:“花仙子姐姐,有个姓顾的大哥哥来找你啦!”

诶,顾毅刃来啦!

苏柳荷顿时放下胳膊,花也不摘了,径直往大杂院去。

谁知她还没走到巷子口,周华安的车擦过身前停下。

此刻只有周华安自己,他下了车,看到左右无人,只有一个小孩儿和苏柳荷在巷子口。

他走到苏柳荷面前说:“没碰到你吧?”

苏柳荷有些生气,拍了金豆儿屁股一下,飞快地说:“你先回去。”

金豆儿昂头看看来势汹汹的周华安,再看看脸上生气的苏柳荷,撒丫子往大杂院跑。

苏柳荷这才望向周华安:“你们家习惯撞人?”

周华安胖脸丝毫没有尴尬的神情,往大杂院方向看了眼,啧啧两声说:“苏同志啊,我说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得学会抓住机会。”

苏柳荷眯着眼说:“什么机会?你给我机会?”

周华安不欲多说,往前一步:“你有京市工作能怎么样?我爸一句话就能把你开除。你要是能对我尊重点,和我去吃个饭,回头让我给你办京市的户口都成。怎么样,赏个脸?”

苏柳荷一心惦记在里面等着的顾毅刃,她往大杂院走了几步被周华安拦住,她忍无可忍地说:“你不要纠缠我!”

周华安怒道:“别给脸不要脸,几次三番拒绝我,信不信我让你在厂里混不下去?!”

说着,他伸手要拉苏柳荷的胳膊。

苏柳荷往后躲了一下,听到耳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怒喝:“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

顾孝文一脚蹬过去,毫不留情面地将周华安踹了个四脚朝天。等到顾孝文收回脚,他还趴在地上起不来。

顾孝文走到苏柳荷身前,正眼不给周华安,问苏柳荷:“他挨到你了?”

苏柳荷摇头:“没有。”

顾孝文又过去连踹几脚:“妈的!我让你大呼小叫!跟谁俩呢!信不信我让你全家在京市混不下去!”

苏柳荷冷眼看着周华安趴在地上不敢起来,整个人狼狈的不像话。

“花仙子。”

苏柳荷低头,看到金豆儿偷偷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钻过来抱着她的腿说:“我让哥哥来哒!”

苏柳荷摸着她的冲天揪说:“来得好,谢谢你。”

顾孝文见远处治安巡逻队的人正往这边跑。走过去抓起周华安的胳膊拽起来,假模假样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说:“哎哟,我说你小心点啊,怎么就摔了呢。”

话音落下,赶过来的巡逻队问:“怎么一回事啊!谁打架了?”

周华安忍着周身的疼痛,勉强说:“没打架,是我下车不小心摔一跤。”

巡逻队的几个人在一身纨绔气的顾孝文身上打量一眼。

顾孝文极有经验地侧过身,让他们看到不远处停着的红旗车。

巡逻队的四五个人相互看了眼,带头的人对周华安说:“下次小心点,开车别闹那么大动静。”

周华安说:“诶诶,知道了,谢谢同志,我马上走。”

等到巡逻队的人走了,周华安这才跟顾孝文解释:“您误会了,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但绝对不会对苏同志有坏心眼。我就是想跟她吃个饭。”

“你配吗?还敢提!”顾孝文又是一脚踹过去!

“哎哟!”周华安往后推了几步,又怕被巡防队的人看到,赶紧捂着肚子站直了。

“别把我当鬼子骗,赶紧滚!”顾孝文说完,跟苏柳荷点点头说:“咱们先进去。”

苏柳荷抱着金豆儿在前面先走,不久后听到后面吉普车发动的声音。

刘燕站在大杂院门口,见到刚才的争斗,忙把金豆儿接过去。其他几个人也都纷纷散开,面上没说什么,估摸私底下得琢磨好一阵。

苏柳荷走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锁说:“刚才谢谢你呀,我还以为是顾毅刃来了。你把他打了不要紧吧?”

顾孝文不屑一顾地说:“那小子在我们圈子里都排不上号。他对你没安好心,你以后离他远点。有我在,他不敢不让你上班。”

苏柳荷想想也是,进屋放了东西,随口说:“我还以为是顾毅刃来了。金豆儿说姓顾的哥哥,没想到你也姓顾。”

“都见四五回了,还不知道我叫什么?…有种啊。”

顾孝文站在院子里,不在意地说:“他有事,给我联系过叫我带你去吃饭。”

苏柳荷一直盼着今天顾毅刃来找她玩呢,顾毅刃不来,没心情跟任何人去吃饭,直截了当地说:“家里有剩菜,我不出去吃。”

顾孝文往厨棚里看了眼,的确有剩菜:“会不会坏了?”

苏柳荷走过去端起来闻了闻:“你不吃?”

“吃,但不吃这个。”顾孝文屈尊降贵地说:“咱们就在家吃行,但你别做了,我让阿武弄几个菜来。”

苏柳荷其实不爱吃剩菜,可是这年代你要是真把剩菜倒了,指定会被人戳破脊梁骨。

“那行。”苏柳荷干脆洗了手,把没做完的槐花米糕拿出来递给顾孝文一块:“先垫垫。”

顾孝文上次拿过桂花米糕,那天记得他妈吃了后,晚上没咳嗽睡得很踏实。他想了想说:“还有吗?待会给我弄几块回去?”

“行,还有不少呢。”苏柳荷干脆地说:“还有些山货,干榛蘑之类的你也拿回去给阿姨,谢谢她的好衣服,我穿着都合身。回头我这边有好布料,我也给她做一身。”

“那忒好不过了。你们老家穷哈哈的,也就榛蘑出名。”

顾孝文随手找个小马扎坐在院子当中,也不管挡没挡路。反正路口的红旗轿车往那边一杵,谁见了对他都客客气气的。

顾孝文多少能猜到苏柳荷并不信任他,从她不愿意出去吃,能在家吃这点就可以看出来。

阿威买菜很快回来,提着三菜一汤。

苏柳荷没等到顾毅刃来,也就信了顾孝文的话。

打开房间门,餐桌对着门,苏柳荷和顾孝文、阿威仨人面对面吃了顿“外卖”。

味道真不错,清炒鸭子块、鸡丝拌笋干还有一道炸丸子。汤就简单,番茄鸡蛋汤。鸡蛋花倒是很多。

苏柳荷感激小豆丁帮她喊人,用碗挑了点菜给她们母女端过去吃。

剩下的仨个人吃正好,分量足,色香味俱全。

阿威吃完,又回车上去了。

苏柳荷不知顾孝文要待到什么时候,装好东西后,抓来瓜子给他吃。

顾孝文见她欲言又止,抓了把瓜子边磕边说:“有事吱声,京市里能办的都给你办了。我要是办不成的,估摸没几个能办的成。”

苏柳荷想到他出现后做的一系列的事情,无一不在帮助她。还有刚刚这位少爷居然能冲出去帮她打人。

顾孝文见她半天不说话,走到门口看了眼天色。

苏柳荷觉得自己不能再用有色眼镜看他,小声说:“谢谢你啊,你是个好人。”

顾孝文察觉苗头不对,站在门口:“什么意思?”

苏柳荷扭扭捏捏地说:“你是个好人…但我对你真没意思。”

顾孝文一脚绊在门槛上,咚一声,差点跪在苏柳荷面前,怒道:“给我好好说话!!”

苏柳荷被他吓一跳,蹦起来说:“你吼个什么!”

顾孝文顾不上火噜噜的膝盖,佝偻着身子双手合十:“求求你,千万别乱想好吗?”

苏柳荷难得好言好语拒绝人,见他这副可恶的样子,一屁股坐回去,嘟囔着说:“难道我误会啦?”

顾孝文又想给她跪下了,忙说:“活祖宗,请用你灵活聪慧的脑袋瓜记住我对你也没有意思!从前、往后都没意思!”

苏柳荷唇角抽动,小声说:“哦。”

顾孝文背着手在屋里前后走了几圈,看起来很焦灼。然后又站在苏柳荷面前说:“把刚才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苏柳荷觉得他就是个神经病:“你刚才说的多了,要我说什么?”

顾孝文都要气昏了:“我对你没意思!”

苏柳荷怒道:“我对你也没意思,从前、往后都没意思!行了吧!”

苏柳荷看他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顾孝文满意了。

顾孝文看眼时间,担心周华安再杀个回马枪,打算多待一会儿。

他往苏柳荷那边扫一眼,苏柳荷便干巴巴地说:“我对你没意思。”活像个复读机。

顾孝文舒坦了。

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没话找话地说:“也不是我非要巴着你们玩,是我妈让我多跟有出息的朋友在一起。希望我也被耳濡目染。”

苏柳荷干巴巴地说:“那你找对人了,顾毅刃最有出息。”

顾孝文笑了笑说:“可不是找对人了嘛。”

苏柳荷听他说完又叹口气,于是问:“你叹什么气啊?又不是不跟你玩,当朋友呗。”

虽然男女之间不会有真正的友谊,但有顾毅刃的拳头。

顾孝文深沉地说:“我认识一位大师,他在我七岁那年给我算过一次命。”

因为那位大师算命,他才等到顾重甲的到来,顺利被顾家收养。

这一点他不会告诉苏柳荷,只是说:“大师告诉我,说我命里有贵人扶持。上半辈子靠父母,下半辈子靠兄弟。”

苏柳荷问:“不然呢?”

顾孝文深沉地说:“不然死了都没铺盖卷。”

嚯,这不就跟她遭遇一样么。

苏柳荷感觉亲近了些说:“您这身份还搞牛鬼蛇神呢?”

顾孝文啧一声说:“我是听天由命。”

苏柳荷说:“要不然你把你大名告诉我,我帮你算算。”

顾孝文又要急眼:“闹半天我叫什么你真不知道啊?!”

苏柳荷白眼一翻:“不说拉倒。”

顾孝文拿着手指头,在桌面龙飞凤舞三个字:“看清楚了吗?”

苏柳荷不走心地说:“看个大概。”

顾孝文又无奈了:“行吧,亏我还想指望你呢。”

苏柳荷纳闷:“指望我什么?”

顾孝文卖了个关子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外面快天黑,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方便。顾孝文起来提着东西总算要离开了,临走前说:“记清楚,我叫顾孝文。上回在医院我介绍过的,这次别忘了。”

“忘不了,你还要指望我呢。”苏柳荷面无表情地说:“我没那么大忘性,不然就太没意思了。”

顾孝文笑着说:“这还差不多。”他提起篮子看到里面的槐花米糕,转头跟苏柳荷说:“走了。”

苏柳荷送他到大杂院门口,等他离开后,进到大杂院里看到金豆儿抱着碗还过来:“谢谢花仙子,真的太好吃啦,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菜啦!感谢你的分享!”

“是刚才的哥哥买的,下次你可以谢谢他。现在去写作业吧。”苏柳荷揉了揉她的头,接过碗回去洗。

“昂!”金豆儿哒哒哒跑回去了。

夜里,苏柳荷还在郁闷顾毅刃没来的事,又担心他是不是在军校被人欺负了,所以不来。

辗转反侧下,她终于要睡着了。

临着眼皮子合上,脑袋瓜里精光一闪,她噌地抱着棉被坐了起来!

顾孝文、顾孝文、顾孝文!

妈呀,他是顾孝文!

抱着棉被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整个人呆滞了。

她弃文的年代文废材男主角叫什么来着?

也姓顾…顾…顾孝文。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