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2 / 2)

“这很好,”他说,“每个人都该养个宠物。”

“那你会不会碰巧知道你这儿有没有马厩什么的……”灵思风循循善诱。

“上百个。”柯瑞索说,“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顶呱呱……好的马。”他皱起眉头,“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但你不会碰巧知道它们在哪儿吧?”

“这倒没有。”沙里发承认。不知哪里喷出来的魔法把附近的一堵墙变成了砒霜蛋白酥皮。

“我觉得咱们还不如待在蛇坑里。”灵思风转身准备离开。

柯瑞索再次把悲伤的目光投向空酒瓶。

“我知道哪儿能找到张飞毯。”他说。

“不,”灵思风高举双手保护自己,“绝不。想都别——”

“我祖父留下来的——”

“真正的飞毯吗?”奈吉尔问。

“听着,”灵思风万分紧张,“我单单听到高字也会头晕。”

“哦,很,”沙里发轻声打着酒嗝,“真的。图案特漂亮。”他眯着眼瞟瞟酒瓶,然后叹了口气。“一种可爱的蓝色。”他补充道。

“你不会刚好知道它在哪儿吧?”柯尼娜问话时轻声慢气,就好像对方是只随时可能受惊逃跑的野生动物,需要蹑手蹑脚才能靠近。

“在宝库。我知道怎么去那儿。我富得很,你们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沙里发压低了嗓门,企图对柯尼娜眨巴眨巴眼睛,最后终于成功地把两只眼睛一起开闭几次。“我们可以坐在上面,”他身上开始冒汗,“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

灵思风试着在咬紧牙关的同时放声尖叫。

他的脚踝已经出汗了。

“我才不要坐什么飞毯!”他嘶嘶地说,“我害怕地面!”

“你是说怕高吧。”柯尼娜道,“别傻了。”

“我说的是啥我自己清楚!最后结果你的是地面不是高!”

阿尔-喀哈里的战斗仿佛一片锤头状的云,在它翻腾汹涌的深处能听见古怪的形状,看见奇特的声音。时不时的、脱靶的魔法会烧到城里。在它们降落的地方,事情变得有些……有些不同。

鳄鱼神奥夫勒是这座城市的保护神,如今它的神庙变成了一个糖做的丑东西,总共五个维度。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有一大群蚂蚁正把它当饭吃。

此情此景无异于对失控的社会动乱发出了深刻批判,可惜却很少有人表示欣赏,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逃命。他们在肥沃的大地上鱼贯而行。有些人选择了坐船,但这一逃脱方式很快就被摒弃了,因为港口的大多数地方都变成了沼泽,另外不知为什么,竟还冒出两头粉红色的小象筑起窝来。

惊慌失措的道路底下是排水沟,两旁长满芦苇,行李箱正在里头游泳。它前方不远处有一堆小鳄鱼、大鳄龟和老鼠蜂拥出水,争先恐后地逃到岸上。推动它们的动物本能尽管十分模糊,但却精确到了极点。

行李箱的盖子保持着一种阴沉而坚定的表情。它对这世界没什么要求,只除了其他所有生命形态的彻底毁灭,但眼下它最最需要的却是它的主人。

沙里发的宝库很容易识别——这房间实在空得吓人。门挂在铰链上,木条封死的壁龛也被撬开。许许多多被人砸烂的箱子扔得到处都是。这景象让灵思风突然有些内疚,他花了大约两秒钟,寻思行李箱到底去了哪里。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每次某人损失大把金钱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奈吉尔晃到一旁,戳戳附近的箱子,妄想根据第十一章的指示找到暗格。

柯尼娜弯腰捡起一小块铜币。

“真可怕。”最后灵思风说,“一个没有宝物的宝库。”

沙里发站起来,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用担心。”他说。

“可你的钱全被偷了!”柯尼娜道。

“是那些仆人,我猜,”柯瑞索说,“太不忠诚。”

灵思风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你不觉得担心?”

“不怎么厉害。我本来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当穷人是什么感觉。”

“现在你有大把机会可以尝试了。”

“需要特殊培训吗……”

“大可不必,”灵思风说,“当着当着自然就会了。”远远地传来爆炸声,一部分天花板变成了果冻。

“呃唔,打扰一下,”吉尔说,“刚才提到的飞毯……”

“没错,”柯尼娜道,“飞毯。”

柯瑞索朝他们露出一个略带醉意的亲切微笑。

“啊,没错。飞毯。沙漠黎明那有着粉色臀部的珍宝啊,按一下你身后那尊雕像的鼻子。”

柯尼娜红着脸,遵照指示走到鳄鱼神奥夫勒的绿色大雕像前,完成了那很有些亵渎的动作。

什么也没有发生。隐藏的隔间坚持不肯出现。

“唔。试试左手。”

她试着拧了一下。柯瑞索挠挠头。

“或许是右手也说不定……”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努力把这些事儿记记清楚。”柯尼娜语气严厉,刚刚的一招仍然没有奏效,“已经不剩多少我愿意碰的部分了。”

“那边那个是什么?”灵思风问。

“如果那不是尾巴看我怎么收拾你。”柯尼娜说着踢了它一脚。

远处传来金属的呻吟,就好像有只平底锅受了伤。雕像开始颤动,紧接着墙里有什么东西大声地咚咚响。鳄鱼之神奥夫勒沉甸甸地挪到一旁,他背后是一条通道。

“祖父修的,用来安置那些比较有趣的财宝。”柯瑞索道,“他非常——”他搜肠刮肚地琢磨半晌——“足智多谋。”

“如果你们以为我会进去这种地方——”灵思风说道。

“站开,”奈吉尔骄傲地说,“我先走。”

“里头可能有机关——”柯尼娜有些疑心。她瞥了沙里发一眼。

“喔,很可能的,我天堂的瞪羚啊。”他说,“六岁之后我就没再进去过。有几块地板最好别踩,我记得。”

“别担心。”奈吉尔瞅瞅漆黑的通道,“相信不会有什么陷阱能逃过我的眼睛。”

“在这方面经验挺丰富,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

“这个嘛,第十四章我从头到尾都能背得。还带插图呢。”奈吉尔一头扎进阴影里。

他们等了好几分钟。当时的情形大致可以称作一片惊恐的死寂,只有通道里会不时传来砰砰声和压抑的哼哼。终于,奈吉尔的声音从远处一路回荡到洞口。

“里头什么也没有,真的,”他说,“我全试过了。石头一样稳定。肯定是全卡住了什么的。”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一个眼色。

“他对机关压根儿一窍不通。”她说,“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在一条道上装满了陷阱,要我从头走到尾,只为了教我——”

“他走到底了,对吧?”灵思风问。

有动静。声音仿佛湿漉漉的手指拖过玻璃,那不过放大了十亿倍。地板也抖起来。

“反正我们也没别的法子。”他一头扎进了通道,其他人随即跟上。很多了解灵思风的人都把他看成是两条腿的金丝雀。随便哪个矿工都会愿意带他下矿坑。一般都认为,假如灵思风仍然直立不倒,也没有逃之夭夭,那么希望总还是有的。

“真有意思。”柯瑞索道,“我,盗取我自己的宝物。如果我抓住我自己,我可以叫人把我丢进蛇坑里。”

“不过你可以求你自己大发慈悲。”柯尼娜疑神疑鬼地瞟着盖满灰尘的石刻。

“哦,不。我想我会给我一个教训,让我不敢再犯。”

他们头顶咔嗒一声,一小块石板滑开,锈迹斑斑的金属钩子摇摇晃晃地缓缓降下。一根棍子嘎吱嘎吱地从墙上弹出来,敲了敲灵思风的肩膀。巫师飞快地转过身,先前的钩子趁机在他后背贴上一张黄色的告示,然后又缩回天花板。

“它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灵思风一面尖叫一面试图阅读自己的肩胛骨。

“上面写着,踢我。”柯尼娜说。

在呆若木鸡的巫师身旁,一块墙面往上滑起。在一组复杂的金属关节后头,一只穿着靴子的大脚有气无力地晃动几下,然后整个从膝盖断开了。

三人默默地看着它。最后柯尼娜评论道:“我们的对手是个乖张的家伙,看得出来。”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揭下告示,松手让它飘落在地。柯尼娜推开他昂首阔步往前走,一脸谨慎的愤怒。一只金属手从弹簧上伸出来,挺友好地朝她晃晃,可她并不跟对方握手,反而顺着它蜕皮的电线找到了一个大玻璃罐子,里边是一对已经腐蚀的电极。

“你祖父挺有幽默感?”她问。

“哦,是的,总喜欢找机会好好乐乐。”柯瑞索道。

“哦,好极了。”柯尼娜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块石板;在灵思风看来,它跟它的同胞压根儿没啥区别。什么地方的弹簧可怜巴巴地哼哼几声,一根掉了毛的羽毛掸子哆哆嗦嗦地从墙里伸出来,高度正好跟人的胳肢窝相当。

“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位前沙里发,”柯尼娜咬牙切齿地说,“不过不是为了跟他握手。你最好帮我搭个马扎,巫师。”

“抱歉?”

柯尼娜指指正前方半开的石门,满脸的不耐烦。

“我想瞧瞧那上头。”她说,“你只需要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让我可以站在上头,明白?你怎么竟能够无用到这种地步?”

“有用总是让我惹上麻烦。”灵思风嘟囔道。柯尼娜温暖的身体摩擦着他鼻子,巫师努力想无视它。

他能听到她稳稳站到了门上。

“不出所料。”她说。

“是什么?悬空的可怕利矛?”

“不是。”

“尖利的栅栏,随时准备刺穿——?”

“是只桶。”柯尼娜冷冷地说。她推了它一下。

“什么?里边是不是装着滚烫的、剧毒的——?”

“石灰水。只不过是放了很久很久、已经凝固的石灰水。”柯尼娜跳下来。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道,“永远不会无聊。”

“哼,我可受够了。”柯尼娜指着通道的尽头,语气坚定,“跟上,你们俩。”

他们来到离出口大约三英尺的地方,灵思风突然觉得头顶上的空气动了。柯尼娜在他腰上使劲一推,把他送进了通道后头的房间。他落地时就势一滚,有什么东西刮了刮他的脚,与此同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整个天花板,也就是四英尺厚的一块大石头,落到了通道里。

灵思风爬过滚滚灰尘,然后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摸清了刻在石板一侧的字迹。

“接着笑啊。”他念道。

灵思风坐回地上。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高高兴兴地说,“永远这样——”

他接收到了柯尼娜的视线,发现它像一根铅管似的强健有力,于是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奈吉尔出现在烟雾中,不停地咳嗽。

“我说,怎么回事?”他问,“大家都还好吗?我过去的时候它可没这样。”

灵思风搜肠刮肚地琢磨了半天,结果他能想出的最佳应答不过是:“当真?”

高高的天花板附近有几扇贴上木条的窗户,光线从缝隙透进房间里。唯一的出路就是穿过堵住通道的几百吨石头,或者换种说法——这也是灵思风个人偏爱的说法——他们毫无疑问是给困住了。他稍微放松下来。

至少飞毯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它被卷成一捆,放在屋子正中一块升起的石板上。在它旁边是一盏很有光泽的小油灯,以及——灵思风伸长脖子才总算把它看清楚——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他呻吟起来。三样东西上都笼罩着一圈微弱的第八色光,显示它们都带着魔力。

柯尼娜把飞毯铺升,几样小东西滚落到地上,包括一条黄铜鲱鱼,一只木头耳朵,几片正方形的大金属片和一个铅盒子,盒子里装着块肥皂泡的化石。

“这些到底是啥?”奈吉尔问。

“这个么,”灵思风回答道,“在企图吃掉那张飞毯之前,它们多半都是蛾子。”

“老天。”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明白的地方。”灵思风一脸疲惫地说,“你们以为魔法是可以随便拿起来用的东西,就好像,好像——”

“萝卜?”奈吉尔道。

“酒瓶?”沙里发说。

“那之类的。”灵思风也不大确定,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振作起精神,继续往下讲,“然而事实上,事实上——”

“不是那样?”

“更像只酒瓶?”沙里发满怀希望地问。

“魔法会反过来利用人类。”灵思风急急忙忙往下讲,“它对你的影响就像你对它的一样多,那之类的。带魔法的东西,你摆弄它它也会影响你。我觉得我最好先警告你们一声。”

“就像一只酒瓶,”柯瑞索说,“那种会把你,把你——”

“——把你喝下去的那种,”灵思风帮他补全,“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灯和戒指都放下。而且看在老天的分上千万别跟什么东西摩擦。”

“我祖父用它们创造了家族的财富。”柯瑞索一脸惆怅,“他的坏叔叔把他锁在一个山洞里你们知道。他得靠手边的东西撑下去。而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张飞毯、一盏魔法油灯、一枚魔法戒指和满满一洞各种珠宝。”

“多么艰辛的成功之路啊。”灵思风道。

柯尼娜把飞毯摊开在地板上。它蓝色的背景上绣着错综复杂的图案,那是几条金龙,几条极尽繁复的金龙。它们有着长长的胡子、耳朵和翅膀,而且似乎都被凝固在变形的瞬间,表明完成这件作品的织布机显然不止通常的三个维度。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假如你老盯着它看,那图案就会变成金色背景上的蓝龙,而且有种感觉会偷偷潜入你心底,让你觉得千万不能再这样企图同时看到两种龙,否则自己的脑子一定会从耳朵里流出去。

又一声爆炸,整个建筑再次摇晃起来。灵思风很费了点力气,终于把目光从飞毯上转开。

“这是怎么用的?”他问。

柯瑞索耸耸肩。“我从没用过。”他说,“我猜只需要说‘上’和‘下’什么的就成。”

“还是说‘穿墙而过’怎么样?”灵思风道。

三个人同时抬头,看看那些又高又黑关键还很硬的墙。

“我们可以试试坐上去,然后说‘起’,”奈吉尔献计献策,“然后,在我们撞上天花板之前,我们可以说,唔,说‘停’。”他琢磨半晌,接着又补充道,“假如口令真是这样的话。”

“或者‘落’,”灵思风说,“或者‘下降’‘俯冲’‘掉’‘沉’,又或者‘坠’。”

“‘栽’。”柯尼娜沉着脸建议道。

“当然,”奈吉尔说,“既然附近飘着这么多原始的魔力,你也可以试试利用一下。”

“啊——”灵思风说,然后他又说,“唔——”

“你帽子上写着‘巫司’呢。”柯瑞索道。

“谁都可以往帽子上写字,”柯尼娜说,“可别看到什么信什么。”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急了。

他们等了等。

他们又继续多等了等。

“听着,这事儿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最后灵思风说。

“我怎么说的来着?”柯尼娜道,“来吧,咱们还是用指甲把灰浆挖穿好了。”

灵思风挥手示意她噤声。他摘下帽子,刻意吹了吹星星上的尘土,又重新把帽子戴上;他整整帽檐,卷起袖子,弯弯手指,接着便开始惊慌失措。

由于没有什么更好的行动方案,他往后靠到石墙上。

它在震动。并不是被什么东西晃动的感觉,更像是从内部传出的脉动。

这挺像是大法师抵达之前,他在大学感受到的颤抖。很显然,有什么事让石头非常不快。

他顺着墙壁往前蹭,把耳朵贴到下一块石头上。这是块楔形的石头,比较小,专门切割成可以嵌进墙壁一角的形状。它不是什么惹眼的大块头,在石头里它属于羽量级,耐心细致地为了整堵墙的利益辛勤工作。它也同样在颤动。

“嘘!”柯尼娜要大家安静。

“我什么也没听见。”奈吉尔大声说。奈吉尔就是这种人,假如你说“现在别看”,他立马就会转过头来,活像唱片机转盘上的猫头鹰。这种人,如果你指给他们看,比方说,看他们身边那朵稀罕的藏红花,他们就会懵懵懂懂地转过身,一脚踏下去,制造出一声凄惨的“吧唧”。如果他们在广袤的沙漠里走丢了,那也很容易找:你只需要放点易碎的小东西在地上,比如一个挺珍贵的古董杯子,在你家传了几代人的那种,等听到东西碎掉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就成。

扯远了。

“问题就在这儿啊!不是打仗吗?”

天花板上的灰浆倾泻到灵思风的帽子上,活像一道小瀑布。

“有什么东西在捣鼓石头,”他平静地说,“它们想挣脱出去。”

“它们中有不少就悬在咱们头顶上。”柯瑞索同大家分享自己观察到的结果。

从他们头顶传来嘎吱嘎吱的碾磨声,接着一道日光射进了房间里。灵思风发现这道光线并没有伴随着立刻被石头压死的命运,不禁大吃一惊。头顶的硅化物又是一声嘎吱,洞口也跟着扩大。石头纷纷松动掉落,而且是往上落。

“我认为,”灵思风说,“眼下飞毯值得一试。”

他身旁的墙壁像狗一样抖抖身子,然后分道扬镳。它飞走时,墙上的装饰狠狠砸了灵思风几下。

四个人一齐跳上蓝色和金色的飞毯。在他们四周,飞翔的石块掀起一阵暴风骤雨。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奈吉尔的观察力依然那么敏锐。

“抓紧,”灵思风道,“我来说口令——”

“想都别想,”柯尼娜一面厉声阻止一面在他身边跪下,“我来说。我不相信你。”

“可你又——”

“闭嘴。”柯尼娜说着拍拍飞毯。

“飞毯——起。”她命令道。

片刻的停顿。

“上。”

“或许它听不懂这门语言。”奈吉尔说。

“升。飘。飞。”

“也有可能,比方说,它只对某个特定的声音有反应——”

“闭,上,嘴。”

“你已经试过上了。”奈吉尔道,“试试攀登。”

“或者飞翔。”柯瑞索道。好几吨石板呼啸而过,离他的脑袋不过一寸。

“如果这些是正确的口令它肯定已经飞起来了,不是吗?”柯尼娜道。飞行的石头互相碰撞,让空气中充满了粉尘。柯尼娜一拳砸在飞毯上。

“开动,你这该死的踏脚垫!啊!”

墙上的一片飞檐削到了她的肩膀。她气呼呼地揉揉淤痕,然后朝灵思风转过身去。巫师正坐在飞毯上,膝盖抵着下巴,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

“为什么没用?”她问。

“你得说出正确的口令。”他说。

“它不明白我说的语言?”

“语言跟这完全没有关系。你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嗯?”

“嗯什么?”灵思风嗤之以鼻。

“听着,现在可不是自尊心膨胀的时候!”

“你接着试,别在意我。”

“叫它飞起来!”

灵思风把帽子拉得更低些。

“拜托?”柯尼娜道。

帽子升起来一点点。

“我们都会感激不尽的。”奈吉尔道。

“没错,没错。”柯瑞索说。

帽子又升起来一点点。“你们当真确定?”灵思风问。

“是的!”

灵思风清清嗓子。

“下。”他命令道。

毯从地上飘起,满怀期待地悬浮在尘土之上几尺的地方。

“为什么——”柯尼娜刚说出几个字便被奈吉尔打断了。

“巫师们掌握着古老的知识,这很可能就是原因。”他说,“很可能这张飞毯中了个拷严,所以永远都要干与命令相反的事。你能让它再飞高些吗?”

“能,但我不准备这么干。”灵思风说。飞毯缓缓往前飘。这种时候总是这么巧,飞毯刚飞走,一块弹起来的石雕就正好滚过它先前所在的位置。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飞出房间,把石头风暴甩在身后。

宫殿正把自己扯碎,而碎片又像倒转的火山喷发一般集中往天上飞去。大法之塔已经完全消失了,但石头却都在蹦弹,一齐往它曾经所在的位置冲过去……

“他们在建另一座塔!”奈吉尔道。

“而且用的还是我的宫殿。”柯瑞索说。

“帽子赢了,”灵思风道,“所以它才开始修自己的塔。这就好像种自然反应。巫师过去总喜欢在自己周围建塔,就好像那些……那些躺在河底的是叫什么来着?”

“青蛙。”

“石头。”

“失败的歹徒。”

“石蛾,我想说的是,”灵思风道,“当巫师决定战斗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从来都是修一座塔。”

“它很大。”奈吉尔说。

灵思风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咱们往哪儿去?”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

“别的地方。”他说。

宫殿的外围就飘在他们脚下。他们经过时它刚好开始颤动,小砖块转着圈融入了新塔周围的飞石中间。

终于,柯尼娜开口了:“好吧。你是怎么让它飞起来的?它真的会干跟命令相反的事吗?”

“不。我只不过是对诸如层流与空间结构之类的基本细节比较上心罢了。”

“没听懂。”她承认。

“想要我使用非巫师术语吗?”

“对。”

“你把它铺地上的时候上下放颠倒了。”灵思风说。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呆坐了一阵,然后她说:“我得承认,坐着其实还挺舒服。我这还是第一次搭飞毯呢。”

“我也是第一次飞飞毯。”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你做得很好。”

“谢谢。”

“你说你怕高的。”

“怕得要死。”

“倒是看不出来。”

“我没去想它。”

灵思风转身看看背后的塔。过去的一分钟里它又变大了许多,塔顶绽放出错综复杂的角楼和城垛。密密麻麻的瓦片盘旋在它头顶,然后一片片呼啸而下,像列队轰炸的陶瓷蜜蜂一样叮叮当当地各归各位。塔的高度简直不可思议——假如没有噼啪作响的魔法,塔底的石头肯定早给压碎了。

好吧,有组织巫术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两千年和平利用魔法的历史化为乌有,塔楼重新竖立起来,再加上这么多原始魔法到处乱窜,总有什么东西免不了要大受其害——很可能就是宇宙。太多魔法可以把时间和空间吸附到自己身边,而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前因先于后果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而这些事情当然是没法解释给他的同伴们听的。他们似乎怎么也闹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更确切地说,他们怎么也闹不清末日是什么意思。他们怀着一种可怕的妄想,以为自己总能做点什么。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世界照自己的意愿运行,或者至少努力到死。而努力到死的问题就在于,你会在努力时死翘翘。

巫师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装在同一个口袋里的猫一样友好,所以才需要大学,好让他们基本上可以和平共处。现在大家都露出了爪子,谁要想来干预干预准会给抓得伤痕累累。这已经不是碟形世界习以为常的那种柔弱的、有点傻乎乎的魔法;这是魔法大战,白热化的、灼热的战争。

灵思风对预言并不在行,事实上他连当前都看不大明白,但他非常肯定,在很近很近的将来,差不多三十秒吧,保准儿会有人说:“咱们肯定能做点什么的对吧?”这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沙漠在他们脚下退却,落日的余晖将它照亮。

“今晚似乎没什么星星,”奈吉尔说,“或许它们吓得不敢出来了。”

灵思风抬起头。高空中有一片朦胧的银色。

“是因为有纯粹的魔法停在大气层外面,”他说,“它已经饱和了。”

二十七八、二十八、二……

“咱们肯定能——”柯尼娜张开嘴。

“咱们不能。”灵思风直截了当地否决了对方,声音里只略带了那么一丁点儿得意,“巫师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胜利者为止。其他人什么也干不了。”

“我可以来杯酒。”柯瑞索说,“或许我们可以在哪儿停一下,让我买家小酒馆?”

“用什么买?”奈吉尔问,“你变穷了,记得不?”

“穷我倒不介意,”沙里发说,“头脑清醒才让我觉得有些困难。”

柯尼娜轻轻戳了戳灵思风的肋骨。

“是你在控制这东西的方向吗?”

“不是。”

“那它这是去哪儿?”

奈吉尔往底下瞅瞅。

“看起来,”他说,“它正往中轴地的方向去。往环海。”

“肯定有谁在指挥它。”

嗨。灵思风脑袋里钻出一个友好的声音。

你不会又是我的良心吧,唔?灵思风想。

我感觉糟透了。

那个么,很抱歉,灵思风想,不过这些没一样是我的错。我不过是这些糟心事儿的牺牲品。我可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为它负责。

没错,但你可以做点什么。

比方说?

你可以消灭大法师。然后这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我半点机会也没有。

那么你可以死于尝试,这大概比任由魔法大战爆发要来得好。

“听着,请你现在就闭嘴好吧?”灵思风道。

“你说什么?”

“哦。抱歉。自言化语。”

“我认为,”柯尼娜说,“咱们最好还是降落吧。”

他们朝沙漠与大海的交汇处滑过去。那是片月牙形的海滩,沙里有无数细小的贝壳碎片,在正常的光线底下它会白得炫目,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却呈现出原始的血红色。一排排浮木堆积在高潮线上,被浪花雕琢,被阳光漂白,活像古老的鱼类化石,又或者宇宙里最大的花艺用品柜台。除了海浪,一切都纹丝不动。周围倒还有几块石头,不过它们烫得像耐火砖,无论软体动物还是海藻都不肯在此驻扎。

就连大海看上去也毫无生气。假如任何两栖动物的原型爬上这样一片沙滩,它保准会立马打道回府,还会告诉自己所有的亲戚说,长出腿脚上岸这种事,还是干脆忘了算了,不值当。这里的空气就好像在袜子里煮过。

即便如此,奈吉尔仍然坚持要点上一堆火。

“这样气氛会比较友好。”他说,“再说了,没准会有怪兽呢。”

柯尼娜瞥了眼油腻腻的小浪花。看它们滚上沙滩的模样,仿佛是有点想逃出大海,但越狱的热情又并不很高。

“就这儿?”

“那可说不准。”

灵思风沿着海岸线闲溜达,有时他会心不在焉地捡块石头扔进海里。有一两块被扔了回来。

过了一阵,柯尼娜生起了火。用来生火的木头非常干燥,不含丝毫水分,盐分倒是达到了饱和。在四溅的火星底下,蓝色和绿色的火焰腾腾地往上蹿。巫师过来坐在舞动的阴影里,背靠一堆发白的木头,散发出浓烈的阴郁之气。最后连柯瑞索也不再抱怨口渴,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午夜刚过,柯尼娜从梦中惊醒。地平线上有一轮新月,冰冷的薄雾笼罩了沙滩。柯瑞索仰面躺在地上打着鼾。奈吉尔么,理论上讲应该在值夜,不过眼下他也睡得正香。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用全部感官搜索那将自己惊醒的东西。

终于,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种踌躇而微弱的叮当声,在大海沉闷的音响下几不可闻。

她站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像个没骨头的海蜇一般滑入竖直状态,然后又轻轻从奈吉尔手里拿走了他的剑,整个过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她穿过薄雾,空气中连一点额外的旋涡都没有产生。

篝火往自己身下的灰烬中沉得更深了些。片刻之后柯尼娜回到火堆旁,把剩下的两个人摇醒。

“啥?啥?”

“我觉得你们该来看看,”她嘶嘶地说,“我觉得这可能很重要。”

“我只不过把眼睛闭了一秒钟——”奈吉尔抗议道。

“别管那个了。跟我来。”

柯瑞索眯起眼,打量着他们的临时营地。

“那个巫师哪儿去了?”

“你会看到的。别弄出响动,说不定会很危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头,穿过齐膝深的水汽往大海走去。

最后奈吉尔问:“为什么会危险——”

“嘘!听见了吗?”

奈吉尔竖起耳朵。

“是那种好像铃声的声音?”

“瞧……”

灵思风呆愣愣地走在沙滩上,双手抱着一大块圆形的石头。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他们身边,眼睛始终直视前方。

他们跟在他身后走过冰冷的沙滩,一直来到沙丘中间一块光秃秃的平地。他停下脚步把石头一扔,动作仍然像晒衣架一样优雅。石头落地时叮当一声响。

地上已经有一大圈石头。大多数都没能垒起来。

三人蹲伏在地,仔细观察。

“他睡着了?”柯瑞索问。

柯尼娜点点头。

“他想干吗?”

“我觉得他是想造塔。”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走回石头中央,异常仔细地把一块石头垒在空气上。石头掉了下去。

“看来这事儿他可不怎么在行,我说。”奈吉尔道。

“真让人伤心。”柯瑞索说。

“或许我们该把他叫醒。”柯尼娜说,“可我听人说过,如果你叫醒梦游的人,他们的腿会掉下来还是怎么的。你们怎么想?”

“说不定会有危险,对巫师来说。”奈吉尔道。

他们调整姿势,努力在冰冷的沙地上待得更舒服些。

“真可悲,不是吗?”柯瑞索说,“他又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巫师。”

柯尼娜和奈吉尔努力回避对方的目光。最后男孩咳嗽一声道:“我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蛮族英雄,你知道。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

他们注视着灵思风辛勤劳作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柯尼娜说:“真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在理发方面也有些欠缺。”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梦游的人,脑袋里各转着自己的心事,面皮因为相同的难堪涨得通红。

柯瑞索清清嗓子。

“如果这能让谁感觉好些,”他说,“我有时也察觉到自己的诗作还存在许多不足。”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大石头,企图把它垒到一块鹅卵石上。它落到地上,但他似乎对结果很满意。

“作为一个诗人,”柯尼娜字斟句酌地问,“对眼下的情形你会怎么说?”

柯瑞索满不自在地动了动。“可笑的老东西,生活真是个。”他说。

“相当合适。”

奈吉尔躺下来。他凝视着模模糊糊的星星,又突然坐得笔直。

“你们看见没?”他大声问。

“什么?”

“就像一道闪光,就像——”

在中轴向的地平线上,一朵五彩的花静静绽放。它迅速扩张,涵盖了平常光谱上的所有色调,最后闪烁出耀眼的八色光。消失前它还把自己蚀刻在了他们的眼球上。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某种魔法武器。”柯尼娜眨眨眼。一阵暖风卷起薄雾,推着它飘过他们身旁。

“见鬼,”奈吉尔站起身来,“我要去叫醒他,哪怕最后必须抬着他走。”

他正要伸手去拍灵思风的肩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掠过他们头顶,发出的声音活像是一只鹅吸进了笑气。那东西消失在他们背后的沙漠里,接着传来一种能让假牙打哆嗦的声响,外加一道绿色的闪光和一声“砰”。

“我来叫醒他,”柯尼娜说,“你去把飞毯拿过来。”

她爬进石头圈里,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柯尼娜唤醒梦游症患者的方式极其科学,我们原本有幸目睹一次教科书式的演示,只可惜灵思风把手里的石头掉在了自己脚背上。

他睁开眼睛。

“我在哪儿?”他问。

“海滩上。你一直在……呃……在做梦。”

灵思风依次朝雾气、天空、那圈石头、柯尼娜、那圈石头眨眨眼,最后他的目光回到天上。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魔法烟花吧,大概。”

“哦。这么说已经开始了。”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出了石圈,朝快要熄灭的火堆前进。柯尼娜把他那踉踉跄跄的步态看在眼里,觉得他或许并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走了几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然后说了句:“嗷——”

就在他快走到火堆前的时候,之前一个咒语的冲击波终于扩散到他们身边。咒语的目标本是二十里之外的阿尔-喀哈里,所以来到他们跟前时波阵面已经弥散得很厉害,对事物的性质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它带着微弱的吮吸声冲过沙丘,片刻间篝火闪出红色和绿色,奈吉尔的一只凉鞋变成了一只烦躁的小獾,沙里发的头巾里则飞出一只鸽子。

然后它便过去了,一路燃向大海。

“这是什么?”奈吉尔踢了那只獾一下,小家伙正在嗅他的脚。

“呃?”灵思风道。

“这个!”

“哦,这个啊,”灵思风说,“不过是一个咒语的余波。阿尔-喀哈里的塔多半被打中了。”

“它肯定很厉害,竟然能影响到我们。”

“很可能。”

“嘿,以前那可是我的宫殿。”柯瑞索没精打采地说,“我是说,我知道它是一份很大的产业,但它也是我的一切。”

“抱歉。”

“城里还有人呢!”

“他们多半没什么事儿。”灵思风说。

“太好了。”

“无论他们现在是什么。”

“啥?”

柯尼娜抓住他的胳膊。“别对他大喊大叫,”她说,“他现在根本不是他自己。”

“啊,”柯瑞索阴沉地说,“这倒是一种进步。”

“我说,这样讲话可不大公平。”奈吉尔抗议道,“我是说,是他把我带出了蛇坑,而且他还知道许许多多——”

“没错,巫师总害你惹上只有他们才能害你惹上的麻烦,然后又帮你搞定它。这一点他们特别拿手。”柯瑞索说,“然后他们还指望你感恩戴德呢。”

“哦,我觉得——”

“这话早该有人讲了。”柯瑞索气呼呼地挥舞着双手。纷乱的天空中又一道咒语飞过,暂时照亮了他的身影。

“瞧瞧!”他厉声道,“哦,他的用意是很好的。他们的用意都很好。他们大概以为碟形世界该由自己统治,这样一切都会好得多。相信我,决心想为世界做点好事,这样的人最可怕了。巫师!说到底,他们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我的意思是,有哪个巫师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你能说出哪怕一样来吗?”

“我觉得这话有点太残忍。”柯尼娜说。不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波动,暗示在这个问题上她其实很愿意让人说服。

“哼,他们让我恶心。”柯瑞索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酒全醒了,这感觉很不讨他喜欢。

“我觉得我们该试着睡会儿,这样大家都会感觉好些。”奈吉尔施展外交手腕,“阳光之下事情总会显得好很多。几乎总会,至少是。”

“而且我的嘴里也觉得不是味儿。”柯瑞索低声嘟囔,显然决意要紧紧抓住最后一点点怒气不撒手。

柯尼娜朝火堆回转身。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幕里少了些什么——少了些灵思风的形状。

“他走了!”

事实上灵思风已经在黑黢黢的海面上飘了半里远。他蹲坐在飞毯上,活像尊愤怒的佛像,脑子里是一锅盛怒、羞愧和狂躁的粥,还外加一点义愤作为小菜。

他并不奢望能得到很多,从来没有。他当了巫师,一直没转行,尽管他对这行压根儿一窍不通。他从来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现在整个世界都合起伙来对付他。好吧,他一定要让他们瞧瞧。至于“他们”究竟是谁,他又要让他们瞧点什么,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帽子,想寻得一点点安慰;与此同时,帽子在气流的作用下失去了自己最后几块金属片。

行李箱也有自己的麻烦。

在阿尔-喀哈里的塔底附近,大片区域遭到了魔法无情的轰炸,眼下它已经飘过现实的地平线,时间、空间和物质纷纷失去独立的身份,互相穿起了对方的行头。那景象简直难以形容。

如果实在要形容的话它大致是这样的:

它就像钢琴被扔进井里几秒钟之后的声音。它尝起来是黄色的,触感仿佛羽状花纹。它闻起来类似月全食。当然,靠近塔底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奇怪。

任何缺少防护的东西都不可能在这里存活,就好像超新星爆炸的时候不可能下雪。幸运的是行李箱对此一无所知,它一路穿过这个大旋涡,纯粹的魔法在它的盖子和铰链上凝结。它的心情糟透了,不过话说回来,它平时的心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眼下它的愤怒化作一圈壮观的彩色光晕环绕在它身旁,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只怒发冲冠的两栖动物,刚刚从熊熊燃烧的沼泽爬上岸。

塔里又热又憋闷,到处不见地板,只在墙边有一系列通道。通道上站满了巫师,中央则有一道第八色光柱噼啪作响,巫师们正把力量注入光柱。在它的底部站着阿必姆,帽子上的第八色宝石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它们是通向某个宇宙的洞口,而通道的另一头竟是一颗恒星的内部。

维齐尔伸长了双手,十指张开,双眼紧闭,嘴巴因为集中精神而抿成了一条细线。他正在平衡各方的力量。巫师能控制的能量通常要受他自己身体条件的限制,但阿必姆学得很快。

你必须把自己变成沙漏的隔板,平衡的支撑点,拴香肠的绳子。

只要做得正确,你就会成为力量,它将变成你的一部分,而你将能够——

我们有没有提到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好吧,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

阿必姆正在为一个咒语积蓄能量,这咒语会飞上空中,化作一千个尖叫的恶魔攻向安科的塔。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大声擂门。

遇到这样的情况,传统上有一句话是非说不可的,无论被敲的门是帐篷上的帘子、毡包上的一块兽皮、结结实实的三英寸橡木外加大铁钉,又或者它是一片带着桃花心木镶片的硬纸板,还附带一盏用难看的玻璃碎片拼起来的小灯以及能演奏二十首流行小调(二十首音乐迷哪怕聋了五年也不会想听的小调)的门铃。

所以,敲门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个巫师转身面对另一个巫师,循规蹈矩地问:“这么晚了不知还有谁会来?”

木门又被咚咚咚地擂了一阵。

“外头不可能还有人活着。”另一个巫师道。说话时他站得有些紧张,因为当你排除了活人的可能性,接下来自然只能怀疑那或许是个死人。

这一次砸门的力道让铰链也嘎吱作响。

“咱们谁最好出去看看。”第一个巫师说。

“好样的。”

“啊。哦。好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下短短的拱形通道。

“那我可就下去看看来人是谁了?”他说。

“棒极了。”

那个巫师迟疑着走向大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十分怪异。在塔内的高能力场里,普通袍子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保护,因此在锦缎与天鹅绒之上他还穿了件厚厚的长罩衣,里面塞满花揪树的刨片,表面绣满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符咒。他在尖帽子上固定了一个带烟色玻璃的面罩,他的铁护手大得吓人,暗示此人很可能是超音速板球比赛里的守门员。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插销,主厅里浩大的工程还在继续,制造出足以引起光化反应的闪光和脉动,在他周围投下刺眼的阴影。

他拉下面罩,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不需要任何——”他本该好好琢磨琢磨再开口的,因为这半句就是他的墓志铭了。

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这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寻他。门大开着,塔外是个魔力充盈的地狱,正朝着咒语编织的保护网咆哮不止。事实上门并没有完全打开,他把门一拉想看看这是为什么,结果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咋——”以这样一个音节结束一生的确有些遗憾。

灵思风高高地飘在环海上空,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种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

打个比方,酒馆里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飞快地转过身去冲对方破口大骂,结果却慢慢意识到,自己眼睛对上的原来是人家的皮带扣,而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经过娘肚子,而是直接几刀削出来的。

或者一辆车追了你的尾,你冲出去跟司机挥舞拳头,结果他却像那些恐怖的折叠魔术一样,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体,于是你终于明白,刚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来着。

又或者你也许正领着造反的同伙往船长的舱房走,你使劲捶门,而他把大脑袋探出来,两只手里各一把弯刀。你对他,“我们来接管这艘船,你这混蛋,伙计们都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回答说:“什么伙计?”而你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片巨大的空洞,于是你说:“呃……”

换句话说,假如你曾经任由怒气把自己远远抛上复仇的沙滩,你一定挺熟悉这种滚烫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让我们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吧——深深的粪坑。

灵思风仍然觉得很愤怒,很丢脸以及诸如此类,但这些情绪已经稍稍减弱了一点点,让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头。它发现自己正搭着蓝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飞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正在往安科-莫波克前进。他开始回忆原因何在。

当然,安科-莫波克是这一切的开端。说不定这是因为大学的存在。它充盈着太多的魔法,于是就好像一颗沉甸甸地坠在宇宙这张破布上的大炮弹,把现实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才会从安科开始,也会在那里结束。

那儿还是他的家,虽然作为家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唤他。

我们已经暗示过,灵思风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数量的啮齿类动物存在;所以每当情绪紧张,他总有种不可抑止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到自己的洞里。

他任飞毯在气流上飘着。与此同时,黎明——柯瑞索大概会管它叫如梦似幻的黎明——给碟形世界的边缘添上了一圈火红。阳光懒懒地洒下来,飘落到一个已经略有不同的世界。

灵思风眨眨眼。光线有些诡异。不,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诡异,而是鬼魅,这可比诡异还要诡异多了。就好像透过热气看世界,而那热气又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动、伸展,拼命暗示说自己并非一点点视觉上的幻影,而是现实拉紧又膨胀的结果,就仿佛橡胶球企图装下过多的气体。

光线的晃动在安科-莫波克的方向最为明显。那儿的空气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团团,显示战况仍然激烈。阿尔-喀哈里上方也悬着一个相似的柱体,然后灵思风意识到它并非唯一一个。

那边也有,就在环海与广袤的边缘洋相通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克尔姆。还有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巫术在崩溃。拜拜了,大学,拜拜了,等级、门会。在内心深处,每个巫师其实都明白,巫术最自然的单位就是一个巫师。高塔会不断繁殖、再相互战斗,直到只剩下唯一一座,然后巫师们也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到那时候,他多半会跟自己打起来。

平衡着魔法的整个结构都在分崩离析,对此灵思风满心愤恨。他的魔法永远都会一样的矬,但问题不在这儿。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个位置。一抬头他就能看见整台机器,它把碟形世界转动时产生的魔法当作养料,构造精妙,运转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