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1 / 2)

塔里黑黢黢的,那是古老黑暗的坚硬核心,自亘古便存在着。日光这个暴发户附着在灵思风身上溜进塔来,它的入侵让黑暗很是不满。

门在灵思风身后关上,他感到空气在动,黑暗涌回来,将先前被阳光占据的空间完全填满,哪怕光线还在,你也不可能看见两者汇合的地方。

塔内弥漫着古老的气息,还带着一点点乌鸦屎的味道。

站在这样的黑暗里很需要勇气。灵思风不怎么勇敢,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呼哧呼哧,灵思风稳如泰山。他之所以没有动弹,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会踩上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然后,一只皮手套似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动作很轻很轻。一个声音说:“对——头。”

灵思风抬起眼睛。

头顶一道明亮的闪光,这一次黑暗终于退让。灵思风看见了。

整座塔里排满了书。环绕塔身的破烂旋梯上,每一级台阶都被书挤得满满当当。地板上堆的也全是书,尽管从它们堆起来的方式看,说“依偎”或许更准确些。它们还蹲在——好吧,它们还栖息在——每一个濒临倒塌的窗台上。

它们在悄悄地观察他,只不过所用的并非通常的第一到第六感。书是很会传情达意的——尽管传达的倒不一定是它们自己的情意。灵思风猛地明白过来:它们想告诉他些什么。

又是一道闪光。他意识到那是来自大法之塔的魔法,顺着通到天花板的洞反射下来。

至少它帮灵思风看清了在自己右脚边呼哧的原来是旺福司,这让他安心不少。现在只要能搞清楚左耳朵边上那轻柔又固执的嚓嚓声究竟是什么……

一道闪光再次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发现自己正对着王公那双黄色的小眼睛。蜥蜴耐心耐气地拿爪子扒拉着玻璃瓶,那是种无意义的动作,很轻柔,仿佛他并非真的打算越狱,仅仅是有点儿好奇,想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玻璃磨穿。

灵思风低头看看图书管理员那梨子形的大块头。

“这里足有好几千本书。”他的声音原本就低,之后又被无数排魔法书吸收、湮灭,“你怎么把它们全弄过来的?”

“对——头,对——头。”

“它们什么?”

“对——头。”图书管理员用光秃秃的胳膊肘用力比画出拍击的姿势。

“飞?”

“对——头。”

“它们能飞?”

“对——头。”猩猩点点头。

“那模样肯定很壮观。哪天我也想瞧瞧。”

“对——头。”

并不是每本书都安然无恙。比较厉害的大魔法书大都成功脱逃,不过一部七卷本的草药书在火里遗失了目录,还有不少的三部曲在哀悼自己失去的兄弟姐妹。许多书脊上都有炙烤的痕迹,有些书没了封皮,钉书线很不舒服地垂在地板上。

一根火柴擦亮了,墙边的书页起起伏伏,显得很不安,但那不过是图书管理员在点蜡烛。他在靠墙的地方摆了张大桌,桌面上铺满古老的工具,另有好多罐稀罕的黏合剂和一个装订台。台子上已经绑了本受伤的对开本。几道微弱的魔法火焰从书上爬过。

猩猩把蜡烛塞进灵思风手里,自己拿起一把手术刀和一把镊子,朝那本哆哆嗦嗦的书低低弯下腰去。灵思风煞白了一张脸。

“唔,”他说,“呃,不介意我走开些吧?一看见胶水我就头晕。”

图书管理员晃晃脑袋,又伸出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指了指一盘子工具。

“对——头。”他命令道。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乖乖递给对方一把长剪刀。两张损坏的书页被剪下来丢到地上。灵思风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

“你要对它干吗?”他好容易挤出几个字。

“对——头。”

“切除阑尾?哦。”

猩猩又拿大拇指一指,这次连头也没抬。灵思风从盘子上的一个格子里翻出针线递给对方。塔里很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针线穿过书页的声响。过了许久,图书管理员终于直起腰来:

“对——头。”

灵思风掏出自己的手巾,帮猩猩擦去额上的汗水。

“对——头。”

“不客气。它——它会好起来吧?”

图书管理员点点头。在他俩头顶,一排排书很轻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灵思风坐下来。书都在害怕。事实上它们吓坏了,大法师的出现让它们脊柱发凉。每本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灵思风身上,巨大的压力像罪恶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迫近。

“好吧,”他嘀咕道,“可我又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看他一眼。戴半月形眼镜的人常常从眼镜顶上看人,从而流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气;猩猩刚才也是同样的神态,那不过他并没有戴眼镜。他伸手拿过下一本书。

“我是说,你知道我的魔法不灵光。”

“对——头。”

“大法呢我说,那东西很恐怖。我是说,那是万法之源,最早的玩意儿,从时间开始的时候就有了。或者至少是早饭前后。”

“对——头。”

“最终它会把一切都毁掉,对吧?”

“对——头。”

“该有人出来阻止这所谓的大法了,不是吗?”

“对——头。”

“只不过这人肯定不是我,你瞧。过来的时候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干点啥,可那座塔!它太大了!肯定能抵挡所有的魔法!要是最厉害的巫师都无计可施,我还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一面缝合破损的书脊,一面表示同意。

“所以,你瞧,我认为这一次可以换别人来拯救世界了。这事儿我不在行。”

猩猩点点头,伸手从灵思风头上摘走了他的帽子。

“嘿!”

图书管理员没理他,径自拿起一把剪刀。

“听着,那是我的帽子,能不能麻烦你你要是敢——”

巫师飞身跃起,结果脑袋上砰地挨了一下,假如他有时间思考,肯定会惊讶莫名。平常管理员总是拖着脚走在图书馆里,摇摇晃晃,活像只好脾气的气球,所以大多数人都忘了,在那张松垮垮的毛皮下面是超级坚固的骨头和肌肉,足以将外面裹着厚厚老茧的满把指关节送进厚实的橡木板子。撞上图书管理员的胳膊就等于撞上一根毛茸茸的铁棍。

旺福司开始上下蹦弹,激动得汪汪直吠。

灵思风发出一声嘶喊,那是种根本没法翻译的怒吼。他从墙上反弹回来,抓起一块石头权当大棒,抬脚就往前冲。然后他死死地定住了。

图书管理员蹲在地板中央,剪刀挨着——不过还没开剪——他的帽子。

而且他还在朝灵思风咧嘴笑。

他俩定了几秒钟,活像幅凝固的油画。然后猩猩丢下剪刀,从帽子上拍下几粒并不存在的灰尘,扶正帽尖,把它放回了灵思风的脑袋上。

片刻的震惊之后,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还伸直着胳膊,手上拿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此时石头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一时忘记了要落到他脚背上;他奸歹及时把它转移到了身侧。

“我明白了。”巫师软绵绵地靠回墙上,双手揉着自己的胳膊肘,“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告诉我点什么,对不?一堂道德课,让灵思风面对他真正的自我,让他闹明白他真正愿意为什么而战,呃?好,这把戏实在太廉价了。让我说点新闻给你听。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他一把抓住帽檐——“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如果你以为我已经……你得重新想想。听着,这真是……如果你以为。”

他结巴半晌,最后闭上嘴。然后他耸耸肩。

“好吧。可是说到底,我到底能干什么?”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舒展的手势回答了他的问题,表达出的意思就好像一句“对——头”一样明白无误:灵思风是个巫师,他拥有一顶帽子、一图书馆的魔法书和一座塔,对于修习魔法的人,这可以说是拥有了一切。此外他还有一只猩猩,一只口臭的小猎犬和一只装在玻璃罐子里的蜥蜴呢。当然附加的这几样倒并非必须。

灵思风感到自己脚上有些压力。旺福司的反应一向非常之慢,现在它正把空荡荡的牙龈合在巫师靴子上,使劲往脚趾所在的部位咬。

灵思风抓住小狗的后颈和它屁股上的硬毛——在找到更合适的字眼之前,我们姑且管那叫尾巴好了——轻轻把它拎到一边。

“好吧”他说,“你最好跟我说说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巨大、寒冷的斯托平原中央,安科-莫波克像一袋掉在地上的干杂一样往四方伸展。从俯瞰平原的卡里克山脉上看过去,这番景象格外壮观。战场上,射偏和反弹的魔法向上、向外扩张,凝固成碗状的云朵,中心闪烁出奇特的光彩。

出城的路上挤满了难民,路旁的旅店、客栈家家爆满。或者说几乎间间爆满。

在通往克尔姆的大路旁,有家挺舒适的小酒馆就坐落在大树之中,但似乎没人愿意光顾。这并非由于大家不敢进去,只不过是眼下不允许他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约半里之外,空气中有些波动——三个人影凭空掉进了一大片薰衣草里。

他们挺消极地躺在阳光底下,躺在被自己砸坏、压扁的枝叶中间,等着自己的神志回到原位。最后柯瑞索问:“我们这是在哪儿,你们觉得?”

“闻起来跟有些人放内衣的抽屉差不多。”柯尼娜回答道。

“绝对不是我的。”奈吉尔坚决否认。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动作很慢很慢,“有人看见那盏灯了吗?”

“忘了它。多半是为修酒吧卖掉了。”柯尼娜道。

奈吉尔在薰衣草中间摸索半天,终于碰到一个金属质地的小东西。

“找到了!”他大声宣布。

“别擦!”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可还是慢了一步。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奈吉尔谨慎的擦拭并没产生任何效果,只在半空中出现了几行火红的字迹。

“‘嗨’,”奈吉尔念起来,“‘不要放下油灯,因为您的生意对我们很重要。请在音乐过后留下您的愿望,然后,很快地,它就会变成我们的使命。与此同时,请愉快地度过永恒。’”念完他添上一句评论,“我说,我觉得他是有点过于投入了。”

柯尼娜一言不发。她的目光穿过平原,落在灼热的魔法风暴上。时不时的,其中一些会脱身出来,飞向远处的某座塔。尽管温度不断升高,但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们应该尽快下去,”她说,“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柯瑞索问。他才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而已,还没能真正恢复之前的随和。

柯尼娜张开嘴,然后——这在她是极不寻常的——又把嘴闭上。这事儿你能怎么解释?她身体里的每一组基因都在拖着她往前走,告诉她应该参与进去。长剑和流星锤的幻影不断侵入她意识中的美发沙龙,原因就这么简单。

奈吉尔正相反,他完全体会不到这样的压力。要让他前进有他自己的想象力就够了,而他的想象力确实不少,浮起一支中等大小的舰队都绰绰有余。他眺望双城的方向,只可惜他原本就没什么下巴,否则他的下巴上一定会显露出坚毅的线条。

柯瑞索意识到自己成了少数派。

“那底下有酒没有?”他问。

“多得很”奈吉尔回答道。

“这还说得过去。”沙里发勉强让步,“得,带路吧,哦,粉红色胸脯的美丽——”

“不准再念诗了。”

他们从薰衣草丛中挣脱出来,沿着山坡往下,最后走上了大路。不久他们便经过了之前提到的小酒馆,或者,按照柯瑞索的坚持,那间富于异国风情的客舍。

他们迟疑着不想进门,因为它看起来并不怎么热情好客。柯尼娜的遗传和教养都让她喜欢往建筑背后转悠:她发现院子里拴了四匹马。

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它们一番。

“这可是偷窃。”奈吉尔慢吞吞地说。

柯尼娜张开嘴准备表示赞同,结果“干吗不?”几个字却抢先一步溜了出来。她耸耸肩。

“或许我们该留点钱——”奈吉尔建议说。

“别看我。”柯瑞索道。

“——又或者写张字条塞在什么地方。诸如此类的。你们怎么想?”

柯尼娜的回答是纵身跃上最高大的那一匹。它大概属于某个士兵,因为马上到处悬着武器。

柯瑞索笨手笨脚地爬上了第二匹马。它浑身枣红,看上去有点神经质。沙里发叹了口气。

“她又露出信箱的表情了,”他说,“我要是你就照她说的做。”

奈吉尔疑虑重重地打量着剩下的两匹马。其中之一非常高大,而且白到了极点。不是大多数马好不容易才能保持的灰白色,而是种半透明的象牙白。奈吉尔感到一种下意识的冲动,想把它形容成“裹尸布”。它还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比不上它那么机灵。

他选了另外那匹。它有点瘦,但脾气温顺,上马的时候他只失败了两次。

他们出发了。

马蹄声几乎完全没有穿透酒馆里的阴郁气氛。店主人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他知道店里来了客人,他跟他们讲过话,他甚至能看见他们靠近火炉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可如果有人要他描述他到底跟谁说了话,又看见了些什么,他就会觉得很茫然。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很聪明,懂得该怎样把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拒之门外。此时此刻,他的大脑简直可以为银行的金库保驾护航。

还有那些酒!大多数他连听也没听过,可稀奇古怪的瓶子不断出现,摆满了啤酒桶上边的架子。问题是每次想琢磨琢磨,他的念头都会滑开去。

桌旁的几个人从扑克牌上抬起眼睛。

其中一个抬起一只手。它接在他胳膊的尽头,而且还有五根手指,店主人的大脑论证道。所以它肯定是只手。

有一样东西就连他的脑子也无能为力月,那就是这人的声音。它听起来活像是有人在拿一卷铅皮敲打石头。

开酒馆的。

店主人发出微弱的呻吟。恐惧像许多滚烫的喷灯,正一步步熔化他心灵的铜墙铁壁。

让我瞧瞧,我说。再来杯一那叫什么来着?

“血腥玛丽。”这一个声音点起饮料来也好像在宣战。

哦,没错。外加——

“我要一小杯蛋酒。”瘟疫说。

一杯蛋酒。

“里头放粒樱桃。”

这样很好。那个沉甸甸的声音显然在撒谎,也就是说再给我来一小杯葡萄酒。说话的人朝桌子对面瞟了一眼,那里坐着四人组的第四人,然后他叹口气,你最好再上一碗花生。

大约三百码之外的路上,几个盗马贼正努力适应一种全新的体验。

“的确跑得很平稳。”奈吉尔终于挤出一句。

“而且——而且风景也非常可爱。”柯瑞索的声音消失在气流当中。

“不过我在想,”奈吉尔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做对了。”

“我们在动,不是吗?”柯尼娜质问道,“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只不过,那个,从上往下看积云实在有点——”

“闭嘴。”

“抱歉。”

“再说了,它们是层云。最多不过是一层积云。”

“当然。”奈吉尔可怜巴巴地说。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柯瑞索平趴在马背上,紧紧闭着两只眼睛。

“大约一千英尺。”

“哦。”

“也可能是七百五十。”柯尼娜承认。

“啊。”

大法之塔在颤抖。带拱顶的房间和亮闪闪的走廊里到处充满彩色的烟雾。在最顶上的大屋里,油腻腻的厚重空气中一股子锡烧熔的味道,好多巫师都被战斗耗尽了脑力,昏厥过去,但剩下的人还是不少。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将精力集中在一起。

如果你用力睁大眼睛,就会看见空气在闪烁。那是纯粹的魔法,从科银手里的法杖一直流向八元灵符的中心。

奇特的形态冒出来,片刻之后又消失不见。在这里,现实的材质被生生塞进了压榨机。

卡叮打个哆嗦,他转开眼睛,免得看到什么实在没法视而不见的东西。

碟形世界的幻影悬在剩下的高阶巫师面前。卡叮把目光转回去,正好看见克尔姆城上的小红点闪烁着熄灭了。

空气噼啪作响。

“克尔姆完了。”卡叮喃喃地说。

“现在只剩下阿尔-喀哈里。”另一个巫师接口道。

“那儿有些力量还挺有本事。”

卡叮阴沉沉地点点头。他其实挺喜欢克尔姆,那是座——曾经是座叫人愉快的小城市,就建在边缘洋的岸边。

他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人家带他去过那儿。有一会儿工夫,卡叮回首往事,不由有些伤感。他记得城里长了许多野生的天竺葵,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街上上下下,空气中满是它们散发的香气。

“从墙里长出来的。”他大声说,“粉红色。开的花是粉红色。”

在场的巫师全都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这其中有一两个特别疑神疑鬼,甚至超过巫师的平均水平,闻言连瞟了墙壁好几眼。

“你还好吧?”一个巫师问。

“唔?”卡叮道,“哦。还好,抱歉。走神了。”

他转过头去瞥了科银一眼。男孩坐在圆圈之外,法杖横放在膝盖上,似乎睡着了。或许他真睡着了。但卡叮那饱受折磨的灵魂很清楚,法杖并没有睡。它在监视他,在窥探他的内心。

它什么都知道。它甚至知道那些粉红色的天竺葵。

“我从来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他柔声道,“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尊重而已。”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卡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同伴重新开始集中精神,他趁机瞅瞅他们。

不知何时,他的老朋友一个个都不见了。好吧,其实说不上朋友。巫师从来没有朋友,至少没有同样身为巫师的朋友。这里我们需要另一个字眼。啊,没错,就是它。敌人。不过却是一种非常有风度的敌人。绅士。这行当里的精华。不像这些人,无论他们看起来比过去厉害了多少。

浮到顶上来的可不止是精华而已,卡叮愤愤地想着。

他把注意力转向阿尔-喀哈里,用自己的精神去探究。他知道那里的巫师多半也正做着同样的事情;大家都在不停地搜索敌人的弱点。

他暗自琢磨:我会不会是个弱点?锌尔特想告诉我些什么。跟那法杖有关的。人应该控制法杖,而不是反过来……它在掌控他,引导他……真希望当时听了锌尔特的话……这事儿不对劲,我就是个弱点……

他重新来过,骑在力量的潮汐上,让它们将自己的精神带进敌人的塔里。就连阿必姆也在利用大法,于是卡叮调整波频,迂回着绕开了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防御。

阿尔-喀哈里之塔的内部出现在他眼前,渐渐地越来越清晰……

行李箱咚咚地走在亮闪闪的走廊上。眼下它极度愤怒。它被从冬眠中叫醒,它被人轻蔑地拒绝,它在短期内连续遭到神话中各种生物的袭击(当然如今对方已经不仅是神话中的生物,同时也变成了业已灭绝的生物),除此之外它的头也痛得要命。现在,当它走进大厅,它侦察到了校长帽的存在。那顶讨厌的帽子,那造成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它坚定地向前迈进……

卡叮试探着阿必姆精神上的防御,发现对方的集中力有些涣散。有一瞬间他透过敌人的眼睛往外看,看见那矮胖的长方体在石板上慢慢跑着。有一瞬间阿必姆试图收回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就像一只猫,眼看有吱吱叫的小东西从跟前跑过,实在不能自己。卡叮发动了攻击。

攻势不算猛烈。没有必要。阿必姆的精神正接收巨大的力量,想让它们保持平衡并不容易。在这样的状态下,根本不需要多少压力就能让它坍塌。

阿必姆伸出双手准备把行李箱炸飞,结果自己却尖叫起来;叫声很快戛然而止。他内爆了。

在周围的巫师看来,他仿佛在几分之一秒里突然变得无限小,然后便消失了踪影,留下的只有黑色的残影……

比较机灵些的已经开始逃跑……

就在这一刻,阿必姆操控的魔法涌回来,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它了。巨大的爆炸把校长帽炸成碎片,整座塔最底下几层完全化为乌有,残存的城市也消失了好大一块。

安科巫师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敌人的大厅,此时他们都被共振吹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卡叮仰面落到地上,帽子滑下来盖住了眼睛。

他们把他拉起来,为他拍干净灰尘,一路抬到科银和法杖跟前,嘴里还大声欢呼——尽管年纪比较大的几个巫师在欢呼上显得比较克制。不过,卡叮对这一切似乎都心不在焉。

他低下头,脸朝着男孩,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他慢慢将双手举到耳边。

“你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他问。

巫师们全都安静下来。卡叮体内仍然流动着力量,他的语气简直可以平息雷暴。

科银的眼睛闪出光芒。

“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说。

卡叮转向其他巫师。

“你们也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

他们摇摇头。其中一个问:“听见什么,兄弟?”

卡叮笑了,一个灿烂而疯狂的微笑。就连科银也不禁后退半步。

“你们很快就会听见的,”他说,“你们造出了一座灯标。你们全都会听见它们的声音。不过并不会听很久。”几个年轻些的巫师原本扶着他的胳膊,卡叮推开他们,逼近科银身边。

“你往这个世界倾倒大法,现在别的东西也跟来了。”他说,“过上也曾有人为它们开路,但你却给了它们一条大道!”

他猛地往前冲,从科银手里夺过黑色的法杖,使劲朝墙上砸过去。

法杖还击了。卡叮浑身变得僵直,然后他的皮肤开始起泡……

大多数巫师都设法转开了眼睛。少数几个——哪儿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家伙——带着病态的专注看得入了迷。

科银也在看着。他惊异地睁大眼睛,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嘴。他想后退,但他做不到。

“这些是积云。”

“好极了。”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

重量与这没有关系。我的坐骑曾驮起军队。我的坐骑曾驮起城市。的确如此,万事万物都有自己该走的时刻,而它能驮起它们中的每一个。死神说道。但它不会驮你们三个。

“为什么不?”

这关系到形象是不是好看的问题。

“不驮我们就会很好看了,唔?”战争不耐烦地说,“末日四骑士中的一位,加上三个走路的。”

“或许你可以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等等咱们?”瘟疫的声音仿佛是从棺材底滴下来的什么东西。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死神道。他轻轻把牙齿合拢,发出咔嗒一声响。我敢肯定你们自己能应付。你们通常都是如此。

战争目送死神的坐骑越走越远。

“有时候他真叫我心烦。为什么总要让他说了算?”

“习惯成自然,我猜是。”瘟疫回答。

他俩回到小酒馆里。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然后战争问:“饥荒哪儿去了?”

“去找厨房了。”

“哦。”战争伸出只套着护甲的脚在灰尘里蹭蹭,他想到了从这里到安科的距离。这天下午热得紧。末日大可以多等一会儿。

“上路之前再来一杯?”战争提议道。

“这样好吗?”瘟疫有些顾虑,“人家不是在等咱们吗?我是说,我可不想叫人失望。”

“就一杯的时间还是有的,我敢肯定。”战争坚持道,“酒吧里的钟从来不准。时间还多着呢。世上所有的时间。”

卡叮向前扑倒,砰一声撞在闪亮的白色地板上。法杖从他手里滚出来,又自己直起身子。

科银伸出一只脚,踢踢他毫无生气的身体。

“我早就警告过他,”他说,“我告诉过他要是再碰它会有什么下场。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它们?”

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还有无数人开始检查自己的手指甲。

“他什么意思?”科银质问道。

欧汶·哈喀德里,也就是魔法传承的讲师,再次发现自己周围的巫师像晨雾一样散开了。虽然他自己一动没动,却仿佛突然上前了好几步。他的眼珠子像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前前后后直打转。

“呃,”他恍恍惚惚地挥舞着瘦巴巴的双手,“世界,你瞧,我是说,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事实上,可以把它想成是,打个比方说,胶皮。”他略略迟疑片刻,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刚才那番话肯定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编纂的名言警句大全里。

“之所以这样说,”他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是因为任何魔法的存在都会让世界扭曲,呃,肿胀,而且,恕我直言,太多的魔法潜能,如果全都聚集在某一点,就会迫使我们的现实,唔,往下沉,尽管我们当然不应当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话(因为我绝没有暗示说我讲的是物理上的维度),并且我们断定,只要有足够的魔法发生作用,它就能,怎么说呢,呃,它就能从现实的最低点将其突破,并且可能为低层位面(也就是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叫做地堡空间的地方)的居民,或者假如允许我使用一个更确切的术语,为那里的住户,打开一条通道,而这些生物,或许是由于能量等级与我们有差异,天然就被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的光亮所吸引。”

接下来照例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它总是紧接着哈喀德里的发言出现,因为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好往段落里加进标点,再把支离破碎的句子缝一缝补一补。

科银的嘴唇无声地嚅动半晌。“你是说魔法会引来那些生物?”最后他问。

他的声音与之前很不一样,似乎少了许多尖锐的气势。法杖在卡叮身体上方缓缓旋转。在场的每一个巫师都注视着它。

“看来是这样。”哈喀德里道,“据研习这类东西的人说,它们的出现总以沙哑的耳语作为开端。”

科银似乎不大明白。

“它们嗡嗡响。”一个巫师热心地解释道。

男孩单膝跪下,凑近卡叮瞅了瞅。

“他一动也不动,”他挺慎重地问,“是不是正在遭受什么不幸?”

“有这个可能。”合喀德里的回答小心谨慎,“他死了。”

“真希望他没死。”

“这一观点,据我猜测,他自己也会赞同。”

“不过我可以帮他。”科银伸出双手,法杖滑进他手里。如果它有脸,此刻它一定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科银再开口时,又恢复了过去那种遥远、冰冷的口吻,就好像他是从一座铁房子里说话似的。

“如果对失败没有惩罚,成功也不会受到奖赏。”他说。

“抱歉?”哈喀德里道,“我没听明白。”

科银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椅子前坐下。

“我们应当无所畏惧。”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发号施令,“地堡空间算什么?假如它们来惹麻烦,那就赶走它们!真正的巫师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世界的幻象跟前。那图像的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你甚至能在地板之上几寸看到星际空间的深处;在那里,大阿图因的幻影正缓缓往前滑行。

科银满脸不屑地把手一挥,他的手臂穿透了幻影。

“我们的世界是魔法的世界。”他说,“这样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能同我们对抗?”

哈喀德里感到自己似乎应当说点什么。

“绝对没有。”他说,“当然神仙除外。”

四下里一片死寂。

“神仙?”科银的声音轻极了。

“那个,没错。那是当然。我们不能挑战神仙。他们干好他们的活计,咱们干好咱们的。完全没有必要——”

“碟形世界由谁统治,巫师还是神仙?”

哈喀德里飞快地思考。

“哦,巫师。当然是。不过是,那个,在神仙底下统治。”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一只靴子踩进了沼泽,那自然是很叫人不快的;但还有件事能让你更加不快,那就是另一只靴子也跟着落了下去,并且在又一阵柔和的吮吸声之后同样消失了踪影。

都到了这地步,哈喀德里仍然不肯收手。

“你瞧,巫术比较的——”

“也就是说,我们比不上神仙强大了?”科银道。

在人群后排,几个巫师的双脚开始不安地挪动。

“那个,是也不是。”哈喀德里已经一路淹到了膝盖。

事实上,提到神仙,巫师们总是有些紧张。在这一问题上,住在天居山上的神仙们从来没有清楚地表明过态度,所以巫师们干脆能躲就躲。神仙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他们不喜欢什么东西,你别想他们会事先给点提示什么的。常识告诉大家,最好不要把神仙逼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境地。

“你对此似乎还不大确定?”科银问。

“假如允许我建议——”哈喀德里说。

科银一挥手。墙壁消失了。巫师们站在大法之塔的最高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远方的天居。它的山顶就是众神的居所。

“当你打败了所有人,还能同你战斗的也只剩下神仙而已。”科银说,“你们中有谁见过神仙吗?”

四下里一片迟疑的否定。

“我这就让你们看看。”

“你还可以再喝上一杯,老小子。”战争道。

瘟疫前前后后地晃悠着。“我敢说咱们该上路了。”他嘴里尽管嘟囔,但看来也并不是太确定。

“哦,来吧。”

“那就半杯。然后咱们就真得走了。”

战争使劲拍拍他的后背,又瞪了眼饥荒。

“而且咱们最好是再来十五袋花生米。”他补充道。

“对——头。”图书管理员总结道。

“哦,”灵思风说,“这么说问题出在那根法杖。”

“对——头。”

“就没人试过把它夺走吗?”

“对——头。”

“那他们都怎么了?”

“堆——斗。”

灵思风大声呻吟起来。

图书管理员已经熄灭了蜡烛,因为裸露的火焰会让书精神紧张。灵思风也渐渐习惯了塔里的光线,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黑暗。书本散发出柔和的第八色光,充满了塔的内部。尽管它其实说不上是光,但却是一种让你能看见东西的黑暗。时不时地,僵硬的书页会活动活动身体,于是就会从暗处飘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基本上说,我们的魔法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打败他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怏怏不乐的“对——头”表示同意,同时继续以屁股为轴心轻轻打转。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在魔法这方面并不能说是很有天赋?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跟人决斗,那场面绝对会非常简单:‘哈啰,我是灵思风。’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砰!”

“对——头。”

“基本上,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得靠自己了。”

“对——头。”

“真是多谢。”

借着书籍发出的微弱光线,灵思风最后看了眼那些把自己堆在内墙上的书。

他叹了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昂首往门边走,不过真正靠近大门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那我可就走了。”他说。

“对——头。”

“去面对天晓得什么样的恐怖危险,”灵思风补充道,“去奉献我的生命,为了整个人类——”

“堆——斗。”

“好吧,为了所有两足动物——”

“汪汪。”

“——以及四足动物,好吧。”他又瞟了眼王公的果酱罐子。可怜的家伙。

“外加所有蜥蜴。”他最后添上一句,“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屋外,晴空中吹来一阵大风,灵思风朝大法之塔艰难跋涉。高高的白色塔门关得非常严实,与奶白色的塔身几乎难分彼此。

他使劲捶了几下门,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门似乎能吸收声音。

“真是妙极了。”他正自言自语,突然记起了飞毯。它还乖乖躺在先前被遗弃的地点,而这再次证明安科城已经不复从前。在大法师到来之前那人人偷鸡摸狗的日子,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在原地待上多长时间——至少那些适合印出来给人瞧的东西是这样的。

他在鹅卵石地面把飞毯铺开,让金色的龙翻滚在蓝色的背景之上——当然也可能是蓝色的龙飞翔在金色的天空里。

他坐下去。

他站起来。

他再次坐下去,稍稍把袍子往上拉拉,又费了些气力脱下一只袜子。他重新穿好鞋,四下转了转,终于在瓦砾中找到半块砖头。他把砖塞进袜子里,又若有所思似的把袜子甩了几圈。

灵思风是在莫波克长大的。对于莫波克的居民,打架时获胜的概率如果能达到20比1他们就很满足了。倘若做到这一点实在有困难,大家一般认为袜子里的半块砖跟一条可供埋伏的黑巷子也可以将就——至少比你能想出来的任何两把魔法大剑都管用。

他又坐下。

“上。”他命令道。

飞毯没反应。灵思风瞅了瞅毯子的花纹,又揭起一角,想看看底下那面会不会好些。

“好吧,”他让步了,“下。要非常、非常小心。下。”

“羊,”战争已经口齿不清,“是羊。”他那戴着头盔的脑袋砰一声砸在吧台上,须臾间又抬起来,“羊。”

“不不不,”饥荒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是另外一种稼……假……家禽。就好像猪。小母牛。小猫咪?那之类的。不是羊。”

“蜜蜂。”瘟疫一面说话一面从自己的座位缓缓滑落到地上。

“好吧。”战争只作没听见,“行。那就再来一遍。从头开始。”他叩着自己的酒杯打起拍子。

“我们是可怜的……迷途的……不晓得哪种家养的动物……”他的声音直打战。

“咩咩咩。”地板上的瘟疫低声应和。

战争摇摇头。“不一样了,你们知道。”他说,“没他就是不一样。有他唱低音的部分实在美极了。”

“咩咩咩。”瘟疫还在重复。

“哦,闭嘴吧。“战争晃晃悠悠,再次朝酒瓶伸出手去。

大风猛烈敲击塔顶,那是阵令人不快的热风,像是古怪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刮在皮肤上又像细密的砂纸一样叫人生疼。

科银站在中央,法杖高举头顶。空气中充满了尘埃,让众巫师得以看清喷薄而出的一道道魔力。

它们弯曲成弧线,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并且一路往外扩张。最后肯定比整座城还要大。气泡里出现了各种模模糊糊的形态,这些形态不断变化,还大幅摇摆,仿佛一面扭曲的镜子所照出的图像;它们不比人嘴里吐出的烟圈或者云朵构成的画面更真实,同时却又眼熟得可怕。

在某个瞬间,巫师们看见了奥夫勒那长着獠牙的大嘴。下一个瞬间,众神的首领空眼爱奥又出现在一片翻腾的风暴中,连环绕在他周围的许许多多眼睛都一清二楚。

科银无声地呢喃,气泡开始收缩,里面的东西纷纷挣扎着想要逃走,让气泡表面拱起来、凹下去,模样恶心极了。但它们都没法阻止它的收缩。

现在气泡比大学校园还大。

现在它比塔还高些。

现在它比常人高出一倍,而且是烟灰色。

现在它像珍珠一样闪着斑斓的光泽,大小么……好吧,大小也跟珍珠差不多。

风已经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厚重、寂寥的平静。就连空气也在压力下呻吟。不断释放的能量让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又像满宇宙的羽毛一样窒息了声音。巫师们大都被压倒在地,但他们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声音大得足以震垮高塔。

“看着我。”科银命令道。

他们抬起眼睛。他们完全无力违抗。

男孩一手托着那亮闪闪的东西,另一只手拿着法杖,法杖的两头都在冒烟。

“众神,”他说,“禁锢在一个念头中。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原本就只是个梦而已。”

他的嗓音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深邃。“幽冥大学的巫师们,”他说,“难道我不是给了你们至高无上的力量?”

飞毯从塔的一侧缓缓升起,毯子上的灵思风拼命想要保持平衡。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惧。这种反应很正常,站在几根丝线和好几百尺空荡荡的空气上,谁都免不了会这样。

他从悬在半空的飞毯纵身跃到塔上,荷枪实弹的袜子在脑袋附近飞舞,画出危险的大圈。

科银从众巫师惊讶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看对方,只见灵思风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你是谁?”他问。

“我来,”灵思风傻乎乎地说,“向大法师挑战。他是哪一个?”

他扫一眼匍匐在地的巫师,手上不停地把半块砖掂来掂去。

哈喀德里冒险抬起头,拼命朝灵思风耸动眉毛。很可惜,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灵思风对非语言类的沟通方式也有些理解不良,而现在并不是他的最佳状态。

“就凭一只袜子?”科银问,“一只袜子能有什么用?”

拿着法杖的手臂抬了起来。科银低头看了袜子一眼,似乎略微有些吃惊。

“不,停下。”他说,“我想跟这人聊聊。”他盯着灵思风,对方由于受到失眠、恐惧和肾上腺素过量后遗症的影响,正前前后后不住晃悠。

“它有魔力吗?”科银好奇地问,“也许这是校长袜?力量之袜?”

灵思风把注意力集中在袜子上。

“我想不是吧,”他说,“我觉得这是在哪家商店还是什么地方买的。唔。我还有一只,就是一时想不起放哪儿了。”

“它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唔。没错,”灵思风说,接着又补充道,“是半块砖。”

“可这半块砖头拥有巨大的力量?”

“呃,你可以拿它撑起东西。如果你再找个一样的,你就有一整块砖了。”灵思风慢吞吞地说。他正借助一种效果十分差劲的渗透作用慢慢吸收着目前的情况,同时还要分心监视法杖。它正在男孩手里转动,模样很凶险。

“那么,这是一块普通的砖,装在一只袜子里。放在一起就变成了武器。”

“唔。没错。”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唔。你把它挥起来,然后你,拿它砸什么东西。或者有时候砸到你自己的手背,那时候。”

“然后也许它就会摧毁整座城市?”科银问。

灵思风望进科银金色的眼眸,然后又看看自己的袜子。好几年以来,他每年都把它穿上去、脱下来好几次。袜子上有补丁,他对它们已经很熟悉,还很有感——呃,好吧,熟悉就够了。有些补丁还拥有自个儿的小补丁呢。可以用在这只袜子上的形容词很不少,但城市摧毁者的名号绝对不在其中。

“其实谈不上,”最后他说,“它倒是能杀个把人什么的,不过楼肯定不会塌。”

此时此刻,灵思风大脑运转的速度就像大陆板块漂移的速度一样快。一部分神经告诉他,他面前这个正是大法师,但它们却与大脑的其他部分发生了正面冲突。关于大法师他听过的传闻数不胜数:大法师的力量、大法师的法杖、大法师有多可怕以及等等等等。可就是没人跟他提到过大法师的年纪。

他瞟了眼法杖。

“那么,那东西又是干吗的?”他字斟句酌地问。

法杖也说话了,你必须杀掉这个人。

在场的巫师原本正小心翼翼地挣扎起身,如今又全部重新扑倒在地。

校长帽的声音已经够可怕了,但法杖的声音却尤有过之:它带种金属的质地,精确到了极点。它似乎并不提供建议,仅仅指明未来必须往哪个方向前进。它让人感到无法拒绝。

科银半抬起胳膊,又犹豫起来。

“为什么?”他问。

你不可能违抗我。

“你不必这么干,”灵思风慌忙插话,“它不过是个东西。”

“我看不出我干吗要伤害他,”科银道,“他就像只怒气冲冲的兔子,看起来全没什么害处。”

他公然反抗我们。

“我没有。”灵思风拿着砖头的胳膊闪电般藏到背后,同时努力无视关于兔子的那部分言论。

“我干吗老要照你说的做?”科银对法杖说,“我总是照你说的做,结果对大家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必须让人畏惧你。难道你就什么也没学到吗?

“可他看起来那么好笑。他拿了只袜子。”科银说。

他尖叫起来,拿法杖的胳膊一弹,模样很诡异。灵思风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你要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不。”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噼啪一声之后,空气中有了肉烤焦的气味。科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喊道。

科银睁开眼睛。它们仍然是金色,但如今掺进了一点点棕色。

灵思风猛地一甩胳膊,袜子嗡嗡叫着画出一个大圆,正中法杖半中央。砖块砰地爆成灰烬,羊毛也烧起来。法杖从男孩手里落下、在地上翻滚。巫师们纷纷抱头鼠窜。

法杖滚到墙边,弹起来,冲出了墙外。

但它没往下掉,而是在空中稳住,原地转个圈又飞快地冲了回来。它背后拖着一大串第八色火花,发出的声音活像是把锯子。

灵思风把呆若木鸡的男孩推到自己身后,丢开破袜子,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疯了似的使劲挥舞。法杖朝他冲过来,从侧面砸中他的脑袋,那股冲击波差点把他的上下牙焊死在一起。灵思风被掀翻在地,活像株歪歪扭扭、弱不禁风的小树。

法杖闪烁出红热的光芒,它在半空中再次转身,飞也似地开始冲刺,显然准备痛下杀手。

灵思风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恐惧让他没法转开视线。他眼睁睁看着法杖从冰冷的空气中猛扑上来。也不知为什么,空气里似乎充满了雪花。还染上了一丝丝紫色,又多出了些蓝色的斑点。时间放慢脚步,最后像台没上够发条的留声机一样磨磨叽叽地停了下来。

灵思风抬起头,那见几英尺之外出现了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

这,当然,就是死神。

他把亮闪闪的眼眶转向灵思风,用海底裂缝坍塌一样的声音跟他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说完他转过头去,仿佛自己刚刚已经完成了任务。他盯着远处的地平线瞧了一会儿,还用一只脚在地上顶悠闲地打起了拍子。那声音活像一大口袋响葫芦。

“呃。”灵思风说。

死神好像这才又想起他来。有事么?他的口气还挺礼貌。

“过去我老想着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灵思风说。

死神把手伸进乌黑的袍子,从某个神秘的褶皱里掏出一个沙漏。他朝沙漏里瞅瞅。

当真?他含含糊糊地问。

“我猜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灵思风一脸崇高,“我这辈子过得好极了。嗯,相当好。”他迟疑片刻,“那个,也不是那么好。我猜大多数人都会说它其实挺糟的。”他又考虑半晌,“至少我会这么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你究竟在嘀咕什么呢,我说?

灵思风彻底糊涂了,“你不是在巫师快死的时候就会露面吗?”

当然。而且我得说,今天你们这些人可让我忙活坏了。

“你怎么能同时出现在那么多地方?”

组织工作到位。

时间恢复了。法杖悬在灵思风身前,距他不过几英尺,现在它尖啸着重新开始冲刺。

然后,只听铛的一声,科银单手抓住了它。

法杖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千块指甲划过玻璃。它疯狂地上下蹦弹,拼命摇晃握住自己的胳膊,从头到尾都喷发出邪恶的绿色火焰。

原来如此。到最后,连你也辜负了我。

科银呻吟起来,掌中的金属红了又白,但他依然没有松手。

他猛地伸直胳膊,从法杖喷薄而出的能量咆哮着越过他身边,在他头发上燃起火花。巨大的能量抽打着他的袍子,让它显出古怪而令人不快的形状。科银尖叫着把法杖转过来,猛砸在墙上,石头上冒出许多泡泡,留下一道长长的线条。

然后他把它丢开了。法杖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巫师们四散奔逃,有多远躲多远。

科银缓缓跪倒,浑身都在发抖。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我觉得这肯定不对。”

“就是这话。”灵思风热切地附和。

“人死之后是什么样?”科银问。

灵思风抬头瞥一眼死神。

“我想这问题是给你的。”他说。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死神说,除非他自己愿意。

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嗒,法杖朝科银身边滚了过去。男孩低下头,满脸惊恐地看着它。

把我捡起来。

“你不必那么干。”灵思风再次为他鼓劲。

你不可能反抗我。你不可能打败你自己。法杖说。

科银很慢很慢地伸出手。他捡起了法杖。

灵思风瞄了眼自己的袜子。袜子只剩下一点点烧焦的羊毛;它充当战争武器的生涯固然短暂,却已经受了致命伤。如今任何缝衣针都救不了它了。

现在杀了他。

灵思风屏住了呼吸。围观的巫师们屏住了呼吸,就连没有呼吸可以屏住的死神也紧紧抓住了自己的镰刀。

“不。”科银说。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灵思风看见大法师的脸色变得煞白。

法杖的口气变了。它开始花言巧语。

没有我,还有谁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呢?

“这倒是真的。”科银慢吞吞地说。

看看你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

科银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惊惧的面孔。

“我在看着。”他说。

我教会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在想,”科银说,“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忘恩负义的家伙!是谁赋予了你命运?

“是你。”男孩说着抬起头。

“现在我明白,我错了。”他静静地补充道。

那就好——

“我刚才还扔得不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