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沿着走廊飞快地扫啊扫,激起好大一团团灰尘。假如你仔细看,就会发现灰尘好像被吸进扫帚里头去了。假如你再仔细些,还会发现扫帚柄上有些奇异的纹路,与其说是刻上去的还不如说是粘在了上头,而且它们还在你眼皮底下不断变幻形状。
可惜没人来看。
艾斯卡坐在一扇又高又深的窗户前,盯着窗外的城市。她比平常更郁闷,所以扫帚也拿出加倍的力气向灰尘进攻。古老的蜘蛛网化为虚无,蜘蛛绝望地催动八条腿逃命。墙里的老鼠紧贴在一起,小腿抵在洞壁上。蛀虫在天花板上的房梁里拼命挣扎,可还是被无情地从自己的隧道中吸了出来。
“你还能实实在在地干些事儿,”艾斯卡道,“哼!”
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这她不得不承认。吃的很简单,但分量够足,而且她在房顶那儿还有个房间,这实在挺奢侈,因为她可以在里头一直躺到早上五点,按格兰妮的标准那简直就是中午了。工作确实不难。她只需要一开始打扫打扫就行,法杖很快就会弄清该干些什么,然后她就可以在一边玩儿,等法杖把活干完。要是有人靠近,法杖会立刻倚到墙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问题是她一丁点儿巫术也没学到。她可以在下课后溜进空荡荡的教室,黑板上总画着些图形,高级课程过后地板上也有,可这些形状对她毫无意义。而且还很难看。
它们让艾斯卡想起塞门书里的画。它们仿佛是活的。她眺望着安科-莫波克的屋顶,开始着手推理:写下来的东西只不过是大家说出来的词语,把它们夹在纸张中间直到它们变成化石为止。(碟形世界里,人人都知道化石。有那么一段时间,造物主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造点什么,于是就在更新世百无聊赖地胡搞一气,那些大块大块螺旋形的贝壳和造得很差劲的生物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而人说出的词语不过是真实存在的影子。但是,有些东西太了不得,你没法完全把它禁锢在词语里头,而这些词本身也太过强大,没法用书写完全驯服。
这么说来,有些书写会一心希望变回那些东西。想到这里,艾斯卡自己的脑袋也已经成了浆糊一样的东西。但她敢肯定,真正有魔力的词就是那些愤怒地扭动、极力逃跑变身的词。
它们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良善之辈。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儿。
事情挺古怪。
大学的教室是按照漏斗的原理设计的,一排排的座椅——碟形世界最伟大的巫师们的臀部已经把它们磨得光可照人——从高到低成梯形往下,中心是个工作台,还有几张黑板和足够画八元灵符的一块地板。座椅底下有许多死角,艾斯卡发现它们是很好的观察点,可以从巫师学徒的尖角靴后头看见老师。课堂非常宁静,老师低沉的嗡嗡声柔和地飘浮在她头顶,像格兰妮种植特殊草药的园子里那些恍恍惚惚的蜜蜂发出的声音。她从没见过任何真正的魔法,似乎永远都是词语。巫师好像非常喜欢词语。
但昨天不一样。艾斯卡坐在满是灰尘的暗处,试着施些最最简单的魔法。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开了,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这本身就很稀奇。艾斯卡对时间表了如指掌,来这间教室的通常是二年级学生,而他们这会儿正在健身房听疾风约法尔讲初级消解咒语呢。(锻炼身体对魔法学生没什么用处。所谓健身房是间被一根根铅棍和花楸木包围的大房子,新手可以在里头练习高级魔法,而不会对宇宙的平衡产生严重破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能避免对他们自己产生严重破坏。魔法对笨蛋毫不怜悯。有些蠢笨的学生算运气好,还能走着出去,其他的只能装在瓶子里往外运了。)
艾斯卡从木板中间一瞅,那些不是学生,他们是巫师。根据他们的袍子判断,地位还挺高。爬上讲台的家伙艾斯卡更是不会认错。他像个线拴得太紧的木偶,重重地撞上了讲桌,还心不在焉地道了声歉。那是塞门。谁的眼睛也不会那么像热水里的两个生鸡蛋,鼻子还擤得红彤彤的。对于塞门而言,空气中的花粉含量永远都是无穷大。
艾斯卡突然发现,抛开他对整个造物的过敏反应不谈,要是好好给他理个发,再上几堂课纠正一下举止,塞门其实还挺帅气。这个想法很不寻常,艾斯卡把它储藏起来,准备今后进一步研究。
巫师们一落座,塞门就开始说话。他拿出自己的笔记读起来,每次结巴的时候,所有巫师都异口同声地为他补上那个字,简直身不由己。
过了一会儿,一支粉笔从讲桌上飞起来,开始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写写画画。艾斯卡对巫师的魔法已经很有些了解,知道这是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儿——塞门才来大学几个星期,而大多数学生到第二年年底都还掌握不了小悬浮术。
伴随着塞门的声音,这一小截粉笔吱吱地在一片黑色上溜过。即使不结巴,他的演讲技巧也很成问题:他会把笔记掉到地上,还经常说错,老是嗯嗯啊啊的。在艾斯卡看来,他压根儿没说出个什么名堂。许多短语渗到她的藏身之处。“宇宙的基本质地”就是其中之一,她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也许他指的是棉布,又或者是法兰绒?而“可能性矩阵的不稳定性”她简直摸不着头脑。
有时候他好像是在说,除非被人思维,否则什么东西都不存在,而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们不断地想象它。可接下来他又好像在说什么存在着很多世界,全都差不多,全都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但又被一层阴影分隔开来,这样所有可以发生的事情都能有个地方发生。
(这一点艾斯卡倒还有些体会。自从她打扫过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或者说自从法杖在艾斯卡检查小便池的时候干完那活儿起,她就有些怀疑或许真是这么回事。根据小便池的构造,再加上哥哥们在家里火堆前洗澡时给她留下的模糊印象,艾斯卡形成了自己的“比较解剖学基本原理”。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有真正的自来水,好玩的瓷砖。最重要的是,还有两面巨大的银镜子面对面地嵌在两堵墙上,这样,照镜子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不断地重复再重复,直到小得看不见为止。这是艾斯卡第一次接触到“无限”这个概念。不过我们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她之所以对塞门的这番话有些兴趣,就因为她老有些怀疑,无数镜中艾斯卡里的一个,视线尽头的那个,好像在冲她招手似的。)
塞门的话让她有些困扰。有一半时间,他似乎是在说世界的真实程度就像个肥皂泡,或者像个梦。
粉笔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吱吱地前进。有时候塞门必须停下来向巫师们解释某些符号,艾斯卡觉得他们总是因为一些傻乎乎的句子激动不已。之后粉笔又开始写写画画,像颗彗星划过黑暗,在身后留下一串粉尘。
窗外的天空中,光线渐渐褪去,教室越来越暗,粉笔的字迹开始发光。在艾斯卡看来,黑板好像并非黑色,而是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世界上切掉的一个方形的窟窿。
塞门继续讲解。世界是由无数细小的东西组成的,它们的存在只能由它们不在这一事实确定。魔法可以把这些不断旋转的虚无的小家伙串在一起,把它们变成星星、蝴蝶和钻石。一切都是由虚无构成的。
好玩的是,他似乎觉得这种事很让人着迷。
艾斯卡只觉得房间的墙壁变得像烟一样轻薄而缥渺,仿佛墙里头的虚无正在扩张,准备吞噬把自己定义为墙的那个东西。本该是墙壁的地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平原,寒冷、空旷、闪闪发光,远处还有古老残破的小山。雕像般静止的生物正往下看。它们的数量增加了好多。无论怎么看,它们都很像聚集在灯火周围的飞蛾。
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和那些注视着塞门的东西相比,飞蛾的脸即使凑近了看也像大白兔一样友好。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点亮了灯。那些生物消失了,变成完全无害的阴影,潜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不久之前,有人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应该让大家“快乐地学习”,于是决定把大学的走廊粉刷一次,给它增加点亮色。这一招没有奏效。全宇宙都知道,无论你多么小心地选择颜色,公共场所的色调最终都会变成呕吐绿、难以启齿的棕色、尼古丁黄或者外科器械的粉红。通过某些难以理解的交感共振过程,漆成这些颜色的走廊总带着点儿煮卷心菜的味儿——即使附近从来没煮过卷心菜也难逃一劫。
走廊的某处响起铃声。艾斯卡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抓过法杖,开始勤勤恳恳地扫起地来。教室门被砰砰地推开,走廊里挤满学生,他们从她两旁拥过,好像流水绕过石头。有好几分钟,四下一片混乱。然后门又都关上了,几声迟缓的脚步消失在远处,最后又剩下了艾斯卡一个人。
她不止一次地希望法杖能讲话。其他仆人都挺友好,可跟她们能谈些什么呢,反正跟魔法无关。
她还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自己应该学会认字。阅读好像是巫师魔法的关键,因为巫师的魔法全是词语。他们似乎认为名字和实物是一码事,假如改变了名字就改变了那样东西。至少按照艾斯卡的理解,他们是这么想的……
阅读。那就意味着图书馆。塞门说里头有成千本书,而在那些词语中间肯定有一两个是她认识的。艾斯卡扛起扫帚,毅然决然地朝微忒矮夫人的办公室走去。
目的地近在眼前。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堵墙冲自己“喂!”了一声。艾斯卡定睛一看,原来是格兰妮。倒不是说格兰妮有本事隐身,但她的确有种天分,能把自己融入景物里,让人难以发现。
“你过得怎么样,嗯?”格兰妮问,“魔法的事进展如何?”
“你在这儿干吗,格兰妮?”
“来给微忒矮夫人算命。”带着些许志得意满的神情,格兰妮举起一大捆旧衣服。她的笑容很快消失在艾斯卡严厉的目光下。
“那个,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她说,“都怪那些不自然的食物,城里人总是为了将来担惊受怕。再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为自己开脱,“我凭什么不能给别人算命?”
“你总说希尔塔在利用女性同胞的愚蠢。”艾斯卡说,“你说过,算命的巫女该觉得害臊才是。苒说了,你不需要旧衣服。”
“不浪费,不受穷。”格兰妮郑重其事地说。她一辈子都活在旧衣服的水平上,当然不肯让一时的繁荣冲昏头脑。“你吃得饱吗?”
“嗯。”艾斯卡说,“格兰妮,关于巫师的魔法,全都是用说的,词语——”
“我不早说过了嘛。”
“不,我是说——”不等艾斯卡说完,格兰妮性急地挥挥手。
“这会儿没功夫管这个。”她说,“今晚之前我有好几个大单子,要是一直这样,我就得训练个帮手了。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吗?等你哪个下午放假,或者她们让你闲下来的时候?”
“训练个帮手?”艾斯卡惊惶地问,“你是说训练一个巫女学徒?”
“不,”格兰妮说,“我是说,也许。”
“可我呢?”
“你嘛,你不是在走自己的路吗,”格兰妮道,“无论那条道在哪儿。”
“哦。”艾斯卡说。格兰妮瞪她一眼。
“那我走了。”她留下这么一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厨房的入口。她的斗篷飘起来,艾斯卡发现上头竟然有红色的条纹。葡萄酒一样的暗红,但一样是红色。格兰妮穿在外头的衣服从来都是经脏的黑色,谁也没见她穿过别的。红色,实在骇人听闻。
“图书馆?”微忒矮夫人道,“俺从没听说谁会打扫图书馆!”她看来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为什么?”艾斯卡问,“里头就没灰吗?”
“嗯,”微忒矮夫人沉吟半晌,“听你这么一说,俺猜里头肯定有灰尘。俺从没想到过这点。”
“你看,其他每个地方我都打扫过了。”艾斯卡甜甜地说。
“是的,”微忒矮夫人道,“这倒是,不是吗?”
“唔,嗯。”
“只不过我们从来没——那么干过。”微忒矮夫人说,“可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唔,嗯。”艾斯卡道。
“对——头?”图书馆馆长从艾斯卡面前退开。但她听说过他,绝对是有备而来。她掏出一根香蕉。
猩猩缓缓伸出手来,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一把抓过香蕉。
在有些宇宙里,图书馆馆长或许是个安全稳当的职业,风险只在于大部头书可能落到脑袋上,但魔法图书馆的馆长绝不是随便哪个粗心大意的人都能干的活。咒语拥有力量,把它们写下来塞进书里丝毫不能减弱这种力量。那东西会泄漏。魔法书之间常起反应,产生拥有自我意识的随机魔法。通常必须把魔法书用铁链固定在书架上,不过不是为了防盗……
一次事故把图书馆馆长变成了一只猩猩,之后他拒绝了所有把他变回去的企图,并用手语解释说,当个猩猩比当人强多了,因为所有深邃的哲学问题都化作一个疑问:下一只香蕉会从哪儿来?再说了,长长的胳膊和适合攀爬的脚掌不刚好可以对付高高的书架吗?
艾斯卡把一整串香蕉塞进他手里,不给他机会拒绝,一溜烟地钻进书架中间。
她从没同时看到过两本以上的书,所以在她眼里这座图书馆也没什么特别的。没错,向远处延伸的地板好像变成了墙壁,这是有点儿怪;书架也对眼睛耍起了把戏,它们似乎纠结在更多的维度中,而不是通常的三维,这也挺古怪;而且只要抬起头,你还能在天花板上看见书架,有时还有个把学生若无其事地在架子间徘徊,这也相当让人吃惊。
事实上,所有这些魔法的存在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在图书馆里,宇宙的棉布,或许还有法兰绒,被扭成了非常特别的形状。数百万困在书中的词语无力逃离,只能弯曲四周的现实。
按照艾斯卡的逻辑,所有这些书中肯定有一本是教你怎么读其他书的。她不太确定怎样才能找到它,但在灵魂深处,她感到这本书的封面上多半画着乐呵呵的兔子和喜气洋洋的小猫。
有一点倒是很清楚:图书馆里并不安静。时不时会有魔法喷发的吱吱声和咝咝声,还能看到第八色的闪光从一个书架飞上另一个。锁链微微叮当作响。当然,还有几千张纸在皮革裹成的监狱里弄出的细微的飒飒声。
艾斯卡四下一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于是随手抽出一本书。它在她手里一下子弹开,艾斯卡沮丧地看见了许多和塞门书里一样的那种难看图形。这种图形她完全不懂,而且为此暗自庆幸一一那些单词像是些主陋的生物,正在对彼此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当真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那才吓人呢。她奋力把书合上,那些词语似乎在拼命抵抗。封面上有幅图,看上去让人起疑,挺像是寒冷的沙漠中的某个生物。反正绝对不是只喜气洋洋的小猫。
“你好!艾斯卡,对吧?你你怎怎么进来来的?”
是塞门,两只胳膊下各夹着本书。艾斯卡红了脸。
“格兰妮不肯跟我讲,”她说,“我猜这是跟男人和女人有关的什么事儿。”
塞门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艾斯卡赶紧回忆对方的问题。
“我在这儿工作。我扫地。”她晃晃法杖作为解释。
“在这儿?”
艾斯卡盯着他。她感到寂寞,迷惑,还有不止一点点被出卖的感觉。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过自己的日子,除了她。她只能一辈子跟在巫师后头替他们收拾。这不公平,她受够了。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在学认字,好当个巫师。”
.男孩拿自己潮湿的眼晴望着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他轻轻地拿过艾斯卡手里的书,看了看标题。
“Demonylogie Malyfycorum of Henchanse thee Unsatyfactory。像这种书,你觉得你怎么才能学会读?”
“呃,”艾斯卡道,“嗯,就这么一直尝试,直到你能读为止,不是吗?就像挤奶,或者织毛衣,或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对那那个不太了解。这些书书书可能有些,嗯,攻击性。如果不不当心,那们会开始读你的。”
“什么意思?”
“他他们告告告——”
“——告诉你——”艾斯卡自动补充道。
“——过去有个呜呜呜——”
“——巫师——”
“一一在读读《亡灵通讯》,结果他他心不在在在——”
“——焉——”
“——第二天一早他他们发现他所有衣服都在椅子上上,还有他的帽子就放在衣服上上,而且书书——”
艾斯卡用手指塞起耳朵,但没塞太紧,免得错过什么精彩的内容。
“要是很吓人就别跟我说。”
“——页多多出来好多。”
艾斯卡把手从耳朵上拿开,“书页上有什么东西吗?”
塞门庄严地点点头,“嗯。每一张张纸都有个呜呜呜呜——”
“别说了,”艾斯卡说,“我连猜都不想猜。我还以为读书是件挺安宁的事儿,我是说,格兰妮每天都读她的年鉴,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我敢说说说普通的、驯服的词词词——”
“——词语——”
“——没什么问题。”塞门宽宏大量地承认道。
“你百分之百肯定?”艾斯卡问。
“词语可能有力量,仅此而已。”塞门坚定地把书塞回书架上,书嘎吱嘎吱地冲他晃动铁链,“而且大家不都说说说笔利于于于——”
“——于剑,”艾斯卡道,“没错,不过要你选,你更愿意让哪个刺一下?”
“呃,我猜要要是是是我跟你说说你不该待在这这儿,你不会听听的,对吧?”年轻的巫师道。
艾斯卡很给面子地考虑了一番。“不,”她说,“我想不会。”
“我可以以以叫看门的来把你带带走。”
“没错,但你不会这么干。”
“我只是是不希希希——”
“——希望——”
“——你受伤害害害,你知道。我真真的不想。这地地方可能很不不安——”
艾斯卡瞥见塞门头顶上有个若隐若现的旋涡。那一刹那,她看见了它们,来自寒冷地方的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它们注视着他。在平静的图书馆里,在魔法的重量将宇宙磨得特别薄的地方,它们决定行动。
周围书本微弱的沙沙声化作书页绝望而急切的颤动。有些力量比较强大的书发了疯似的扇动书页,奋力从铁链的尽头跃起,蹦出了书架。顶格有本特别大的魔法书一个猛子扎下来——同时还扯断了铁链——像只惊吓过度的小鸡一般扑腾着跑掉了,身后散落了一地的书页。
一阵魔法风刮走了艾斯卡的头巾,那吹得她的头发在脑后飞扬。她看见塞门极力靠在一个书架上站稳脚跟,魔法书在他周围不断爆炸。空气厚重,有股锡的味道,还嗡嗡作响。
“它们想进来!”她尖叫道。
塞门痛苦的脸庞转向她。一本吓得发疯的古书重重地砸在他腰上,然后高高地跳上了书架。塞门被撞倒在地,滑出去老远。一群百科全书滚滚而来,书架被铁链拴住,只好跟在它们身后。艾斯卡赶紧跳到一旁,然后手脚并用爬到塞门身边。
“就是它们把书吓坏了!”她在他耳朵旁尖叫道,“你看不见吗?就在那上头?”
塞门无言地摇摇头。一本书撑开了装订线,纸张哗啦啦地落到他们头上。
恐惧可以通过一切感官潜入内心。比如锁上的黑屋子里传出的意味深长的轻笑,一勺沙拉里露出的半截毛毛虫,寄宿房间里的古怪气味,或者花椰菜干酪里鼻涕虫的味道。不过通常都没有触觉的份儿。
然而艾斯卡手心底下的地板起了什么变化。她低下头,面孔立刻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因为满是灰尘的地板突然布满了沙粒。干燥,而且非常非常的冷。
她的指尖是细细的银沙。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抓起法杖,朝矗立在头顶的影子挥舞。真希望我们能告诉大家一道灼热的纯白色火焰涤荡了污秽的空气,使它没能物化成……
法杖像只蛇一样在她手里扭动,“砰”地砸到塞门的脑门上。
那些灰色的东西一闪,旋即消失了踪影。
现实回来了,还努力装出一副自己从没离开过的样子。寂静像厚重的天鹅绒般,一波一波地降落下来。那是种沉重的、不断回荡的寂静。几本书重重地从空中落下,暗地里觉得自己挺傻。
艾斯卡脚下的地板是勿庸置疑的木头。她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好让自己安心。
地板上有血迹,塞门纹丝不动地躺在中央。艾斯卡低头盯着他,然后抬头看看静止的空气,再看看法杖。这家伙浑身都是自鸣得意的神情。
她意识到远处传来说话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一只手轻轻滑进她掌心,感觉好像是挺高级的皮手套;身后一个声音极轻地说了声“对——头”。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俯视着图书馆馆长那张神情温柔、类似车内胎的脸。他把一只手指放到唇上,做出个明白无误的手势,然后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
“我杀了他!”艾斯卡低声道。
图书馆馆长摇摇头,还在拉她。
“对——头,”他解释道,“对——头。”
他拽着犹犹豫豫的艾斯卡,带她走上古老的书架迷宫中的一条岔道。几秒钟后,一队被喧嚣吸引来的高阶巫师就转过弯走了过来。
“魔法书又在打打闹闹了……”
“哦,不!把所有这些咒语都抓住得花多少工夫啊。你知道它们总喜欢找地方躲起来……”
“地板上那个是谁?”
一阵停顿。
“他昏过去了。看样子是被书架砸的。”
“他是谁?”
“那个新人。你知道,就是据说脑壳里满满地都是脑子的那个?”
“要是那书架离得再近些,咱们就能看看传闻是不是属实了。”
“你们两个,把他带到医务室去。其他人最好把书都找回来。那个该死的图书馆馆长在哪儿?他难道不知道吗?不能让临界物质集中到一起。”
艾斯卡瞟了眼身旁的猩猩,对方冲她耸耸眉毛。他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落满灰的《园艺咒语》,又从书背后掏出一根软耷耷的棕色香蕉,接着便安安静静、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出了什么乱子,它们都稳稳当当地属于人类。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他才得以展现出这种心安理得的惬意。
艾斯卡扭头看看手里的法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她知道刚才不是自己手滑了。法杖是冲着塞门去的,它的木头心里闪着杀机。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男孩躺在一张硬床上,额头上搭了条冷毛巾。特里德尔和喀忒角仔细地观察着他。
“有多久了?”喀忒角问。
特里德尔耸耸肩,“三天。”
“他一次也没醒过来?”
“没有。”
喀忒角重重地在床沿上坐下,疲惫不堪地揉揉鼻梁。塞门从来都不怎么健康,现在他的脸更是深深凹了进去,怪吓人的。
“才华横溢的脑袋,这小伙子。”他说,“他对魔法与物质的基本原理的解释——相当了不起。”
特里德尔点点头。
“他吸收知识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喀忒角道,“我使了一辈子魔法,可说起来,直到他解释给我听,我才算真正理解了魔法是怎么回事。如此清晰,如此的,唔,明显。”
“大家都这么说。”特里德尔垂头丧气地说,“他们说这就像摘下遮眼布,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正是如此,”喀忒角说,“他是个当术士的料,毫无疑问。你带他来是正确的。”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
“只不过——”恃里德尔道。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究竟理解到了什么?”特里德尔说,“这问题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是说,你能解释吗?”
“解释什么?”喀忒角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说的那些事。”特里德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哦,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可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喀忒角张开嘴望着对方,最后他说:“噢,那很简单。你看,魔法充满了整个世界,只不过是同时在所有的方向上,你明白吧,而且——”他不太自信地挥挥手,想从特里德尔脸上找出一丝理解的痕迹,“换句话说,任何物质,好比一个橙子,一个世界,又或者,或者——”
“——一只鳄鱼?”特里德尔提了个建议。
“对,一只鳄鱼,或者——无论什么东西,其形象的塑造基本上都跟胡萝卜一个样。”
“这我倒不记得。”特里德尔说。
“我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喀忒角开始冒汗了。
特里德尔固执己见:“不,我记得他好像是说,如果你朝任意一个方向走出足够远,你就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
“你能肯定他说的不是别人的后脑勺吗?”
特里德尔沉吟半晌。
“对,我敢肯定他说的是自己的后脑勺。”他说,“我记得他还说有办法证明。”
他们默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最后,喀忒角非常缓慢而小心地打破了沉寂。“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他说,“在我听他说话之前,我跟其他人一个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很迷惑,对生命中所有的小细节都很不确定。可现在,”他眼里绽放出光彩,“虽然我还是非常迷惑、很不确定,但我的迷惑和不确定已经是更高级别的了,明白?至少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对宇宙中真正基本的和重要的事实全都迷迷糊糊的。”
特里德尔点点头。“我一直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说,“但你说的完全正确。他确确实实扩展了无知的疆界。宇宙中有那么多东西我们简直一无所知。”
普通人只能对普通事无知,他们却比这些人更无知。这一事实带来一种奇特的温暖,两人默默地体会着。
然后特里德尔说,“我只希望他没事。烧已经退了,可他好像不愿意醒过来。”
两个仆人端着一盆水和干净毛巾走进来,其中一个还拿着把破破烂烂的扫帚。她们换下了男孩床上汗湿的床单。两个巫师于是离开病房,一路上仍在讨论塞门的天才,以及它展示给世界一幅多么壮丽的关于无知的景象。
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格兰妮一把扯下头巾。
“该死的。”她说,“艾斯卡,去门边听着。”她拿下塞门额头的毛巾,试了试他的体温。
“你肯来真是太好了。”艾斯卡说,“你有那么多活干,那么忙。”
“唔。”格兰妮撅起嘴唇。她翻开塞门的眼皮,摸了摸脉搏。她把耳朵凑到他木琴一样的胸口上,听了听他的心跳,接着又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在他脑袋里搜索。
她皱起眉头。
“他没事吧?”艾斯卡焦急地问。
格兰妮看看石墙。
“该死的地方。”她说,“对病人一点好处也没有。”
“没错,可他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格兰妮一惊,回过神来,“哦,对,大概吧。不管他在哪儿。”
艾斯卡盯着她,又看看塞门的身体。
“家里没人。”格兰妮言简意赅地说。
“什么意思?”
“听听这孩子说话,”格兰妮道:“你会以为我什么也没教她呢。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意识在神游。他离开了自己的脑子。”
格兰妮看着塞门的身体,眼神几近钦佩。
“相当出人意表,真的。”她补充道,“我从没见过一个能借体的巫师。”
她转向艾斯卡。小女孩惊恐万状,嘴巴嘟成了个圆圈。
“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老南尼·安纳普神游体外,当狐狸当得忘乎所以,花了我们好些天才找到她。还有你也是。要不是那根法杖,我永远也找不着你。对了,你把它怎么样了,孩子?”
“它打了他,”艾斯卡咕哝道,“它想杀了他。我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对救命恩人这么干可不好。”
“它攻击塞门是为了救我?”
“你没意识到吗?他在召唤那些——那些东西。”
“那不是真的!”
格兰妮凝视着艾斯卡倔强的双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失去她了。三年的辛苦全进了下水道。她当不了巫师,但她本来或许能当个巫女的。
“为什么那不是真的,机灵鬼小姐?”
“他不会干那种事!”艾斯卡快哭出来了,“我听过他说话,他——嗯,他不是坏人。他聪明极了,他简直什么都懂,他——”
“我猜他是个挺好的孩子。”格兰妮酸溜溜地说,“我从没说过他是个黑巫师,对吧?”
“那些东西很可怕!”艾斯卡抽泣着,“他不会召唤它们的,他想要的是和它们完全相反的东西,而你是个坏心眼的老——”
一记铃声般响亮的耳光,艾斯卡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惊得小脸煞白。格兰妮举着一只手站在她面前,浑身颤抖。
过去她也打过艾斯卡一次——那是把新生儿介绍给世界的一巴掌,让她稍稍了解该对生活抱有怎样的期待。但那是唯一的一次。三年同在一个屋檐下,艾斯卡干过不少该挨揍的事儿,什么把羊奶忘在火上啦,粗心大意地忘了给山羊饮水啦,不过一个严厉的字眼或是更加严厉的沉默从来比武力更能解决问题,而且还不会留下疤痕。
她紧紧抓住艾斯卡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
“听着,”格兰妮急切地说,“我不是一直告诉你吗?使用魔法应该像水中的匕首一样隐蔽?我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艾斯卡像只被困住的兔子,仿佛被催眠般点点头。
“而你以为那只是老格兰妮的夸夸其谈,不是吗?但事实是,只要使用魔法,你就会引起注意。引起它们的注意。它们一直在监视这个世界。普通人的心灵在它们眼里模模糊糊的,它们很少拿这些人当回事。但拥有魔法的心灵会散发光彩,你知道,对它们就像灯塔。召唤它们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是制造阴影的光!”
“可是——可是——它们为什么对那个感兴趣?它们到底想要什么?”
“生命和身体。”
她放松下来,放开了艾斯卡。
“挺可悲,真的,”她说,“它们自己没有生命,也没有身体,只能靠偷窃。它们没法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像鱼不能活在火里,但它们还是要举尝试。而它们的聪明刚好让它们知道应该憎恨我们,因为我们活着。”
艾斯卡猛一哆嗦,她记起了寒冷的沙漠中沙砾的感觉。
“它们是什么?我总以为它们不过是一种——一种魔鬼?”
“啊,不。没人确切地知道。它们不过是暗黑空间里的东西,来自我们的宇宙之外,仅此而已。阴影的生物。”
她转向趴在床上的塞门。
“你大概不知道他在哪儿吧,对吗?”她狡黯地瞄了艾斯卡一眼,“不会是跟海鸥一块儿玩儿去了,对吗?”
艾斯卡摇摇头。
“不,”格兰妮道,“我想不是。它们抓住他了,不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艾斯卡点点头,满脸痛苦。
“不是你的错,”格兰妮说,“他的心灵为它们打开了一条通道。当他昏过去时,它们把他的意识带走了。只不过……”
格兰妮的手指在床沿上跳着舞,她似乎下了决心。
“这儿地位最高的巫师是谁?”她问。
“呃,喀忒角大人,”艾斯卡说,“他是校长。刚才出去的其中一个就是他。”
“胖的那个,还是长相酸溜溜的那个?”
艾斯卡满脑子都是塞门置身于寒冷沙漠的景象,她硬把自己拽回来,只听见自己在说:“事实上,他是位八级巫师和三十三等大法师。”
“你是说他是个糊涂蛋?”格兰妮道,“我的孩子,老跟这些巫师混一块儿,你真开始把他们当回事了。他们全管自己叫什么尊贵的、什么至高无上的,可这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就连魔术师也这么干——你会以为至少他们该明智些吧,没门儿,他们一样到处跟人显摆,好像自己真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了。话说回来,这位跩得二五八万的大人到底在哪儿?”
“他们在大厅用餐。”艾斯卡说.,“他能把塞门带回来吗?”
“这个部分就比较困难了。”格兰妮道,“要我说,我们怎么都能弄回点什么来,这个容易,也能跟其他人一样走路说话。至于那到底是不是塞门,咱们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她站起身来,“那咱们就找找这个大厅去吧。没时间可浪费了。”
“呃,女人是不让进的。”
格兰妮在门口停下。她耸起肩,非常缓慢地转过身。
“你说什么?”她问,“是这双老耳朵骗了我吧。别跟我说它们确实骗了我,因为它们没有。”
“抱歉,”艾斯卡说,“习惯成自然。”
“看得出你往脑子里塞了好些跟自己身份不相称的念头。”格兰妮冷冷地说,“去找个人来守着这孩子,然后我们再瞧瞧这个大厅到底有什么大不了,居然不能让我进去。”
就这样,当幽冥大学的全体师生正在庄严的大厅中用餐时,入口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这一推原本应该伴随着更加戏剧化的效果,不巧的是其中一扇撞到仆人身上弹回来,正好砸中格兰妮的胫骨,让这种效果大大地打了折扣。格兰妮本来预备迈着傲慢的步子大踏步走过大厅的黑白格子地板,结果只好半跳半跛地前进。不过她希望自己至少跳得很有尊严。
艾斯卡匆匆跟在她身后,强烈地感觉到好几百双眼睛投来的目光。
谈话的喧闹和餐具的咔嗒声渐渐消失。几张椅子被惊惶的用餐者撞倒在地。格兰妮看见大多数高阶巫师坐在大厅远端的贵宾席上,那张桌子实际上飘浮在空中,离地板好几英尺。他们个个目瞪口呆。
一个中级巫师——艾斯卡认出他是教“应用占星学”的——摇着双手朝她们跑来。
“不不不不,”他喊道,“走错门了。你们快离开。”
“不用管我。”格兰妮镇定自若地推开他,继续前进。
“不不不,这有违传统,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女士不准来这儿!”
“我不是女士,我是个巫女。”格兰妮转身问艾斯卡,“他地位很高吗?”
“我想不是。”
“好。”格兰妮转向讲师,“给我找个地位高的巫师来,请吧。动作要快。”
艾斯卡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背。两三个比较沉着的巫师已经机灵地从身后的小门溜了出去,几个门房在学生的喝彩和嘘声中杀气腾腾地朝她们走来。艾斯卡向来不怎么喜欢门房,以为这些人从来只顾在自己的小屋里各过各的,但现在,她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同情。
其中两个伸出毛茸茸的手,抓住格兰妮的肩膀。她的一只胳膊消失在背后,只见一片快得让人眼前模模糊糊的动作,刹那间两个人慌忙后退,手捂着身上的皮肉,嘴里骂骂咧咧。
“帽针。”格兰妮说。她用空闲的手拉起艾斯卡,风一般扑向贵宾席,对任何看上去像是有意挡道的人怒目而视。年轻学生一眼看出了免费娱乐的大好机会,此刻一齐跺脚欢呼,还在长桌上敲起了盘子。贵宾席的桌子砰一声落到地砖上,高阶巫师匆匆聚集到喀忒角身后,而喀忒角本人则试图唤醒储备的尊严。可惜这番努力并无多大成效。领子底下还塞着餐巾的人能庄重到哪儿去?
他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整个大厅都满怀期待地注视着格兰妮和艾斯卡向他逼近。格兰妮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古老的油画和过去的大法师的雕像。
“这些蠢货都是谁啊?”她撇动嘴角。
“他们是过去的首席巫师。”艾斯卡低声说。
“一副便秘的模样。从没遇到过一个能定期排泄的巫师。”
“给他们掸灰尘的活儿不好干,我就知道这么多。”
喀忒角双腿岔得很开,双手叉腰,肚子的形象类似为初学者准备的滑雪坡,如此一来,他的整个人采取了一个让人联想起亨利八世的姿势,但同时又保留着向亨利九世和十世转化的可能。
“怎么?”他说,“这种侮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地位很高吗?”格兰妮问艾斯卡。
“我,夫人,是校长!我正好是管理学校的人!而你,夫人,你无疑侵入了非常危险的领域!我警告你——别那么看着我!”
喀忒角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举起双手想挡开格兰妮的视线。他身后的巫师抱头鼠窜,个个急于躲开格兰妮的眼神,慌乱中撞翻了不少桌子。
格兰妮的眼睛变了。
艾斯卡过去从没见过它们这个样子。完完全全的银色,像两面小圆镜,反映出它们看到的一切。喀忒角成了消失在深处的一个小点,他张着嘴巴,火柴棍一样的胳膊绝望地上下挥舞。
校长的后背撞上了一根柱子,他一惊之下回过神来,恼火地晃晃脑袋,一只手握了起来。刹那间,一股白色的火焰奔向巫女。
格兰妮并不收回自己闪亮的目光,她举起一只手,火焰飞向了房顶。一声爆炸后,瓷砖的碎片纷纷落下。
她瞪大了眼睛。
喀忒角消失了。他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盘起身子准备进攻。
格兰妮消失了。她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柳条筐。
蟒蛇变成洪荒时期的巨型爬行动物。
柳条筐变成冰巨人的雪风,在挣扎的巨兽身上盖了一层冰。
爬行动物变成了牙齿如马刀般尖利的老虎,蜷起身体准备扑杀猎物。
大风变成了冒着泡泡的焦油大坑。
老虎奋力变成只老鹰,俯冲下来。
焦油坑变成了带流苏的眼罩。
不断有新的形象取代旧的,众人眼前的画面不断闪烁。频频闪动的阴影在大厅中飞舞。屋里刮起一阵厚重油腻的魔法风,在胡须和指尖点燃第八色的火花。艾斯卡置身其间,酸胀的双眼刚好能分辨出格兰妮和喀忒角的身影,他们就像疾驰的图像中两座平滑的雕像。
她还注意到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几乎超出听力范围之外的尖利声响。
她听到过这种声音,在寒冷的平原上——忙碌的嘁嘁喳喳,蜂窝里的噪音,蚁丘里的动静……
“它们来了!”她在一片喧嚣中尖叫道,“它们来了!现在!”
她跌跌撞撞地从一张桌子后面蹦出来——那是她观看魔法决斗时的藏身之处——想跑到格兰妮身边。纯粹的魔法卷起一阵狂风向她吹来,她立足不稳,被扔进一张椅子里。
嗡嗡声更响了,空气就像大热天里放了三个星期的尸体一样膨胀起来。艾斯卡还想接近格兰妮,可绿色的火焰爬上她的胳膊,烤焦了她的头发。她畏缩了。
她发疯般四下寻找别的巫师,但那些家伙纷纷从魔法的作用下逃开,此刻正缩在翻倒在地的家具后头,头顶上的神秘风暴正奔腾呼啸。
艾斯卡跑出大厅,进入漆黑的走廊。阴影在她周围打着旋,她一面抽泣一面拼命奔跑,跑上楼梯,跑过嗡嗡作响的走廊,冲向塞门狭窄的房间。
格兰妮说过,有什么东西想进入塞门的身体。那东西会像塞门一样走路说话,但那不会是塞门……
几个学生正焦急地在门外打转。眼见艾斯卡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自己冲过来,全都一脸苍白地望着她。由于惊吓过度,他们不由得畏畏缩缩地让出道来。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其中一个说。
“门打不开!”
他们满脸期待地看着她。然后,其中一个问:“你不会碰巧带了钥匙吧?”
艾斯卡抓住门把手一拧。它微微动了动,但紧接着就猛地往回一转,力量之大,几乎扯掉她手掌上的皮肤。屋里嘁嘁喳喳的声音逐渐升高,越来越强。还有另一种噪音,像是皮革扇动的声音。
“你们是巫师呀!”她尖叫起来,“该死的了不起的巫师!”
“我们还没学心灵感应。”其中一个说。
“学火魔法的时候我病了——”
“说实话我的消解魔法还不大灵光——”
艾斯卡朝房门走去,一只脚刚抬到空中,突然愣了一愣。她记起格兰妮的话:即使大楼也是有意识的,只要它们岁数够大。幽冥大学已经很老很老了。
她小心地往旁边跨一步,双手抚摸着古老的石头。她必须谨慎行事,免得吓着它——现在她能感觉到石头里的心,缓慢、简单,但仍然是心灵。它在她周围跳动;她能感到石头深处的小火花。
门后有什么东西在叫嚣。
三个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艾斯卡将双手和前额抵在墙上,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快成功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她笨重的身体,她回忆起世界的黎明时期,回忆起那个石头仍是自由的岩浆的遥远年代。艾斯卡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阳台是什么感觉。
她在大楼的意识里轻柔地移动,让自己的感觉逐渐精细,既要避免惊扰对方,还得尽快寻找这条走廊,这扇门。
她万分小心地伸出一只胳膊。三个学生看见她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指。
门的合叶开始吱吱作响。
短暂而紧张的一刻,然后,合叶上的钉子蹦了出来,咔嗒咔嗒地撞上她身后的墙壁。门硬要打开,而门后那股力量——不管那究竟是什么——仍要迫使它关闭。房门的木板开始扭曲。
木头翻腾起来。
一道道蓝光射进走廊,屋里是炫目的光,无数难以辨别的影子在狂舞。那是雾蒙蒙的、化学性的光,绝对能让斯皮尔伯格恨不能找律师打版权官司。
艾斯卡脑袋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仿佛一朵移动的蒲公英。她一脚跨进门里,细小的魔法火蛇在她的皮肤上噼啪作响。
门外的学生惊恐万状地目送她消失在光线中。
一次悄无声息的爆炸,接着,亮光消失了。
他们终于鼓足勇气往房间里瞅了一眼,却只瞧见沉睡的塞门。而艾斯卡静静地昏倒在地,呼吸极其缓慢。地板上覆盖着一层银色的细沙。
艾斯卡飘浮在世界的薄雾中。她检视着自己穿越固体物质的方式,心情挺怪,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似的。
她身边还有别的什么。她能听见它们在嘁嘁喳喳。
愤怒像胆汁一样涌上心头。她转身寻找噪音的来源,有股力量不断在诱惑她:放开对心灵的控制吧,沉浸到温暖的虚无之海中,那会多么惬意。她拼命反抗。愤怒,这就是关键。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真正的愤怒。
碟形世界不断远去,就像她当老鹰的那天一样,平躺在她脚下。但这次她的正下方是“环海”——这海还真是环形的,就好像造物主才思枯竭了一般——环海之后是大陆的海湾,绵延的锤顶山脉一直延伸到中轴地。碟形世界上还有些大陆和一串串海岛,她连听也没听说过的。
她的视角一变,世界边缘映入眼帘。现在是夜晚,环绕碟形世界的太阳正在世界底下,照亮了世界边缘的漫长瀑流。
它还照亮了世界之龟大阿图因。艾斯卡常常想,阿图因或许只是个神话故事吧,用这个办法移动整个世界似乎太麻烦了。但它就在那儿,几乎与背上的碟形世界一样大,龟甲上覆盖着星际尘埃,还有流星砸出的累累伤痕。
它的脑袋从她面前经过。她注视着一只大眼睛,大到足以让世界上所有船只航行无阻。她听说顺着大阿图因的目光看过去,假如你眼神够好,就能瞧见宇宙的尽头。或许你看到的不过是大阿图因的嘴罢了。不过阿图因带着副蛮有希望、甚至可以说是乐观的表情,也许万事万物的尽头也没那么糟。
像在梦中一样,她让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想借用宇宙中最庞大的意识。
她及时地停了下来,就像个坐在玩具雪橇上的孩子,原本期待着滑下一个平缓的小坡,却突然发现眼前是壮丽的高山,白雪皑皑,延伸至无尽的冰原中。没人会借用那个意识,那相当于想喝光整个大海的水,那里的思想有如冰河般辽阔而缓慢。
碟形世界背后有好多星星,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它们雪花似的打着旋,虽然不时也会停下,同往常一样纹丝不动,可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一时兴起,跳起舞来。
艾斯卡断定真正的星星不该这么折腾;这意味着她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星星;而这又意味着自己并非置身于一个真正的空间。但近在眼前的嘁嘁喳喳在提醒她,要是跟丢了,她几乎肯定会丢掉小命。她转过身,穿越星际暴风雪,继续追逐那个声音。
星星蹦蹦跳跳、安静下来,蹦蹦跳跳、又安静下来……
艾斯卡呼呼地往上升,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琐事上。她知道,假如任由自己思索那种嘁嘁喳喳究竟是什么,她准会扭头逃走,而她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认识回去的路。艾斯卡开始回忆治疗耳朵痛的十八种草药,这让她暂时无暇他顾,因为她老是想不起最后那四种。
一颗星星“嗖”地从她身旁掠过,突然被狠狠地弹到一边。它大概有二十英尺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