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妮把一个熏得漆黑的旧水壶挂在吊钩上,艾斯卡又问:“那你能用魔法生火吗?我是说,如果你想那么干的话,如果准你那么干的话。”
“也许。”格兰妮回答道。当然,事实上她干不了:火没有心,不是活物,这是三个原因之中的两个。
“那样容易多了。”
“如果一件事值得干,那它才值得干。”成年人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时候,总把格言警句当成救命稻草。
“是的,可——”
“没什么好‘可’的。”
格兰妮从碗橱上拿下一个深色的木头盒子。说起锤顶山脉的草药,格兰妮可谓所向无敌,谁都不如她了解耳朵草、少女的祈祷以及爱心草的各种用途,她自己也觉得挺得意。但有的时候,她也不得不使用那些来自“大老远”(对格兰妮而言,这代表任何在一天之内赶不到的地方)的成药,数量不多,交易的时候她满心猜疑,储藏也分外仔细。
她切了些干燥的红色树叶放进杯子里,又加上蜂蜜和壶里的热水,然后把杯子塞给艾斯卡。她用半张毯子裹起一大块圆形的石头,把它们放到壁炉下面备用,待会儿可以暖床。最后,她严厉地指示小女孩不准乱动,这才去了洗碗间。
艾斯卡一口一口地啜着饮料,脚后跟在椅子腿上敲来敲去。这东西有股子奇怪的辣味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做的。当然,她早就尝过格兰妮熬的草药,里头总有蜂蜜,数量多少要看她觉得你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夸张。艾斯卡知道,格兰妮还制作了不少在整个山区都很有名的特制药水,提到那些病症的时候,她妈妈——间或还有些年轻女人——总是很隐晦地扬起眉毛,压低声音……
巫女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格兰妮把她抱到床上,接着闩上窗户,但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格兰妮·维若蜡回到楼下,把摇椅移近壁炉。
.有些什么东西,她告诉自己,就潜伏在那孩子的心里。她真不愿意去刨根问底追究它们的来历,但她想到了狼群的下场。还有那些用魔法生火的傻话,只有巫师才那么干,那是他们最早学会的把戏之一。
格兰妮叹了口气。要想把事情弄明白只有一个法子,而她干这种事儿实在是嫌老了。
她拿起一根蜡烛,穿过洗碗间,来到养山羊的小屋子里。山羊自顾自地坐在围栏里望着她,半点不害怕。三个月每天按时加料,现在它们一个个都吃饱喝足,像毛球似的。空气挺暖和,还有些胃胀气的味儿。
房椽上有只小猫头鹰,和不少其他动物一样,它也觉得同格兰妮一起生活的好处胜过偶尔的不便。格兰妮一张口,它便乖乖地飞到她手上。巫女抚摸着它锥形的脑袋,四下寻找一个舒服的地方——看来只好在草堆上将就躺躺了。
格兰妮吹灭蜡烛,仰面躺下,猫头鹰立在她的一根手指上。
山羊一边咀嚼一边打饱嗝,在安逸的夜晚吞咽不止。除了它们,整座房子里一片寂静。
格兰妮的身体不再动弹。猫头鹰感到她进入自己心里,干是客客气气地为她腾出一块地方。格兰妮知道自己肯定得后悔,一天之中借体两次,第二天清早她准会精疲力竭,而且还抑制不住地想吃老鼠。当然,她年轻的时候,这些事根本不在话下。那时她总是与牡鹿一起奔跑,同狐狸一道狩猎,探索鼹鼠古怪阴暗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个夜晚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度过的。但现在这么做已经越来越难了,特别是回归的时候。或许有一天她会再也回不来,或许留在家里的身体会变成一堆死肉。这种死法说不定倒也不算太糟,没错。
巫师是永远不会理解的。要是他们想进入谁的心里,准会像蟊贼一样偷偷摸摸,倒不是真有什么坏心眼,而是他们根本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这些蠢货。想想看,夺走猫头鹰的身体有什么用呢?你飞不起来,那需要用整整一生来学习。只能用温和的方法,在它心里同它一起飞,像微风拂动树叶般温柔地引导它。
猫头鹰动了动,它张开双翼飞到小窗台上,随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
云已散去,淡淡的月色使群山隐约闪烁。格兰妮一边透过猫头鹰的眼睛往外看,一边在树林中疾飞。一旦身体适应,谁都会对飞行之外的旅行方式不屑一顾!她最喜欢借用鸟类的身体,用它们去四处探索。高处有无人涉足的河谷,黑色绝壁间隐藏着湖泊,岩石表面上有被墙围起的小块平地(属于那些最隐秘、谨慎的生物)。有一次她同每年春秋路过山区的野鹅一道飞行,结果飞得太远,差点回不来。那是她这辈子最吓人的经历。
猫头鹰飞出森林,掠过村里的屋顶,降落在史密斯家果园里最大的苹果树上,抖落了好些雪花。树上覆盖着厚厚的槲寄生。
爪子刚一碰到树皮,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棵树讨厌她,她能感到它想把自己赶走。
我不会走的,她想。
在夜晚的静谧中,苹果树说,好啊,尽管吓唬我吧,就因为我是棵树。典型的女人。
至少你总算能派上点用场了。格兰妮想,宁肯当一棵树,也不愿当巫师,对吗?
这种日子倒也不坏。苹果树想,阳光,新鲜空气。有时间思考。当然还有蜜蜂,春天的时候。
格兰妮自己也养了几巢蜜蜂,可这棵树提到“蜜蜂”的时候让人觉得恶心兮兮的,格兰妮马上对蜂蜜倒尽了胃口。这就好像有人提醒你鸡蛋本来是没出生的小鸡一样。
我是为那孩子来的,艾斯卡。她嘶撕地说。
很有前途的孩子,苹果树想,我一直在关注她。她挺喜欢苹果。
你这个混蛋。格兰妮惊呆了。
我说什么了?我没有倒吸一口冷气,你一定要原谅我。
格兰妮靠近树干。
你必须放她走,她想,魔法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了。
这么早?真了不起。
那不是她该有的魔法!格兰妮尖叫道,那是巫师的魔法,不是女人的魔法!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但它今晚已经杀死了一打野狼!
太棒了!苹果树说。格兰妮愤怒地鸣叫起来。
太棒了?想想看,要是她跟哥哥们吵架,然后大发脾气,会怎么样?
苹果树耸耸肩。雪花像瀑布般纷纷下落。
那你只好训练她。它说。
训练?我哪儿知道该怎么训练巫师!
那就送她去大学。
她是女的!格兰妮在树枝上蹦来蹦去,不停地叫唤。
那又怎么样?谁规定女人就不能当巫师的?
格兰妮有些犹豫。它怎么不干脆问她鱼干吗不能变成鸟呢。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然而又停了下来。她很清楚,对这个问题有一个尖锐的、深刻的、毁灭性的,并且最重要的是不证自明的答案。唯一的麻烦在于,她就是想它不起来。这让她恼火到了极点。
从没有女人当巫师的。这违反天性。你还不如说巫女可以是男人好了。
假如你把巫女定义成崇拜泛创造冲动的人,也就是说崇敬基本要素的人——苹果树开始滔滔不绝。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格兰妮·维若蜡火冒三丈、极不耐烦地听对方大谈特谈什么母亲女神,还有什么原始月亮崇拜,她告诉自己,她格兰妮很清楚巫女是怎么一回事。巫女就是草药、诅咒、在夜里飞翔,还有大致遵循传统。巫女这一行里肯定不包括任何诡计多端的女神之类的东西,无论她是不是什么母亲。等对方说到光着身子跳舞的部分,她只能努力不去听它。在格兰妮一层层错综复杂的内衣和衬裙下头的确存在着些皮肤,这她知道,但知道并不意味着她对光着身子跳舞之类活动表示赞同。
苹果树结束了长篇独白。格兰妮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不准备再添油加醋了,这才开口道,你觉得巫女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吗?
它的理论基础正是如此,是的。
你们这些巫师的想法还真是怪有意思的。
苹果树说,我已经不是巫师了,一棵树而已。
格兰妮抖了抖羽毛。
好吧,现在听我说,“理论基础树”先生。要是女人可以成为巫师的话,她们就该可以长出长长的白胡子来。所以,她绝对不会变成巫师的明白?像巫师那样捣腾魔法是错的听见了?胡乱摆弄力量,整些光啊火啊的,她才不会跟那扯上关系,祝你晚安!
猫头鹰噗地从树枝上飞走了。要不是怕影响飞行,格兰妮一定会气得发抖。巫师!老是夸夸其谈,把咒语像蝴蝶一样钉在书里。最糟糕的是,他们以为自己的魔法才是唯一有价值的魔法。
格兰妮对一件事坚信不移: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成为巫师,现在也不会。
夜晚接近尾声,天空开始泛白,她回到了小屋。至少她的身体有机会瘫在草堆里打个盹,好好休息了一番。格兰妮盼着能在摇椅里摇上几个钟头,整理整理思绪。现在正是好时候,黑夜尚未完全离去,白昼也没有真正开始,思维毫无掩饰地呈现出来,明白又清晰。她……
她发现法杖靠在碗柜边的墙上。
格兰妮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明白了。”最后她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对吗?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呃?”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火炉边,往余烬上扔了几根柴火,接着鼓动风箱。火焰朝着烟囱熊熊燃烧起来。
火势让人满意。格兰妮转过身,为保险起见还低声念了几句防护咒语,然后一把抓住法杖。它没抵抗;害她差点摔个跟头。不过她到底把它抓在手里了。法杖摸上去麻麻的,里头有魔法特有的力量,像潜伏的雷暴。她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简单。它现在不会反抗了。
格兰妮一面诅咒巫师和他们的所作所为,一面把法杖举过头顶,狠狠往下一扔。法杖越过炉架,落到火焰最烫的地方。
艾斯卡尖叫起来。声音从卧房的地板弹下来,割开了整个小屋。
格兰妮是个疲乏的老人,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此刻她的头脑绝对算不上太清醒,可她是巫女,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有当机立断的本事。她的眼睛还盯着火焰中的法杖,耳朵里还充斥着艾斯卡的尖叫声,双手却已经伸向了那个黑色的大水壶。她把水壶倒在火上,从蒸汽里拽出法杖,然后忧心忡忡地跑上楼梯,生怕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
艾斯卡坐在狭窄的小床上,毫发无损却哇哇直叫。格兰妮搂住小女孩,想要安慰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只好胡乱拍拍孩子的后背,再加上些令人安心的嘟囔。效果似乎还行。尖叫变成嚎啕,终于转成抽泣。格兰妮断断续续地听出些诸如“火”、“烫”之类的字眼,她的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
最后,她让孩子睡下,为她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
法杖又回到了墙边,身上没有一点被烧过的痕迹。意料之中。
格兰妮转动摇椅,面朝它坐下。她用手托住下巴,脸上显现出不屈不挠的决心。
椅子自娱自乐地摇起来,除此之外,寂静像恐怖的黑色烟雾般变厚、伸展,充满了整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格兰妮赶在艾斯卡起床之前把法杖藏在屋顶的茅草里,免得它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艾斯卡吃下早餐,喝光了一品脱山羊奶,一点也看不出过去二十四个钟头的痕迹。以前她从没在格兰妮的小屋里待过这么长时间,这次自以为得到了许可,于是利用老太婆洗碗挤羊奶的工夫一探究竟。
她发现小屋里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井然有序。山羊的名字就是一例。
“可它们肯定得有名字啊!”她说,“每样东西都有名字。”
格兰妮正在给领头的山羊挤奶,羊奶很快流进小桶里,她绕过山羊梨形的肚子看了艾斯卡一眼。
“我敢说它们在山羊语里是有名字的。”她含含糊糊地说,“它们拿人的名字来干吗?”
“唔,”艾斯卡停下来想了想,“那你怎么能让它们按你说的做呢?”
“它们会照做的,需要我的时候它们就叫唤。”
艾斯卡递给头羊一把干草,面色严峻。格兰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格兰妮很清楚,山羊的确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比如“那只是我孩子的山羊”、“那只是我妈妈的山羊”、“那只领头的山羊”,外加其他半打名字,甚至包括“这只山羊的山羊”。它们有一个复杂的种群体系,还有四个胃、一个在安静的夜晚忙忙碌碌的消化系统。人老喜欢管它们叫“黄油盅”之类,在格兰妮看来,这名字对这种高贵的动物简直就是大不敬。
“艾斯卡?”她下定了决心。
“嗯?”
“你长大了想当个什么?”
艾斯卡一脸茫然,“晓不得。”
“哦,”格兰妮的手仍在挤奶,“你觉得自己长大以后会干些什么?”
“晓不得。结婚吧,我猜。”
“你想结婚吗?”
看艾斯卡的口形,又一个“晓”字正准备脱口而出,不过她瞄到了格兰妮的眼睛,赶紧停下来想了想。
“我认识的所有大人都结婚了,”她又想了想,谨慎地加上一句,“除了你。”
“没错。”格兰妮说。
“你不想结婚吗?”
轮到格兰妮伤脑筋了。
“抽不出时间。”最后她说,“要干的事儿太多了,你知道。”
“爸爸说你是个巫女。”艾斯卡试探着说。
“我是。”
艾斯卡点点头。在锤顶山区,巫女的地位同其他文化里的修女、税吏还有清洁工之类很相似。也就是说,她们受人尊敬,有时甚至是崇拜。她们完成了从逻辑上讲必须有人去做的工作,大家通常对此表示赞赏,可要是与她们同处一室又老觉得不舒服。
格兰妮问:“你想学做巫女吗?”
“你是说魔法?”艾斯卡眼睛一亮。
“是的,魔法。但不是点火的魔法。真正的魔法。”
“你能飞吗?”
“还有比飞更好的东西。”
“我也能学?”
“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
艾斯卡叹了口气,“爸爸不会同意的。”
“那么我会跟他谈谈。”
“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葛尔多·史密斯!”
铁匠从煅炉旁退开,双手半举着,想挡住老太婆的怒火。她朝他逼近,一根手指义愤填膺地戳着空气。
“你是我接生的,你这个傻瓜,直到今天你也没比那时多长半点见识——”
“可是——”铁匠一面绕着铁砧躲,一面试着开口。
“魔法已经找到她了!巫师的魔法!错误的魔法,明白?不是她该有的魔法!”
“是的,可是——”
“你到底知不知道它能干些什么?”
铁匠垮了:“不。”
格兰妮停下来,气稍稍平了些。
“不,”她重复道,语气平缓下来,“不,你怎么会知道呢。”
她在铁砧上坐下,极力想些让人平静的事。
“你看,魔法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生命。那没关系,因为——反正,你知道,巫师的魔法——”她抬头看见他脸上大大的问号,只好重头再来,“嗯,你知道苹果汁吧?”
铁匠点点头。这个话题让他终于可以找回一点自信,但他仍然不清楚谈话在朝哪个方向发展。
“现在再说烈酒,苹果白兰地。”巫女说。铁匠又点点头。“臭屁”的每个居民都会在冬天酿苹果白兰地,把装苹果酒的盆子放到屋外,第二天早上把冰去掉,剩下中间的一小点酒精就成了。
“那,你可以喝上很多苹果汁,它让你觉得舒服,仅此而已,对吧?”
铁匠再点点头。
“但喝苹果白兰地的时候,你只能用小杯子,而且只能喝上一点儿,还不能常喝,因为这酒上头?”
铁匠又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似乎没能对谈话做出什么贡献,于是加上一句:“没错。”
“这就是区别。”格兰妮道。
“什么区别?”
格兰妮长叹一声。“巫女魔法和巫师魔法的区别。”她说,“它已经找到她了,如果她不能控制它,她就会被别的什么所控制。魔法就好像一扇门,里面有些可怕的东西。你明白了?”
铁匠点点头。他并不真的明白,但他猜得出,假如自己流露出这层意思,格兰妮肯定会搬出好些吓人的细节。
“她的心很坚强,想控制她也许得花上一些时间。”格兰妮道,“但它们迟早会来挑战的。”
铁匠从长椅上拿起自己的铁锤看了看,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然后又把它放下来。
“可是,”他说,“如果她有巫师的魔法,那学巫女的魔法又管啥用呢?你不是说它们不一样吗?”
“它们都是魔法。就算你学不会骑大象,学骑马总该没问题。”
“大象是啥玩意儿?”
“一种獾。”格兰妮在林区的信誉足足维持了四十年,靠的就是从不承认自己的无知。
铁匠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他老婆早就表明态度,说她蛮喜欢这主意。现在想想看,好处倒也不少。毕竟格兰妮总不能老活着不死吧,能做附近唯一的巫女她爹大概也不坏。
“好吧。”他说。
于是,当冬天转过身,开始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地爬向春天时,艾斯卡开始长时间地住在格兰妮·维若蜡家,学习当个巫女。
其实主要就是死记硬背。
课程都很实际。比如整理厨房的桌子和“基础草药学”;清扫羊粪和“真菌的用途”;洗洗涮涮和“召唤低级神灵”;还总得照看洗碗间的大铜锅,与之相应的是“蒸馏法的理论与实践”。终于,边缘地带的暖风吹来,积雪融化,只有树木脚下中轴方向的地方还留着一道道烂泥的时候,艾斯卡学会了准备一系列的药膏,好几种药用白兰地,二十来种注射液和许多神秘的药水。格兰妮保证她以后会了解它们的用途。
唯一一点儿没碰的就是魔法。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格兰妮总是含糊其辞。
“可我该当个巫女啊!”
“你还不是巫女呢。说出三种对肠胃有好处的草药。”
艾斯卡把双手放到身后,闭上眼睛:“大豌豆花的花蕊,老头长裤的根茎,血水睡莲的茎,还有——”
“够了。在哪儿能找到水黄瓜?”
“泥炭沼和积水池,时间是从——”
“很好。你学了不少。”
“可这不是魔法!”
格兰妮在餐桌旁坐下。
“大多数魔法都不是魔法。”她说,“多数时候,魔法就是知道正确的药草,学会观察天气,了解动物的行为方式。当然还有人的。”
“就这些!”艾斯卡惊恐万状。
“就这些?这可是个很了不起的这些。”格兰妮道,“不过并非仅仅如此,这不是全部。还有其他的东西。”
“你能教我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必要现在就暴露你自己。”
“暴露?暴露给谁?”
格兰妮飞快地瞥了眼屋子角落里的阴影。
“先别管这个。”
积雪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踪迹已经消失殆尽,春风开始在山间游荡,森林里的空气带上了松脂和腐叶增肥的泥土的气味。最早开放的几朵花对抗着夜晚的霜冻,蜜蜂也开始活动。
“那儿,蜜蜂,”格兰妮·维若蜡说,“这是真正的魔法。”
她小心地揭开第一个蜂箱。
“你的蜜蜂,”她继续道,“就是你的蜂蜜酒,你的蜡,你的蜂胶和蜂蜜。那,蜜蜂可是好东西。而且全由女王蜂说了算。”她加上一句,带点赞许的意思。
“它们不蜇你吗?”艾斯卡后退几步。蜜蜂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爬在蜂箱的木板上。
“几乎没有过。”格兰妮说,“你想学魔法?看好了。”
她把一只手伸进涌动的昆虫堆里,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微弱而尖锐的喉音。蜂群中有了动静,一只大蜜蜂缓缓爬到她手上。它比自己的同胞更长更胖,几只工蜂跟上来,抚摸它,照顾它。
“你是怎么办到的?”艾斯卡问。
“啊,”格兰妮道:“想知道?”
“当然,我想。所以我才问的,格兰妮。”艾斯卡义正词严地说。
“你觉得我用了魔法吗?”
艾斯卡低头看看蜂王,又抬头看着巫女。“不,”她说,“我觉得你只是非常了解蜜蜂。”
格兰妮咧嘴笑了。
“完全正确。当然,这也是魔法的一种。”
“什么,就是了解很多东西?”
“了解那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格兰妮小心翼翼地把蜂王放回它的臣民中间,关上了蜂箱盖。
“还有,我想是时候让你分享几个秘密了。”她补充道。
艾斯卡心想,终于。
“但首先,我们必须向蜂群致敬。”格兰妮尽其所能在“蜂群”两个字下边加上了着重号。
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行了个屈膝礼。
格兰妮伸手在她后脑勺上一拍。
“鞠躬。我跟你说过的,”她倒并没有生气,“巫女们只鞠躬。”她示范了一次。
“可这是为什么?”艾斯卡抱怨道。
“因为巫女必须与众不同,这也是秘密的一部分。”
她们来到小屋边缘向的一侧,在一张发白的长凳上坐下。眼前的药草已经有一尺来高了,长着好大一堆浅绿色叶子,看上去很有些骇人。
“好了,”格兰妮在长凳上坐好,“你知道挂在门边的那顶帽子吧?去把它拿来。”
艾斯卡顺从地走进屋里,从钩子上取下格兰妮的帽子。它又尖又高,不用说,是黑色的。
格兰妮一面摆弄帽子,一面紧紧地盯着它。
“这顶帽子里,”她庄严地说,“隐藏着巫女的一个秘密。如果你不能说出这秘密是什么,那我最好别再教你了;而一旦知道帽子的秘密,你就再也没法回头了。告诉我,你对这顶帽子了解多少?”
“我能看看吗?”
“请便。”
艾斯卡往帽子里瞅了瞅。里边有些金属衬里,帮助帽子保持形状,还有几根帽针。仅此而已。
这顶帽子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只不过村里谁也没有这样的帽子;可它也并不会因此就有了魔法。艾斯卡咬住嘴唇,她仿佛看见自己被送回家去,颜面扫地。
她感觉不出帽子有什么古怪,里头也没有暗袋。只是一顶巫女戴的帽子罢了。格兰妮去村里时总戴着它,但在森林里她只裹一张皮革头巾。
她试着回想格兰妮勉勉强强泄漏的一星半点知识。你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不知道什么。魔法可以是错误的地点的正确的东西,或者正确的地点的错误的东西。它可以是——
格兰妮在村子里总戴着这顶帽子。还有黑色的大斗篷。那肯定不是什么魔法斗篷,因为冬天里它常被用来给山羊当被子盖,到春天的时候格兰妮还得洗洗。
答案开始在艾斯卡心里成形,但她不怎么喜欢它。这跟格兰妮的许多答案一样,不过是文字游戏。她把你早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不过换了种说法,让它们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最后她说,“我想我知道了。”
“那就说说看。”
“有两个,呃,方面。”
“嗯?”
“因为你戴着它所以它是顶巫女的帽子。反过来,你因为戴了它所以才是巫女。唔。”
“所以说——”格兰妮鼓励道。
“所以说大家看见你的帽子和斗篷他们就知道你是个巫女,所以你的魔法才灵验?”
“正确,”格兰妮道,“这就叫气质学。”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银发。格兰妮的头发紧紧地绾在一起,连石头也能敲碎。
“可这不是真的!”艾斯卡抗议道,“这不是魔法,这是这是——”
“听着,”格兰妮道,“假如有人伤风,你给他瓶烈性红酒很可能就行了。没错,可如果你想确保它有效,那你就要让人的心使它发挥作用。告诉他这是加入了月光的仙女之酒什么的。对着它咕哝几句。这跟诅咒是一个道理。”
“诅咒?”艾斯卡怯生生地问。
“啊,诅咒,我的孩子,没必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等需要的时候,你也会诅咒的。当你独自一人,而且没人能帮你,而且——”
她迟疑片刻,艾斯卡眼里的疑惑让她不自在,她不由得有些支吾:“——而且人家不尊重你的时候。大声说出你的诅咒,要复杂,要长,需要的话自己编也行,但它会起作用的。第二天,等他们伤了拇指或者从梯子上掉下来或者家里的狗死了,他们会想起你来。下次他们就规矩了。”
“可这看起来还是不像魔法。”艾斯卡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有一次我救了一个人的命。”格兰妮说,“特制的药水,每天两次。开水加点莓汁。跟他说是我从矮人那儿买来的。这就是最重要的部分,真的。只要他们有这个心,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能自己挺过去,你只要给他们一点影响就够了。”
她尽量和善地拍拍艾斯卡的手。“要理解这些你还太年轻,”她说,“可等长大些你就会发现,人很难从自己的脑子里走出来。你也一样。”她加上一句,好像在背诵一句格言似的。
“我不懂。”
“你要懂了我才觉得奇怪呢,”格兰妮轻快地说,“不过你倒可以说五种对干咳有好处的药草来听听。”
春天渐渐真的有了春天的样子。格兰妮现在常带上艾斯卡,去隐蔽的池塘或高处布满碎石的山坡采集罕见的植物,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艾斯卡很喜欢这么散步。在山的高处,阳光猛烈地洒向大地,空气却还冰冰凉。植物贴着地表生长,非常茂盛。从最高的几座山顶,她能一直看到环绕在世界边缘的边缘洋;而在相反的方向,锤顶山脉向远处延伸,永远被冬季怀抱。山脉一路指向世界的中轴,那儿有座十英里高的山,全是石头与坚冰,大家普遍认定神仙们就住在山上。
“神仙挺不错的。”看着风景吃午餐时,格兰妮这么说道:“你不去烦他们,他们也不来烦你。”
“你认识很多神仙?”
“我见过雷神几面,”格兰妮说,“当然,还有霍吉。”
“霍吉?”
格兰妮嚼着一块去掉面包皮的三明治,“哦。他是个自然神,”她说,“有时候他会以一株橡树的形象现身,或者半人半羊,不过在我眼里,他基本上是个讨厌的麻烦。当然,你只能在树林深处见到他。他吹长笛。吹得糟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艾斯卡趴在地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地。几只自给自足、吃苦耐劳的大黄蜂在百里香丛中来来去去。背上的太阳挺暖和,但在这么高的地方,石块中轴向的一边还是有些残雪。
“跟我讲讲下头那些地方。”她懒洋洋地说。
格兰妮不以为然地瞄了眼绵延上万英里的土地。
“就是其他地方。”她说,“和这儿一样,但又不同。”
“有城市之类的东西?”
“应该是的。”
“你从来没去看过?”
格兰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理理裙子,穿在里面的法兰绒于是露出几英寸,暴露在阳光下,让她的老骨头也能享受享受温热的抚爱。
“没有,”她说,“这儿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到大老远去寻了来。”
“我有一次梦到过一个城市,”艾斯卡道,“里头有好多好多人,还有一座大房子,有好大的门,魔法大门——”
身后传来仿佛衣料裂开的鼾声。格兰妮睡着了。
“格兰妮!”
“唔?”
艾斯卡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巧妙地问:“现在你急不急?”
“什么?唔,不急。”
“你说会让我看看真正的魔法,你还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艾斯卡道,“现在你就不急,对吧?”
“唔。”
格兰妮·维若蜡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天空。这儿的天更暗些,没那么蓝,有些发紫。她想:有何不可?她学得很快。她对草药学比我还要精通。我在她这年纪的时候,老尕茉·图姆特天天让我附身借体、移形换位、练习传送。或许我是谨慎过头了。
“一点点就好?”艾斯卡恳求道。
格兰妮沉吟半晌。她再也找不出别的借口了。她暗想,我肯定会后悔的——这一想法后来显示了相当的预见性。
“好吧。”她简短地说。
“真正的魔法?”艾斯卡问,“不是草药和气质学?”
“按你的说法,真正的魔法,是的。”
“是咒语吗?”
“不,借体。”
艾斯卡的脸上写满期待。格兰妮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兴奋。
山谷在她们眼前伸展,格兰妮四下搜索,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远处,在一片蓝色薄雾笼罩的森林上空,一只灰色的老鹰正懒洋洋地盘旋着。眼下它很放松。非常合适。
她温柔地呼唤它。老鹰盘旋着靠近了。
“关于借体,第一个要点就是你必须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要舒舒服服的。”她弄平身后的草,“最好是在床上。”
“可借体是什么啊?”
“躺下,握住我的手。看见上头那只老鹰了吗?”
艾斯卡眯起眼,望着暖烘烘的深色天空。
那儿有……她在风中盘旋,下边的草地上躺着两个小人……
她能感到流转的空气拂过她的羽毛。这只鹰没在捕食,只是享受着阳光照在双翼上的感觉。下方的大地无足轻重,可空气……空气是个三维的东西,复杂、多变,是交错的螺旋和曲线,一直延伸到远方,是围绕着热柱的“之”字形气流。她……
……感到一股温柔的压力制止了自己。
“第二个要点,”格兰妮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就是不要打搅主人。假如你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它要么会反抗,要么会惊慌失措,无论如何你都毫无胜算。它当了一辈子的老鹰,你没有。”
艾斯卡一言不发。
“你不是害怕了吧?”格兰妮问,“第一次常会这样,再说——”
“我不怕,”艾斯卡道:“我怎么控制它呢?”
“你不能控制它。现在还不行。控制真正的野生动物不是件简单的事。你得——就像是暗示,让它感到是自己想要这么做。当然,驯化的动物就完全不同了,但你不能让任何动物去干完全违背它天性的事。现在试着找找老鹰的意识。”
艾斯卡发觉自己的意识背后弥漫着一片银色的云,那就是格兰妮。她搜索一番,找到了老鹰。差点就错过了。它的意识细小而强烈,像个紫色的箭头。它正专心致志地飞行,一点也没注意到她。
“好,”格兰妮赞了一声,“我们不要飞得太远。如果你想要它转弯,你就必须——”
“是的,是的。”艾斯卡弯了弯手指(天晓得它们究竟在哪儿),大鸟倚着气流转了过去。
“很好。”格兰妮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就是自然而然的。”
“唔。”格兰妮小心地检视老鹰的意识,它依然对乘客们的存在一无所知。这下子她真给震住了。格兰妮自己身上可是难得见到这种事。
她们在群山上空滑行,艾斯卡兴奋地探究着老鹰的感官。格兰妮的声音穿透她的意识,带给她指示、引导和警告。但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上去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不能接管老鹰的意识呢?不会伤到它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只需要一点点窍门,就像打响指——说起来,打响指她倒真没成功过——然后她就可以体会飞翔的感觉,亲自体会,而不只是品尝一点点二手货。
然后她可以一-
“别,”格兰妮平静地说,“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
“什么?”
“你真以为自己是头一个吗,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们全都没这么想过?占据另一具身体,乘风破浪?你真以为事情就那么简单?”
艾斯卡恨恨地瞪着她。
“没必要摆出这副表情,”格兰妮道:“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前途未卜就开始随心所欲,这可不行。想耍把戏,先得知道出了岔子该怎么办。没学会走不能急着跑。”
“我感觉得到该怎么做,格兰妮。”
“那也有可能。但借体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虽然我得承认你确实有些天分。今天已经够了,让它飞到咱们的身体上边,我来教你怎么回归。”
老鹰拍打双翼,来到两具静止的身体上方。艾斯卡的意识之眼看见两条通道开启了。格兰妮的意识消失了。
现在正好试试——
格兰妮错了。老鹰的意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时间容它恐慌。艾斯卡用自己的意识裹住它。一瞬间的挣扎之后,它消融在她的意识里。
格兰妮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大鸟顺着长满青草的山坡盘旋,掠过山腰往下飞去。它发出胜利的高呼,声音嘶哑。老鹰越飞越远,最后成了个不断消失的小黑点,只有另一声啼叫的回音仍在附近回荡。
格兰妮低头看看艾斯卡静止的身体。这孩子倒是不重,可离家那么远,天也快黑了。
“该死。”她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两个字,只是站起身,拍拍衣服,“哼”的一声憋足劲儿,把了无生气的艾斯卡扛到肩上。
群山之上,日落时分晶莹的空气中,老鹰艾斯卡越飞越高,痛饮飞翔的琼浆。
格兰妮在回家途中遇上了头饥饿的熊。巫女的后背一路上痛得要命,实在没心情看狗熊冲自己咆哮。她低声嘟囔了几个字,狗熊目瞪口呆,不过留给它惊讶的时间不长,因为它径直朝一棵大树撞了过去,好几个钟头之后才悠悠苏醒。
回到家,格兰妮把艾斯卡放在床上,然后升起火。她把山羊带回圈里,挤了奶,干完了晚上该做的家务活。
她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把它们都打开;等天色暗下来,她点起一盏灯,放在窗台上。
格兰妮·维若蜡一晚只睡几个钟头,半夜还会醒过来一次,这是习惯。这晚醒来时房间里一切照旧,只有灯罩成了个袖珍版太阳系,周围环绕着几只愚蠢的飞蛾。
黎明时分她再次醒来,蜡烛早已经熄灭。艾斯卡仍处于无法唤醒的浅睡中,那是借体者的睡眠。
她把山羊放出去吃草,眼睛专注地搜索天空。
正午了。接着,第二天的光线也开始慢慢退去。她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有时她会疯狂地做一阵家务:历史悠久的污垢从地板缝里挖出来,炉板上一冬的煤灰都刮了个干干净净,再用黑铅擦得奄奄一息。碗柜背后的一窝老鼠也被温柔而坚决地请进了羊圈。
日落。
碟形世界的光线年老体弱,举动迟缓沉重。格兰妮站在小屋门口,望着它渐渐离开山区,将穿越森林的小河染成金色。有时它会堆积在谷地,直到白昼完全褪去,消失。
格兰妮的手指狠狠地敲着门柱,嘴里哼着一阕单调、苦涩的小曲。
又是一个黎明。小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艾斯卡的身体还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
金色的光线缓缓涌向碟形世界,宛如冲上泥滩的第一股波浪。此时,老鹰正朝着天穹越飞越高,缓慢扇动的双翼强有力地击打着空气。
整个世界都在艾斯卡眼前展开——所有的大陆,所有的海岛,所有的河流,特别是那一圈壮美的边缘洋。
在如此的高度,什么也没有,甚至听不见一点声音。
艾斯卡陶醉在这种感觉中,命令自己疲乏的肌肉更加努力。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大对劲。她的思维好像不受控制,在打转、在消失。痛苦、兴奋、疲劳,一起涌入她心里,可同时还有些别的什么正在流逝。记忆随风飘散。她刚抓住一个想法,这想法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剩下。
她正飞快地失去自我,却不记得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她惊惶失措,赶紧往内心挖掘,想要抓住些什么。
我是艾斯卡,我偷走了一只老鹰的身体,风拂动羽毛的感觉,饥饿,向下搜索,不是大地……
她又试了一次。我是艾斯卡,寻觅风之路,肌肉的疼痛,尖锐的空气,寒冷的空气……
我是艾斯卡,向上、向上,空气潮气湿润白色,高高在上,天空稀薄……
我是我是。
格兰妮走在花园的蜂箱之间,清晨的风抽打着她的裙子。蜂箱周围种满琉璃苣和香蜂草,非常茂密。她从一个蜂箱走到另一个蜂箱,敲打蜂箱盖。然后,她站在琉璃苣和香蜂草丛中,伸长双臂,唱出几个极高的调子,那是普通人根本听不到的高音。
蜂箱里一阵喧哗,突然间,空中挤满了身体肥壮、声音低沉的大眼睛雄蜂。它们绕着她的脑袋飞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加入到她的吟唱中。
接着它们离开了,在逐渐增强的光线中向上飞去,消失在树梢之后。
谁都知道——至少巫女们都知道——一群群的蜜蜂其实都只是被人称作“蜂群”的生物的一部分,每只蜜蜂都是这个生物的一个细胞。格兰妮很少同蜂群交流思想,一方面是因为昆虫的心灵很奇怪,带着一股锡味儿,感觉格格不人,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怀疑蜂群其实比自己要机灵多了。
她知道雄蜂很快就能抵达树林深处的各个野生蜂房。几个钟头之内,山区草场的每个角落都会受到最细致的搜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中午,雄蜂们回来了,格兰妮读过蜜蜂那锐利、尖刻的意识,得知它们没能发现艾斯卡的踪迹。
她回到凉爽的小屋里,坐在摇椅上盯着房门。
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主意她就恨得牙痒痒,但她还是拿来一架小木梯,嘎吱嘎吱地爬上屋顶,从茅草深处拖出法杖。
它冷得像冰。它在冒烟。
“就是说,在雪线之上。”格兰妮说。
她爬下来,把法杖扔到一个花床上。她瞪着它。格兰妮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法杖也在瞪着自己。
“别以为你赢了,因为你没有。”她呵斥道,“只不过我没那闲工夫,不想浪费时间。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儿。我命令你带我过去!”
法杖木头木脑地看着她。
“以——”格兰妮迟疑了半晌,她对咒语有些生疏,“——以树干和石头的名义,我命令你服从!”
让我们试着描述一下法杖的反应,活动、行动、活泼——所有这些词都极端地不准确。
格兰妮挠挠下巴。她回忆起所有孩子都上过的一课:那个有魔力的字眼是什么来着?
她放手一搏:“请?”
法杖一颤,从地上抬起一点,在空中转个弯,悬在齐腰高的位置,摆出邀请的姿态。
据说扫帚已经重新在年轻一代的巫女中间流行起来,但格兰妮本人对此绝不敢苟同。骑着件小家什在空中疾驰,还能有什么体面可言?再说,骑在这东西上肯定太通风了。
但现在不是讲究体面的时候。格兰妮跑回门后抓起帽子,然后再不耽搁,抬腿爬上法杖,尽力坐稳——当然是侧坐,两个膝盖把裙子夹得紧紧的。
“好了,”她说,“现在怎么么么么么么么——”
一个阴影横穿森林,又是尖叫又是诅咒,所到之处动物四散奔逃。格兰妮抓得很紧,指关节都白了,两只瘦腿发疯似的乱踢。在树梢上,她学到了有关重心和气流的重要课程。法杖只管往前冲,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
等法杖飞出树林,来到高山草地时,她已经有些适应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可以只靠膝盖和双手牢牢抓稳,当然,前提是她不介意一路倒吊着走。她的帽子倒还有些用处,其形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
法杖冲进黑色的绝壁间。据说在冰巨人的时代,冰河曾沿着这里光秃秃的河谷奔流。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格兰妮的喉咙一阵刺痛。
他们在一个雪堆上猛然停住。格兰妮摔下来,在雪里大口喘气,极力回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份罪。
几英尺外的石突下有一团羽毛。见格兰妮靠近,一颗脑袋神经质地抬了起来,老鹰用凶猛、惊恐的眼睛对她怒目而视。它想飞走,却跌倒在地。巫女伸出手去,老鹰一口啄下了一块三角形的肉。
“明白了。”格兰妮自言自语,声音很平静。她四下看了看,找到块大小合适的巨石,然后躲到石头背后——显然是为了体面的缘故——几秒钟之后手拿衬裙走了出来。老鹰拼命反抗,好几个星期精细入微的针线活全给糟蹋了,不过她终于把它裹了起来,免得自己再受皮肉之苦。
格兰妮转向法杖。对方正直直地立在雪堆上。
“我要走回去。”她冷冷地说。
只不过这里恰好是一段峭壁的突出部分,垂直往下好几百英尺才有一堆尖利的黑色石块。
“那好吧,”格兰妮只得让步,“但你必须慢慢地飞,明白?还有,不许往高处走。”
事实上,由于她稍稍有了些经验,或许还因为法杖更小心了些,他们的回程几乎算得上平稳。格兰妮有些动摇了。假以时日,没准她真能改变对飞行的看法,从满心厌恶变成仅仅是不喜欢。这其实不难,诀窍就在于找个法子不让自己往地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