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人间有味是清欢(1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自己发现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 有惊艳的感觉, 并慢慢品味出一种哲学, 正如我常说的, 好东西不一定贵, 平淡的东西也自有滋味。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502633.jpg"/><h2>清雅食谱</h2>

有时候生活清淡到自己都吃惊起来了。

尤其对食物的欲望差不多完全超脱出来,面对别人都认为是很好的食物,一点也不感到动心。反而在大街小巷里自己发现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有惊艳的感觉,并慢慢品味出一种哲学,正如我常说的,好东西不一定贵,平淡的东西也自有滋味。

在台北四维路一条阴暗的巷子里,有好几家山东老乡开的馒头铺子,说是铺子是由于它实在够小,往往老板就是掌柜,也是蒸馒头的人。这些馒头铺子,早午各开笼一次,开笼的时候水气弥漫,一些嗜吃馒头的老乡早就排队等在外面了。

热腾腾、有劲道的山东大馒头,一个才五块钱,那刚从笼屉被老板的大手抓出来的馒头,有一种传统乡野的香气,非常的美味,也非常之结实,寻常一般人一餐也吃不了这样一个馒头。我是把馒头当点心吃的,那纯朴的麦香令人回味,有时走很远的路,只是去买一个馒头。

这巷子里的馒头大概是台北最好的馒头了,只可惜被人遗忘。有的馒头店兼卖素油饼,大大的一张,可蒸、可煎、可烤,和稀饭吃时,真是人间美味。

说到油饼,在顶好市场后面,有一家卖饺子的北平馆,出名的是“手抓饼”,那饼烤出来时用篮子盛着,饼是整个挑松的,又绵又香,用手一把一把抓着吃。我偶尔路过,就买两张饼回家,边喝水仙茶,抓着饼吃,如果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更觉得那抓饼有难言的滋味,仿佛是雨中青翠生出的嫩芽一样。

说到水仙茶,是在信义路的路摊寻到的,对于喝惯了茉莉香片的人,水仙茶更是往上拔高,如同坐在山顶上听瀑,水仙入茶而不失其味,犹保有洁白清香的气质,没喝过的人真是难以想像。

水仙茶是好,有一个朋友做的冻顶豆腐更好。他以上好的冻顶乌龙茶清焖硬豆腐,到豆腐成金黄色时捞起来,切成一方一方,用白瓷盘装着,吃时配着咸酥花生,品尝这样的豆腐,坐在大楼里就像坐在野草地上,有清冽之香。

有时食物也能像绘画中的扇面,或文章里的小品,音乐里的小提琴独奏,格局虽小,慧心却十分充盈。冻顶豆腐是如此,在南门市场有一家南北货行卖的“桂花酱”也是如此,那桂花酱用一只拇指大的小瓶装着,真是小得不可思议,但一打开桂花香猛然自瓶中醒来,细细的桂花瓣还像活着,只是在宝瓶里睡着了。

桂花酱可以加在任何饮料或茶水,加的时候以竹签挑出一滴,一杯水就全被香味所濡染,像秋天庭院中桂花盛放时,空气都流满花香。我只知道桂花酱中有蜜、有梅子、有桂花,却不知如何做成,问到老板,他笑而不答。“莫非是祖传的秘方吗?”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却也不想细问了。

桂花酱如果是工笔,“决明子”就是写意了。在仁爱路上有时会遇到一位老先生卖“决明子”,挑两个大篮用白布覆着,前一篮写“决明子”,后一篮写“中国咖啡”。卖的时候用一只长长的木杓,颇有古意。

听说“决明子”是山上的草本灌木,子熟了以后热炒,冲泡有明目滋肾的功效,不过我买决明子只是喜欢老先生买卖的方式。并且使我想起幼年时代在山上采决明子的情景,在台湾乡下,决明子唤做“米仔茶”,夏夜喝的时候总是配着满天的萤火入喉。

对于能想出一些奇特的方法做出清雅食物的人,我总感到佩服,在师大路巷子里有一家卖酸酪的店,老板告诉我,他从前实验做酸酪时,认了使乳酪发酵,把乳酪放在锅中,用棉被裹着,夜里还抱着睡觉,后来他才找出做酸酪最好的温度与时间。他现在当然不用棉被了,不过他做的酸酪又白又细真像棉花一般,入口成泉,若不是早年抱棉被,恐怕没有这种火候。

那优美的酸酪要配什么呢?八德路一家医院餐厅里卖的全黑麦面包,或是绝配。那黑麦面包不像别的面包是干透的,里面含着一些有浓香的水分,有一次问了厨子,才知道是以黑麦和麦芽做成,麦芽是有水分的,才使那里的黑麦面包一枝独秀,想出加麦芽的厨子,胸中自有一株麦芽。

食物原是如此,人总是选着自己的喜好,这喜好往往与自己的性格和本质十分接近,所以从一个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但也不尽然,在通化街巷里有一个小摊,摆两个大缸,右边一缸卖“蜜茶”,左边一缸卖“苦茶”,蜜茶是甜到了顶,苦茶是苦到了底,有人爱甜,却又有人爱那样的苦。

“还有一种人,他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蜜茶,两种都要尝尝。”老板说,不过他也笑了:“可就没看过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可见世人都爱先苦后甘,不喜欢先甘后苦吧!”

后来,我成了第一个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老板着急地问我感想如何?

“喝苦茶时,特别能回味蜜茶的滋味。”我说,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都为我欢欣的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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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h2>茶香一叶</h2>

在坪林乡,春茶刚刚收成结束,茶农忙碌的脸上才展开了笑容,陪我们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还带着新焙炉火气味的茶叶放到壶里,冲出来一股新鲜的春气,溢满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厅。

茶农说:“你早一个月来的话,整个坪林乡人谈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个人家里总会问采收得怎样?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来的样色好不好?茶价好还是坏?甚至谈天气也是因为与采茶有关才谈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谈一点茶以外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从茶的影子走了出来,终于能做一些与茶无关的事情,好险!

慢慢的,他谈得兴起,把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来泡了,边倒茶边说:“你别小看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赛得奖的,同样的品质,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价格。在我们坪林,一两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两五十元的茶里还掺有许多茶梗子。”

“一般农民看我们种茶的茶价那么高,喝起茶来又是慢条斯理,觉得茶农的生活满悠闲的,其实不然,我们忙起来的时候比任何农民都要忙。”

“忙到什么情况呢?”我问他。

他说,茶叶在春天的生长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叶不能留到明天,因为今天还是嫩叶,明天就是粗叶子,价钱相差几十倍,所以赶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黄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叶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鲜的气息就没有了,因而必须连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时候又赶着去采昨夜萌发出来的新芽。

而且这种忙碌的工作是全家总动员,不分男女老少。在茶乡里,往往一个孩子七、八岁时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产的时节,茶乡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帮忙采茶炒茶,学校几乎停顿,他们把这一连串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时候,比起日常在学校还要忙碌得多。

主人为我们倒了他亲手种植和烘焙的茶,一时之间,茶香四溢。文山包种茶比起乌龙还带着一点溪水清澈的气息,乌龙这些年被宠得有点像贵族了,文山包种则还带着乡下平民那种天真纯朴的亲切与风味。

主人为我们说了一则今年采茶时发生的故事。他由于白天忙着采茶、分茶,夜里还要炒茶,忙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连吃饭都没有时间,添一碗饭在炒茶的炉子前随便扒扒就解决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个好价钱。

“有一天采茶回来,马上炒茶,晚餐的时候自己添碗饭吃着,扒了一口,就睡着了,饭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饭粒上面,隔一段时间梦见茶炒焦了,惊醒过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一嚼发现味道不对,原来饭在口里发酵了,带着米酒的香气。”主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却听到了笑声背后的一些心酸。人忙碌到这种情况,真是难以想像,抬头看窗外那一畦畦夹在树林山坡间的茶园,即使现在茶采完了,还时而看见茶农在园中工作的身影,在我们面前摆在壶中的茶叶原来不是轻易得来。

主人又换了一泡新茶,他说:“刚喝的是生茶,现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试试看。”然后他从壶中倒出了黄金一样色泽的茶汁来,比生茶更有一种古朴的气息。他说:“做茶的有一句话,说是‘南有冻顶乌龙,北有文山包种’,其实,冻顶乌龙和文山包种各有各的胜场,乌龙较浓,包种较清,乌龙较香,包种较甜,都是台湾之宝,可惜大家只熟悉冻顶乌龙,对文山的包种茶反而陌生,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对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许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乡山上的渔光村,从坪林要步行两个小时才到,遗世而独立的生活着,除了种茶,闲来也种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为什么选择住这样高的山上?“那是因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长得越好。”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近年来也常有人造访,主人带着乡下传统的习惯,凡是有客人来总是亲切招待,请喝茶请吃饭,临走还送一点自种的茶叶。他说:“可是有一次来了两个人,我们想招待吃饭,忙着到厨房做菜,过一下子出来,发现客厅的东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伤心哪!人在这时比狗还不如,你喂狗吃饭,它至少不会咬你。”

主人家居不远的地方,有北势溪环绕,山下有一个秀丽的大舌湖,假日时候常有青年到这里露营,青年人所到之处,总是垃圾满地,鱼虾死灭,草树被践踏,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给当地居民去尝。他说:“二十年前,我也做过青年,可是我们那时的青年好像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几乎都是不知爱惜大地的,看他们毒鱼的那种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里面有许多还是大学生。只要有青年来露营,山上人家养的鸡就常常失踪,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气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着抓偷鸡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个大学生,村人叫他赔一只鸡一万块,他还理直气壮的问:天下那有这么贵的鸡?我告诉他说:一只鸡是不贵,可是为了抓你,每个人本来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叶的,都放弃了,为了抓你,我们已经损失好几万了。”

这一段话,说得在座的几个茶农都大笑起来。另一个老的茶农接着说:“像文山区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许多台北人就怪我们把水源弄脏了,其实不是,我们更需要干净的水源,保护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弄脏?把水源弄脏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万个台北人到坪林来,人回去了,却把五十万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农的眼中,台北人是骄横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坏山林与溪河的一种动物,有一位茶农说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么样子,我每次去,差一点窒息回来!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最好的茶要给这样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

谈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忘记了我是台北来客,纷纷对这个城市抱怨起来。在我们自己看来,台北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只是出了问题;但在乡人的眼中,这个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是几年前早就崩溃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计我们下山的时间,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来最满意的茶,那茶还有今年春天清凉的山上气息,掀开壶盖,看到原来卷缩的茶叶都伸展开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里想着,这是一座茶乡里一个平凡茶农的家,我们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远跑来,却得到了许多新的教育,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

从山上回来,我每次冲泡带回来的茶叶,眼前仿佛浮起茶农扒一口饭睡着的样子,想着他口中发酵的一口饭,说给朋友听,他们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们可能忙到那样,饭含在口里怎么可能发酵呢?”我说:“如果饭没有在口里发酵,那里编得出来这样的故事呢?”朋友哑口无言。

然后我就在喝茶时反省的自问:为什么我信任只见过一面的茶农,反而超过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问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气,在身边围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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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那清寂与空静之美。

<h2>不是茶</h2>

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是日本无人不晓的历史人物,他的家教非常成功,千利休家族传了十七代,代代都有茶道名师。

千利休家族后来成为日本茶道的象征,留下来的故事不计其数,其中有三个故事我特别喜欢。

千利休到晚年时,已经是公认的伟大茶师,当时掌握大权的将军秀吉特地来向他求教饮茶的艺术,没想到他竟说饮茶没有特别神秘之处,他说:“把炭放进炉子里,等水开到适当程度,加上茶叶使其产生适当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长情形,把花插在瓶子里。在夏天的时候使人想到凉爽,在冬天的时候使人想到温暖,没有别的秘密。”

发问者听了这种解释,便带着厌烦的神情说,这些他早已知道了。千利休厉声的回答说:“好!如果有人早已知道这种情形,我很愿意作他的弟子。”

千利休后来留下一首有名的诗,来说明他的茶道精神:

先把水烧开, 再加进茶叶, 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 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以外,茶一无所有。

这是多么动人,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种简单的动作、一种单纯的生活,虽然茶可以有许多知识学问,在喝的动作上,它却还原到非常单纯有力的风格,超越了知识与学问。也就是说,喝茶的艺术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每个人的个性与喜好,用自己“适当的方式”,才是茶的本质。如果茶是一成不变,也就没有“道”可言了。

另一个动人的故事是关于千利休教导他的儿子。日本人很爱干净,日本茶道更有着绝对一尘不染的传统,如何打扫茶室因而成为茶道艺术极重要的传承。

传说当千利休的儿子正在洒扫庭园小径时,千利休坐在一旁看着。当儿子觉得工作已经做完的时候,他说:“还不够清洁。”儿子便出去再做一遍,做完的时候,千利休又说:“还不够清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做了许多次。

过了一段时间,儿子对他说:“父亲,现在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石阶已经洗了三次,石灯笼和树上也洒过水了,苔藓和地衣都披上了一层新的青绿,我没有在地上留下一根树枝和一片叶子。”

“傻瓜,那不是清扫庭园应该用的方法。”千利休对儿子说,然后站起来走入园子里,用手摇动一棵树,园子里霎时间落下许多金黄色和深红色的树叶,这些秋锦的断片,使园子显得更干净宁谧,并且充满了美与自然,有着生命的力量。

千利休摇动的树枝,是在启示人文与自然和谐乃是环境的最高境界,在这里也说明了一位伟大的茶师是如何从茶之外的自然得到启发。如果用禅意来说,悟道者与一般人的不同也就在此,过的是一样的生活,对环境的观照已经完全不一样,他能随时取得与环境的和谐,不论是秋锦的园地或瓦砾堆中都能创造泰然自若的境界。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千利休的孙子宗旦,宗旦不仅继承了父祖的茶艺,对禅也极有见地。

有一天,宗旦的好友京都千本安居院正安寺的和尚,叫寺中的小沙弥送给宗旦一枝寺院中盛开的椿树花。

椿树花一向就是极易掉落的花,小沙弥虽然非常小心的捧着,花瓣还是一路掉下来,他只好把落了的花瓣拾起,和花枝一起捧着。

到宗旦家的时候,花已全部落光,只剩一枝空枝,小沙弥向宗旦告罪,认为都是自己粗心大意才使花落下了。

宗旦一点也没有怨怪之意,并且微笑地请小沙弥到招待贵客的“今日庵”茶席上喝茶。宗旦从席床上把祖父千利休传下来名贵的国城寺花筒拿下来,放在桌上,将落了花的椿树枝插于筒中,把落下的花散放在花筒下,然后他向空花及空枝敬茶,再对小沙弥献上一盅清茶,谢谢他远道赠花之谊,两人喝了茶后,小沙弥才回去向师父覆命。

宗旦是表达了一个多么清朗的境界!花开花谢是随季节变动的自然,是一切的“因”;小和尚持花步行而散落,这叫做“缘”、无花的椿枝及落了的花,一无价值,这就是“空”。

从花开到花落,可以说是“色即是空”,但因宗旦能看见那清寂与空静之美,并对一切的流动现象,以及一切的人抱持宽容的敬意,他把空变成一种高层次的美,使“色即是空”变成“空即是色”。

对于看清因缘的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也就不是那么难以领会了。

老和尚、小沙弥、宗旦都知道椿树花之必然凋落,但他们都珍惜整个过程,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惜缘”,惜缘所惜的并不是对结局的期待,而是对过程的宝爱呀!

在日本历史上,所有伟大的茶师都是学禅者,他们都向往沉静、清净、超越、单纯、自然的格局,一直到现代,大家都公认不学禅的人是没有资格当茶师的。

<h2>味之素</h2>

在南部,我遇见一位中年农夫,他带我到耕种稻子的田地。

原来他营生的一甲多稻田里,有大部分是机器种植,从耕耘、插秧、除草、收割,全是机械化的。另外留下一小块田地由水牛和他动手,他说一开始时是因为舍不得把自小养大的水牛卖掉,也怕荒疏了自己在农田的经验,所以留下一块完全用“手工”的土地。

等到第一次收成,他仔细地品尝了自己用两种耕田方式生产的稻米,他发现,自己和水牛种出来的米比机器种的要好吃。

“那大概是一种心理因素吧!”我说,因为他自己动手,总是有情感的。

农夫的子女也认为是心理因素,农会的人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抗拒机器的心理情结。

农夫说:“到后来我都怀疑是自己的情感作祟,我开始做一个实验,请我媳妇做饭时不要告诉我是那一块田的米,让我吃的时候来猜,可是每次都被我说中了,家里的人才相信不是因为感情和心理,而是味道确有不同,只是年轻人的舌头已经无法分辨了。”

这种说法我是第一次听见,照理说同样一片地,同样的稻种,同样的生长环境,不可能长出可以辨别味道的稻米。农夫同样为这个问题困惑,然后他开始追查为什么他种的米会有不同的味道。

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传统。

什么样的传统呢?——我说。

他说:“我从翻田开始就注意自己的土地,我发现耕耘机翻过的土只有一尺深,而一般水牛的力气却可以翻出三尺深的土,像我的牛,甚至可以翻三尺多深。因此前者要下很重的肥料,除草时要用很强的除草剂,杀虫的时候就要放加倍的农药,这样,米还是一样长大,而且长得更大,可是米里面就有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味道当然改变了,它的结构也不结实,所以它嚼起来淡淡松松,一点也不Q。”

至于后者,由于水牛能翻出三尺多深的土地,那些土都是经过长期休养生息的新土,充满土地原来的力量,只要很少的肥料,有时根本用不着施肥,稻米已经有足够成长的养分了。尤其是土翻得深,原来长在土面上的杂草就被新翻的土埋葬,除草时不必靠除草剂,又因为翻土后经过烈日曝晒,地表皮的害虫就失去生存的环境,当然也不需要施放过量的农药。

农夫下了这样的结论:“一株稻子完全依靠土地单纯的力气长大,自然带着从地底深处来的香气。你想,咱们的祖先几千年来种地,什么时候用肥料、除草剂、农药这些东西?稻子还不是长得真好,而且那种米香完全是天然的。原因就在翻土,土犁得深了,稻子就长得好了。”

是吧!原因就在翻土,那么我们把耕耘机改成三尺深不就行了吗?农夫听到我的言语笑起来,说:“这样,耕耘机不是要累死了。”我们站在农田的阡陌上,会心地相视微笑。我多年来寻找稻米失去米的味道的秘密,想不到在乡下农夫的实验中得到一部分解答。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桃园大溪的山上种果树,我有时去拜望他,循着青石打造的石阶往山上走的时候,就会看到亲戚自己垦荒拓土开辟出来的果园,他种了柳丁、橘子、木瓜、香蕉,和葡萄,还有一片红色的莲雾。

台湾的水果长得好,是人尽皆知的事,亲戚的果园几乎年年丰收,光是站在石阶上俯望那一片结实累累红白相映的水果,就够让人感动,不要说能到果园里随意采摘水果了。但是每一回我提起到果园采水果,总是被亲戚好意拒绝,不是这片果园刚刚喷洒农药,就是那片果园才喷了两天农药,几乎没有一片干净的果园,为了顾及人畜的安全,亲戚还在果园外面竖起一块画了骷髅头的木板,上书“喷洒农药,请勿采摘。”

他说:“你们要吃水果,到后园去采吧!那一块是留着自己吃的,没有喷农药。”

在他的后园里有一小块围起来的地,种了一些橘子、柳丁、木瓜、香蕉、芒果,还有两棵高大的青种莲雾等四季水果,周围沿着篱笆,还有几株葡萄。在这块“留着自己吃”的果园,他不但完全不用农药,连肥料都是很少量使用,但经过细心的整理,果树也是结实累累。果园附近,还种了几亩菜,养了一些鸡,全是土菜土鸡。

我们在后园中采的水果,相貌没有大园子那样堂皇,总有几个有虫咬鸟吃的痕迹,而且长得比较细瘦,尤其是青种的老莲雾,大概只有红色莲雾的一半大。亲戚对这块园子津津乐道,说是别看这些水果长相不佳,味道却比前园的好得多,每种水果各有自己的滋味,最主要的是安全,不怕吃到农药。他说:“农药吃起来虽不能分辨,但是连虫和鸟都不敢吃的水果,人可以吃吗?”

他最得意的是两棵青种的莲雾,说那是在台湾已经快绝迹的水果了,因为长相不及红莲雾,论斤论秤也不比红莲雾赚钱,大部分被农民毁弃。“可是,说到莲雾的滋味,红莲雾只是水多,一点没有味道的,青莲雾的水分少,肉质结实,比红色的好多了。”

然后亲戚感慨起来,认为台湾水果虽一再的改良,愈来愈大,却都是水,每一种水果吃起来味道没什么区别,而且腐败得快,以前可以放上一星期不坏的青莲雾,现在的红莲雾则采下三天就烂掉一大半。

我向他提出抗议,说为什么自己吃的水果不洒农药和肥料,卖给果商的水果却要大量喷洒,让大家没有机会吃好的、安全的水果,他苦笑着说;“这些虫食鸟咬的水果,批发商看了根本不肯买,这全是为了竞争呀!我已经算是好的,听说有的果农还在园子里洒荷尔蒙、抗生素呢!我虽洒了农药,总是到安全期才卖出去,一般果农根本不管,价钱好的时候,昨天下午才洒的农药,今天早上就采收了。”

我为亲戚的话感慨不已,更为农民良知感到忧心,他反倒笑了说:“我们果农流传一句话,说‘台北人的胃卡勇’,他们从小吃农药荷尔蒙长大,身上早就有抗体,不会怎么样的。”至于水果真正的滋味呢!台北人根本不知道原味是什么,早已无从分辨了。

亲戚从橱柜中拿出一条萝卜,又细又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根须很长大约有七八公分,他说:“这是原来的萝卜,在菜场已经绝种,现在的萝卜有五倍大,我种地种了三十年,十几年前连作梦也想不到萝卜能长那么大,但是拿一条五倍大的萝卜熬排骨汤,滋味却没有这一条小小的来得浓!”

每次从亲戚山上的果园菜园回来,常使我陷入沉思,难道我们要永远吃这种又肥又痴、水分满溢又没有滋味的水果蔬菜吗?

我脑子里浮现了几件亲身体验的事:母亲在乡下养了几只鹅,有一天在市场买芹菜回来,把菜头和菜叶摘下丢给鹅吃,那些鹅竟在一夜之间死去,全身变黑,是因为菜里残留了大量的农药。

有一次在民生公园,看到一群孩子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我上前去看,原来中间有一只不知道那里跑出来的鸡。这些孩子大部分没看过活鸡,他们对鸡的印象来自课本,以及喂了大量荷尔蒙抗生素,从出生到送入市场只要四十天的肉鸡。

有一回和朋友谈到现在的孩子早熟,少年犯罪频繁,一个朋友斩钉截铁的说,是因为食物里加了许多不明来历的物质,从小吃了大量荷尔蒙的孩子怎能不早熟,怎能不性犯罪?这恐怕找不到证据,却不能说不是一条线索。

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年前,有人到我们家乡推销味素,在乡下叫做“鸡粉”,那时的宣传口号是“清水变鸡汤”,乡下人趋之若鹜,很快使味素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不管是做什么菜,总是一大瓢味素洒在上面,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一种“清水鸡汤”。

我如今对味素敏感,吃到味素就要作呕。是因为味素没有发明以前,乡下人的“味素”是把黄豆捣碎拌一点土制酱油,晒干以后在食物中加一点,其味甘香,并且不掩盖食物原来的味道。现在的味素是什么做的,我不甚了然,听说是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的L——麸酸钠,这是什么东西?吃了有无坏处?对我是个大的疑惑。唯一肯定的是味素是“破坏食物原味的最大元素”。“味素”而破坏“味之素”,这是现代社会最大的反讽。

我有一个朋友,一天睡眠蒙胧中为读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做早餐,煮“甜蛋汤”,放糖时错放了味素,朋友清醒以后,颇为给孩子放的五瓢味素操心不已。孩子放学回来,却竟未察觉蛋汤里放的不是糖,而是味素——失去对味素的知觉比吃错味素更令人操心。

过度的味素泛滥,一般家庭对味素的依赖,已经使我们的下一代失去了舌头。如果我们看到饭店厨房用大桶装的味素,就会知道连我们的大师傅也快没有舌头了。

除了味素,我们的食物有些什么呢?硼砂、色素、荷尔蒙、抗生素、肥料、农药、糖精、防腐剂、咖啡因……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吃,而又有原味的食物呢?加了这些,我们的蔬菜、水果、稻米、猪、鸡往往生产过剩而丢弃,因为长得太大太多太没有味道了。

生为一个现代人,我时常想起“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的话,不是我力不能任农事,而是我如果是老农,可以吃自种的米;是老圃,可以吃自种的蔬菜水果,至少能维持一点点舌头的尊严。

“舌头的尊严”是现代人最缺的一种尊严。连带的,我们也找不到耳朵的尊严(声之素),找不到眼睛的尊严(色之素),找不到鼻子的尊严(气之素)。嘈杂的声音、混乱的颜色、污浊的空气,使我们像电影《怪谈》里走在雪地的美女背影,一回头,整张脸是空白的,仅存的是一对眉毛;在清冷纯净的雪地,最后的眉毛,令我们深深打着寒颤。

没有了五官的尊严,又何以语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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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

<h2>忧欢派对</h2>

有两位武士在树林里相遇了,他们同时看见树上的一面盾牌。

“呀!一面银盾!”一位武士叫起来。

“胡说!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说。

“明明是一面银制的盾,你怎么硬说是金盾呢?”

“那是金盾是明显不过的,为什么你强辞夺理说是银盾?”

两位武士争吵起来,始而怒目相向,继而拔剑相斗,最后两人都受了致命的重伤,当他们向前倒下的一刹那,才看清树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我很喜欢这则寓言,因为它有极丰富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物总可以两面来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见真实的面貌,因此,自我观点的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进一步地说,这世界本来就有相对的两面,欢乐有多少,忧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爱就有那么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我们要找到身心的平衡点,就要先认识这是个相对的世界。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我们通常会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见、言语、动静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设定的标准时,就会感到欢愉幸福,不合乎我们的标准时,就会感到忧恼悲苦,这个世界之所以扰攘不安,就是由于人人的标准都不同。而人之沉于忧欢的漩涡,则是因为我们过度的依赖感觉,感觉乃是变换不定的,随外在转换的东西,使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悲喜。

把人生的历程拉长来看,忧欢是生命中一体的两面,它们即使不同时现起,也总是相伴而行。

佛经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两个仙女,一位人见人爱,美丽无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见人恶,丑陋至极,名字叫“黑暗天”。当功德天去敲别人的门时,总是受到热烈招待,希望她能永远在家里做客,可是往往只住很短暂的时间,丑陋的黑暗天就接着来敲门,主人当然拒绝她走进家门一步。

这时候,功德天与黑暗天就会告诉那家的主人:“我们是同胞姊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姊姊也不能单独留下来;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须让黑暗天也进门作客。”

愚蠢的主人就会把姊妹都留下来,他们为了享受功德,宁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则会把两姊妹都送走,宁可过恬淡的生活。

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它启示我们,有智慧的人“无求”,他知道人生的忧欢都只是客人而已,并非生命的本体,唯有不执着于功德的人,才不会有黑暗的侵扰——也唯有不追求欢乐的人,才不会落入忧苦的泥沼。

忧欢时常联手,这是生活里最无可奈何的景况,期许自己不被感觉所侵蚀的人,只有从超越感官的性灵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间寺庙去游玩,看到庙前树上挂着的木板写着:

心安茅屋稳,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静方见, 人情淡始长。

安、定、静、淡应该是对治感官波动、悲喜冲击的好方法,可是在现实里并不容易做到。不过,对一个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须知道,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情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长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真实相爱的情侣之间,一朵五块钱玫瑰花的价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钻石逊色。

有一首流行甚广的民谣“茶山情歌”里有这样几句:

茶也青哟, 水也清哟, 清水烧茶, 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听到这首歌,就深受感动,这原是采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与清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个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雾气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涧的水,确实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宝一样拿出来奉献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缠绵,使人对情爱有更清净的向往,在爱恨炽烈的现代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我们若要了解真爱,并进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质,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样清明不可,可叹的是,现代人喝惯了浓烈的忧欢之酒,愈来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明朝时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后辉映: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事有谁知?

一条白色的手帕,就能够如此丝缕牵缠,这种超乎言语的情意,现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爱,算是人间最浓烈的感觉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么不论得失,情意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自然也不会反目成仇,转爱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还是有忧欢的波澜,不能有清净的究竟,历史上的禅师以观心、治心、直心的方法来超越,使人能高高的站在忧欢之上,我们来看两个公案,可以让我们从清茶素帕再进一步,走入“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机的尼师去参访雪峰禅师,禅师问说:“什么处来?”

曰:“大日山来。”

师曰:“日出也未?”

曰:“若出,则熔却雪峰。”

师曰:“汝名什么?”

曰:“玄机。”

师曰:“日织多少?”

曰:“寸丝不挂。”

雪峰听了默然不语,玄机十分得意礼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禅师说:“你的袈裟角拖到地上了!”玄机回头看自己的袈裟,雪峰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这是多么机锋敏捷的谈话,玄机尼师的寸丝不挂立即被雪峰禅师勘破。这个公案使我们知道从“清茶素帕”到“寸丝不挂”之间是多么遥远的路途。

另一个公案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去参惟宽禅师。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宽:“心本无损伤,云何要理?无论垢与净,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

惟宽:“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

惟宽禅师的说法,使我们知道,纵是净的念头也像眼睛里的金屑,并不值得追求。那么,若能垢净不染,则欢乐自然也不可求了。

禅师不著于生命,乃至不著一切意念的垢净,并不表示清净的人必须逃避浊世人生。在《西厢记》里有两句话:“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飘去万种思量。”是说如果你不是那样美丽,我也不会如此思念你了。金圣叹看到这两句话就批道:“昔时有人嗜蟹,有人劝他不可多食,他就发誓说:‘希望来生我见不着蟹,也免得我吃蟹。’”这真是妙批,是希望从逃避外缘来免得爱恨的苦恼,但禅师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内心来根除染着,外缘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无畏的承当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锦之中,能向万里无寸草处行去!

宗宝禅师说得非常清楚透彻:“圣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异者情也。此心弥满清净,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并照。觌面堂堂,如临宝镜,眉目分明。虽则分明,而欲求其体质,了不可得。虽不可得,而大用现前,折、旋、俯、仰,见、闻、觉、知,一一天真,无暂时休废。直下证入,名为得道。得时不是圣,未得时不是凡。只凡人当面错过,内见有心,外见有境,昼夜纷纭,随情造业,诘本穹源,实无根蒂。若是达心高士,一把金刚王宝剑,逢着便与截断,却不是遏捺念虑,屏除声色。一切时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真到寸丝不挂的禅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头或挂虑,当然更不是屏除一切声色,他只是一一天真的面对世界,而能“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这是多么广大、高远的境界!

我们凡夫几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却也不是不能转化忧欢的人生历练。我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会中场休息的时候,知道了母亲过世的消息,她擦干眼泪继续上台做未完的表演,唱了许多欢乐之歌,用悲哀的泪水带给更多人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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