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是给人写错了字改正的地方。”
“实在是太浪费了,怎么不想好了再写,这样就省下很多纸了。”母亲说,然后又说:“我希望你用的稿纸不要有这些小行,每篇文章都要想好了再写。”
她想了一下说:“唉!如果稿纸可以两面写不是更好吗?你一天写个十张,一辈子不知道少砍多少树呢!”
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敢随便浪费稿纸,甚至自印的稿纸把格子旁的小行也去掉了。母亲对树木有深刻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家做的是林场,父亲在六龟乡新威村的深山里有四百多甲的林地,每棵树的成长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想到纸张无心的浪费可能就要砍伐一棵十年的树木,使用起来的心情就不同了。
根据马以工小姐的说法,如果台湾有再生纸的观念,回收废纸,每年可以在纸张花费上省下三亿的新台币,每年就会少砍四十万棵树木,想起来真是令人心惊。我们提倡环保,提倡种树,还不如先从珍惜纸张开始,并且把日常使用过的纸张回收再制。倡导再生纸的使用,其实,我们已经在种树了!爱惜了一本书等于多种了一棵树木,这是非常积极的态度。特别是想到每一棵树上都有许多虫鸟生命,砍掉一棵树的当时,就有无数的生命死在其中啊!
证严师父有一次在演讲的时候说:
佛教说不杀生,除了不杀之外还要护生。不杀生,并不单指人而已,凡是任何东西我们都不能谋杀它的生命。你们知道吗?每样东西都有它的生命功能。
比如一张纸,对别人而言,可能只有一次的使用生命,但在我手中却有四次再生的生命。怎么说呢?第一次我用铅笔写,然后用钢笔。这张纸是不是就不用了呢?不,我把它拿来写毛笔字。我要告诉诸位我写字的这张纸是别人丢弃的废稿纸,我把它翻到反面来写。用别人丢弃不用的就已经是让这张纸再生一次了,用铅笔写是再生第二次,用钢笔写是再生第三次,而用毛笔写是再生第四次,这就是在爱护东西的生命啊!
此外,我如果和比较知心熟识的朋友通信,通常也是把对方寄来的信封拆开,翻过来再重新粘一个信封,以这张信封再寄回去,当然这是与较熟识的朋友通信时,就可把这张信封再“放生”回去,如此则等于多发挥一次它的生命的功能啊!
星云法师也说过,以前在丛林当学僧,每半个月发十五张草纸,一天只能用一张,那一小张草纸就显得无比的珍贵了。
想到师父们爱物惜生的行止,都使我们感到惭愧不如而心向往之!
这种行止,是充满了无限的再生与还魂,是体验到法界一如之道,认识到即使是一张纸也有生命,有无限的轮回。因此,像环境保护、像使用再生纸是佛弟子责无旁贷的责任与承担,我也希望佛教的团体能多参与环保运动,来主导这个对人类有积极贡献的潮流。
我想到诗人周梦蝶曾有一本书叫《还魂草》,他写过这样的句子:
“曾在娑罗双树下哭泣过的一群露珠,又闪耀在千草的叶尖上了!”其中有这样优美的一段:
有烟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灶 有灶的地方就有情,有情的地方就有 就有相依相存相护相煦复相噬的唇齿 一加一并不等于一加一 去年的落叶,今年燕子口中的香泥。
想到我现在正写着的一张稿纸,可能是上一代人种的树(或者是我父亲种的树也不一定),我写的字纸若制成再生纸,很可能是百年后某一位少年要写的深情的信(或者被印成我的孩子求知的作业簿),也或者……如是思维不禁欢喜踊跃,感知每一张纸都有无限的生命,每一个字都消失了还有芬芳!
如果我们也用再生纸印佛经、印善书,那么佛菩萨也会欢喜的吧!
<h2>飞龙在天</h2>
泰锡度仁波切的绘画作品中有缥缈的云山、流动的水波、飞舞的龙王、旋转的大极、平衡的八卦、单纯的图线、浮在虚空的星球……他的题材之多,如彩虹炫目、飞龙在天。
第一次看到泰锡度仁波切的画时,我感到十分吃惊和感动。吃惊的是没想到仁波切还有时间作出这么多画,而且他的画一点也没有西藏的形式或气息,反而像唐宋时的文人画。感动的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见境界如此高超的水墨画了,空阔、纯净、淡雅,仿佛是秋日田野里很好很好的天气,突然看见湛蓝的天空一样。
后来有机缘拜见泰锡度仁波切,听到他说:“对一个音乐家来说,他的心如果得到开发,我们听他的音乐就像读佛教的祈请文一样。”“佛法与艺术是没有分别的。”“接近真理或实相的方法很多,艺术也是一种方法。”更破除了我多年来的疑惑,也肯定了我一直在思索的一些信念。
作为佛的弟子,我们时常把这个世界分成“有用的”和“无用的”两部分。我们常误以为念佛、拜佛、持咒、观想、打坐、法会是有用的;而除了这些与佛有关之外的东西是无用的,例如散步、吃饭、读书、赚钱,更不用说是唱歌、跳舞、画画、听音乐了。
可是,我常常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音乐、没有舞蹈、没有诗歌,那这个世界是多么单调乏味无趣的世界呀!我也常常抬起头来看蓝天,想象着,就是在佛的十方净土里,应该也有着音乐,也让人写诗和跳舞的吧!佛经里不也常说“欢喜赞叹,作礼而去”吗?如果没有艺术的创造,要怎么来欢喜赞叹呢?
幸而,自从有了佛教,就有许多伟大的艺术家投入欢喜赞叹的创作,令无数代无数人为之感动。许多成就者也以艺术来作为教化抒怀的工具,中国禅宗留下过许多动人的禅画,而几乎所有的祖师都是诗人。在西藏也是一样的,我每次看到藏人做的“唐卡”,里面设色之辉煌、形貌之庄严都令我悚然感佩。多年前第一次读《密勒日巴歌集》,竟为他的诗歌数度落泪。密勒日巴那从自性流露出来的歌谣,我觉得,说他是世界一流的诗人也当之无愧。
后来接触密宗,有几次看到上师的手艺精美,觉得就像魔术一样。几乎每一位仁波切都有很好的工艺训练。他们把奶油和面粉捏一捏,一瞬间就做出几个“食子”(即多玛)。他们会绘画和雕刻的更不在少数。
一位上师告诉我,在他们成长的长期训练中,文学、绘画都是必修的课程,所以艺术的修养是一位仁波切的基础训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见的每一位仁波切,都能深刻体会到他们有一种活泼的、类似艺术家的气质。
泰锡度仁波切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有着庄严的气度,以及深层的创造性的气质。当我问及他的艺术教育时,他说,他在一岁半时被认证为活佛转世时,就开始接受训练,这些教育里包括宗教哲学、三藏和密续,还有文学、天文、绘画、医学,等等,这些教育都是一对一的,让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他从童年时代就很喜欢绘画。
“可能是从小就听到我的第八世,是西藏历史上很杰出的画家和诗人,使我从小就对艺术有很大兴趣。”十二世的泰锡度仁波切说。
在历史上,第八世泰锡度秋计均内(1700-1774)确有卓越的成就。他是伟大的学者,曾著有《西藏文文法》。他也是著名的医生、天文学家、诗人、艺术家。在艺术方面,他创立了西藏唐卡绘画的新形式;在文化方面,他创建的“八蚌寺”成为西藏教育文化的中心,他成立的“德给印经处”印行了五十余万种品质优良的木版书。
继承了这样伟大成就的“前世”,十二世的泰锡度深具艺术禀赋似乎是极自然的,因此少年时代的泰锡度就画得一手很好的唐卡,还会做雕刻。他说:“我跟随的老师非常好,规矩很严格,在很短的时间,就让我掌握了传统艺术的要义。”
但是,这些传统里严格的规矩,泰锡度长大以后却觉得反而是创作的一种限制,这时他对禅定与空性都有了更深的体悟,觉得传统的艺术形式无法充分表达他的心性世界。这时,他开始放下从前已经打好基础的艺术传统,用一种随机的方式来创作。
什么是随机的方式呢?
“我在禅定之后,初从定境出来,就拿起手边可以拿到的工具,把心里对空性的体悟自然流露出来。”仁波切微笑着说。
他的禅定通常每次一两小时,但不是每天都有画意,有时一个月作不出一张画,有时几分钟就画好了。他的画没有固定工具,没有固定形式,一切都是不定的,但他的画很少修改,“一笔画下去,对了就对了。”他说。
“如何去确定哪个对呢?”
“我想是与空性有关,如果我们体验过空性,看起来对了,就是对的。那是一种纯净、天真、自然的流露,不是透过思考或意识的。”
由于这种空性,我们可以看到泰锡度仁波切的绘画作品中有缥缈的云山、流动的水波、飞舞的龙王、旋转的太极、平衡的八卦、单纯的图线、浮在虚空的星球……他的题材之多,如彩虹炫目、飞龙在天。他说:“艺术的目的就是内在的流露、彰显、展现,我只是以艺术的方式使空性流露、彰显、展现,在动机上是非常纯粹的。”
仁波切表示,空性是无法言说的,但是透过有效的禅定,我们可以有更清楚的表达,由于清楚地看,空性仍是可以理解的。他说:“就像白纸与蓝墨水是截然不同的,但合在一起却变得很美,变成有生命的,艺术的材质与形式虽不能表达内在品质,但有了空性体悟,深度的品质却可以彰显。”
泰锡度仁波切认为人应该有更广大的胸怀,有感恩的心。他说:“我们佛弟子应该尊重一切,像艺术和知识,甚至尊重别的宗教,因为接近真理的方法很多,不论我们追随的是什么,只要达到更高的境界,就更接近佛了。佛教,也是在佛之后才创立的,在佛的时候,他追随的是真理,而不是佛。”
因此,仁波切非常肯定艺术家(包括一切有创造力的艺术形式)的价值,认为他们一样可以点燃心灵的灯,来照亮这个世界;他们也可以消除人的负面情绪,使人超越贪嗔痴,开发人的内在潜能。
听泰锡度仁波切关于艺术的开示,令我有所感悟,无限欢喜,仿佛更贴切了他画中那大量留白的空间,使我想到一个人如果能虚其心,有真实的开悟,那真的像佛所说的“大圆镜智”,一切宇宙的实相就像镜子里明明白白一般。泰锡度仁波切的画纸就是“大圆镜智”中的镜子。
他的画我把它归为“禅画”,不管是从宗教或纯艺术的角度看,都是独出一格、卓然不群的,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清明纯净的艺术作品了。
从阳明山下来已是黄昏,山下的灯火正一点一点地辉煌起来,天上的星光也一颗颗地明亮,那灯与星使我有浑然一体之感。这大宇宙正是我刚在泰锡度仁波切的画中所见,在圆满的观照中,心性的虚空与天空的虚空,原是无所分别的。
我想起在艺术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画家荆浩,有一次在游历太行山时遇见一位自以为画得很好的年轻画家的故事。
年轻人说:“绘画是创造美的观点,最重要的是取其肖似。”
荆浩说:“不!绘画就是绘画。绘画是鉴赏物的形相,真正取其形相;鉴赏物的美,并达到美的境界;鉴赏物的实在,而把握实在。我们不应把外在的美当作实在;凡是不了解这点奥秘的人,就不会得到真理。即使他的作品肖似自然,也是如此。”
困惑的年轻人继续问说:“肖似和真理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荆浩说:“肖似可以从形相上得着,却没有精神,但是,达到真理时,精神与实质都会彻底表达出来。凡想靠装饰的美来表达真理,就会造出死的东西来。”
当这位年轻人下山的时候,他理解到最重要的一点:只有悟道的人才能作画,也只有悟道的人才应当作画。
看过泰锡度仁波切的画,我心里浮起的正是年轻人理解到的那两句话。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32G7.jpg"/><h2>选猫头鹰做国王</h2>
修行无非是平常心、平常事、平常饮水,是在做身口意的检验与提升。假若平常的身口意不能自主,在嗔恚时就会全面失控,那时就会叫出驴子的叫声了。
在雪山里,住了一大群鸟。
有一天,鸟们群集在一起商议:“我们应该共同来推举一个国王,立一些规矩,使大家约束,不做坏事。”
接下来,大家就讨论:“那么,谁应该做我们的国王呢?”
一只鸟说:“应该选白鹤做国王!”
另一只说:“不行,因为白鹤腿高脖子长,如果触犯它,它很方便啄破我们的脑袋。”
一只鸟说:“应该选鹅做国王,因为鹅的羽毛洁白,受众鸟的尊敬。”
许多鸟都说:“不行!鹅的羽毛虽然很白,可是它的脖子又长又弯,连自己的脖子都伸不直,如何使大家都正直,如何做公正的事呢?”
又有一只鸟说:“我推选孔雀,因为它的羽毛五彩缤纷,看到的人都欢喜。”
“不行呀!孔雀的羽毛虽好看,却使它不懂得羞耻心,每当它开屏跳舞的时候,又露出了傲慢的丑态。”众鸟说。
还有一只鸟就建议:“我看猫头鹰最适合做国王了,因为它白天休息,晚上才出来活动,正好可以在晚上守护我们的安全。”
众鸟听了,议论纷纷,最后都觉得猫头鹰是群鸟里最适合做国王的,正准备推举猫头鹰做王。
这时,有一只很有智慧的鹦鹉,就站出来反对,它说:
“千万不可以呀!我们所有的鸟都是白天求食,晚上睡觉,只有猫头鹰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如果让它做国王,就会派很多侍卫在白天保护它,到时候大家白天晚上都不能睡觉,一定会痛苦不堪呀!”
众鸟听了鹦鹉的话都表示同意。鹦鹉又说:“猫头鹰在欢喜的时候,我们看到它都心惊肉跳了,何况它一发怒,立刻翻脸无情,它的脸我们连看都不敢看了,何况是选它做国王!”
所有的鸟想到猫头鹰那狰狞的面目,都赞叹地说:“鹦鹉说得真对,可见智慧明事理,不在年纪高,也不在力量大,更不在外表好看。”于是,众鸟聚在一起商议说:“这只鹦鹉爱好和平,明白事理,想到长远的观点,又敢说别鸟不敢说的话,这样的鸟正适合当我们的国王呀!”
一致推举了鹦鹉做众鸟的国王。
这是在《法苑珠林》里的一个故事。每当有人问我对政治、社会的乱象看法如何,我就会说这个故事给他听。在原文里,鹦鹉形容猫头鹰(土枭)的偈语是:
欢喜时睹面,常令众鸟怖; 况复嗔恚对,其面不可观。
我们看政治人物,不是在看他的年纪高、力量大,也不在外表好看,而是要看他的平常心、平常事,如果平常的行为举止都已经粗暴,令人害怕,一旦这样的人执政掌权,就会“其面不可观”了。
《杂譬喻经》中也说:
“狮子被驴皮,虽形似狮子,而心是驴。”如何能分辨狮子或驴子呢?在《大集地藏十轮经》中说:“有驴被狮子皮,而便自谓,以为狮子。有人遥见,谓真狮子。至及鸣已,皆识是驴。”
我们看政治人物、社会人物也是如此,听听他原来的叫声,看看他的行为,衡量一下他的动机,那么是驴是狮也就易于辨别了。讲话就是三字经,粗鲁无文,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暴怒不能自制的人,到了重要时刻,我们怎能要求他们为人民谋福祉呢?
我们求菩提道的人也是如此,修行无非是平常心、平常事、平常饮水,是在做身口意的检验与提升。假若平常的身口意不能自主,在嗔恚时就会全面失控,那时就会叫出驴子的叫声了。
<h2>季节之韵</h2>
生命的成长、季节的成长也是这样子决然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全身心投入于此刻的融入,真实的发芽就变成不可能。放下一半的自我,不会是全然的自我。
在这冬与春的交界,有时候感觉不是一季要变为另一季,而是每天就是一季,尤其是天气如此阴晴不定,昨天才冷得彻人,今天就要换上夏衫,以为从此就是好日子了,明天又是一道冷锋,悄悄地从远方袭来,这时候会想起憨山大师的一首禅诗: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见冰消涧底, 不知春上花枝。
春上花枝确实是一种“不知”,它仿佛是没有预告的电影,默默地上映,镜头一瞥,就是阳光灿烂,花团锦簇了。
比较长期而固定的剧本,是百货公司打折的招牌,从八折、七折、五折、三折,忽然打到一折了,那打折的不仅是服装,而是一点一点在飘去的冬季,冬季都打到一折了,春天就要从那谷底生发出来。
百货公司彻底的打折,是一种季节的预告,也是一种欲望的牵引,其实我们冬季的衣服已经够穿,而今年再也没有机会穿,却因为打折,满足了我们对明年的冬季有一种欲望的期待,许多人因此花很便宜的价钱买下要封存整季(或者更久)的服装,表面上看来,或者今年的冬天不必再添置新装,但到了冬天,我们又会有新的欲望、新的渴求,也因此,打折是永不休止的。
对于服装的价格与美学,因为打折而被混淆了。本来我们应该选择那些精美的服饰,买上少数的几件,却往往因为贪求便宜,而买了许多品质不是很好,自己不是很喜欢的东西。由于外在环境的打折,我们对于美的要求也随之打折,心灵也跟着打折了。
其实,对于季节,或是心灵的创发,我们应该有一种决然的态度,也就是把全部的精神力投注于某一个焦点,以生命来融入,既不留意去年冬季的残雪,也不对今年的冬天做过度的期待,现在既然是春天了,与其逛街去闲置冬装,还不如脱下重装,体验一下春天的自由与阳光。因为去年的冬天已不可追回,今年的冬季则还寄放在乌何有之乡。
有一个禅的故事可以说明这样的心情:
一粒榕树的种子偶然落在地里,它对自己生命的未来感到迷惑,抬起头来看见一棵百年的榕树—它的母亲—正昂然地站立在蓝天的背景下。
种子说:“妈妈,您怎么能如此伟大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呢?”
榕树说:“这不是伟大,只是一种自然的生长呀!我们在季节中长大,吸收雨露阳光,甚至接受狂风与闪电的考验,每一粒榕树的种子,只要健康就会长大,你也一样呀,孩子!”
种子说:“可是,妈妈!为什么我一直都住在如此阴暗潮湿的土地呢?我要如何才能像您一样挺立呢?”
“首先,我的孩子,你必须要消失,把自己融入泥土里,然后发芽,变成一棵树,有一天你就能像我一样,享受蓝天、阳光与和风呀!”
“妈妈,我要先消失,这多么的可怕呀!万一我消失融入土里,没有长成一棵树,而变成一点泥土呢?这样太冒险了,还是让我保留一半是种子,一半长成树木吧!”
种子于是自己做了这样的主张,只选择了一半的消失,妈妈长叹一声。不久,那榕树的种子变成泥土,完全地消失了。
生命的成长、季节的成长也是这样子决然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全身心投入于此刻的融入,真实的发芽就变成不可能。放下一半的自我,不会是全然的自我。一株花如果不用全心来凋谢,就没有足够的养分长出树叶;一粒种子如果不全心地来消失,就不会从内在最深处长出芽来。
因此,我们的生命不能打折!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首优美的诗来说这种心情:
桶底脱时大地阔, 命根断处碧潭清。 好将一点红炉雪, 散作人间照夜灯。
季节里年年都有冬季,人生里不也是常常面对着寒冷的冬季吗?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在那无限的轮替之中,有没有一个洞然明白的观照呢?
人间照夜的灯火,是来自红炉中雪融的时刻。让我们以一种泰然欣赏的态度走过打折的市招,让我们知道生命的真实之道,是如实知见自己的心,没有折扣!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32U0.jpg"/><h2>花季与花祭</h2>
心里常有花季的人,什么时候都是很好的。即使花都谢落,也有可观之处。心里常有彩蝶的人,任何时候都充满颜色,有飞翔之姿。
住在阳明山的朋友,在春天将过尽的时候,问我:“今年怎么没有上山去看花?花季已经结束了,仅剩一些残花呢!”言下之意有惋惜之情。
往年春天,我总会有一两次到阳明山去,或者去看花,或者去朋友家喝刚出炉的春茶,或者到白云山庄去饮沁人的兰花茶,或者到永明寺的庭院里中冥想,或者到妙德兰若去俯视台北被浓烟灰云密蔽的万丈红尘。
当然,在花季里,主要的是看花了。每当在春气景明看到郁郁黄花、青青翠竹,洗过如蒸汽洗涤的温泉水,再回到红尘滚滚的城市,就会有一种深刻的感慨,仿佛花季是浊世与净土的界限,只要一不小心就要沦入江湖了。
看完阳明山的花,那样繁盛、那样无忌、那样丰美,正是在人世灰黑的图画中抹过一道七彩霓虹,让我们下山之时,觉得尘世的烦琐与苦厄也能安忍地渡过了。
阳明山每年的花季,对许多人来说因此是一场朝圣之旅,不只向外歌颂大化之美,也是在向内寻找逐渐淹没的心灵圣殿,企图拨开迷雾,看自己内心那朵枯萎中的花朵。花季的赶集因此成形,是以外在之花勾起心灵之花,以阳春的喜悦来抚平生活的苦恼,以七彩的色泽来弥补灰白的人生。
每年花季,我带着这样的心情上山,深感人世里每年花季,都是一种应该珍惜的奢侈,因而就宝爱着每一朵盛开或将开的花,走在山林之间,步子也就格外轻盈。呀!一年之中若是没有一些纯然看花的日子,生命就会失落自然送给我们的珍贵礼物。
可叹的是,二十年来赶花季的人,年年倍数增加,车子塞住了,在花季上山甚至成了艰难痛苦的事。好不容易颠踬上山,人比花多,人声比鸟声更喧闹,有时几乎怀疑是站在人潮汹涌的忠孝东路。恶声恶状的计程车司机,来回阻拦的小贩,围在公园里唱卡拉OK的青年,满地的铝罐与饮料瓶……都会使游春赏花的心情霎时黯淡。
更令人吃惊的是,有时赏花到一半,突然冒出一棵树枝尽被折去,只余树顶三两朵残花的枯树。我一直苦思那花枝的下落而不可得,有一次在饶河街夜市看人卖梅花才知道了,大枝五十元,小枝三十元,卖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是阳明山上剪下来出售的。
心情的失去,也使我失去今年赏花的兴致。
住在山上的朋友则最怕花季。每年花季,上班与回家都成为人生的痛苦折磨,他说:“下了山,怕回家;上了山,就不敢出来了。真是痛恨什么鬼花季呀!”因为花季,使住在花园的人不敢回家;因为花季,使真正爱花的人不敢上山赏花;因为花季,纯美的花成为庸俗人的庸俗祭品。真是可哀!
我想到,今年也差不多是花季的时候,我到美浓的“黄蝶翠谷”去看黄蝶,盘桓终日,竟连最小的一只黄蝶也未曾看见,只看到路边卖烤小鸟与香肠的小贩,甚至也有卖野生动物与蝴蝶标本的。翠谷里,则是满谷的人在捉鱼、捞虾、烤肉……翠谷不再翠绿了,黄蝶已经渺茫了,只留下一个感叹的无限悲哀的名字“黄蝶翠谷”。
陪我同去的哥哥说,这翠谷即将建成水库,水库一建,更不可能有黄蝶了,附近美丽的双溪公园和高大的南洋杉都会被淹没,来这里的人多少是抱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好像寺庙将拆,大伙儿相约来烧最后的一炷晚香。
我的晚香就是我悲凉的心情。我用无奈的火苗点燃叫做惋惜、遗憾、心痛的三炷晚香,匆匆插在溪谷之中,预先悼念黄蝶的消失,就沉默地离开了。
花是前生的蝶,蝶是今生的花,它们相约在春天,一起寻访生命的记忆。蝶与花看起来是多么相似,一只蝶专注地吸食花蜜时,比花更艳静得像花;一朵花在晨风中摇动时,比蝶更翻飞得像蝶。因此,阳明山的花季和美浓溪谷的黄蝶,引起我的感伤也十分州以。
蝶的诞生、花的开放,其实是一种最好的示现,示现了人生的美丽的确短暂,在我们生命中一切的美丽真的只是一瞥。一眨眼间,黄蝶飘零,春花萎落,这是人生的无常,也是宇宙的无常。花季正是花祭,蝶生旋即蝶灭,只是赏花看蝶的人很少做这样的深思,因此很少人是庄子。
失去了蝶的溪谷还有生机吗?
落了花的山林是不是一样美丽呢?
在如流如云的人生,在如雾如电的生活,偶然的一瞥是不是惊动我们的心灵呢?
我们不能深思,不能观照,因而在寻花、觅蝶的过程,心总是霸道的。我们既不怜香,也不能惜蝶,只是在人生中匆匆赶集,走着无明刚强的道路,蝶飞走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去溪谷,花凋零的时刻,再也无人上山了。
好不容易花季终于结束,梅雨季节正要来临,我决定找一个清晨到阳明山去。
“过两天我上山去看花祭。”我对朋友说。
“可是,花季已经结束了呀!”朋友说。
我说:“花祭,是祭奠的祭,不是季节的季。”
“喔!喔!”
心里常有花季的人,什么时候都是很好的。即使花都谢落,也有可观之处。
心里常有彩蝶的人,任何时候都充满颜色,有飞翔之姿。
“花都谢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朋友疑惑地说。
“看无常啊!”
无常,才是花开花谢,蝶生蝶灭最惊人的预示!
无常,也才是人世、山林、浊世、净土中最真实的风景。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32153.jpg"/><h2>愿生彼国</h2>
如果没有种种痛苦,人们不会生起真实的出离心,由于深入骨髓的出离心,一个人立刻就体验到净土的法乐;也由于切肤之痛的出离心,一个人对现世就没有染着。这两者才是真正的欣乐呀!
愈来愈觉得自己接近净土法门,相信在某一个不可知的地方,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极乐世界。
朋友问我原因。
我说:“人到中年,更感到人的有限与渺小;也更体验到人生中无可奈何与无声以对的时刻;再加上,从前相信净土可以在人间实现,看到今天社会的混乱、人心的败坏,这个希望也破灭了。唯有信靠极乐净土才是唯一的方向!”
学佛的朋友说:“这怎么可以呢?往生净土及对阿弥陀佛的信仰,应该是一种欣乐,一个人如果以痛苦的心灵去往生净土,不是违反了信乐的原则吗?”
“当然,要去净土的心是一种欣乐,可是净土更是为痛苦的心灵所建立的。阿弥陀佛的愿望就是要使那些厌离人间的、无助无告的、满目凄凉的人,能有一个向往与皈依的所在。由于这种向往,使他们能在苦痛无边的人间也有向上的欣乐的心情呀!”
“何以见得?”
“如果没有种种痛苦,人们不会生起真实的出离心,由于深入骨髓的出离心,一个人立刻就体验到净土的法乐;也由于切肤之痛的出离心,一个人对现世就没有染着。这两者才是真正的欣乐呀!”
我对朋友说,经过这许多年的悲切之体验,我也日渐的能感受到阿弥陀佛那无量深广的慈悲与愿望。他那种完全为众生设想的心,有时在长夜里想来,都要因感动而身毛皆竖、泪流满面呀!
“怎么说呢?”
“在《阿弥陀经》里,释迦牟尼佛告诉舍利子说:‘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又说‘若有善男子、善女子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到这个时候,极乐世界都还是为善人说的,想一想‘福德因缘’、‘一心不乱’、‘心不颠倒’这几句话,就会发现净土很难,除非是大善人才有机会去呀!”
朋友说:“是呀!那我们一般人要去净土,如果依阿弥陀佛经的条件就很难了呀!”
“佛也知道即使是这种条件,娑婆世界的罪苦众生也少有达成的人。因此在《无量寿经》里我们看到他说:‘设我得佛,十方众生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唯除五逆诽谤正法。’这样一想,恐怕还是难的,因此佛又说:‘诸有众生闻其名号,信心欢喜乃至一念,至心回向愿生彼国,即得往生,住不退转,唯除五逆诽谤正法。’”
“佛的慈悲在这里看得更清楚了,从福德因缘、一心不乱、心不颠倒,到后来是‘乃至十念’、甚至‘一念至心回向’,条件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
这有一点像犯了错的孩子,每一个父母都寄望自己的孩子是人中的龙凤,但是非常可能的,自己的孩子并没有期待中那么好(那些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人不也是人子吗?),于是对孩子只有更宽大包容的心,这并不代表对孩子降低了期望,而是:“不管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你们还是我最好的孩子呀!”
朋友听了也觉得有理,却问道:“可是,五逆诽谤之罪的孩子还是不能进极乐世界呀!”
五逆之罪就是弑父、弑母、弑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我说:“那是佛为了慈悯恶心的人而给他们最低的戒律。戒律的精神是教我们不管身处什么样的情况,都不可以毁犯五逆的戒条,对一些人是有吓阻作用的。其实,佛的慈悲是没有任何条件的。”
“然而,不能往生又是怎么说呢?”朋友又问。
“五逆诽谤正法不能往生之说,是对那些未犯的人说的,如果是已犯,佛还是准许他们忏悔的。我们一起来读《观无量寿经》的一段经文:
或有众生作不善业,五逆十恶具诸不善,如此愚人以恶业故,应堕恶道经历多劫受苦无穷。如此愚人临命终时,遇善知识种种安慰,为说妙法教令念佛。彼人苦逼不遑念佛,善友告言:汝若不能念彼佛者,应称归命无量寿佛。如是至心令声不绝,具足十念称南无阿弥陀佛。称佛名故,于念念中除八十亿劫生死之罪,命终之时见金莲花犹如日轮住其人前。如一念顷即得往生极乐世界。
“这段话就是说,即使是五逆十恶具诸不善的人,佛也给了方便的门扉,并且化成金莲花去接引他们。”
我告诉朋友,在人生里,我们总有不能释怀的事,不能宽容的人,有拒绝往来的朋友,甚至连一点小事都会刺痛我们不能谅解的心。
因此,每次读到《观无量寿经》的这一段就有一种至深的感动,感动于佛的至大至广的包容与至深至切的悲怀。然后就有一种谦卑的立志,希望能以卑微的自己去投靠佛的怀抱,发愿:“愿生彼国,得与如是诸上善人,俱会一处。”(《阿弥陀经》)
我和朋友一时之间都沉默了,我们在沉默中互相听见心灵那种愈来愈浑厚的声音,声音里有一朵金色的莲花,不断地响着六个字:
“南无阿弥陀佛!”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323D.jpg"/><h2>苏东坡与禅</h2>
苏东坡这种悲天悯人的性情,才是他在生活中表现的真正禅心,如此真能放下的人,谁说他没有悟道呢?
苏东坡留下了许多与佛印禅师玩笑谈禅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苏东坡时常处在败阵的一方,因此使后世的许多人认为苏东坡的“禅境不高”,这个见解是有待商榷的。
我在读苏东坡的诗文、传记、逸事时,觉得苏东坡在禅境上至少是个开悟的人。有一次我到南投水里莲因寺小住,夜里听忏云上人开示,谈到苏东坡,上人说:“苏东坡居士是开悟的人,只是很少人能体会罢了!”我听了大感赞佩,这样对苏东坡肯定,在当代出家高僧中,忏云师父是第一人。
古来的大禅师,也有许多肯定苏东坡的悟境,像大慧宗杲禅师就给予极高的肯定。紫柏大师甚至认为苏东坡的文字处处有开悟之机,说他:“东坡老贼,以文字为绿林,出没于峰前路口,荆棘丛中,窝弓药箭,无处不藏,专候杀人。”不具悟眼的人,一读了他的诗文,“一触其机,刀箭齐发,尸横血溅,碧流成赤!”对于苏东坡诗文的威力,紫柏大师算是给了极高的评价,甚至认为参透了他诗里的玄机,就能“沸汤消雪”地开悟了!
苏东坡的许多诗,从宋朝以后,就被许多禅师看成是悟后境界的作品,例如有名的庐山三诗:
溪声便是广长舌, 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 他日如何举似人?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元来无一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苏东坡作为宋朝第一名的诗人,除了他的文字优美高旷,气势或雄浑、或温柔、或大开大阖、或细致绵密,令人动容之外,有一个极重要的因素,是他的作品往往含藏了非常深刻的禅思禅意。
以他最被流传的两首词来看看,他的禅意在哪里:
<h3>赤壁怀古</h3>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在这首气势磅礴的词里,苏东坡表达了对无常与空的观照,“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豪杰”,“樯橹灰飞烟灭”,无一不是对无常的感喟,但他也不失去禅师的潇洒:“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h3>水调歌头</h3>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禅娟。
这首气魄奔放、意气飞逸的词,有许多句子都是绝唱,成为知识分子、庶民阶层都喜欢的作品,其中也有禅意,像“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超越了婉约的情愁,有超拔之概,非常巧合的,这首词是写于他自己盖的一个凉亭,名字叫“超然台”。
苏东坡的诗文中有禅意的不少,这成为他的风格,也是他人格的展现,我们试举一些为人熟知的诗来看看: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和子由渑池怀旧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永遇乐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洞仙歌
此身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归宜兴留题竹西寺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中秋月
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
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书双竹湛师房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戏答佛印
三年走吴越,踏遍千重山;
朝随白云去,暮与栖鸨还。
——祈雪雾猪泉出城马上作赠舒尧文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是望云人。
——望雪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洗儿诗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蹠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薄薄酒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西江月
有情风万里卷湖来,无情送潮归。
——八声甘州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出郊寻春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澄迈驿通潮阁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檐州。
——自题金山画像
我们时常随口吟哦出来的诗句,许多是出自于东坡的手笔。他这些动人的诗词所以能使人长记不忘,是因为其中有深刻的禅思。
不仅诗歌如此,东坡的随笔,有时候读起来仿佛是出自禅师之手,例如他说:“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养生无他术,安寝无念,神气自服。”(《养生论》)“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人能安闲散、耐富贵、耐痒,真有道之士也。”(《春渚纪闻》)“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留侯论》)“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东坡老林》)“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与李公择书》)“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与谢民师推官书》)
苏东坡的平常笔记固充满禅意,他还写过佛法与禅法的许多颂、赞、偈、铭、记、书、序等等,明朝的徐长孺曾辑为《东坡禅喜集》八卷,其中关于禅悟的体验珠玑遍地,我们也选一些来看:
慈近乎仁,悲近乎义,忍近乎勇,忧近乎智,四者似之,而卒非是,有大圆觉,平等无二。无冤故仁,无新故义,无人故勇,无我故智,彼四虽近,有作有止,此四本无,有取有匮。有二长者,皆乐檀施,其一大富,千金日费,其一甚贫,百钱而已,我说二人,等无有二。
——观世音菩萨颂
旃檀非烟,火亦无香,是从何生,俯仰在亡。弹指赞叹,善思念之,是一炷香,是天人师。
——罗汉赞
以口说法,法不可说,以手示人,手去法灭。生灭之中,自然真常,是故我法,不离色声。
——赞禅月所画大阿罗汉
我观世间诸得道者,多因苦恼。苦恼之极,无所告诉,则呼父母。父母不闻,仰而呼天,天不能救,则当归命于佛世尊。佛以大悲方便开示,令知诸苦以爱为本,得爱则喜,犯爱则怒,失爱则悲,伤爱则惧,而此爱根,何所从生,展转观察,爱尽苦灭,得安乐处。
——朱寿昌梁武忏赞偈序
寒人者冰热者火,冰火初不自寒热,一切世间我四大,毕竟谁受寒热者,愿以法水浸摩尼,当观此石如瓦砾。
——玉石偈
至人无梦。或曰:“高宗、武王、孔子皆梦,佛亦梦。”梦不异觉,觉不异梦;梦即是觉,觉即是梦,此其所以为无梦也欤。
——梦斋铭序
大悲者,观世音之变也。观世音由闻而觉,始于闻,而能无所闻;始于无所闻,而能无所不闻。能无所闻,虽无身可也;能无所不闻,虽千万亿身可也。而况于手与目乎?虽然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故散而为千万亿身,聚而为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八万四千清净宝目,其道一尔!
——大悲阁记
众生以爱,故入生死。由于爱境,有逆有顺,而生喜怒,造种种业,展转六趣,至千万劫,本所从来,唯有一爱,更无余病。佛大医王,对病为药,唯有一舍,更无余药,尝以此药,而治此病,如水救火,应手当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