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认清生命的历程是写在水上的字的人,是以迷心来看世界,世界就会变成一张网。挑起一个网目,就罩在千百个网目的痛苦中。
认清了万法如水,万事万物是因缘偶然的聚合,这是以慧心来观世界,世界就与自己的身心同时清净,冲破因缘之网而步上菩提之道。
在汹涌的波涛与急速的旋涡中,顺流而下的人,是不是偶尔会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原是水上的一个字呢?
这种发现,是觉悟的开始,是菩提的尖牙。
生命的历程就像写在水上的字顺流而下想回头寻找的时候总是失去了痕迹
<h2>琉璃王的悲歌</h2>
萨罗国的国王波斯匿,是佛陀初传教法时最大的护法。他在年轻时非常欣羡释迦族男女的俊美,因此渴望娶一位释种少女做王妃。
他派人到迦毗罗卫国的释迦族去提亲,由于有一部分释迦族人不肯将贵女嫁给邻国,最后把摩男家中婢女所生的女儿送给波斯匿王为妻。
这个出身卑微的婢女之女,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胜鬘夫人”。胜鬘夫人非常贤惠,十分得到国王的宠爱,不久生下一个儿子琉璃王子。
琉璃王子幼年时代就常随母亲返回娘家迦毘罗卫国。由于释迦族的人都知道他母亲出身贫贱,常在暗地里取笑他,称他为“婢子”。他长到八岁的时候,奉父王之令到迦毗罗卫城学习射箭,经常被以白眼相待,甚至被怒斥,这加深了他心中的仇恨。年轻的王子于是发下恶愿:长大继承王位以后,一定要消灭释迦族。
波斯匿王过世后,王位传给琉璃王。他每次一想起童年的遭遇就心如刀刺。为了消多年之恨,他率领四军(象兵、骑兵、步兵、战车兵)大举向迦毗罗卫城出兵。
佛陀预先知道这件事,独自站在琉璃王大军向迦毗罗卫国前进的街道大树下,等待国王及大军。挥车而至的琉璃王,看到佛陀无言地站立树下,想到父王生前是多么恭敬佛陀,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无言地带兵折返原路。
但是他的恨意并未随他折返,不久他的愤怒又爆发了。他再度率军出征,佛陀又站在路边的大树下,他的大军又折回去。第三次琉璃王发动大军,再一次看到佛陀。如是折回三次,琉璃王第四次发兵时,心里想:“如果这一次再看到世尊,从此就停止进攻迦毗罗卫国。”没有想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第四次佛陀并没有站在路上,琉璃王便大举挥兵攻略了迦毗罗卫国。
经典上记载,琉璃王一共鏖杀了释种九千九百九十万人(这是极言其多),血流成河。他又捕捉了五百位端正美丽的释族贵女,要娶狎她们,被严峻地拒绝了。琉璃王更加嗔恚,把她们的手脚都砍断丢在深坑之中……释迦族的族人在琉璃王手中就像大海的泡沫般迅速地消失。
琉璃王的杀戮非常彻底,差不多灭了释迦一族。复了仇的琉璃王十分畅快,终日饮酒欢娱。到第七天,他率领诸兵众和诸彩女到阿脂罗河畔娱乐,夜半突然刮起暴风疾雨,河水大涨。琉璃王、兵众、彩女全被水所淹没。
旋即,琉璃王的宫殿不知何故起火,被焚毁了。
琉璃王落入阿鼻地狱,更不在话下。
这个记载在佛教原始经典里的故事,使我读了非常感伤。琉璃王以一个小时候的恶愿竟消灭了一个民族。释迦族则由于不诚实及鄙视,引来了难以想象的灾祸。可见人的心念是多么需要守护。一念的嗔恨及恶心,就像天火焚林一样,往往造成不可收拾的结果。
琉璃王的身世固然是一出很大的悲剧,但更让我们感慨的是,释迦牟尼是伟大的觉者,他所属的种族释迦族,竟在他生前就惨遭屠戮而消灭了。就好像西方的圣人耶稣一样,从耶稣一出生,犹太民族就似乎注定了暗淡的命运,甚至到了近代,还是几百万的被杀害,连耶稣本人也被杀害,其悲惨并不亚于释迦族。
东西方两位圣人,他们种族的悲剧命运,里面一定有深刻的寓意与教化。我时常在长夜里,思索其中的命题,想到老年的佛陀悲伤地站在树下,预见了民族的灭亡;想到壮年的耶稣被赶到“骸骨之丘”,施以极刑,在忧伤的夕阳中看着自己人民的悲剧;我的心就悲绝而静默了,屋里只流动着空虚而喑哑的风。
呀!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生命题呢?答案在哪里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风里,也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生命题呢答案在哪里啊风里也没有回答
<h2>惜别的海岸</h2>
在恒河边,释迦牟尼与几个弟子一起散步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问:
“你们觉得,是四大海的海水多呢,还是无始生死以来,为爱人离去时,所流的泪水多呢?”
“世尊,当然是无始生死以来,为爱人所流的泪水多了。”弟子们都这样回答。
佛陀听了弟子的回答,很满意地带领弟子继续散步。
我每一次想到佛陀和弟子说这段话时的情景,心情都不免为之激荡,特别是人近中年,生离死别的事情看得多了,每回见人痛心疾首地流泪,都会想起佛陀说的这段话。
在佛教所阐述的“有生八苦”之中,“爱离别”是最能使人心肝摧折的了。爱离别指的不仅是情人的离散,指的是一切亲人、一切好因缘终究会有散灭之日,这乃是因缘的实相。
因缘的散灭不一定会令人落泪,但对于因缘的不舍、执着、贪爱,却必然会使人泪下如海。
佛教有一个广大的时间观点,认为一切的因缘是由“无始劫”(就是一个无量长的时间)来的,不断地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起起灭灭。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我们为相亲相爱的人离别所流的泪,确实比天下四个大海的海水还多,而我们在爱别离的折磨中,感受到的打击与冲撞,也远胜过那汹涌的波涛与海浪。
不要说生死离别那么严重的事,记得我童年时代,每到寒暑假都会到外祖母家暂住。外祖母家有一大片柿子园和荔枝园,有八个舅舅、二十几个表兄弟姊妹,还有一个巨大的三合院。每一次假期要结束的时候,爸爸来带我回家,我总是泪洒江河。有一次抱着院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不肯离开,全家人都围着看我痛哭。小舅舅突然说了一句:“你再哭,流的眼泪都要把我们的荔枝园淹没了。”我一听,突然止住哭泣,看到地上湿了一大片,自己也感到非常羞怯。如今,那个情景还时常从眼前浮现出来。
不久前,在台北东区的一家银楼,突然遇到了年龄与我相仿的表妹。她已经是一家银楼的老板娘,还提到那段情节,使我们立刻打破了二十年不见的隔阂,相对一笑。不过,一谈到家族的离散与寥落,又使我们心事重重。舅舅舅妈相继辞世,连最亲爱的爸爸也不在了,更觉得童年时为那短暂分别所流的泪是那么真实,是对更重大的爱别离在做着预告呀!
“会者必离,有聚有散”大概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在真正承受时,往往感到无常的无情。有时候看自己种的花凋零了,一棵树突然枯萎了,都会怅然而有湿意,何况是活生生的亲人呢?
爱别离虽然无常,却也使我们体会到自然之心,知道无常有它的美丽。想一想,这世界上的人为什么大部分都喜欢真花,不爱塑胶花呢?因为真花会萎落,令人感到亲切。
凡是生命,就会活动,一活动就有流转、有生灭、有荣枯、有盛衰,仿佛走动的马灯,在灯影迷离之中,我们体验着得与失的无常、变动与打击的苦痛。
当佛陀用“大海”来形容人的眼泪时,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夸大。只要一个人真实哭过,体会过爱别离之苦,有时觉得连四大海都还不能形容,觉得四大海的海水加起来也不过我们泪海中的一粒浮沤。
在生死轮转的海岸,我们惜别,但不能不别,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时间,两者都不能逆转。与其跌跤而怨恨石头,还不如从今天走路就看脚下;与其被昨日无可换回的爱别离所折磨,还不如回到现在。
唉唉!当我说“现在”的时候,“现在”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不可留,才是最大的爱别离呀!
<h2>用岁月在莲上写诗</h2>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天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竟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获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田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我撑篙,欸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活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舫,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子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凉的莲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逡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h2>天寒露重,望君保重</h2>
寂寞秋霜树绿红各几枝冬来寒气至天涯飘零时——林清玄
到阳明山看樱花,春日的樱花一片繁华,仿如昨夜未睡的红星携手到人间游玩,来不及回到天上。
在每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恋恋,隔个两三天总会到山上与樱花见面。
我喜欢在樱花林中散步,踩过满地的落英。这人间是多么繁华呀!人间的繁华又是多么容易凋落呀!樱花给我的启示是,不管时间是多么短暂,都要把一切的生命用来开放,如果盛放的时刻是美的,凋落时尽管无声,也会留下美的痕迹。
与樱花的相会,我总感觉与樱花的心灵相映,我们的心里保留了天地的爱、保存了美,才能在春风吹拂之前,温柔地点燃。
穿过樱花林,去泡个温泉吧!
阳明山的白温泉,如梦的乳花,使人觉得不似在人间,尤其坐在露天的温泉土坡,俯望着小草山,看山间日暮的浓雾迤逦前来,将整片山林包覆。
山是温柔,雾是温柔,樱花是温柔,心是一切温柔的起点,我愿能常保这一切温柔的心情。
我泡在温泉池里,看着茫茫白雾,突然从心底冒出了一句话:“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这是妈妈写信给我最常用的句子。
我十五岁就离开家乡,在远地的城市读高中,每个星期,妈妈总会写信给我。也许是受日本教育的缘故,妈妈的信有固定的格式,信封上她写的是“林清玄君样”。春天,她常在信末写着“春日平安”;到了冬天,她总是写“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从高中时代到大学毕业,妈妈的问候语从未改变,一直到我装了电话,妈妈才停止写信给我。每年冬天的每个周末,我都期待着接到母亲的信,每当我看到“天寒露重,望君保重”时,内心总会涌起无限的暖流,在这么简短的语言里,蕴藏了妈妈深浓的爱意,爱是弥天盖地的,比雾还浓。
心是一切温柔的起点我愿能常保这一切温柔的心情
与内心深刻的情意相比,文字显得无关紧要,作为一个作家想要描摹情意,画家想要涂绘心境,音乐家想要弹奏思想,都只是勉力为之。我们使用了许多复杂的技巧、细致的符号、美丽的象征、丰富的譬喻,到最后才发现,往往最简单的最能凸显精神,最素朴的最有隽永的可能。
我们花许多时间建一座殿堂,最终被看见的只是小小的塔尖,在更远的地方,或者连塔尖也不见,只能听到塔里的钟声。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这是母亲给我的生命的钟声,在母亲离世多年以后,还温暖着我,使我眼湿。
简单,而有丰沛的爱。
平常,而有深刻的心。
这是母亲给我最美好的遗产,她的一生充满简单生活的美,美在自然、美在简单,美在含蓄。
我的文学,也希望,能不断地趋近那样的境界。
洗去了一切的尘埃,我带着淡淡的硫黄香气下山,摇下车窗,让山风吹拂脸颊。山风温柔无语,带着无可言说的芬芳穿过来、穿过去,山樱的红,枫叶的橙,茶花的白,也随山风迎面。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我轻轻朗诵着母亲的话语,感觉这句话就可以供养天地。
感觉,在遥远的、如梦的、不可知仙境的妈妈,也能微笑垂听。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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