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迷路的云</h2>
一群云朵自海面那头飞起,缓缓从他头上飘过。他凝神注视,看那些云飞往山的凹口。
他感觉着海上风的流向,判断那群云朵必会穿过凹口,飞向另一海面夕阳悬挂的位置。
于是,像平常一样,他斜躺在维多利亚山的山腰,等待着云的流动,偶尔也侧过头,看努力升上山的铁轨缆车叽叽喳喳地向山顶上开去。每次如此坐看缆车,他总是感动着,这是一座多么美丽而有声息的山,沿着山势盖满色泽高雅的别墅。站在高处看,整个香港九龙海岸全入眼底,可以看到海浪翻滚而起的浪花。远远地,那浪花有点像记忆里海岸的蒲公英,随风一四散,就找不到踪迹。
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爱这样看云,下班以后,他常信步走到维多利亚山车站,买了票,孤单地坐在右侧窗口的最后一个位置,随车升高。缆车道上山势多变,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视野平朗了,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下一站却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到一座数十层高的大厦横挡视线。由于那样多变的趣味,他才觉得自己是幽邈的存在,并且感到自身存在的那种腾空的快感。
他很少坐到山顶,因为不习惯山顶上那座名叫“太平阁”的大楼里吵闹的人声,通常在山腰就下了车,找一处僻静的所在,能抬眼望山,能放眼看海,还能看云看天空,看他居住了二十年的海岛和小星星一样罗列在港九周边的小岛。
好天气的日子,可以远望到海边豪华的私人游艇靠岸,在港九渡轮的噗噗声中,仿佛能听到游艇上的人声与笑语。在近处,有时候英国富豪在宽大翠绿的庭院里大宴宾客,红粉与鬓影有如一谷蝴蝶在花园中飞舞,黑发的中国仆人端着鸡尾酒,穿黑色西服打黑色蝴蝶领结,忙碌穿梭找人送酒,在满谷有颜色的蝴蝶中,如黑夜的一只蛾,奔波地找着有灯的所在。
如果天阴,风吹得猛,他就抬头专注地看奔跑如海潮的云朵,一任思绪飞奔: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颜色,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云是越走越遥远的橹声;云是……云有时候甚至是天空里写满的朵朵挽歌!
少年时候他就爱看云,那时候他家住在台湾新竹,冬天的风城,风速是很激烈的,云比别的地方来得飞快,仿佛赶着去赴远地的约会。放学的时候,他常捧着书坐在碧色的校园,看云看得痴了。那时他随父亲经过一长串逃难的岁月,惊魂甫定,连看云都会忧心起来,觉得年幼的自己是一朵平和的白云,由于强风的吹袭,竟自与别的云推挤求生,匆匆忙忙地跑着路,却又不知为何要那样奔跑。
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颜色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云是越走越遥远的橹声
更小的时候,他的家乡在杭州,但杭州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离开的前一天,母亲忙着为父亲缝着衣服的暗袋,以便装进一些金银细软,他坐在旁边,看母亲缝衣。本就沉默的母亲不知为何落了泪,他觉得无聊,就独自跑到院子中,呆呆看天空的云,记得那一日的云是黄黄的琥珀色,有些老,也有些冰凉。
是因为云的印象吧!他读完大学便急急想留学,他是家族留下的唯一男子,父亲本来不同意他远行,后来也同意了,那时留学好像是青年的必经之路。
出国前夕,父亲在灯下对他说:“你留学也好,可以顺便打听你母亲的消息。”然后父子俩红着眼互相对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父亲高大微偻的背影转出房间,自己支着双颊,感觉到泪珠滚烫迸出,流到下巴的时候却是凉了,冷冷地,落在玻璃桌板上,四散流开。那一刻他才体会到父亲同意他留学的心情,原来还是惦记着留在杭州的母亲。父亲已不止一次忧伤地对他重复,离乡时曾向母亲允诺:“我把那边安顿了就来接你。”他仿佛可以看见青年的父亲从船舱中含泪注视着家乡在窗口里越小越远,他想,倚在窗口看浪的父亲,目光定是一朵一朵撞碎的浪花。那离开母亲的心情,应是留学前夕与他面对时相同的情绪吧!
初到美国那几年,他确实想尽办法打听母亲的消息,但印象并不明晰的故乡如同迷蒙的大海,完全得不到一点回音。他的学校在美国北部,每年冬季冰雪封冻,由于等待母亲的音讯,他觉得天气格外冷冽。拿到学位那年夏天,在毕业典礼上看到各地赶来的同学家长,他突然想到在新竹的父亲和在杭州的母亲,在晴碧的天空下,同学为他拍照时,他险险冷得落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绝望了与母亲重逢的念头。
也就在那一年,父亲遽然去世,他千里奔丧,竟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只从父亲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帧母亲年轻时代的相片。那时的母亲长相秀美,挽梳着乌云光泽的发髻,穿一袭几乎及地的旗袍,有一种旧中国的美。他原想把那帧照片放进父亲的坟里,最后还是将它收进自己的行囊,作为对母亲的一种纪念。
他寻找母亲的念头因那帧相片又复活了。
美国经济不景气的那几年,他像一朵流浪的云一再被风追赶着换工作,并且经过了一次失败而苍凉的婚姻,母亲的黑白旧照便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慰藉。他的美国妻子离开他时说:“你从小没有母亲,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女人相处;你们这一代中国人,一直过着荒谬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怎样去过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这话常随着母亲的照片在黑夜的孤单里鞭笞着他。
他决定来香港,实在是一个偶然的选择,公司在香港正好有缺,加上他对寻找母亲还有着梦一样的向往,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他也算是有故乡的人,在香港,两个故乡离他都很近了。
“文革”以后,通过朋友寻找,联络到他老家的亲戚,他才知道母亲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朋友带出来的母亲遗物里,有一帧他从来未见过的父亲青年时代着黑色西装的照片。考究的西装、自信的笑容,与他后来记忆中的父亲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那帧照片里的父亲,和他像一个人的两个影子,是那般相似,父亲曾经有过那样飞扬的姿容,是他从未料到的。
他看着父亲青年时代有神采的照片,有如隔着迷蒙的毛玻璃,看着自己被翻版的脸。他不仅影印了父亲的形貌,也继承了父亲一生在岁月之舟里流浪的悲哀。那种悲哀,拍照时犹是青年的父亲所料不到的,也是他在中年以前还不能感受到的。
他决定到母亲的坟前祭拜。
火车越近杭州,他越是有一种逃开的冲动,因为他不知道在母亲的坟前,自己是不是承受得住。看着窗外飞去的影物,是那样陌生,灰色的人群也是影子一样,看不真切。下了杭州车站,月台上因随地吐痰而凝结成的斑痕使他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就是日夜梦着的自己的故乡吗?他靠在月台的柱子上冷得发抖,而那时正是杭州燠热的夏天正午。
他终究没有找到母亲的坟墓,因为当时大多数人都是草草落葬,连个墓碑都没有,他只有跪在最可能埋葬母亲的坟地附近,再也按捺不住,仰天哭号起来,深深感觉到作为人的无所归依的寂寞与凄凉,想到妻子丢下他时说的话,这一代中国人,不但没有机会过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甚至连墓碑上的一个名字都找不到。
他没有立即离开故乡,甚至还依照旅游指南去了西湖,去了岳王庙,去了灵隐寺、六和塔和雁荡山。那些在他记忆里不曾存在的地方,他却肯定在他儿时,父母亲曾牵手带他走过。
印象最深的是他到飞来峰看石刻,有一尊肥胖的笑得十分开心的弥勒佛,是刻于后周广顺年间的,佛像斜躺在巨大的石壁里,挺着肚皮笑了一千多年。那里有一副对联:“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传说“飞来峰”原是天竺灵鹫山的小岭,不知何时从印度飞来杭州。他面对笑着的弥勒佛,痛苦地想起了父母亲的后半生。一座山峰都可以飞来飞去,人间的漂泊就格外地渺小起来。在那尊佛像前,他独自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看不见天上的白云,斜阳在峰背隐去,才起身下山,在山阶间重重地跌了一跤。那一跤这些年都在他的腰间隐隐作痛,每想到一家人的离散沉埋,腰痛就从那跌落的一处迅速窜满他的全身。
香港平和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伤痕在时间里平息,他有时含泪听九龙开往广州最后一班火车的声音,有时鼻酸地想起他成长起来的新竹,两个故乡,使他知道香港是个无根之地,和他的身世一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每天在地下铁里看着拥挤着涌向出口奔走的行人,好像自己就埋在五百万的人潮中,流着流着流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那感觉还是看云,天空是潭,云是无向的舟,应风而动,有的朝左流动,有的向右奔跑,有的则在原来的地方画着圆弧。
即使坐在港九渡轮上,他也习惯站在船头,吹着海面上的冷风,因为在那平稳的渡轮上如果不保持清醒,也将成为一座不能确定的浮舟,明明港九是这么近的距离,但父亲携他离乡时不也是坐着轮船的吗?港九的人已习惯了从这个渡口到那个渡口,但他经过乱离,总隐隐有一种恐惧,怕那渡轮突然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靠岸。
“香港仔”也是他爱去的地方,那里疲惫生活着的人使他感受到无比真实,一长列重叠靠岸的白帆船,总不知要航往何处。有一回,他坐着海洋公园的空中缆车俯望海面远处的白帆船,白帆张扬如翅,竟使他有一种悲哀的幻觉,港九正像一艘靠在岸上可以乘坐五百万人的帆船,随时要启航,而航向未定。
海洋公园里有几只表演的海豚是台湾澎湖来的,每次他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欣赏海豚表演,就回到他年轻时代在澎湖服役的情形。他驻防的海边,时常有大量的海豚游过,一直是渔民财富的来源。他第一次从营房休假外出到海边散步,就遇到海岸上一长列横躺的海豚,那时潮水刚退,海豚尚未死亡,背后颈脖上的气孔一张一闭,吞吐着生命最后的泡沫。他感到海豚无比美丽,它们有着光滑晶莹的皮肤,背部是蔚蓝色,像无风时的海洋;腹部几近纯白,如同海上浮起的浪花;有的怀了孕的海豚,腹部是晚霞一般含着粉红的琥珀色。
渔民告诉他,海豚是胆小聪明善良的动物,渔民用锣鼓在海上围打,追赶它们进入预置好的海湾,等到潮水退出海湾,它们便暴晒在滩上,等待着死亡。有那运气好的海豚,被外国海洋公园挑选去训练表演,大部分的海豚则在海边喘气,然后被宰割,贱价卖去市场。
他听完渔民的话,看着海边一百多条美丽的海豚,默默做着生命最后的呼吸,忍不住蹲在海滩上将脸埋进双手,感觉到自己的泪濡湿了绿色的军服,也落到海豚等待死亡的岸上。不只为海豚而哭,想到他正是海豚晚霞一般的腹里的生命,一生出来就已经注定了开始的命运。
这些年来,父母相继过世,妻子离他远去,他不止一次想到死亡,最后救他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当军官时蹲在海边看海豚的那一幕,让他觉得活着虽然艰难,到底是可珍惜的。他逐渐体会到母亲目送他们离乡前夕的心情,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别离的活着甚至胜过团聚着等待死亡的噩运。那些聪明有着思想的海豚何尝不是这样希望自己的后代回到广阔的海洋呢?
他坐在海洋公园的看台上,每回都想起在海岸喘气的海豚,几乎看不见表演,几次都是海豚高高跃起时被众人的掌声惊醒,身上全是冷汗。看台上笑着的香港人所看的是那些外国公园挑剩的海豚,那些空运走了的则在小小的海水表演池里接受着求生的训练,逐渐忘记那些在海岸上喘息的同类,也逐渐失去它们曾经拥有的广大的海洋。
澎湖的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云,在高高的晴空上,云不像别的地方松散飘浮,每一朵都紧紧凝结,如握紧的拳头,而且它们几近纯白,没有一丝杂质。
香港的云也是美的,但美在松散零乱,没有一个重心,它们像海洋公园的海豚,因长期豢养而肥胖了。也许是海风的关系,香港的云朵飞行的方向也不确定,常常右边的云横着来,而左边的云却直着走了。
毕竟他还是躺在维多利亚山看云,刚才他所注视的那群云朵,正在通过山的凹处,一朵一朵有秩序地飞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跟在最后的一朵竟离开云群有些远了,等到所有的云都通过山凹,那一朵却完全偏开了航向,往岔路绕着山头,也许是黄昏海面起风的关系吧!那云越离越远,向不知名的所在奔去。
这是他看云极少有的现象,那最后的一朵云为何独独不肯顺着前云飞行的方向?它是在抗争什么的吧!或者它根本就仅仅是迷路的一朵云!顺风的云像写好的一首流浪的歌曲,而迷路的那朵就像滑得太高或落得太低的一个音符,把整首稳定优美的旋律,带进一种深深孤独的错误里。
夜色逐渐涌起,如茧一般包围着那朵云,慢慢地,慢慢地,将云的白吞噬了,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忧郁地觉得自己正是那朵云,因为迷路,连最后的抗争都被淹没了。
坐铁轨缆车下山时,港九遥远辉煌的灯火已经亮起,在向他招手,由于车速,冷风从窗外掼着他的脸,他一抬头,看见一轮苍白的月亮,剪贴在墨黑的天空,在风里是那样不真实。回过头,在最后一排靠右的车窗玻璃,他看见自己冰凉的流泪的侧影。
<h2>松子茶</h2>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地问。
“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子仍然被看作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
“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子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遍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作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的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的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的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
<h2>海潮音</h2>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已不星华灿发,已不锦绣不在最美的梦中,最梦的美中忽然想起但伤感是微微的了如远去的船船边的水纹……——虹
整理房子的时候,在书房的角落找到一个巨大的贝壳,被灰尘布满。我稍一擦拭,贝壳那特有的如玉光泽,立刻照亮我的眼睛。
我双手捧起这比我的头还大的贝壳,贴在耳上,立刻传来一阵一阵遥远的海潮音,海潮音里藏着一个故事,呜呜地唱着。
这贝壳是母亲特地从乡下提到台北来送我的,她用红色滚金边的包袱巾提着,从家乡旗山坐客运车到高雄搭火车,到了台北火车站,再转乘计程车到我的家里。
母亲兴冲冲地打开布巾,捧起一个外壳粗粝洁白、内壳晶亮鹅黄的贝壳,然后,母亲的眼睛发亮,用贝壳盖住我的耳朵,说:“你听听。”
海潮的声音立刻从母亲手中的贝壳传入我的耳里,呜呜呜,低哑悠长,不停地鸣唱。
“我特地带来给你,第一眼看见就想拿给你。”母亲温柔慈爱地说,“这一世人还没看过这么巨大的海螺。”
妈妈知道我喜欢新奇的事物,到了四十几岁还像个孩子,她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会想带给我,例如她送过我一颗外公用过的金袖扣,一只巨大的飞鼠标本,一件她少女时代亲手缝制的金色毛衣,一些日据时代的龙银……
“妈,这海螺怎么来的?”
“讲起来话头长呀!”妈妈说。
原来,爸爸妈妈在乡下养了一些土鸡,农忙闲暇也卖些土鸡蛋。
土鸡蛋本来是自己吃的,因为生产过多,就卖给附近的邻居。她在玄关桌上放一个磅秤和一篓土鸡蛋,旁边一个小盘和一本账簿,完全采取自助式。如果有现金,秤好了鸡蛋,丢钱到小盘;若没有现金,就自己写在账簿上。每隔三个月,妈妈会统计账簿,再出去收钱。
乡下人心淳厚,这账从来没出过差错,母亲坚信蛋一个也不会少。我初以为是无从查考,后来也相信乡下人确实是朴实。
有一回,妈妈去收账,一个乡亲硬是凑不出钱来还给妈妈。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下回再算吧!”
妈妈鞠躬告辞,走在田埂上,突然有人在背后大叫:“后发婶子!后发婶子!”原来是那个欠鸡蛋钱的人,提着一个巨大的贝壳追上来。
“这是我以前在东港打鱼时,捞到的海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就留下来做纪念。听说后发婶子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拿来抵鸡蛋的账?”
妈妈说:“没问题!”
上次那飞鼠标本也是抵鸡蛋的账得来的,从此远近传开,大家都会拿家里的东西抵账,妈妈来者不拒,她对我说:“反正,我们也不是靠鸡蛋吃穿!”
我们家多了不少“奇珍异宝”,有那些最为特殊的,妈妈就会带来给我,对我说:“要好好宝惜,这个值五十斤鸡蛋哩!”
我听着海螺传来的海潮音,仿佛还听见妈妈的话语。爸爸妈妈都离世多年了,我对他们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处,看来虚空,却蕴含了整个海洋的潮声,只要侧耳倾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个平常的海螺,“讲起来话头长”——竟藏着一段长长的故事。故事还会更长——我把它放在孩子的床头,让他们不时拿来听,可以听见大海的声音,还有阿嬷的叮咛。
作家不只喜欢新奇的事物,而是对一切事物保有敏锐、觉察的心,去看见事物的意义,去听见感性的声音。因此在作家的生活里,没有什么事可以轻轻估量,也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无感地流去。
我体贴海螺之时,是体贴了整个海洋。
我听见海潮的声音,也听见了对妈妈的思念。
创作者寻找生命中的海螺,渴望把海螺贴近别人的耳朵,让有缘的人也可以听见海潮音。
在听见海潮音时,也同时听见了心海的消息。
我对他们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处看来虚空却蕴含了整个海洋的潮声只要侧耳倾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h2>一生一会</h2>
我喜欢茶道里关于“一生一会”的说法。
意思是说,我们每次与朋友对坐喝茶,都应该生起很深的珍惜。因为一生里能这样喝茶可能只有这一回,一旦过了,就再也不可得了。
一生只有这一次聚会,一生只有这一次相会,使我们在喝茶的时候,会沉入一种疼惜与深刻,不至于错失那最美好的因缘。
生命虽然无常,但并不至于太短暂,与好朋友也可能会常常对坐喝茶,但是每一次的喝茶都是仅有的一次,每一日相会都和过去、未来的任何一次不同。
“有时,人的一生只为了某一个特别的相会。”这是我喜欢写了送给朋友的句子。
与喜欢的人相会,总是这样短暂,可是为了这短暂的相会,我们已经走过人生的漫漫长途,遭受过数不清的雪雨风霜,好不容易,熬到在这样的寒夜里,和知心的朋友深情相会。仔细地思索起来,从前那走过的路途,不都是为了这短短的数小时做准备吗?
这深情的一会,是从前四十年的总成。
这相会的一笑,是从前一切喜乐悲辛的大草原开出的最美的花。
这至深的无言,是从前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语言之河累积成的一朵洁白的浪花。
这眼前的一杯茶,请品尝,因为天地化育的茶树,就是为这一杯而孕生的呀!
我常常在和好朋友喝茶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无边的想象,然后我总是试图把朋友的脸容一一地收入我记忆的宝盒,希望把他们的言语、眼神、微笑全部典藏起来,生怕在曲终人散之后,再也不会有相同的一会。
“一生一会”的说法是有点幽凄的,然而在幽凄中有深沉的美,使我们对每一杯茶每一个朋友,都愿意以美与爱来相付托、相赠予、相珍惜。
不只喝茶是“一生一会”的事,在广大的时空中,在不可思议的因缘里,与有缘的人会面,都是一生一会的。如果有了最深刻的珍惜,纵使会者必离,当门相送,也可以稍减遗憾了。
因此,茶道的“一生一会”说的不只是相会之难,而是说,若有了最深的珍重和祝福,就进入了道的境界。
<h2>抹茶的美学</h2>
日本朋友坚持要带我去喝日本茶,我说:“我想,中国茶大概比日本茶高明一些,我看不用去了。”
他对我笑一笑,说:“那是不同的,我在台北喝过你们的工夫茶,味道和过程都是上品,但它在形式上和日本的不同,而且喝茶在台北是独立的东西,在日本不是,茶的美学渗透到日本所有的视觉文化,包括建筑和自然的欣赏。不喝茶,你永远不能知道日本。”
我随着日本朋友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去找喝茶的地方。一路上我都在想,在日本留了一些时日,喝到的日本茶无非是清茶或麦茶,能高明到哪里去呢?正沉思间,我们似乎走到了一个茅屋的“山门”,是用木头与草搭成的,非常简单朴素,朋友说我们喝茶的地方到了。这喝茶的处所,日语叫Sukiya,翻成中文叫“茶室”,对西方人来讲就复杂一些,英文把它翻成Abode of Fancy(幻想之居)、Abode of Vacancy(空之居),或者Abode of Unsymmetrical(不称之居)。光看这几个字,我赫然觉得这茶室不是简单的地方。
果然,进到山门之后,视觉一宽,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庭园,地面零落地铺着石块,大小不一,石与石间生长着短捷而青翠的小草,几株及人高的绿树也不规则地错落有致。走进这样的园子,仿佛走进了一个清净细致的世界,远远处,好像还有极细极清的水声在响。
茶室是和平之地是放松歇息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放下
日本的园林虽小,可是在那样小的空间所创造的清净之力是非常惊人的,几乎使任何高声谈笑的人都要突然失声,不敢喧哗。
我们也不禁沉默起来,好像怕吵醒铺在地上的青石一样。
茶室的人迎接我们,进入一个小小的玄关式的回廊等候,这时距离茶室还有一条花径,石块四边开着细碎微不可辨的花。朋友告诉我,他们进去准备茶和茶具,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放松心情。
他说:“你别小看了这茶室。通常盖一间好的茶室所花费的金钱和心血胜过一个大楼。”
“为什么呢?”
“因为,盖茶室的木匠往往是最好的木匠,他对材料的挑选和手工的精细都必须达到完美的地步,而且他必须是个艺术家,对整体的美有好的认识。以茶室来说,所有的色彩和设计都不应该重复,如果有一盆真花,就不能有描绘花的画;如果用黑釉的杯子,就不能放在黑色的漆盘上;甚至做每根柱子都不能使它单调,要利用视觉的诱引,使人沉静而不失乐趣;即使一个花瓶摆放也是学问,通常不应该摆在中央,使对等空间失去变化……”
正说的时候,有人来请去喝茶,我们步过花径,到了真正的茶室,房门约五尺,屋檐处有一架子,所有正常高度的成人都要低头弯腰而入室,以对茶道表示恭敬。那屋外的架子是给客人放下所携的东西,如皮包、雨伞、相机之类,据说往昔是给武士解剑放置之处。在传统上,茶室是和平之地,是放松歇息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放下,西方人叫它“空之居”“幻想之居”是颇有道理。
茶室里除了地上的炉子,炉上的铁壶,一支夹炭的火钳,一幅简单的东洋画,一瓶弯折奇逸的插花外,空无一物。而屋子里的干净,好像主人在三分钟前连扫了十遍一样,简直找不到一粒灰——初到东京的人难以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大城能维持干净,如果看到这间茶室就马上明白了,爱干净几乎是成为一个日本人最基本的条件。而日本传统似乎也偏向视觉美的讲求,像插花、能剧、园林,甚至从文学到日本料理,几乎全讲究精确的视觉美,所以也只好干净了。
茶娘把开水倒入一个灰白色的粗糙大碗里,用一根棒子搅拌,碗里浮起了春天里松针一样翠的绿色来,上面则浮着细细的泡沫,等到温度宜于入口时她才端给我们。朋友说,这就是“抹茶”了,喝时要两手捧碗,端坐庄严,心情要如在庙里烧香,是严肃的,也是放松的。和中国茶不同的是,它一次要喝一大口,然后向泡茶的人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