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温一壶月光下酒</h2><h3>逃情</h3>
幼年时在老家西厢房,姊姊为我讲东坡词,有一回讲到《定风波》中“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个句子时,让我吃了一惊,仿佛见到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在江湖道上踽踽独行,身前身后都是烟雨弥漫,一条长路连到远天去。
“他为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不要了。”姊姊说,“所以到后来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之句。”
“这样未免太寂寞了,他应该带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所谓‘来往烟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无余’,生命的事一经过了,再热烈也是平常。”
年纪稍长,才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并不容易达致,因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抛的东西,名利倒还在其次,至少像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爱。
记得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写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个久米仙人,在尘世里颇为情苦,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腾云游经某地,看见一个浣纱女足胫甚白,久米仙人为之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经自云头跌下。可见逃情并不是苦修就可以得到。
我觉得“逃情”必须是一时兴到,妙手偶得,如写诗一样,也和酒趣一样,狂吟浪醉之际,诗涌如浆,此时大可以用烈酒热冷梦,一时彻悟。倘若苦苦修炼,可能达到“好梦才成又断,春寒似有还无”的境界,离逃情尚远,因此一见到“乱头粗服,不掩国色”的浣纱女就坠落云头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创剧痛,曾避居花莲逃情,繁星冷月之际与和尚们谈起尘世的情爱之苦,谈到凄凉处连和尚都泪不能禁。如果有人问我:“世间情是何物?”我会答曰:“不可逃之物。”连冰冷的石头相碰都会撞出火花来,每个石头中事实上都有火种,可见再冰冷的事物也有感性的质地,情何以逃呢?
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情却是比江湖更大的
情仿佛是一个大盆,再善游的鱼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情却是比江湖更大的。
我想,逃情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地去爱,因为情可以病,也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足胫,浣纱女再国色天香也无可奈何了。情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从低处看是仰不见顶,自高处观是俯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几遭,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理学家程明道曾与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间友人召妓共饮,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明道则毫不在乎,照吃照饮。宴后,伊川责明道不恭谨,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是何等洒脱的胸襟,正是“云月相同,溪山各异”,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说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爱,有时候心中有挂也是情牵。有一回,暖香吹月时节与友在碧潭共醉,醉后扶上木兰舟,欲纵舟大饮,朋友说:“也要楚天阔,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见前后,才能对月再下酒。”死拒不饮,这就是心中有挂,即使挂的是楚天大江,终不能无虑,不能万情皆忘。
以前读《词苑丛谈》,其中有一段故事:
后周末,汴京有一石氏开茶坊,有一个乞丐来索饮,石氏的幼女敬而与之,如是者达一个月。有一天被父亲发现打了她一顿,她非但不退缩,反而供奉益谨。乞丐对女孩说:“你愿喝我的残茶吗?”女嫌之,乞丐把茶倒一部分在地上,满室生异香,女孩于是喝掉剩下的残茶,一喝便觉神清体健。
乞丐对女孩说:“我就是吕仙,你虽然没有缘分喝尽我的残茶,但我还是让你求一个愿望。”女只求长寿,吕仙留下几句话:“子午当餐日月精,元关门户启还扃,长似此,过平生,且把阴阳仔细烹。”遂飘然而去。
这个故事让我体察到万情皆忘,“且把阴阳仔细烹”实在是神仙的境界,石姓少女已是人间罕有,还是忘不了长寿,忘不了嫌恶,最后仍然落空,可见情不但不可逃,也不可求。
年岁越长,越觉得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情”词意之不可得,想东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情思;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情愿;有“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簌簌”的情冷,可见“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向往。
情何以可逃呢?
<h3>煮雪
</h3>
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
这是个极度浪漫的传说,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编出来的。
可是,我们假设说话结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颇有困难,试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时候要用什么火呢?因为人的言谈是有情绪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达说话的情绪。
如果我生在北极,可能要为煮的问题烦恼半天,与性急的人交谈,回家要用大火煮烤;与性温的人交谈,回家要用文火。倘若与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个烈火,才能声闻当时哔哔剥剥的火爆声。
遇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回家就要仔细酿造当时的气氛,先用情诗情词裁冰,把它切成细细的碎片,加上一点酒来煮,那么,煮出来的话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浓,则不可以用炉火,要用烛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会醉得太厉害,还能维持一丝清醒。
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就好办了,把结成的冰随意弃置就可以了。爱听的话则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细细品尝,住在北极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驻,有时候天气太冷,火生不起来,是让人着急的,只好拿着冰雪用手慢慢让它融化,边融边听。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墙上摔,摔得力小时听不见,摔得用力则声震屋瓦,造成噪音。
我向往北极说话的浪漫世界,那是个宁静祥和又能自己制造生活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到处都是噪音的时代里,有时候我会希望大家说出来的话都结成冰雪,回家如何处理是自家的事,谁也管不着。尤其是人多要开些无聊的会议时,可以把那块嘈杂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阴沟里,让它永远见不到天日。
斯时斯地,煮雪恐怕要变成一种学问,生命经验丰富的人可以依据雪的大小、成色,专门帮人煮雪为生。因为要煮得恰到好处和说话时恰如其分一样,确实不易。年轻的恋人则可以去借别人的“情雪”,借别人的雪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火把雪屋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h3>温一壶月光下酒</h3>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装起来,等桂花谢了,秋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春过尽垂垂老矣的时候,掀开盒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甚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黄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庙里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叶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蜡梅温一壶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吹剑录》中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
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
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糨糊那样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h2>生活中美好的鱼</h2>
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精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的坠子。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板告诉我,那是从前渔民网鱼的用具,陶制的坠子一粒一粒绑在渔网底部,以便下网的时候,渔网可以迅速垂入海中。
大铜环则是网眼,就像衣服的领子一样,只要抓住铜环提起来,整个渔网就提起来了,一条鱼也跑不掉。
夜里我住在梧江招待所,听见庭院里饱满的松果落下来的声音,就走到院子里去捡松果。秋天的金门,夜凉如水,空气清凉有薄荷的味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一首诗《秋夜寄丘员外》:
怀君属秋夜,静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想到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于薄荷一样凉的院子里,听见空山里松子落下的声音,想到那幽静的人应该与我一样在夜色中散步,还没有睡着吧!忽然感觉韦应物的这首诗不是寄给丘员外,而是飞过千里、穿越时间,寄来给我的吧!
回到房中,我把拾来的松果放在那铜环与陶坠旁边,觉得诗人的心与我的心十分接近。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一切美的创造者,正是心里有铜环和陶坠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游走了。
有美好心灵、细腻生活的人,则是把陶坠于深深沉入海中,由于铜环在手,波浪的涌动和鱼的游动都能了然于心,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捕捉到那飘忽不定的思想的鱼、观点的鱼。
作为平凡人的喜乐,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智慧的鱼,时时在凡俗的日子捞起一些美好的鱼。
让那些充满欲望与企图的人,倾其一生去追求伟大与成功吧!
让我们擦亮生命的铜环和生活的陶坠,每天有一点甜美、一点幸福的感情,就很好了。
夜里散散步,捡拾落下的松果,思念远方的朋友,回想生命的种种美好经验,这平淡无奇的生活,自有一种清明、深刻和远大呀!
作为平凡人的喜乐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智慧的鱼时时在凡俗的日子捞起一些美好的鱼
<h2>粗海盐</h2>
在朋友家吃炒花生,非常芳香好吃,与平常吃的花生大为不同。
不禁好奇心大起,问起花生的做法。
朋友说:“一点也没有特别的技术,只是用粗海盐来炒罢了。”
朋友说着,从厨房柜里找出她所用的粗海盐,原来是我们小时候用的那种没有处理过的盐。粗海盐的结晶很大,像染了米色的冰糖一样。
朋友说,粗海盐的味道很好,营养丰富,煮菜的时候,只要加一点粗海盐,根本不需要加味素,就会齿颊留香了。
“像粗海盐这么好的东西被现代人舍弃,却用了味道不好、营养稀少的精盐取代,实在是很可惜。”朋友感慨地说。
这使我想起,从前有许多好东西,因为被看为“粗糙”而被舍弃了,不只海盐而已。曾经有一位朋友带一包糖蜜来送我,糖蜜是制造蔗糖第一道手续所熬出来的糖,黑色、呈蜜状,朋友说:“只有这种糖蜜是有益身体的,像特级砂白的糖,对身体只有伤害。”
有一些老东西虽粗糙,却有非凡的价值,像我们许多年前穿的粗棉、粗麻布,一直到现在,还是顶尖时装所追逐的。有一次去看三宅一生的最新时装,不仅是最粗的棉,还弄得皱褶不堪,我心里一叹:我小时候穿的面粉袋不就是这样吗?
特别是食物,越粗糙越有益健康,像糙米胜过白米,黑麦面包胜过白面包,天然食物胜过加工食品,我们不断地把食物做得精致,事实上是在为自己制造祸害。
在过度加工与过度精制的时代,我们产生了巨大的盲点,并把这些盲点传给下一代,误以为加工与精制是好的,那些传统的、天然的事物反而被舍弃了。
我们坐在朋友的三合院里,谈着“粗”与“细”的倒错,朋友突然站起来,走到厨房,慎重地拿了一包粗海盐出来,她说:“这一包海盐送给你,你拿回去煮,就会发现食物的味道完全不同了。”
她的话里有庄严的气息,使我忍不住双手捧着那包海盐,内心涌着感动。
原来,一包海盐也可以当作最好的礼物送人,这世上的一切都如许珍贵呀!
<h2>武昌街的小调</h2>
有时候到重庆南路买书,总会不自觉地到武昌街去走一回。最近发现武昌街大大不同了,尤其在武昌街与沅陵街交口一带,现在热闹得连举步都感到困难。假日的时候要穿过沅陵市场,真是耐力大考验,即使是严冬,也会因人气的蒸腾而冒出满头大汗。
在那么热闹的地域,总觉得缺少着什么,至于少了什么则一时也想不清楚。有一次下雨,带孩子走过武昌街,正好有摊贩在叫卖小孩的帽子。掏钱买帽子的时候,猛然醒觉起来:这不是周梦蝶的书摊吗?怎么卖起小孩的衣帽鞋袜了?这时也才知道武昌街上缺乏的正是诗人周梦蝶。
长长的武昌街上少一个人多一个人是没有什么的,可是少的是周梦蝶就不同,整个武昌街于是少了味道,风格也改变了。
记得旧日周梦蝶在武昌街摆摊的时候,有时过去买两本书,小立一下,和周公闲聊几句;有时什么都不干,只是看剃了光头的诗人,包卷在灰布大袍内盘膝读经书,总觉得有一轮光晕在诗人的头颅以及书摊四周旋舞。最好是阳光斜照的清晨,阳光明媚的色泽映照着剪影一般的诗人消瘦的脊背,背景是花花绿绿的书背,呀,那几乎是一幅有音乐的图画了。
当时我们的年纪尚小,文学的道路迢遥幽渺,但是就在步行过武昌街的时候,所谓文学就成了一种有琉璃色泽的东西,带引着我们走。十几年前,武昌街就非常非常热闹了,可是总感觉周梦蝶坐的地方,方圆十尺都是十分十分安静的,所有的人声波浪在穿过他书摊的时候仿佛被滤过,变得又清又轻,在温柔里逸去。我常想,要怎么形容那样的感觉呢?那虽是尘世,周梦蝶却是以坐在高山上的姿势坐在那里;那虽是万蚁奔驰的马路,他的定力有如在禅房打坐;有时候我觉得他整个人是月光铸成的,在阳光下幽柔而清冷。
第一次见到诗人,是高中毕业上台北的那一年,那个时候周梦蝶和明星咖啡店都是如文学一样的招牌,许多成名的作家常不约而至在明星咖啡店聚集。明星咖啡店的灯光略嫌阴暗,木头地板走起来叩叩作响,如果说那样普通的咖啡店有什么吸引人的,就是文学了。因为文学,不管什么时候去,明星咖啡店都透着暖意。
偶尔,周公也会从他路边的摊子到明星里面来坐,来谈禅说诗,他的摊子从来不收拾,人就走开了,有初识的朋友担心他的书被偷,他就会猛然咧嘴而笑,说偷书是雅事,何必计较。周梦蝶爱吃甜品,寻常喝咖啡都要加五六匙糖,喝可乐亦然,真不知为了什么。有一个朋友说:“吃得很甜很甜也是一种修炼。”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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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时代印象中的周梦蝶,就像一座掩隐在云雾里的远方的山,他几乎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有时候和一群朋友去找他谈天,中心人物应该是他,可是回家一想,才觉察到那一天里他说的话还不到三句,他是那样深深地沉默。
那么深的沉默使周梦蝶的身世如谜,甚至忘失了他原来的名字。只在谈话间慢慢知道,他曾做过图书管理员,结过婚,有过孩子,教过书,也当过兵。而他最近的一个职业是众人皆知的,就是武昌街上一家小小书摊的摆渡者。
我和周梦蝶不能算顶有缘,那是因为他太沉默,我又不是个健谈的人。我结婚的时候,他仍穿着他的灰布大褂,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他亲自校过的诗集《还魂草》,一本是钱钟书的散文《写在人生边上》,还有一幅横披,写着一首诗《手套与爱》。从他一丝不苟的字看来,他即使对待普通的晚辈也是细致而用心的,他的字和他的人是一个路数,安静的、没有波动的,比印刷的还要工整。他写字和吃饭一样,他吃饭极慢极慢,有一次朋友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吃饭那样慢?”他的回答是:“不这样,就领略不出这一颗米和另一颗米不同的味道。”——这话从别的诗人口中出来不免矫情,但由周梦蝶来说,就自然而令人动容。
打老早,周梦蝶开书摊的时候,他就是很穷的,过着几乎难以想象的清淡生活。其实他可以过得好一点,但他说总七早八早就收摊,又常常有事就不卖了,遇到有心向学的青年还不忍赚钱,宁可送书。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卖的书全是经自己的慧眼挑选过的,绝不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态度,使人走到他的书摊有如走入作家的书房,可卖的实在非常有限,自然就没有什么利润了。——一个有风格的人就是摆个书摊,还是表现了他的风格。
一九八一年,周梦蝶肠胃不适,住院开刀,武昌街的书摊正式结束,而武昌街的调子也就寿终正寝了。他去开刀住院时仍是默默的,几乎没有惊动什么,如果不是特别细心的人,恐怕过武昌街时也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书摊。对很多人来说,有时天上有月光或无月光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周公原来就清贫,卖书收入菲薄,写诗的速度比吃饭更慢得惊人。他总的合起来,这一生只出版过两本诗集:《孤独园》和《还魂草》(后来《孤独园》挑出一部分与《还魂草》合并,以他的标准,只共出版了一册),虽说诗风独特,因为孤高幽深,影响力并不算大。生病了之后,生活陷入困境,一些朋友合起来捐钱给他,总数约有十一万元,生病好了以后,他就靠着十一万元借给朋友的利息两千元过日子。
如今最穷的学生,每个月花费也超过两千元,周公的生活更低于这个标准,他过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幸的是,向他借钱的朋友做生意失败,把他仅有的十一万元都倒掉了。现在,他一个月连两千元都没有了。朋友当然都替他难过和不平,只有周公盘腿微笑不以为意,他把自己超拔到那样的境界,有若一株巨树,得失已如一些枯叶在四旁坠落,又何损于树呢?
周梦蝶自从在武昌街归隐,潜心于佛经,用心殊深,这两年来有时和年轻人讲经说法,才知道他读经书已有数十年了,他早时的诗句有许多是经书结出来的米粒,想来他写诗如此之慢如此之艰苦是有道理的,精读佛经的人要使用文字,不免戒慎恐惧起来,周公自不例外。但他近几年来勘破的世界更广大了,朋友传来一幅他的字,写着:“一切法,无来处,无去处,无住处,如旋火轮,虽有非实,恨此意知之者少,故举世滔滔,无事自生荆棘者,数恒沙如也。”可知他最近的心情,有了这样的心情,还有什么能困惑着他呢?
记得他说过,算命的人算出他会活到六十岁,他今年已经六十八了,早活过大限,心如何能不定呢?
上个星期,朋友约我们去听周公“说法”,才想起我们已整整三年没见了。那一天也不能算是说法,是周梦蝶自己解释了一首一九七六年发表的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讲解每一句在经书里的来处,或者每一句说明了经书的哪个意旨,原来句句都有所本,更说明了诗人的苦心。那诗一共有三十三行,却足足讲了五个小时,每一行说开了几乎都是一本书了。
但我其实不是去听法的,我只是去看诗人,看到了诗人等于看到了武昌街,想到了武昌街等于回到了明星咖啡店,而回到明星咖啡店就是回到了我少年时代的一段岁月,那段岁月是点火轮不是旋火轮,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当我看到周公仍是周公,大致如从前,心里就感到安慰了起来,座间的几个朋友也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十几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当我听到周梦蝶用浓重的口音念出这两段诗: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憔悴的行人啊!合起盂与钵吧且向风之外,幡之外认取你的脚印吧
真是深深地感动,人间不正是这样的吗?爬得越高,月亮就越小,云更重,愁就更深,而那天边巨大的夕阳,也只是短短的一寸,我们还求着什么呢?我们还求着有一天回到武昌街的时候,能看到周梦蝶的书摊吗?这个世界虽大,诗人摆摊子卖书的,恐怕也不多见吧!
向诗人告别的时候,我问起朋友,他现在依靠什么过日子。朋友说,诗人以前拿过枪杆子,是退伍军人,也算荣民,现在每个月可以领五六百元的退休俸。他就靠那五六百元过日子,有时会有一些稿费,但稿费一个月也不超过五六百元而已。——听了令人伤感,对于一位这样好的诗人,我们的社会给了他什么呢?
走在忠孝东路深夜的街巷,台北的细雨绵绵落着,街已经极空了,雨还这样冷,而且一时也没有停的样子,感觉上这种冷有一点北国的气味,我忍不住想起诗人的诗句:“冷到这儿就冷到绝顶了”“我们都是打这儿冷过来的”“这雪的身世,在黑暗里,你只有认得它更清,用另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