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二卷(2 / 2)

徐志摩全集 徐志摩 17290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h3>

朝雾里的小草花</h3>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了想念着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h3>

在那山道旁</h3>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ldquo;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rdquo;&mdash;&mdash;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mdash;&mdash;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往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mdash;&mdash;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mdash;&mdash;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h3>

石虎胡同七号</h3>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mdash;&mdash;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无着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mdash;&mdash;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mdash;&mdash;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mdash;&mdash;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h3>

先生!先生!</h3>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mdash;&mdash;

&ldquo;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rdquo;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mdash;&mdash;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

&ldquo;先生,可怜我一大化吧,善心的先生!&rdquo;

&ldquo;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mdash;&mdash;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rdquo;

&ldquo;没有带子儿,&rdquo;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mdash;&mdash;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mdash;&mdash;

&ldquo;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rdquo;

&ldquo;先生!&hellip;&hellip;先生!&rdquo;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mdash;&mdash;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hellip;&hellip;先生&hellip;&hellip;

飞奔&hellip;&hellip;先生&hellip;&hellip;

先生&hellip;&hellip;先生&hellip;&hellip;先生&hellip;&hellip;

<h3>

叫化活该</h3>

&ldquo;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rdquo;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ldquo;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rdquo;

一团模糊的黑影,挨紧在大门边。

&ldquo;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rdquo;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ldquo;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rdquo;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ldquo;叫化活该!&rdquo;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mdash;&mdash;

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ldquo;叫化活该!&rdquo;

<h3>

谁知道</h3>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mdash;&mdash;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mdash;&mdash;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hellip;&hellip;

&ldquo;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rdquo;

&ldquo;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mdash;&mdash;真黑!&rdquo;

他拉&mdash;&mdash;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湾,转一个湾,一般的暗沉沉&mdash;&mdash;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mdash;&mdash;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hellip;&hellip;

&ldquo;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rdquo;

&ldquo;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mdash;&mdash;真静!&rdquo;

他拉&mdash;&mdash;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mdash;&mdash;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mdash;&mdash;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hellip;&hellip;

&ldquo;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rdquo;

&ldquo;倒是有,先生,就是想不大瞧得见!&rdquo;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mdash;&mdash;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鸟咽与笑声&mdash;&mdash;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颠簸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hellip;&hellip;

&ldquo;我说&mdash;&mdash;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hellip;&hellip;哪儿有这么远?&rdquo;

&ldquo;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mdash;&mdash;真远!&rdquo;

&ldquo;可是&hellip;&hellip;你拉我回家&hellip;&hellip;你走错了道儿没有!&rdquo;

&ldquo;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rdquo;

我在深夜裹坐着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mdash;&mdash;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

<h3>

残诗</h3>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hellip;&hellip;

<h3>

盖上几张油纸</h3>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ldquo;娘呀&mdash;&mdash;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rdquo;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mdash;&mdash;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mdash;&mdash;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h3>

太平景象</h3>

&ldquo;卖油条的,来六根&mdash;&mdash;再来六根。&rdquo;

&ldquo;要香烟吧,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rdquo;

&ldquo;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hellip;&hellip;唉,管得他们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rdquo;

&ldquo;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rdquo;

&ldquo;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rdquo;

&ldquo;我就不希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rdquo;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

砰,砰,打自个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

&ldquo;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ldquo;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rdquo;

&ldquo;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rdquo;

&ldquo;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rdquo;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rdquo;

&ldquo;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

&ldquo;比不得我们&mdash;&mdash;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mdash;&mdash;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mdash;&mdash;唉,稻田里的牛粪!&rdquo;

&ldquo;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rdquo;

<h3>

卡尔佛里</h3>

喂,看热闹去,朋友!在哪儿

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

两个是贼,还有一个&mdash;&mdash;不知到底

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

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

米赛亚&hellip;&hellip;看,那就是,他来了!

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着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

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着火,

十字架压着他们的肩背!

他们跟着耶稣走着;唉,耶稣,

他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权威,

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

顶谦卑&mdash;&mdash;听着,他说话了!他说:

&ldquo;父呀,饶恕他们吧,他们自己

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rdquo;

我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

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

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

眼里直流着白豆粗的眼泪;

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hellip;&hellip;

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着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

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们亲生儿子;

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hellip;&hellip;

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

法利赛,穿着长袍,戴着高帽,

一脸的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

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

听他们还嚷着哪:&ldquo;快点儿走,

上&lsquo;人头山&rsquo;去,钉死他,活钉死他!&rdquo;&hellip;&hellip;

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

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

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

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

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

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着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

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

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

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

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

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

&ldquo;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rdquo;

意思要他们逢着患难时多少

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着水

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

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

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mdash;&mdash;

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

在橄榄山上歇着,冷不防来了,

犹大斯带着路,天不亮就干,

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着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

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

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

十字架上冻着!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坏,也不该让犹大斯

那样肮脏的卖,那样肮脏的卖!

我看着惨,看他生生的让人

钉上十字架去,当贼受罪,我不干!

你没听着怕人的预言?我听说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mdash;&mdash;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mdash;&mdash;回家吧!

<h3>

一条金色的光痕</h3>

&mdash;&mdash;硖石土白

得罪那,问声点看,

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hellip;&hellip;

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

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

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

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

姓李,亲丁么&hellip;&hellip;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mdash;&mdash;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mdash;&mdash;早几年

成了弱病,田么卖掉,病么始终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

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

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祆靠过冬欧,

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

前夜子西北风起,我野冻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哪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野勿晓得几时脱气欧,野呒不人晓得!

我野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mdash;&mdash;

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

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吧,我还想去

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欧,

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

太太是勿是?&hellip;&hellip;嗳,是欧!嗳,是欧!

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hellip;&hellip;

格套衣裳正好&hellip;&hellip;喔唷,害太太还要

难为洋钿&hellip;&hellip;喔唷,喔唷&hellip;&hellip;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

喔唷,那么真真多谢,真欧,太太&hellip;&hellip;

<h3>

灰色的人生</h3>

我想&mdash;&mdash;我想开放我的宽阔和粗暴的嗓音,唱一支

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

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

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

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

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

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

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hellip;&hellip;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mdash;&mdash;向前&mdash;&mdash;口唱着暴烈的,

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

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

自杀的&mdash;&mdash;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mdash;&mdash;

合唱的&ldquo;灰色的人生!&rdquo;

<h3>

破庙</h3>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噭;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h3>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h3>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mdash;&mdash;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mdash;&mdash;我又爱又恨那一天&mdash;&mdash;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mdash;&mdash;你摸摸我的胸膛&mdash;&mdash;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mdash;&mdash;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h3>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h3>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hellip;&hellip;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hellip;&hellip;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hellip;&hellip;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mdash;&mdash;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mdash;&mdash;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hellip;&hellip;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h3>

毒药</h3>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hellip;&hellip;

<h3>

白旗</h3>

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mdash;&mdash;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土;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hellip;&hellip;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

嚎&hellip;&hellip;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

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hellip;&hellip;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h3>

婴儿</h3>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

馨香的婴儿出世&mdash;&mdash;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

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

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

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

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

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

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阵痛

的残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

一时巨大的睁着,她的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

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

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是朱红

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

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

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

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mdash;&mdash;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

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

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

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

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

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

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

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

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hellip;&hellip;她抵拼绷断她

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

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

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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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的诗》校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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