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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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翡冷翠的一夜</h3>
小曼:
如其送礼不妨过期到一年的话,小曼,请你收受这一集诗,算是纪念我俩结婚的一份小礼。秀才人情当然是见笑的,但好在你的思想,眉,本不在金珠宝石间!这些不完全的诗句,原是不值半文钱,但在我这穷酸,说也脸红,已算是这三年来唯一的积蓄。我不是诗人,我自己一天明白似一天,更不须隐讳;狂妄的虚潮早经销退,余剩的只一片粗确的不生产的砂田,在海天的荒凉中自艾。“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为文人。”
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评语。煞风景,当然,但我的幽默不容我不承认他这来真的辣入骨髓的看透了我。煞风景,当然,但同时我却感到一种解放的快乐——
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本来是!如其诗句的来,诗人济慈说“不像是叶子那么长上树枝,那还不如不来的好。”我如其曾经有过一星星诗的本能,这几年都市的生活早就把它压死,这一年间我只淘成了一首诗,前途更是渺茫,唉,不来也吧,只是A怕辜负你的期望,眉,我如何能不感到惆!因此这一卷诗,大约是末一卷吧,我不能不郑重的献致给你,我爱,请你留了它,只当它是一件不稀希的古董,一点不成品的纪念……
志摩 八月二十三日花园别墅
附志
本书的封面图案翡冷翠的维基乌大桥的节景,是江小鹣先生的匠心,我得好好的道谢;我也感谢闻一多先生,他给过我不少的帮助,又为我特制《巴黎的鳞爪》的封面图案。
志摩
<h3>
第一辑 翡冷翠的一夜</h3>
<h4>
翡冷翠的一夜</h4>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h4>
呻吟语</h4>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h4>
我要你</h4>
(Amoris Victima第六首,by Arthur Symons)
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这多久
是我唯一的奴隶,我唯一的女后。
我不能没有你:你早经变成了
我自身的血肉,比我的更切要。
我要你!随你开口闭口,笑或是嗔,
只要你来伴着我一个小小的时辰,
让我亲吻你,你的手,你的发,你的口,
让我在我的手腕上感觉你的指头。
我不能没有你。世上多的是男子们,
他们爱,说一声再会,转身又是昏沉:
我只是知道我要你,我要的就只你,
就为的是我要你。只要你能知道些微
我怎样的要你!假如你一天知道
我心头要你的饿慌,要你的火烧!
<h4>
他怕他说出口</h4>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h4>
偶然</h4>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h4>
珊瑚</h4>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h4>
变与不变</h4>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h4>
丁当——清新</h4>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h4>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h4>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h4>
客中</h4>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h4>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h4>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着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参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参透的一个迷梦!
<h4>
半夜深卷琵琶</h4>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h4>
决断</h4>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h4>
最后的那一天</h4>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辩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h4>
起造一座墙</h4>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h4>
望月</h4>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h4>
白须的海老儿</h4>
这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缥缈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h4>
再休怪我的脸沉</h4>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废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臜,
解放内裹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h4>
天神似的英雄</h4>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h3>
第二辑 再不见雷峰</h3>
<h4>
再不见雷峰</h4>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h4>
大帅</h4>
——战歌之一
(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
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
“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
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
就往前边儿挖一个大坑,
拿瘪了的弟兄们住里掷,
掷满了给平上土,
给它一个大糊涂,
也不用给做记认,
管他是姓贾姓曾!
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
娘抱着个烂了的头,
弟弟提溜着一支手,
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
“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
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
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
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
叫了壶大白干,
咱们俩随便谈,
你知道他那神气,
一只眼老是这挤。
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
老丙他打仗倒是勇,
你瞧他身上的窟窿!——
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
“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
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
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
那黑剌剌的可不又是一个!
嘿,三哥,有没有死的,
还开着眼流着泪哩!
我说三哥这怎么来,
总不能拿人活着埋!”——
“吁,老五,别言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
见个儿就给铲,
见个儿就给埋,
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啰嗦!”
<h4>
人变兽</h4>
——战歌之二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
起,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h4>
梅雪争春</h4>
——纪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掩,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h4>
这年头活着不易</h4>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h4>
庐山石工歌</h4>
一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我们起早,唉浩!
看东方晓,唉浩!东方晓!
唉浩!唉浩!
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二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我们早起,浩唉!
看白云低,浩唉!白云飞!
浩唉!浩唉!
天气好,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三
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太阳好,浩唉,太阳焦赛如火烧,浩唉!
大风起,浩唉,白云铺地;
当心脚底,浩唉;
浩唉,电闪飞,唉浩,大雨暴;天昏,唉浩,地黑,浩唉!
天雷到,浩唉,天雷到;
浩唉,鄱阳湖低;唉浩,五老峰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唉浩,鄱阳湖低!浩唉,庐山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