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个女孩叫朱美(2 / 2)

幸福像花样灿烂 石钟山 7182 字 12个月前

后来我和老K摇晃着走出小酒馆,走进春风荡漾的大街上。耳畔响着那首情意绵长的歌声——

我时时刻刻忘不下朱美了,盼星期天早日来到。朱美此时在我心里像一个神话故事里那神秘的女仙,在我眼前飘浮不定,时而朦胧时而具体。

星期天,八点不到我就赶到了紫竹院公园南门,我翘首以待,东张西望着。我不知道朱美将来自何方。我又想起那天晚上在剧院门口等老K的情景。

八点还差五分的时候,首体路口方向走来一位极像朱美的女孩,她没有穿那件红色风衣,一条白得耀眼的牛仔裤,一件黑色宽大毛衣外套,婷婷地向这里走来。我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迟疑地向前迈动着脚步,我一时拿不准过来的女孩是不是朱美,那天晚上,我一直都是和朱美在朦胧中交往的。她来到了近前,说了声:

“你好,让你久等了吧。”

果然是朱美,我一听见她的声音,马上认定果然是朱美。

“刚来。”我这么说,其实我已等了有半个小时了。

她说:“咱们进去吧。”

于是我和她走进了紫竹院公园。园里的一切是那么新鲜宁静,我曾无数次地来过这里,却没有一次像这次激动不安过。

我说:“你以前来过这里么?”

她说:“当然。”

我说:“你自己?”问这话时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说:“当然不是。”我笑一笑。她也笑一笑。

后来我们进了园中园,这里比外面清静多了,再后来我们就坐在一簇新鲜的绿竹下,太阳温暖着我们。眼前是一池清水,清水上浮着荷花叶子。

我说:“你知道齐白石么?”

她说:“当然知道。”

我说:“当年齐白石就在这里画虾写生,园外那条路就叫白石桥路。”

她说:“我还知道前面魏公村还有白石墓呢。”

我说:“是么,我还从没听说过。”

她很骄傲地笑着。

我说:“你家离这不远吧。”

她看着我。

我补充:“要不,为什么你对这这么熟。”

她笑了,没说远,也没说不远。

这时,日影渐渐在头上移着,世界极静,恍似一切都睡了过去。半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来,有几根头发在她眼前飘浮着。我在风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芬芳。她坐得离我很近,大约也就是十几公分的样子。我心里挺激动,试探地向她近前又移了移,她对这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我的胆子大了一些。把手伸过去,搭在她的肩上,她对这一切似乎期待很久了,把头偎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撩着我的脸颊,弄得我浑身痒痒的,这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缕芬芳,我似乎醉了,在这春天的紫竹院里。她似乎也要睡去了,偎在我的胸前一动不动。我们就这么静默着,时光悄然流逝,转眼又到了黄昏。她似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说:“我该走了。”

我说:“是么,过得这么快。”

当我们俩向园门口走时,我恍似丢失了什么东西,心里空空的、怅怅的。走出园门时,我才想起还没有约定下一次呢。

我便立住脚说:“下一次,还在这么?”

她犹豫了一下,立住脚说:“我这阵很忙,你给我打电话吧。”

我说:“行。”

她从兜里掏出一支小巧的圆珠笔,又拉过我的左手,在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然后说了声:“再见。”便翩然而去了。我恍惚地站在街上,看着她青春的身影消失在车流人流中。

那天晚上我躺在办公室的床上,久久睡不着,窗外的月光光洁明亮。

我就想,朱美是从哪里认识我的呢,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呢?我就想到曾出入过几次大学里的文学社团,给他们讲过课,也参加过几家刊物的颁奖会,照片也曾在刊物的封二或封三上出现过几次。这么想着便有些释然了,也许朱美读过我的作品,通过这些方式认识了我,然后和我接触。我真的为朱美感动了。我又想起她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借着月光看着左手心里那排秀气的阿拉伯数字:6013355。看着看着,这一串数字,变成了朱美的影子婷婷地向我走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给朱美打上一气电话。三楼我们头儿的办公室就有电话。门是锁着的,碰锁上有一条缝,我用皮带把锁捅开,再把门锁上,于是整个办公室就成我的了。

每次都是朱美接电话,我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知道是她,她一听见我的声音,同样也能听出是我。我黑着灯,在电话里和朱美聊天,仿佛朱美就坐在我的对面。

每次和朱美聊完天,心里都有一种畅快无比的感觉。可静下来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我老婆,现在她在干什么呢?我不是多么思念她,而是因为有了她,我和朱美之间这种来往,我总觉得怪对不住朱美的,好像我欺骗了她。

有一天,我回到了久别的家里,家里的一切摆设依旧,仿佛我刚出了一趟差,又回到了这里。

老婆仍在床上睡着,毛巾被里露出一只丰满的大腿,我站在老婆床前,觉得一时竟口干舌燥。不知什么时候,老婆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咱们的事什么时候办?”

我醒悟过来,老婆这么说完,我的心一下子透亮了许多,仿佛我对这话期待了许久似的。于是我无比镇定地说:“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办。”

老婆说:“明天。”

我说:“好,就明天。”

老婆说完,转了个身又睡去了。那条光洁的大腿仍露在外面,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再看它了,以前它是属于我的。

转天,我和老婆来到了离婚办事处。原来她早就安排好了,办事处里有个老太太,是她同学的母亲,真是熟人好办事。我们上午领了表,填好,又分头各自回单位盖上章,下午就把离婚证书领到手了。按规定,要等上三个月的。我就想:这世道,也真他妈的了。

我和老婆走出办事处,心里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滋味,我又仔细认真地看了几眼老婆,我们毕竟相亲相爱过,到现在她仍然清晰地记得我们曾去过紫竹院公园一共十八次。我最后又叫了一次:“老婆。”她看了我一眼,很妩媚地冲我笑了笑,然后伸过一只手说:“再见。”我只用指尖碰了碰她的手,便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了。

那天晚上,我又和老K在小酒馆里喝酒。

老K又说:“为了我们曾真诚过,干!”

我说:“干!”

老K说:“人呢,这辈子真他她不易。”

我说:“说容易就容易,说不容易就不容易。”

我们又举起了酒杯,两只杯子清脆地碰在了一起。

老K说:“朱美还好?”

我说:“好,很好。”这时我又温馨地想起那串阿拉伯数字。我想,明天无论如何要见她了。

这时录音机里又响起那首叫《小芳》的歌: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

那天晚上我们双脚高高低低地走出小酒馆。我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三楼用皮带捅开锁给朱美打电话。

这么晚了,朱美好似一直坐在电话机旁等我的电话,电话刚响了一声,就听见朱美的声音,她说:“你好!”

我说:“你好,明天……我要见你。”

她说:“什么时候,在哪?”

我说:“八点,紫竹院南门。”

她说:“好。”

我说:“好。”

我摇摇晃晃走到厕所就吐了,吐得翻江倒海,气吞山河。

那一天,在紫竹院我又见到了朱美。此时已是春末夏初了,到处都是莺飞草长。我和朱美默默地向公园深处走去,今天不是星期天,大白天的公园里人很少,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在练气功。一切都静止着,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后来我们相拥着坐在一片竹林里,叶影斑驳地照在我们的身上,草地的芬芳,竹林的馨香,朱美的芳馨交揉在一起,我吻了她。这时她闭着眼睛,有两滴又圆又大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你不高兴?”我颤抖着声音问。

她好半晌没有说话,眼睛仍那么紧闭着,直到那两滴泪水在她腮边消失,她这才睁开眼睛,很灿烂地冲我笑了一下,我第一次发现朱美有着这么整齐洁净的牙齿,这让我激动了好一会儿。半晌,她说:“我真的好高兴呢。”

再后来我们一起躺在草地上,透开斑驳的竹叶空隙望头顶破碎的天空。

“此时此刻,我一生也忘不了呢。”她喃喃着。

“我也是。”我这么说时,望着她陶醉的神态。

我终于伏下身子,我们热烈又缠绵地紧紧搂抱在一起。

慢慢地,我觉得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嘎”地一响,然后我觉得有一股力量从脚底慢慢升起,最后涌遍全身。此时此刻,我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气力,每块肌肉,每块筋骨都坚强地挺立起来,此时,我感觉,我可以征服世界上的任何什么。

当繁星拥满头顶的时候,我们才恋恋地走出竹林,后来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很温柔地吻了我,轻说了一声:“再见。”然后转过身消失在车流人流里。我怅然若失地站在十字路口,觉得和朱美在一起的一天,恍似梦一样地就过去了。

那几日,我在极度亢奋极度焦灼中度过,因为我的心里装着朱美,装着一个崭新的爱情。不少人都惊愕地望着我,以为我因离婚受了刺激才有了这不同寻常的情态。我心里说:“你们他妈的永远也搞不明白有了爱情是什么滋味。”那些日子,我一点也没有想起老婆。

爱情是幸福的,也是折磨人的,那些日子我虽然精神亢奋,人却瘦了。我期待着下次再和朱美见面,下次见了朱美我一定向她求婚,向她彻底表白爱情。

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想约朱美见面的时机到了。我又像贼一样溜到头儿的办公室门口,用皮带捅开门锁,操起电话,迫切地拨电话,电话通了。这次接电话的不是朱美,而是一个老头的声音,我冲着听筒说:找朱美。老头惊讶地又问了一遍:“找谁?”我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老头这次很凶恶地说:“没有这个人。”接着放下电话。我起初怀疑是不是拨错电话了,我又拨了一遍6013355。接电话仍是那个声音,这次我详细地向他描述了朱美的外貌和声音,老头很有耐心地听完我的叙述,坚定不移地说:“我们肯定没有这个人,这个办公室十几年了一直是我自己。”说完便挂断电话。“真他妈活见鬼了。”我骂出了声。我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心想,一定要找到朱美,不管她在哪里,可朱美除了给我留下这个电话外,别的没有任何地址。我开始怀疑老头在骗我。我要去一趟,找到这个电话的单位,我怕老头耍什么花招,我这次直接拨通了114查号台,我问查号小姐6013355是什么单位,查号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我,是第二监狱收审室。我听到这就有些愣了,朱美怎么会和监狱联系在一起,我躺在床上就想起了这几次和朱美的接触,她的确实实在在存在过,亲我时那味道那感觉仍在我的唇上回绕。我决定无论如何,明天我得去监狱一趟,那一夜我一直没有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我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第二监狱,找到了那间收审室,值班的仍是那个老头,老头用狐疑的目光望着我,我真诚地向他描述朱美这个人,老头很有耐心地听着,我说完了,老头才说:“你看看,我们这哪有朱美,只有犯人抓来才放在这里。”我又屋里屋外地看了一遍的确没有朱美这个人。我在收审室门口站了好久,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什么时候才离开监狱的。

我突然想起了剧作家老林,我记得刚见朱美时,她曾问过,老林还好么?当时我没多想。接下来,我又迫切地来到老林家,老林正在为电视台赶写一个什么剧本,他听我打听朱美这个人,想了好半晌,还是摇摇头说:“没印象了,她真的认识我么?”我又详细地描述了朱美的身高、相貌,说话的声音……老林听完还是摇摇头说:“记不清了,没印象了。”最后老林又拿出他的通信录,一个个地查,也没查到朱美这个人。

我从老林家出来,近似绝望了。我想到了老K,老哥是我哥儿们,也许他能帮帮忙。我见到老K时,他正在独自喝酒,他一见我就说:“你小子他妈有了爱情就忘了哥儿们。”

我什么也没说,抓过他的酒杯先灌了几口才说出详情。

老K就唉叹一声说:“我们都真诚过了,这就够了。”

“去你妈的。”我大声说。

老K惊惧地望着我,半晌终于气忿地说:“那你就去找,无论天涯海角。”

我从老K的眼睛里看出,他仿佛对这一切早就有预料似的。我就想,老K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又来到紫竹院门口,我在等待朱美。我从人流里辨认着,寻找着。天暗了,天黑了,夜深了,公园门口不再有一个人了,我才怅怅地回去。

一连很多天,我都在等待着朱美。

最后我在大街上开始寻找,从海淀到丰台,再到西城,再到朝阳……那些日子,我跑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没有看到朱美的影子。时间转眼到了秋天。我想,北京是找不到了,只能去外地了。我要走时,告诉了老K,老K对这一切似乎也早就有预料了,很随便地问我:“你几时走?”我说:“明天。”

正当我收拾完行囊准备出发时,老K来了,他带着酒和菜。他说:“喝酒,喝完酒再走,酒是好东西。”

我们便开始喝酒。

酒喝光了,最后他说:“你先准备去哪?”

我说:“没准,就是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

老K一挥手像将军一样地说:“那就去吧。”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别忘了时常来个信。”

我说:“知道了。”

坐火车,再坐汽车,然后徒步前行,我来到一条大河边,在一间没人住的棚子里住下来。从这为圆心我开始寻找朱美。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老K寄来的一份报纸,报纸的右下角发了一条和我有关的消息——

本市合同制作家Q去黄河体验生活

老K报道:合同制作家Q为了深入生活,写出改革大潮中更贴近生活更有分量的作品,日前只身一人去黄河流域体验生活……

在大河畔的沙滩上我碰到一个牵牛饮水的汉子,我指着面前这条宽大的河问:“这叫什么河?”

汉子不看我望着远方说:“是长江。”

我在心里恨恨地咒了一声老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