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充狗崽来到此地的两只小狼崽已长得威风凛凛。一只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另一只渐渐褪尽杂毛,变得浑身纯黑。
你见过纯黑的狼吗?那你可真缺见识。如今天然动物园里匆匆忙忙跑着的那种东西其实已不是真正的狼了。
牧马班的姑娘管灰色的那只叫憨巴,管黑的叫金眼。其实金眼的眼只稍许亮些,但嵌在一片黑丝绒般的底色上显得极华贵。老狗姆姆留神它们的每一点变化,它时而欣慰时而悬心。它们的形体动作与狗已别无二致,但偶尔一两瞥目光,却使姆姆看到鲜明的种族分歧。一次,它俩钻进马群,一匹出世不久的小马驹本能地惊跳起来。它俩闷声不响地在马驹旁踱来踱去,样子有点异常。但姆姆一唤,它们立刻跑回来了。姆姆从它们的眼睛里看到贪婪和野性,它担心那终究是祸根。
但人们还毫无警觉,拿它们当挺不错的狗。每当看见它们扑向食物的敏捷劲与主动劲,姆姆就想,它们不由自主地原形毕露了。一种劣根在暗中控制他们,姆姆对那股源远流长的控制无能为力。
人们不知道它们的身世。姆姆一见它们钻进帐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许正在对人类进行犯罪,将人类对头的两个间谍安插了进来。尤其当它们凑近那个婴儿东嗅西嗅时,姆姆随时准备扑上去救急。婴儿已会呀呀自语,偶尔被放在地铺上,两只粉红色的小手总要从襁褓里伸出来。憨巴一见那肥嫩的手就两眼发直;金眼竟伸出舌头,在那小手上舔了几下。姆姆把它俩哄开了。但婴儿却从此认识了金眼,每当它过来,他准伸出手,让它舔。一舔,他便格格地冲它笑。有时,人们竟不用照管他,只要金眼坐在他身边,他绝不哭闹。姆姆不知这种人狼共处的前景是否乐观。
人们越来越喜爱憨巴和金眼了。憨巴会捕兔,看它灰色的身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闪,那灵活与凶猛看上去真带劲;然后它便上贡般将猎获物放到人们面前,带点阿谀地接受人们的赏赐与爱抚。
春天最后一场雪下得十分铺张。许多早出巢的马鸡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冻僵了翅膀,坠落下来,一清早,刚撩开帐篷门,就有人欢叫:瞧,狗叼回来什么了!姆姆带领金眼和小憨巴将半死的马鸡叼回,在门口排放着。姆姆注视着憨巴憨中藏奸的脸。
姆姆清楚地看到憨巴背地里是怎样一副嘴脸。它发现头一只马鸡时,竟一声不响地叼起它就跑。当姆姆尾随它钻进矮树丛时,见它正飞快地撕扯着马鸡的羽毛。它的动作十分娴熟,完全是个老练的贼胚。姆姆颓然地看着它饱餐,看着它本性大发作。它看见的是一只复原的狼,似乎从未吮过它的乳,从未受过它忠与善的教化。姆姆跑开了,但从此它心里有了数。而人们却对它赞不绝口,它在人们的抚爱下千娇万媚。倒是金眼毫无邀功请赏的表示,它远离那堆战利品,不动声色,那种冷酷与孤独纯粹是狼所特有的,它将狼本质里那一点点高贵放大了。人们没有注意金眼,尽管真正忙碌了一个清晨的是它。
柯丹偶尔从满地肥大的马鸡上抬头,目光与金眼相触,她浑身一麻。这只皮毛漆黑、不明身份的畜生活脱是头良种狼。只有狼才有这样惨淡而残忍的眼神。大家正热闹着:整马鸡喽,打牙祭哟。她却惊然搂紧怀里的孩子,因为金眼曾常常伺在孩子身边,她害怕至极。
她把这疑虑对大家说了。她们正拔得鸡毛满天飞,说:“咋会?好多次帐篷里没人,只有金眼守着娃儿。哪有搁着现成的娃娃不吃的狼?再说这些马鸡,它们碰都未碰。”
柯丹说:“不对头不对头。头一次在草垛里看见它们,我就怀疑它们不是狗。你们懂个屁,你们见的狗还没我见过的狼多。”
“未必姆姆这条老狗连狼都不认得?班长,姆姆见的狗恐怕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不信等叔叔回来看,它们是狼是狗。”
柯丹不再说什么,这桩悬案留给叔叔断去。但她再也不敢把孩子留在帐篷里,终日牢牢拴在身上。有回砍黑刺,她将娃儿连同羊皮襁褓挂在树枝上。宽布背带兜住襁褓成了个悬空摇篮。她将砍下的刺巴分几回运送。头一次回来,见孩子纹丝未动。第二次走到途中遭了大风大雨。她扔下刺垛子骑马返回,见很远的地方有条黑影倏然闪过。金眼。她心一沉,驱马加速。风是逆向刮来,两脚几乎被扯成横的。草地上这种阵头雨虽下不长,却猛得如同抽风。马被雨抽得晕头转向,充满牢骚,居然掉转头顺风跑去。柯丹只得跳下马徒步赶路,风雨交加中她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她预感要出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