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忙碌于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满痛苦的诗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馆后面这间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他也随她的心愿让自己尽量做一个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后一丝力气花在她身上便蚀了本。事后他一次次惊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过关地享用了她!直到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
一颗铜纽扣从头发里滚出来。克里斯悬崖勒马那样停住。扶桑缓缓偏脸,见他伸手去追那颗仍在地上继续滚的纽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从来。那件深蓝外套却已被他扔进大西洋了。就像伦敦人把凶器、赃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污黑的漩涡。
扶桑的眼睛跟随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纽扣那锃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赃俱在的现实。
原来她知道他的秘密,并一直保存这秘密。克里斯判断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谁制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她有圣母一般的宽容?还是她编织了天罗地网,让他连人带心一块栽进来,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里斯两年里自言自语过那么多忏悔、赔罪,这时一个字也没了。他怎么会想到事情有这一个鬼怪、叵测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谊变成宽容,她把宽容织成一张网。蓦然间,他已逃不出,成了终生的良心的俘虏。甚至她把他吐实情的机会也歼灭在这张包容一切的宽容之网里。是是非非一网打尽。
似乎是一个孩子上了一个年轻顽皮的母亲一记温柔的当。
又似乎是一个母亲哄骗一个孩子;把一场重罚延期,缓延到什么时候她不告诉他,让那或许永远不实行的惩罚永远悬在他的生命上,永远笼罩着他的良心。
克里斯的泪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顾得上体面,索性呜呜地敞开来痛哭。
扶桑噙着泪,却不让它们落。她仅仅是为他的哭泣做伴。一个母亲见一个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动容的。
她将他的头搂进怀里。一会,她搂着他跪了下来,多次想给他擦眼泪都被他犟开。
他偶然从泪水中看见她跪着的形态。那样的曲扭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
许多年后,七十岁的克里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个夜晚,又一次看见扶桑跪着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浅红衫子,身材比他年轻时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着的宽恕是他风烛残年时最动人的。他一生没有宽恕太多人和事。他善于在别人和自己身上发现罪恶,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个妓女宽恕下来的。他在那个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遥远年代里、着浅红衫子的女子是那样不可忍受的楚楚动人。
他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像条垂死的鱼,在她宽容的网里挣扎。
原来宽容与跪这姿态是不冲突的!克里斯在七十岁这个失眠之夜突然悟出这一点。在跪作为一个纯生物的姿态变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顺的意味之前,它有着与其所平等的、有着自由的属性。
那么就是说,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没有产生前的纯生物姿态。或许原始的人(尊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对于跪的理解是无成见的。或许自然到了根本不去理解。单纯和诚恳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这样把宽恕和跪溶为一体了。既没有了宽恕者的居高临下,也没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许在扶桑那里都是不同的。
想到此,年迈的克里斯撑着床沿起身。到现在他对扶桑之谜破译了才有一个关键性进展。他在卧室踱步,卧室盛不下我那么多思考,他来到露台上,手里端一杯酒。扶桑没有接受过强奸这概念。就像她对受难的态度。她对自己生命中的受难没有抵触,只有迎合。她生命中的受难是基本,是土和盐、是空气,逃脱,便是逃脱生命。克里斯记得十四岁时,他看见扶桑从十多个男人身体下站起的形象。那形象通体是受难的光华。
扶桑只感到那些拖她进马车的男人更粗鲁些,更狂野些,对她更饥渴些。她把它当做无穷尽的受难的一章,不同寻常的一章。她依然站立起来,拭净全身的血,她只接受了那事情中的受难,而没接受其中的侮辱。她就那样宽容了人们。也许那群禽兽里也有像克里斯这样长了颗人心的。人心什么都受得了,除了宽恕。也许直到今天,也还有人像克里斯这样,在暮年时仍感到心疼一般的不安。扶桑一直想着克里斯呜呜的哭声和哭后的话。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要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