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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严歌苓 1395 字 11个月前

第二天,他平静下来,告诉扶桑他将带她到别的州,他将娶她。当他看见她的惊愕时,他说:忘了你和我年龄、阶层、种族的悬殊吧。

他又说:等结婚的那天,你把那颗纽扣还给我。

扶桑问为什么。他说:你要把它攥在手心里攥一辈子吗?

接着他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

扶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她不知自己无缘无故笑什么,笑着干吗又摇头。

她完成了梳妆打扮,下楼去。

大勇正进门来,见她,迎了两步上来挽住她的臂。大勇一身浅色棉布长袍,除了牙,身上已没一处闪亮。走进剧院,人群恭敬地给他让条颇宽的道出来。都知道他今晚要宣布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拥有的最后一个妓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没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崽不是没爸了吗?

大勇也给自己的正经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挤个鬼脸。

大家不知什么让大勇突然广积阴德起来。有人说,洋人教会和大勇有过多次交谈,谁亲眼看见大勇在教堂后门溜达。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母在阴间遇到告她儿子状的鬼了,老母给烦得不轻,托梦给大勇,让他在阳间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根子也不得清静。

还有人传,说大勇要洗心革面好去见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时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让这个从未相遇过的老婆头次就见他在作恶。也传说大勇顺藤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个个都找了出来,又一个个都弄死了,因为那些人都说把他老婆卖到窑子里了。

大勇和扶桑走到戏台左边的包厢,一个伙计替大勇和扶桑摆上茶与干果,又给大勇点上烟。他正要放帘子,大勇说:屁都看不见了,把帘子卷回去。伙计为难一会,想到扶桑不是一般良家女子,用不着帘子遮男人眼目,就从了大勇。

扶桑替大勇和自己扇着绸扇。

大勇扭脸看她,她也还他一眼。大勇禁不住又去看她。她的确跟娘娘一般光彩照人。

大勇浑头浑脑地去拉她手,忽想到今天散戏她就不必跟他走了。他一股惆怅上来,不舍地丢开她的手。他忽又想到扶桑该是自己老婆的,她有种种老婆的好处。再想想,不对,扶桑似乎是那种顶不能做老婆的人,因为扶桑是优秀的娼妓。扶桑是天下顶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一个风流绝代、一个绝代妓女。正因如此,她绝没有可能成个老婆。他的老婆也绝没有可能像她。老婆和娼妓是天和地的差距。

剧场里有一些白鬼,已学会说你好、谢谢,我中意中国女仔之类,不过是用恶作剧的语气,或毫不佯装的轻浮说出的。他们都听说刚从中国来了个名旦,他在广东就以蜷屈自如的水蛇腰著名。

大勇和扶桑对面的包厢一直空着,空到开戏时间。等待使台上台下都错乱起来,幕不知怎么给卷了上去,那名旦上半身女下半身男正在啃一根烧鹅脖子,蓦然呆住,与观众相觑一刹那,大幕急忙落下来。

全场都受了鼓舞或刺激,口哨、掌声和灰尘一块升扬。

比预计的开戏时间晚半个钟点,剧院门外传来号音。大勇想,今晚倒有比自己更人物的驾到。

一阵乱和静的更叠,右面的包厢上来了几个白人。人们认出面孔和蔼的是州里最大的牛肉商,刚在这个城招募华裔屠宰工人。他身边的女人自然是夫人和女儿。身后的两个男子显然是保镖。

他们还没坐定就拿起望远镜到处看。不久牛肉商的焦点落在扶桑脸上。戏开始良久,牛肉商的望远镜还不从扶桑脸上转向戏台。

扶桑并不知道,隔着舞台,牛肉商通过望远镜把她拉扯到了他鼻尖跟前。他细细判断,恍然明白了这位女子就是要对本城名誉负责的著名窑姐。他又细致地横竖左右将她打量,一一品评那些个著名的局部,然后推演出她之所以著名的道理。她的眼睛美丽因而痴傻,她的笑容温厚因而厚颜,她的肉体端庄丰满因而淫荡。他尚未放下望远镜就让保镖把剧院经理叫来。

那个名旦正上场,,坐在戏台正后方的乐师们开始加大动作,音量哄上去。观众的吵闹也跟着涨高。戏院经理几番听不清牛肉商在说什么,一再摘下瓜皮帽打躬。

牛肉商的最后一句话经理听见了,他说:让他们轻点声!

这句话台上台下都听见了。人们真的轻声不少。

牛肉商指指对面的包厢说:请那位很名声的女士马上离开。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大模大样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夫人和女儿眼前?!

经理问:您想让她走开到哪去?

随便,牛肉商说,只要夫人和小姐看不见她。

经理去了不久回到牛肉商包厢,满脸抱歉地说:假如不愿看见她的话,您们就只看戏好了

牛肉商指指扶桑:这位我不知称她太太还是小姐的女郎按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的,她进这个门,对我的夫人和小姐已经是侮辱。请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