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子在日记中写道:
报纸大肆报道了政治家A氏去世的消息。
虽然从盐月先生那里听说了病情,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去世。他实力雄厚,据说正是因此,对党内派系的分布有重要影响。他的种种逸事,以及政界名流的发言纷纷出炉。这是一个毁誉参半、褒贬分明的人物,不过报纸上终究还是没写批评性的话语,只是刊登了普通百姓“本希望他能取得天下”的心声。这位政治家直到最后都坚信自己是肝硬化,临终那天的早上他还在吼:我怎能因为这个病死掉!听说他原本八十公斤的体重几乎轻了一半。癌症患者真是太凄惨了。
将这样的噩耗通知正在住院的病人固然残忍,但在医院里,我的丈夫每天早晨以读报为乐,所以本来就瞒不住。我一般是在八点过后去病房,那个时候护士早把报纸送过去了。
昨天晚上,盐月先生往旅馆打了电话,告诉我他舅父不行了。一贯开朗的他说话时声音都蔫了,让人觉得可怜。站在盐月先生的立场来看,这么沮丧也是理所当然的。
丈夫明天就出院了,所以他虽然从报纸上读到了政治家的死讯,好像也没怎么在意。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们说了一些A氏遗产大概会有多少之类的话题。我突然想到了盐月先生。政治家有四个孩子,家庭成分似乎挺复杂,遗产多半分不到外甥头上。
今天做了出院前的精密检查,丈夫一会儿去X光拍片室,一会儿查心电图,一会儿又是血沉和尿液检查,忙得不可开交。体重和住院前相比减了五公斤。主治大夫说就这样不再增加是最好的。因为不给心脏添加负担是头等大事。目前还不能摄入脂类,必须继续执行住院时的减食计划。
刚住院时,由于住院带来的打击和戒心,即使减食丈夫也没怎么抱怨过肚子饿。但自从他身体状况好转、开始在病房或走廊练脚力后,可能是运动变多的关系,他总想吃东西。但我们可不能遂他的愿。虽然看着心疼,却又不得不遵照医嘱限制他的饭量。医院提供的病号饭味道较淡,盐加得少。肉类等含脂肪的食物自然是一概没有,鱼也尽是一些清淡的白肉鱼。平时比较偏爱清淡口味的丈夫也终于受不了了。我想住院时他还能忍耐,回到家可别由着性子来啊。主治大夫说,这个也可以靠训练,丈夫应该能适应这种饮食,就看他本人的决心和看护者是否细心了。我必须抱着这样的觉悟,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丈夫活得长久。
下午三点,我应主治大夫的召唤来到诊疗室。主治大夫表示心电图的情况说不上绝对良好,问我能否让患者继续留在医院里,再观察一阵子。我原以为情况一切良好,觉得很意外。但我还是说,可以的话希望能让他出院,而且病人也是这个意思,如果告诉他还不能回家,他会很沮丧。不过,真正的理由其实在别处。住院费已经承受不起了。费用每十天结算一次,前一次支付了十二万六千日元,平均每天一万二千六百日元。当然,刚住院时因为被当作重症病人,进行过多次注射和检查,还使用了氧气帐,估计多花了不少钱。不过,由于住的是特等病房,就算不附带任何治疗,一天好像也要花一万日元左右。现在一共住了十七天,所以还剩下七天的费用没付。再继续住下去,经济上有点儿吃不消。更何况还要加上我的旅馆住宿费。
当然,如果病情恶化了,就算举债我也会让丈夫继续住院。只是在我看来,丈夫并没有异常之处,气色也不错,人虽然瘦了,但身上的肌肉好像变结实了。步伐相当稳健。最近注射次数也少了,吃药以口服为主。看这情况,我觉得跟在家静养也没什么两样。药的话,去医院取就是了。由于我说可以的话希望丈夫能出院,主治大夫最终点了头,没有强留。不过大夫又问我,您丈夫是不是有什么操心的事。我一听就担心起来,忙问大夫为什么要这么说,结果大夫没吭声,可能是通过某些迹象了解到了什么。
丈夫内心也很在意住院费。从S光学退职后,收入就断了,所以意外的支出会带来严重后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丈夫也提到过这一点。我笑他说,你一个病人操这个心干嘛,钱不够了我就从哪里挤点儿出来。可丈夫就是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真是可怜。这种事我也不好跟医生讲,所以就回答说丈夫是担心工作上的事吧。
医生告诉我,这个病严禁操心,特别是注意不要给病人打击,精神上的安定是最重要的,他提议在出院后可以去山里的温泉悠闲地疗养一段时间。接着医生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自始至终注意丈夫的饮食,不管他怎么强求都要避免含脂肪过多的食物,长期控制饭量,不能让胃部被撑满。此外他还说,一旦发现情况有变,就先去附近的医院接受紧急治疗,然后再联系他们。
由于我硬是要求出院,所以就给佐伯律师打了电话,请求他的谅解。佐伯先生是这家医院的介绍人,又是院长的亲弟弟,所以我还恳求他向院长打个招呼。听佐伯先生说“这种事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日
上午做了简单诊断。由于院长和主治大夫是一起来的,我趁此机会向他们道了谢。丈夫精神不错,下午回到了久违的家。丈夫非常高兴。
近二十天没在家里住了,总觉得家里有点儿脏。沙纪虽然一向表现不错,但可能是主人不在的缘故,打扫方面还是怠慢了。看来家中无主是不行的。
把丈夫扶上床后,我即刻开始了清扫。我看不得家里脏,所以就亲自操起扫帚,拿起了抹布,可能在沙纪看来,我这么做是对她的一种讽刺。
到了傍晚,沙纪对我说,夫人,我有一件事要拜托您。说话时她脸色凝重,我还以为她要辞职,不由得吓了一跳。结果不是,她说的是她想另找住处,每天来这里上班。仔细一问才知道,她已经签了租借公寓的合同,然后一直在等老爷从医院回家。这件事是沙纪自己一个人决定的。
近来年轻女孩向往有自由的时间。眼见着别的女孩去公司或商店上班下班,沙纪也想尝一尝解放的滋味吧。不过,想从住家女佣转成按时上下班的家政妇,她也未免太任性了点儿。沙纪也二十三了,没准儿有了喜欢的男人。我问公寓的租金是多少,沙纪轻巧地回答说,是六帖的房间,月租两万日元。她已经通过房产中介支付了押金和权利金,共计十万日元。沙纪在我家的工资是包伙食一月三万,住出去后就不需要我家的伙食了,所以她要求薪水上涨一万日元。
即使涨了薪,付掉房租的两万,就只能靠剩下的两万解决吃饭问题。我多少带着点挖苦的意味问沙纪,这样没问题吗?沙纪说总能对付过去的。我家没孩子,除了清扫工作应该也没别的累活儿了,即便如此她也要搬出去,可见是真的想一个人生活。
我找丈夫商量,丈夫说,活儿再轻松也得整天束缚在这里,所以就按她希望的办吧。沙纪要是辞职了,我们也会很难办,所以最后我只得让步。公寓到这里需要步行十五分钟,我跟她约定早上八点钟来上班,晚上最晚做到六点。
当天沙纪就早早地执行了新约定,六点时说了一声“我告辞了”,拿着行李走了。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在信弘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伊佐子留佐伯在旅馆过夜。
“在这家旅馆一起过夜,终于只剩下今天这一个晚上了。”
佐伯和伊佐子睡在同一个枕头上。伊佐子望着天花板。取下了所有发卡的头发乱作一团,在眼睛上方、耳朵边上纠缠在一起。她的额头和鼻翼冒着汗,闪闪发亮,毛毯下是歪歪扭扭的睡袍。
“你准备今晚一过就结束了?”伊佐子微动着嘴唇。
“以后就得在外面了吧。”
“外面?我可不想去情人旅馆,女服务生会盯着你看的。”
“这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她们又不知道你是谁。”
“老是去同一个地方,人家就会记住你的脸。话又说回来,我更不想把东京的所有旅馆都住个遍。在不知道前一次被谁用过的床上睡觉,又脏又叫人恶心。”
“你要这么说的话,就只能继续订这个旅馆了。”
“住宿费我可付不起,你能出吗?”
“开什么玩笑,胡闹。”
“当律师的应该很赚钱吧?”
“没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多,因为我还年轻嘛。有些案子还得自掏腰包,但为了出名又不能不接。”
“比如石井的案子?”
“这种很难说出口的事,你倒是能满不在乎地说出来啊。”
伊佐子骨碌一转身,眉开眼笑地对着佐伯,接连亲起了他的脸颊和额头。
“当然不在乎了,那种人算什么。除了你,别的人我都看不上。我还觉得你在石井的事上帮了倒忙呢。”
“早晚我也会是这个待遇。”
“你是最后一个啦。因为是最后一个,所以我离不开你啊。”
“盐月先生那边没问题吗?”
“我跟那个人没什么的啦。你也真是的,这么纠缠不清。”
“我怎么也没法相信啊。盐月先生也是装聋作哑的,一个劲儿地嘿嘿。”
“他好像连嘿嘿也嘿不出来了。”
“啊,是因为舅舅死了?”
“人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你们见过了?”
“他打过电话,是在两三天前,打到了这个房间。声音哑哑的,好像没什么精神。这个人也快完了吧。”
“……是吧。虽说是食品公司的副社长,可那也是靠他舅舅的权势硬派给公司的。唔,估计会被辞退吧。像这种人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了,公司也是毫不留情的。”
“这人又干不了活儿。”
佐伯从毛毯下露出了肌肉发达的肩膀。他刚想拿茶几上的烟,伊佐子就仰面挺起衣襟大敞的胸膛,伸出光溜溜的胳膊,抓住烟递给了他。接着又替他划着了火柴。
“别人的事不用管。”伊佐子确认男人嘴里吐出了烟,才把火柴棒扔进烟灰缸,随后把头靠在男人的一条胳膊上,“我们今后去哪里约会?明天我就要回家了,要决定趁早。”
佐伯缩紧眼眶,看着升腾的烟雾罩住了天花板下的灯罩。灯已经关了。
“什么哪里,宾馆和旅馆都讨厌的话,可就没地方了。”
“那种地方不行。”
佐伯听伊佐子语气坚决,便打量起她枕在自己手臂上的脸。伊佐子的头发妨碍了佐伯的视线。
“要不来我家?”伊佐子用后脑勺轻蹭佐伯的胳膊。
“夫人的家?”佐伯睁大了眼睛。
“我家比较安静,不错的。”
“可是……”
“老爹九点左右就会睡下,已经是惯例了。而且一向睡得很沉。不过,早上六点左右他就会醒过来。”
佐伯不敢喘气。
“我家有二楼,是在后面,有两个六帖大的房间。他女儿没离家时就住在那里,后来一直空关着。对了对了,妹妹妙子在那里住的时候,给其中的一间铺上了木板当画室,把里面那间当起居室用了。后来就一直没人用过。你就去那里睡觉吧。我会打扫干净,铺上客用的被褥。”
“……”
“你要来反正也是在十点左右吧,这不是正好吗?”
“可是……”
“你可以待到两点。门外那条马路半夜里也拦得到出租车。去涩谷很方便。出租车一直到早上都有。我丈夫绝对不会察觉,一个是他睡着了,另一个是他以为没人会用二楼。画室的地方现在已经当杂物间用了。你要来的晚上,我不会锁后门。然后我也去二楼。”
“可是……”佐伯的话语中满是好奇,“不是还有那个住家的女佣吗?”
“沙纪吗?我让她改成上下班了。”
“让她改成?”
“我有了用二楼房间的想法,所以就在三天前吩咐沙纪住出去了。事先我暗中委托房产中介找了一间公寓房。只是这么一来,押金和权利金都算在了我头上。两万日元房租也得我来付,真是够呛。但是解雇她吧,我日子也不会好过。”
“这么突然,女佣小姐一定很茫然吧?”
“沙纪很开心。因为她只要八点前来,做到傍晚六点就能回去了,能得到自由她可高兴了。”
“这倒也是。不过你丈夫没觉得奇怪吗?”
“我说是沙纪这么希望的。当然我把沙纪也哄住了。老爹很明事理,说最近的女孩子嘛,提这种要求也是情有可原的。”
“真是服了你了。”
律师的话语中透出了答允的意思。看来他对这项冒险充满兴趣。
“我问你,你一想到我丈夫就睡在楼下,会不会有一种真把我偷走了的感觉?”伊佐子用手圈住佐伯的胸膛,把身子贴了上去,“看看你们这些男人,多好的福气!”
“只是未免太大胆了一点儿,很对不起你丈夫啊。”
“说什么呢!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夫人是因为习惯了。”
“这话说得奇怪!这种事以前我可一次都没做过。”
“和石井只是一个错误?”
“是他那边不好,我一不小心着了道……这个事我都已经坦白了,你能不能别提了。”
“和盐月先生呢?”
“又提这个人!我跟他没什么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伊佐子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盐月的脸——我可以隔三岔五去你那儿玩;说什么蠢话呢,家里还有女佣呢,你来了我可就麻烦了;开玩笑啦。我怎么可能去呢……
“你听我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伊佐子夹住佐伯的脚,“都是你,把我的身体弄成了这样。因为你太厉害了,我的身体完全被你驯服了。一个人根本就睡不着啊。”
“不过,我可没法像现在这样隔一天来一次。”
“没关系,可以三天来一次。”
“那也有点儿过于频繁了,不管怎么说,是在你家里啊。”
“你怕了?”
“实话实说,是怕了。”
“既然你都害怕了,那就算了。恋爱讲究真心,可你骨子里还是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
“我当然是认真的,只是,一件事做得多了,人就会习以为常,变得越来越大胆。这家旅馆就是。一开始我很顾忌前台,还会装装样子,现在呢,已经是肆无忌惮了。”
“我家可比这种旅馆安全多了。旅馆的话,服务员人多嘴杂,麻烦得很,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背后说什么。至今还没传出流言,简直是奇迹呢。从这层意义上来说,现在我就是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可是,你家有你丈夫在啊,被抓现行可就完了,那跟旅馆完全不好比。”
“老爹抓我们的现行?就凭那老头?”伊佐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笑声,“不要紧的,他没那个精力。”
“没那个精力?”
“是啊,他身子骨很弱。在医院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躺着,脚底下还不怎么稳当。而且,生病期间他不能吃油腻的东西,需要控制饮食,肚子撑满的话,胃的负担太重,心脏会吃不消。所以呢,怎么看他都没有跑上二楼的精力和体力。”
“回家后也一直在节食吗?”
“是啊,是你哥医院里的大夫这么建议的。”
“你丈夫肯定饿得不行吧?”
“只好让他忍耐了,这也是为他身体着想嘛,控制饮食也是没办法的事。”
“唔,处于饥饿状态啊。”
佐伯嘀咕着。伊佐子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了他的脸庞。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正在二楼做奇怪的事,心里愤愤不平,还是会上来啊。”
“那个时候他已经睡着啦!”
“如果他半夜醒来,发现妻子没睡在身边,怎么办?就算是泽市,看到老婆半夜不在也会受不了吧。”
“……亏你还把净琉璃搬出来了,看你这么年轻,居然还知道这种老派的玩意儿。”
“这是常识。你先别岔话,如果你丈夫突然出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哎呀,他做不出这种事。老爹可是很绅士的,不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他会理性思考,很好地克制住自己。”
“也就是说,是注重体面的英国绅士型了?”
“是不是英国型我不知道,反正很能忍是肯定的。”
“很能忍啊,原来如此!”
“少发这种奇怪的感叹!”
“可是,再能忍也有个限度。这得看具体情况。二楼的这个事和日常生活里的事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