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子的日记
×日
丈夫说要写遗嘱。从前些日子开始,他就吵着说要写。他现在还在住院,这多不吉利啊,我不想让他写。我劝他,这种东西等你出院了,身体完全恢复了再写也完全来得及。可丈夫却坚持说,心脏病嘛,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啊,为了安心,他想先把遗嘱写好。
我听从了病人的话。丈夫一直被束缚在病房内,所以不太好伺候,我没法违逆他的意思。我去小卖部买了便笺和信封,回到病房一看,丈夫正愉快地坐在接待客人的椅子上,面对着桌子。
丈夫说指定遗产分配方式的遗嘱还是交给律师保管比较好,三四天前他问我该找哪个律师,于是我就说出了佐伯的名字。丈夫问我他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熟人。我回答说,佐伯是院长的弟弟,我们在这里得到了人家不少关照,顺便把这件事委托给他办的话,院长也会高兴吧。丈夫一听就同意了。也正是因此,丈夫坚定了写遗嘱的决心。
丈夫握住钢笔对着便笺纸,叫我先出去一小时,看来我在房里他有点写不出来。他还叫我打电话劳烦佐伯律师今天过来一趟,于是我就按他的吩咐,来到楼下大厅,用公用电话联系了佐伯先生。佐伯先生说他下午必须上法院,会在之前过来一次。
我在医院的庭园及周边散了一小时步,回到病房。丈夫正躺在病床上,说他累了。我说你看看你,就是因为你太逞强了。这时丈夫默默地从枕边摸出了一个信封。信封还没封口,看丈夫的眼神是要我读。
遗嘱这东西,就算是健康人写的,也不会让人心情舒畅。在丈夫面前,我努力做出快活的表情,打开了信封。
伊佐子啊。
我打心眼里爱着你。你也爱我。我的后半生因为得到了你,不知道有多幸福。如果最早就是和你结婚的话,我的幸福时光还会更长吧。然而,这就是人生。我与你相见恨晚,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已经幸福得无以复加了,我觉得这幸福能弥补最早没能结婚而留下的那段空白,且绰绰有余。谢谢你。
遗憾的是,我没能回报你的爱情,就要先走一步,去往另一个世界了。我在你怀里死去,自然是幸福的,却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你好可怜,死也无法瞑目,可是生死有序,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比你早生太多年了。
我佯装大彻大悟,写下了以上内容,其实内心对独留人世的你,对你的年轻和美貌十分嫉妒。你以“遗孀”的名义回归独身时,一定会被众多的诱惑包围。每念及此,我都想诅咒自己的病痛与衰老。当我想象自己死后,你躺在一个陌生男人怀中的场景时,我的精神就会癫狂。当然,我不认为你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人。我害怕的是你再婚。一想到再婚后你将得到新的夫婿,向他投入你此时给我的爱情,我就坐立不安。求求你,唯有再婚这件事你一定要放弃。我要你发誓不会再婚。
为此,我会给你留下财产,成为你生活的基础。幸好你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比我可靠得多。很久以前我就在想,假如你身为男子,多半会成为优秀的企业家。但就算你是女人,你也能干出一番事业。尽管绵薄,我也要把可作为资金的财产让渡给你。只可惜我俩之间没有孩子,真是一大遗憾。只要有个孩子,你就能得到快乐,至少,我对你再婚的忧虑也会淡去,就此得以安心。好了,这种事再写下去可就没个完了,而且我也有点儿疲倦了。
我把要给你的物件写在下面吧。我不知道遗嘱的正规格式是什么,总之我就把我心里想的东西写了下来:
一、涩谷松涛町××番地的× 泽田信弘名义下之土地 伍佰贰拾壹坪
一、同一人名义下之同一幢住宅的建筑占地 柒拾贰坪
一、S光学株式会社股票 叁仟股
一、R制铁株式会社股票 壹萬股
一、F电机株式会社股票 贰萬股
一、Z铁道株式会社股票 壹萬贰仟股
一、V银行 定期存款及活期存款 全额
一、R信托银行定期存款 全额
一、以上手续所需正式印章 壹个
一、保管于上述住宅内的一切字画古董类物品及全部动产
由内子泽田伊佐子继承上述物件之事,均出于我本人意愿。
昭和××年三月二十七日
泽田信弘㊞
……即使这写法与一般格式有异,也无人能怀疑这是出自我本人意志的事实。
你大概会觉得奇怪,继承人里为何没有丰子和妙子的名字。丰子已嫁入别家,妙子虽是独身,但她有绘画才能,足以独立谋生。很早以前她就说过不指望父母的财产。妙子一旦结婚,也会入别人家的门户,所以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所惦念的是独自生活的你。所以,我再说一遍,求求你千万不要再婚。尽管有点匮乏,我还是要把所有财产交给我所爱的你。
我们的婚姻生活算不上长久,但我依然衷心感谢你给我的后半生带来了幸福。谢谢你。
昭和××年三月二十七日
执笔于本乡朱台医院病房
信弘
伊佐子女士
又及,据说书写遗嘱时的年月日至关重要,所以为慎重起见,我又写了一遍。
读着这份遗嘱,我泪流满面。我竭力想用玩笑话掩饰心情,显出快活的样子,但表演还是失败了。
当时,我回应了丈夫两件事。
一,我发誓决不再婚。在丈夫看来我或许是年轻的,但我已经到了不奢望再婚的年纪了。我不认为自己在这世上还能遇见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可不想到了这把年纪再结一次婚,让自己陷入悲惨境地。还有,你似乎担心我会受诱惑,但是我完全没有那种心思,所以请你放心。更何况这两三年来,我只靠柏拉图式的夫妇之爱活着,所以我的肉体如僧尼一般,习惯了这种生活,情欲已然消亡。因为我知道没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所以我能和从前一样保持清白,就这样追随你而去。请你不要再无谓地烦闷。
二,感谢你在遗产问题上对我的顾念,但我希望你能在我和丰子、妙子之间公平地分配财产。你太爱我,所以写下了这种有违常情的遗嘱,可是这也太没道理了。我想我可以给独身的妙子一半,剩下的跟丰子平分。学画需要各种支出,结婚费用也得准备起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自然不能一个人住在松涛的宽敞住宅里,所以我想到时候请妙子回来和我一起住。如果妙子感到拘束,那就卖掉住宅,所得款项一半给妙子,一半由我和丰子平分。
我恳求丈夫完全按我所说的分配方案重写遗嘱。没看到遗嘱也就罢了,既然看到了,无论如何我也希望丈夫能做修改。
丈夫说,谢谢你能为我的女儿着想。诚然,在民法上,如果没有遗嘱,那子女作为继承人将得到遗产的三分之二,妻子则得到三分之一。但是,我把所有遗产给你是出于我的感激之情。而你呢,如果事先知道遗产分配方案,也能及早规划我死后你自己的生活。我给你看这个的意义就在于此,所以你看完就要我修改,我是不能答应的。丈夫最后还生气了,说总之你就同意了吧,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我十分清楚丈夫的心意。虽然我的喜悦难以言表,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遗嘱。我说再让我思考一下,就把遗嘱放回了信封。丈夫又不是病危患者,没必要急着写遗嘱。他一直住院,变得多愁善感,所以才会想到这种事。我想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冷静下来。丈夫毕竟是技术人员,原本就是一个理性的人。
纷纷扰扰之间,佐伯律师到了。
佐伯先生郑重其事地问候了一番。他是院长的亲弟弟,所以丈夫也回礼说“承蒙照顾了”。律师快活地接过丈夫递上的信封,从中取出遗嘱,仔细读完后,说这样可以。丈夫以辩解般的口吻说自己不懂格式,所以写法有些随意,其实多半是对那些爱意满满的话感到害羞吧。佐伯先生笑嘻嘻地说,遗嘱没有固定格式,怎么写都行,作为亲笔字据,只要全文、日期和姓名是自己写的,再加盖印章即可。丈夫问他盖的是便章要不要紧。我忍不住插嘴说正式印章就在家里啊,结果律师却说不需要正式印章,便章就可以了。
我当着律师的面表示遗产分配不公平,应该分一部分给前妻的两个女儿,甚至还说出比率应该是三分之二以上。可丈夫一脸厌烦,说这样就行了,你少多嘴,根本不理会我的话。在一旁听我俩争论的佐伯先生,审慎地对我说:夫人,难得您丈夫如此为您着想,写下这份遗嘱,您就姑且接受他的安排吧。今后二位经过商量、想要变更时,可以用新遗嘱替换旧遗嘱,届时仍由我来保管。您丈夫现在也不是什么重症病人,有的是机会商量。
丈夫不理会我的话,而且还神经过敏,最终我决定暂时搁置自己的主张,听从了佐伯律师的意见。丈夫正式委托佐伯先生保管这份遗嘱,而佐伯先生则从手提包里取出复写便笺,写了一张保管证。
丈夫问佐伯先生,如此一来你就是遗嘱的见证人了,能否请你以见证人的身份在遗嘱上签字呢?佐伯先生回答说,没这个必要吧,不过保险起见,我把这一节写入遗嘱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于是丈夫说,拜托你务必写下此节,这样我妻子也就安心了。佐伯先生在遗嘱的“又及”段落后,写下了“作成本遗嘱之际,律师佐伯义男在场”的文字,并盖了章。
此后,佐伯先生和丈夫交谈了五分钟。丈夫吐露说,告诉妻子要写遗嘱时,妻子好像很震惊。于是佐伯先生对我说:这个就跟加入人寿保险一样,以保证万一出了什么事不会引发各种麻烦,是一种很事务性的东西。“遗嘱”这个词比较沉重,拘泥于这一点所以心情才会不好,不过你就把它想成财产赠予吧。然后他又笑着说,他听哥哥讲,丈夫的身体情况大好,没准儿写下遗嘱反而会带来长寿的结果。
不吉利的东西往往会成为幸运的契机,于是我也重新振作了起来。佐伯把遗嘱收入包中离去后,丈夫对我说这位律师虽然年轻但似乎很靠得住。看来丈夫相当满意。
当天晚上,佐伯在伊佐子的旅馆房间过了夜。佐伯有时会在十一点左右回去,疲惫的时候也会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最初他俩防着旅馆的服务员,总是空着一张床,睡在另一张床上,但又实在挤得慌,所以就让佐伯睡到空床上去。习以为常后,两人变得越来越大胆。想到第二天早上来收拾房间的服务员,看见两张床上的床单都乱作一团、满是皱褶的情景,就觉得难堪,但这一点他们也渐渐习惯了。事先给服务员打过招呼,说是弟弟担忧病人的情况,所以就在这里住下了。只是这借口对方能相信几分呢。不过伊佐子想,就算不信也没什么大不了,总之这边先安上个理由就是了。从那儿以后,旅馆方面也心领神会,傍晚时会把两张床都铺好,提供两套浴衣式的睡衣。
“松涛的土地全都归夫人所有了,也算是得偿夙愿了吧。”佐伯说。
“是啊,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伊佐子将目光扫向茶几上的手提包。包里放着遗嘱。
“要说问题,也就是在法律上,两个女儿各有继承六分之一遗留财产的权利。要让她们放弃是很难的吧,不过我们可以想些对策。”
“是吗,那就拜托了。”
“股票倒是出人意料地多,那也是夫人你吵闹着要过来的吗?”
“我原以为只能拿一半,结果全给我了。不过,其实到不了我手中。”
“为什么?”
“因为要拿去交遗产税。光靠股票能不能保全松涛的土地,也还不好说呢。”
“我去查查税务署对那一带土地的评价额是多少。肯定很高吧。”
“现在已经很高了。越往后越高,评价额也会不断更新。股票那边就算稍微涨一点,也赶不上地价飞涨啊。而且股票里有几个公司可能还会跌价吧?”
“原来如此,就算拿到全部股票,也不好说一定能保住土地,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放心是吧?”
“是啊,泽田现在就死掉的话,也许还能勉强保个平衡。”
“呃……”
佐伯打量着伊佐子的脸,似乎想弄清她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她的眼里没有微笑,瞳孔仿佛陷没在深深的念想之中。律师慌忙将视线撤开,或许他是感受到了某种令人窒息之物,或许是因为他从中看出了某种与犯罪者契合的偏执。
“遗产税方面,”佐伯改换了话题,“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你最好是请盐月先生托他舅舅,去说动大藏省的官员。这么点儿遗产税,总能搞定的。”
“可是那个政治家得了重病,都快要死了。”
“就算得了重病,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还有影响力。那些官员都是胆小鬼,害怕的人不死透,他们就会一直听话下去。”
“就算是这样也维持不了多久了,因为是癌症啊。如果泽田一直活下去,就算现在那些官员接受了政治家的指令,以后也会反悔的。而且,那个政治家树敌很多,一旦死掉,官员的反应也会截然相反。他们会一窝蜂地跑去依附得势的敌人,没准儿将来我们反而会被人欺负。”
“唔……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不是听别人说的,这点儿事我还是懂的。”
“难道不是盐月先生说的?以前你说过你想找盐月先生帮忙。”
“打那以后我就没和盐月先生见过面,自从舅舅病重后,他哪还顾得上我的事。”
“因为这个事也关系到盐月先生的切身利益嘛。好吧,姑且相信你没和他见面,其实我也和泽田先生一样啊。”
“又说这种奇怪的话,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