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4860 字 12个月前

1月5日星期二晚上,狄更斯在圣詹姆斯厅首度为购票观众谋杀南希。几十名女性惊声尖叫,至少四个人昏厥。有个老先生由两名脸色苍白的友人搀扶,踉踉跄跄走出表演厅,大口大口地吸气。我在轰动的掌声响起前离开,但掌声依然追着我来到覆雪街道上。街边排满等着观众蜂拥而出的私家马车和出租马车。包头裹脸的车夫们呼出来的热气与马匹呼出的更大团雾气结合,像蒸汽般飘向煤气灯的清冷光线。

同一天下午,我离家后第一次从旅馆返家。走进门厅时并没有闻到仆人用梯传出任何异味,我早料到不会有怪味,而且原因不只是因为我才离开短短三天。

后梯不会散发出臭味,这点我很肯定。我在那里面开了五枪,却是徒劳无功,毫无作用。那些子弹的目标根本不在乎什么子弹,它已经吞噬了那个绿皮肤黄獠牙女人,没有留下半片衣裳或碎裂牙齿。后梯里不会有埃格妮丝的任何残骸。

我在自己房间里,拿了几件干净衣裳塞进手提袋。我还要回旅馆,这几天费克特也在那里。我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有人轻轻干咳一声。

“乔治?你这么快回来了?我忘了你什么时候要回来。”我看着他,用愉快的口气说道。乔治的脸罩着郁闷的乌云,几乎一片灰暗。

“是的,先生。我老婆还要多留两天。她母亲先过世了。我们以为先走的会是她父亲,没想到是她母亲。我离开的时候她父亲也快不行了,可是我们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没人服侍,先生,所以我先回来。”

“我很遗憾,乔治。还有……”我视线转向他手里的字条。字条像手枪似的对着我。“咦,那是什么?”

“我们小埃格妮丝留的字条,您还没看见吗?”

“啊,没有。我以为埃格妮丝跟你们在威尔士。”

“是啊,先生。我猜您也没看到我们留在客厅壁炉柜上的字条,因为字条还留在原处。先生,那天晚上您可能根本不知道埃格妮丝也在屋子里。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晚上她在的话……假使她是早上您起床前走的,而不是晚上走的。”

“走?乔治,你到底在说什么?”

“先生,您看吧。”说着,他把字条递给我。

我读了字条,假装震惊,与此同时脑子里想着,这是陷阱吗?那个傻丫头写字条的时候故意变换笔迹,或动了什么手脚提醒她父母吗?可是字条上正是我念给她抄写的内容。那些错别字显得很真实。

“工作机会?”说着,我放低字条,“乔治,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没事先问过我就到别的地方工作?也没问过你和贝西?”

“没有,先生。”乔治一脸严肃。他一双深色眼眸仿佛钉在我身上,眼皮眨也不眨。“先生,事情不像字条写的那样。”

“是吗?”我把最后几件干净衣裳塞进手提袋,啪地关上。

“是的,先生。根本没什么工作机会,柯林斯先生。有谁愿意雇用像我们埃格妮丝这种又懒又笨的小孩?根本不合理,先生。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我把字条还给他。

“是那个军人,先生。”

“军人?”

“去年12月她在市场遇到的那个苏格兰军团无赖,柯林斯先生。是个下士,比埃格妮丝大十岁,先生。一双小眼睛贼溜溜的,手掌软嫩,留了小胡子,活像油腻腻的毛毛虫爬到他的上唇然后死在那里,先生。贝西看见埃格妮丝跟他说话,赶紧把他们隔开,您应该不难理解。可是她不知怎的利用出去办事的空当跟他见上面。圣诞节前我们发现她在自己房间哭得像个呆瓜,她才说出实话。”

“你是说……”

“是啊,先生。那个没脑筋的傻孩子肯定跟那个军人私奔了,就跟贝西的妈妈躺在冰冷地面上一样千真万确,她爸爸现在八成也一样。我们家的人都走光了,家也散了。”

我拿起手提袋走向门口,顺手搭住乔治肩膀:“别瞎说,她会回来的。初尝恋爱苦果以后有哪个不回头!乔治,相信我的话。如果她没……嗯,我们就请人去找她,劝她回来。我碰巧认识几个私家侦探。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的,先生。”他的口气跟他的脸色一样灰暗。

“我会在圣詹姆斯旅馆多待几天,麻烦你每天帮我把信送过去。星期六以前麻烦你让房子通通风,整理好,晚餐也要准备好,费克特先生和其他几个人会来这里过夜。”

“好的,先生。”

我们一起下楼梯。

“打起精神。”我又拍拍他肩膀,之后出门走向等候着的出租马车。“最后都会拨云见日。”

“好的,先生。”

狄更斯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中崩溃的神经每况愈下不见好转,如今又投入另一系列需要天天搭火车的巡演,不难想象他有多煎熬。凯蒂通过我弟弟告诉我,1月5日圣詹姆斯厅朗读会的隔天早上,狄更斯累得没办法下床像平时一样冲个冷水澡。再过几天他就得到都柏林与贝尔法斯特展开告别巡演。他决定带乔吉娜和他女儿玛丽一起去,希望用欢乐的家庭气氛冲淡告别演出的哀伤。他几乎一出发就遭遇严重摧残他心神的危难,险些酿成悲剧。

当时狄更斯、多尔毕、乔吉娜、玛丽和随行工作人员从贝尔法斯特回来,准备搭邮轮到金斯顿,没想到碰上一场意外。他们的头等车厢紧接在火车头后方,突然听见连串惊人撞击声沿着车顶移动。他们探头往外看,正好看见有个像大镰刀的物品划过空中,像割芦苇似的把路旁的电线杆拦腰截断。

“趴下!”狄更斯大叫一声。所有人迅速扑向车厢地板,大批碎片、砾石、泥土、石块和水撞击了他们那一侧的车窗。车厢仿佛撞上某种硬物般猛烈晃动,之后又是连串巨幅震荡。威力之大,狄更斯事后坦承他当时以为火车再度出轨,以为车厢又要冲下某个未完工的高架桥。

火车停下来了,周遭唯一的声响是庞大引擎的蒸汽喷发声,以及其他车厢乘客此起彼落的尖叫声。狄更斯第一个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外面跟司机员低声交谈。多尔毕和其他迅速恢复镇定的人也围了过去。

根据多尔毕事后写给福斯特的信,那个司机员情绪比狄更斯激动得多,双手不住颤抖,直说火车动轮上的金属轮箍裂了——爆开——碎片飞向空中,切断了电报线杆。砸中狄更斯车厢的是动轮的大块破片。“如果那破片再大一点儿,”司机员说,“或飞得低一点儿、速度快一点儿,一定会切过你们的车顶,你们这些可怜的乘客就会跟外面的电报杆一样被砍成两截。”

那天狄更斯安抚了乔吉娜、玛丽和其他乘客,连向来不容易受惊扰的多尔毕都承认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到了隔天,等狄更斯再次谋杀南希,朗读会结束后他得靠多尔毕扶他走下舞台。

狄更斯特别在切尔滕纳姆安排一场演出,让他的年迈好友麦克雷迪也能聆赏这场谋杀案。表演结束后,七十五岁高龄、老态龙钟的麦克雷迪倚着多尔毕的胳膊,摇摇晃晃来到后台,喝下两杯香槟后才能开口说话。麦克雷迪看过谋杀案后情绪格外激动,狄更斯刻意表现得满不在乎,但老麦克雷迪不吃那一套。他沙哑的嗓音里夹带着一丝过去在舞台上的盛怒,吼着说:“不,狄更斯……呃……呃……我绝不会……呃……呃……不当一回事。我……呃……呃……过去的辉煌时代……呃……亲爱的孩子……你记得的……呃……过去了,过去了!……不!”此时他的吼叫变成咆哮,“现在变成这个……呃……两个麦克白!”

最后一句太过洪亮、太过激动,狄更斯和多尔毕只能无可奈何地盯着老麦克雷迪。毕竟麦克雷迪是诠释麦克白的第一把交椅,他自己也深深以此为荣,比他的娇妻和渐渐成长的可爱女儿都令他感到骄傲。如今他似乎在说,从纯粹的惊恐与情感面来看,狄更斯谋杀南希无论在演技或戏剧效果上,都足以媲美他阐释得最好的麦克白。

之后身材魁梧的老麦克雷迪就站在那里瞪着多尔毕,仿佛始终沉默的多尔毕出声反驳他似的。然后他就……走了。他的身体还在,手里还端着第三杯香槟,他宽阔的下颚和侧脸依然不服气地往上往外突出。可是麦克雷迪本人离开了,诚如狄更斯事后告诉多尔毕与福斯特的话,只留下他自己的苍白光学幻象。

在克利夫登,谋杀案引发了狄更斯欢天喜地称为传染性昏厥的现象。“我猜至少有十几二十位女士各自在不同时段全身僵直被抬出去,场面有点儿滑稽。”狄更斯很开心。

到了巴斯,几乎晕倒的却是狄更斯,因为那个小镇让他心神不宁。“我觉得那个小镇像座被亡者攻占的墓园。”他告诉多尔毕,“他们用自己的旧墓碑铺设街道,装扮得像活人,三三两两到处游荡,却是不成人样。”

2月波希不经意告诉我,乔吉娜和玛丽返回盖德山庄后,爱伦·特南又回到狄更斯身边。至少我是这么猜测的,波希口风还算紧,不会明说。波希终于要结婚了,他在火车站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狄更斯这个喜讯,狄更斯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转述给跟我在一起那个人听。”跟我在一起那个人……狄更斯几乎不太可能用如此婉转的说法来指称多尔毕或他的灯光师或煤气技师。爱伦是不是以妹妹而非情人的身份跟狄更斯投宿同一家旅馆?不难想象这对狄更斯而言又是额外的痛苦折磨。

我用“额外的痛苦折磨”这个词绝非偶然,因为当时狄更斯苦恼的不止健康问题。尽管他兴奋地告诉大家朗读会上有几十个女性晕倒,但谋杀南希这段演出明显严重损害了狄更斯的身体与心灵。我询问过的每个人,包括波希、福斯特、多尔毕和其他所有人,都说狄更斯写给他们的信里除了谋杀还是谋杀。他每星期至少表演四次,穿插在他那些最受欢迎的朗读段落里,而他似乎不只执迷于要把他表演过的所有演讲厅都变成惊悚剧院,甚至体验到了比尔·塞克斯的罪恶感。

“我要杀了南希……”

“我为谋杀做的准备……”

“我经常想到其他跟我一样的罪犯……”

“我又杀了南希,再一次,又一次……”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被通缉’……”

“我再一次让双手浸染无辜血液……”

“未来我还要谋杀南希很多次,却没有时间去做……”

更多这一类的语词透过信纸对我们这些留在伦敦的人倾吐。多尔毕写信告诉福斯特,狄更斯朗读过后没办法继续留在那个小镇或城市,所以很久以前安排好的火车行程都要调整,车票要换,额外的开销要支付,好让演出后疲累不堪、几乎没有力气走到车站的狄更斯当晚就能逃离,像个被通缉的逃犯。

“我杀南希以后人们看我的眼光变了。”狄更斯某次回到伦敦时对脑袋空空的威尔斯这么说,“我觉得他们都怕我。他们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不是基于见到名人的羞怯,而是恐惧造成的距离,也许还有反感与嫌恶。”

多尔毕告诉福斯特,有一次表演结束后他去到后台告诉狄更斯马车等着送他去车站,却发现狄更斯一双手已经至少洗了十五分钟。“多尔毕,我手上的血洗不掉。”疲惫的狄更斯抬起头,眼神里充满苦恼,“血卡在指甲缝底下,也渗进皮肤里。”

到伦敦、到布里斯托、到托基、到巴斯,之后回伦敦准备下一波前往苏格兰,狄更斯已经熟悉那些旅馆、车站、表演厅,甚至观众席里的面孔。不过,狄更斯左脚肿得太厉害,毕尔德禁止他继续苏格兰的表演,演出于是暂时延后。可是五天后狄更斯又上路了,不顾乔吉娜、他女儿们、他儿子查理以及波希、威尔斯与福斯特等人的苦苦哀求。

我决定到爱丁堡去看狄更斯谋杀南希,或许顺便看这场谋杀案谋杀狄更斯。

如今我几乎可以确定狄更斯是想借着朗读巡演自杀,可是我早先对这件事的愤怒已经稍有减退。我脑海里有个声音说:没错,这会让狄更斯死后留名,还会让他入葬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但至少他会死掉。我心满意足地提醒自己,自杀未必会成功。子弹嗒嗒地擦过头骨,在大脑里刻出沟槽,但寻短者未必会死,而很可能会变成流着口水的白痴度过下半辈子。或者某个女人企图上吊,结果绳子没勒断她脖子,有人割断绳子救下她,可惜为时已晚,脑部血液循环受阻过久,往后的人生中她颈子有一道疤痕,脖子难看地歪着,双眼空洞无神。

我告诉自己,借朗读巡演自杀,也可能功败垂成,演变成那些可喜的后果。

我提早抵达,先找好旅馆,狄更斯看见我在车站等他,显得又惊又喜。

“亲爱的威尔基,你气色好极了。”他叫道,“容光焕发。你是不是租了游艇冒着2月底的强风乘风破浪去了?”

“查尔斯,你看起来精神也很好。”我说。

狄更斯的样子糟透了,苍老多了,头发也更白了,头顶几乎全秃,仅剩的几绺花白发丝老远梳到另一边,连胡子都显得稀疏了些,而且蓬乱不整齐。他的眼眶泛红,眼窝底下有紫色凹陷。他两颊枯瘦,口气难闻,走路一拐一拐,像极了装了义肢的克里米亚战争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