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孕了。”
我的眼睛在圆形镜片后方眨呀眨的,脖子忽然之间发热刺痛。
“威尔基,你听见了吗?我怀孕了。”
“我听见了。”
我打开门想走出去,却停下来。她不知道我多给她的这几秒几分多么珍贵。“怀多久了?”我轻声问。
“我们的孩子应该6月底或7月初会出生。”
那么怀了两个月多一点儿。那就是10月那个晚上,卡罗琳结婚那天晚上。
我笑了。我应该上前三步拥抱她,虽然马莎平时期待和要求的都不多,但我知道她会希望我这么做。但我不能,所以我给了她个微笑。
“到时候我要多给你生活费。”我说,“或许从二十镑增加到二十五镑。”
她点点头,低头望着破旧的地毯。
“我会尽快还你这三百镑。”说完我转身离开。
“孩子,到客厅来。”我说。
我回家的时候埃格妮丝正在烫第三件衬衫。我让出租马车在外面等。我从波索瓦街回来的路上仔细寻思我该在哪里跟埃格妮丝谈。厨房太不正式……再者,我还不想让她进厨房。通常,如果哪个仆人需要训诫,我会叫那人到我书房,可是这样会吓到埃格妮丝。所以我选择客厅。
“请坐。”我说。我坐在靠近壁炉那张大皮椅上,挥手让她坐我事先拉好、比较不舒适的木椅。这回我的口气不容她拒绝。
她坐下来,视线朝下,紧盯交叠在自己膝上那双红通通的手。
“埃格妮丝,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你的未来……”
她没有抬头,整个人微微颤抖。
“你知道不久前我安排凯莉到一户很好的人家当家庭教师吧?”
她没答话。
“请你回答我。你知道凯莉小姐找到工作了吗?”
“知道,先生。”她的声音很小,壁炉里煤炭垮掉的声音都能掩盖它。
“我觉得现在轮到你享受同样的机会了。”我说。
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眶跟她的指甲一样红。她边烫衣服边哭吗?
“请你看一下这个。”说着,我交给她一封我前一天晚上用最好的纸张写的信。
她读的时候,那张厚实的乳白色纸张在她手里抖动。她读得很慢,嘴唇动个不停,默念上面的字句。最后她念完了,想把信纸还给我。“先生……您实在太好心了,太好心了。”
至少那该死的结巴消失了。
“不,你留着,孩子。这是你的推荐信,而且容我自夸,措辞非常优美。我已经帮你选好一户人家。他们在爱丁堡附近有一座庄园。我已经写信去告诉他们你要过去,还说你明天开始工作。”
她眼睛瞪大了,而且愈睁愈大。我觉得她可能会晕过去。
“柯林斯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当家庭教师。”
没心。
我慈爱地笑了笑。我很想俯身向前拍拍她颤抖的双手,又怕她会吓得夺门而出。“埃格妮丝,那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凯莉小姐开始工作之前也不懂怎么当家庭教师。你看她现在不是做得很好吗?”
埃格妮丝的视线又回到她交叠的双手。我突然站起来,她整个人往后缩。当时我忽然想通那些凶恶男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女人施暴。当有个人表现得像小狗时,你就有股强烈冲动想把他们当小狗一样抓来痛打一顿。我很清楚壁炉边有一根沉重的火钳。
我拉开窗帘。“请你看看外面。”我命令她。
她总算抬起头,瞪大的眼睛神色狂乱。
“埃格妮丝,站起来。这才乖。过来看看外面。你看见什么了?”
“一架有篷马车,先生。”
“那是出租马车,埃格妮丝。它在等你,车夫会带你到火车站。”
“我没坐过出租马车,先生。”
“我知道。”我叹口气,放手让厚重的窗帘弹回去合上,“亲爱的孩子,外面有各种全新体验等着你。这就是所有美好新事物的第一项。”
我走到旁边的写字桌,帮她拿来一块写字板、一张信纸和一支铅笔。以她目前的状态,恐怕没办法用笔和墨水。
“埃格妮丝,你现在要留张字条给你父母,告诉他们你得到很好的工作机会,所以已经离开伦敦了。你不必跟他们多说,只要让他们知道你开始工作以后会写信回来。”
“先生……我……我不能……我不会……”
“你只要把我念的写下来,铅笔拿起来。这才乖。”
我力求简单扼要,四个句子,简单得就像这个笨孩子写的东西。她写完后我检视一遍。她丑陋的字体看起来七歪八扭、紧张不安。大写字母不按牌理出牌,好几个简单的字都拼错了。但这样才显得真实。
“很好,埃格妮丝。现在签个名。写上祝福的话,再签名。”
她照办。
我把写字板和铅笔放回原处,把字条折好,收进我口袋。
我把那三百镑放在我跟她之间的矮凳上。
“孩子,这是给你的。当然,我帮你介绍的那户人家会付你薪水……薪水很高。事实上,你的薪水会比凯莉小姐现在的还多,苏格兰那些有名望的家族很慷慨。你应该也觉得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你一到爱丁堡就可以用它来买些更适合新工作和新职务的衣裳,剩下的钱还够你用个一两年。”
我从来没注意过她脸上的雀斑。这时她抬头看我,脸色格外苍白,那些雀斑因此突显出来。“我妈……”她说,“我爸……我不能……他们……”
“他们会很开心,”我热切地说,“他们一回来我马上跟他们解释,他们有空也会尽快去看你。现在上楼把你想带的东西都打包。别忘了带你最漂亮的衣裳。那里会有派对和舞会。”
她坐着不动。
“去!”我下令,“不!回来!把钱带着。去吧!”
埃格妮丝匆匆上楼收拾她的衣物和几样寒酸的个人用品。
我跟着她上楼,确认她没有抗命。之后我下楼到地下室找到乔治收拾整齐的工作台和工具箱。我挑了一把附有拔钉器的大铁锤和一根沉甸甸的铁锹,重新回到楼上。
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读者,如果你看到这里很想批判我,我会请你别苛责我。如果你了解真实世界里的我,而不只是通过这些文字认识我,就会知道我是个温顺的人。
我的行为和举止向来温和,我的小说很惊悚,我的人生却是文质彬彬的实证。女性往往可以意识到我这项特质,这就是为什么像我这样个子矮小、戴眼镜又稍嫌圆胖的绅士能够广获女士们青睐。就连我们的朋友狄更斯都经常取笑我的温和,仿佛欠缺侵略性值得拿来嘲笑似的。
我从马莎住处乘车回家途中再次发现,无论小埃格妮丝不可避免的轻率言行如何危及我的人生与事业,我连她头上的一根毛发都不忍心伤害。我从来不曾在盛怒之下打人。
可是亲爱的读者,你会说,嘿!你不是企图射杀祖德和狄更斯?
容我提醒你,祖德不是我们认知上的人类,他残害过几十条甚至几百条无辜性命。他是来自每次毕尔德为我注射吗啡,我就会梦见的那个黑暗国度的怪物。
还有狄更斯……我已经告诉过你狄更斯如何苛待我。亲爱的读者,请你评评理。对于这个自诩“天下无双”的家伙那些傲慢自负和高姿态,你能隐忍多少年,之后才会义愤填膺地出手(或举枪)?
可是你务必了解,我绝不会对可怜的埃格妮丝动手。
她下楼了,穿着她最好的廉价洋装和大衣,那件大衣在冬天的英格兰户外根本撑不了十分钟,在苏格兰更是不到两分钟。她带着两只廉价手提袋,还在哭哭啼啼。
“好了,好了,亲爱的孩子,别哭了。”说着,我拍拍她的背。她又连忙后退。我说:“你能不能看看马车是不是还在等?”
她从前门阻隔内外光线的百叶缝隙往外看。“是的,先生。”她又开始哭,“我不知道怎么付……付钱给驾……马车那个人。我不……不知道该搭哪一班车。我什……什么都不会。”这悲惨的孩子几乎想把自己逼到歇斯底里。
“唉,唉,埃格妮丝。车钱我已经付了。我还多给他钱让他带你上火车找座位。他会带你搭上你的班车,会带你坐上你的位子,确认你没问题才会离开。我还要他留在火车站,看到你平平安安出发才离开。我也已经拍电报给你要去工作的那户好人家……他们会去爱丁堡车站接你。”
“我妈我爸……”她泪涟涟地说。
“会很高兴你勇敢地把握了这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伸手准备开门,却又停住,“我忘了。你离开以前我想请你再帮我做件事。”
她用发红的大眼睛盯着我,我看见她眼神里似乎燃起一线希望。她在想:也许她还有机会。
“过来。”说着,我带她走回厨房。
起初她没发现仆人用梯那扇门上的铁钉和木板都已经拆掉了,等发现时,她脚步顿时停住。
“埃格妮丝,我决定重新启用这座后梯,需要把每一层楼梯口的蜡烛都点起来。可是我老眼昏花,里面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我笑着对她说。
她猛摇头,便宜手提袋掉在地上。她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坦白说——很像关在收容所里那些智障女人。
“不……先生,”她终于说话,“爹地说我不可以……”
“里面没有老鼠了!”我笑着打断她的话,“早就没了!你父亲知道我要重新启用这道楼梯。点亮里面楼梯口那些烛台上的蜡烛花不了多少时间,之后你就可以出发去探险了。”
她只是摇头。
我早先点了一根蜡烛,现在我把蜡烛塞到她手里,走到她后面。“埃格妮丝,听话。”我在她耳边低语。即使在那个时候,我都不禁纳闷儿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不像祖德嘶嘶嘶的大舌头。“乖乖进去。”
我往前走,她只好往前移动,免得被我撞上。一路上她都没有反抗,直到楼梯门打开,我催促她踏进那个黑暗矩形。
她却步了,转身向后,眼神就像狄更斯那头爱尔兰猎犬苏丹最后一次跟我们出门散步时一样,显得确定、哀伤又难以置信。
“我不要……”她说。
“亲爱的埃格妮丝,把每一根蜡烛都点亮。你要出来的时候就敲敲门。”说完我把她推进去,锁上门。
之后我从流理台取来我藏起来的铁锤、木料和钉子,开始把所有东西照原样钉回去,确认每一根钉子都钉进门框上原来的洞里,等乔治和贝西回来,屋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原封不动。
她当然会尖叫,很大声,不过格洛斯特街90号的墙壁和门板都很厚。我站在厨房离她才几米远,也只勉强听得见尖叫声。我相信在外面人行道或街道上肯定听不见。
她在厚实的橡木门板另一边使劲敲打,之后徒手爬抓(听起来像)。等我把最底下那块木板钉好,她已经不叫了。这块木板会阻绝任何光线从门缝底下钻进漆黑的楼梯。
我把耳朵贴近木板,仿佛听见脚步声——缓慢又犹豫——上楼的声音。即使到那个时候,她心里应该还以为这是我的残酷把戏,以为等她点好楼梯口的蜡烛,我会放她出来。
最后一声尖叫出现的时候,非常响亮。那声音为时甚短,而且一如我的预期,乍然又惊悚地中断。
之后我上楼检查她的房间。我看得很仔细,不去管时间已经很晚,也不在乎付钱让他在外面等的车夫。我要确认埃格妮丝没有在她自己或她父母房间或屋子里任何地方留字条,她所有重要衣物和个人物品是不是也都收进那两只廉价手提袋。
她床铺得很整齐,床罩底下有个没有曲线也没有眼珠子的破布偶。她会不会带这个去爱丁堡?我认为她应该会带,于是将它带下楼,塞进比较大的那只手提袋。
封死的仆人用梯里寂静无声。
我拿起铁锤和铁锹重新回到地下室,在那里穿上乔治平常做些脏污工作时都会穿的橡胶长围裙。我还借用了他的工作手套。我只花了几分钟就把半满的储煤地窖里靠后墙那些煤炭铲开,墙上那个堵起来的裂缝仍然看得见,可是砖块和石块之间的灰泥并不牢固。我拿起铁锹弄松砖块。
时间比我预估的来得久,话说回来,我不赶时间。最后,两年前6月9日那天晚上祖德钻进来的那个洞露出来了。我把蜡烛伸进洞里。烛火在遥远而潮湿的气流中摇曳,却没有熄灭。圆形烛光以外是一片漆黑,底下深处更是没有半点光线。
我把埃格妮丝那两只装得太满的手提袋全塞进洞里,侧耳倾听它们落在水里或地面的扑通或砰声。什么都没有,仿佛我家屋子下面那个洞没有底似的。
我花了更多时间把石块和砖头搬回原处,抹上新的灰泥。这简单的石匠技术得自我叔父。小时候我很引以为傲,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之后我把煤炭铲回原处,放好所有工具和围裙手套,重新回到楼上彻底清洗一番,再收拾一两星期的衣服,包括两件刚烫好的衬衫,放进宽扁行李箱。然后我走进书房拿取所有写作工具和用得到的数据(包括写了《黑与白》开头的手稿),再上楼到埃格妮丝的小房间,把她的字条放在她父母容易看见的地方。最后我把屋子上下巡视一遍,确认所有物品都在原位。后梯仍然没有任何声响,我相信永远也不会有。之后我带着大行李箱和皮革公文包走出家门,锁上前门。
车夫看见我出来,连忙从马车上下来,帮我把行李箱抬下门阶,越过马路边沿,送进马车的行李厢。
“非常感谢你等我,”我有点儿喘气,心情却很愉快,“我不知道收拾东西要花这么多时间。天气这么冷还让你等这么久,希望你不介意。”
“没事,先生。”车夫兴高采烈地说,“我在驾驶座上打了个盹儿。”他的脸颊和鼻子都红通通的,我猜他刚刚不止打了个盹儿。
他拉住车门,等我走上去坐进车厢。他坐上驾驶座,拉开活动天窗往下喊:“先生,今天下午想上哪儿去呢?”
“圣詹姆斯旅馆。”我答。
这有点儿奢侈。狄更斯的朋友朗费罗或费尔兹夫妇造访伦敦时,他会安排他们住这家旅馆。他自己偶尔也会住那里,可是我平时不太愿意为住宿花这么多钱。不过这回情况特殊。
活动天窗咚的一声关上了。我举起我的纯金握把手杖,大声敲一下车顶,我们就出发了。
后来我想到,刚刚关楼梯门以前忘了先把那三百英镑拿回来,不过我的心情只稍稍低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