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6247 字 12个月前

“这些都是值得追求的目标。”狄更斯说,“可是你认为这些小小的好奇心值得冒着重大危险去探索吗?还得被菲尔德那些狂热探员追逐?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入地底城?最后,还得根据我们可敬的菲尔德探长所说,接近一个杀人如麻的狂人?”

我已经一头雾水,不知道狄更斯想问什么。我只觉脑袋瓜经历一阵鸦片酊式眩晕,但愿表面上我看起来像在沉思。之后我说:“不……应该不。”

“当然不,”狄更斯又拿出他的小学老师口气,“亲爱的威尔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在保卫伦敦免受那个怪物的怒火荼毒?”

“保卫?”我重复他的话。风湿性痛风已经散布到整个脑袋,我的双眼和整个头盖骨疼痛不已。

“你读过我的书,听过我演讲,更参观过我协助创办并赞助资金的那些穷人和失足女性的收容所。你很清楚我对社会议题的观点。”

“是,”我说,“那是当然。”

“那么你知道地底城酝酿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沸腾怒气吗?”

“怒气?”我不明白,“你是指祖德的怒气?”

“我是指那几千名,或许几万名,被迫潜入那些地底墓室、下水道、地下室和脏乱区域的男女老幼。”狄更斯的音量升高,恐怕连楼下的卡罗琳都听得见,“亲爱的威尔基,我是指那数以千计人民的怒气,那些人就连在伦敦地表最破落的贫民区都挣不到三餐温暖,所以不得不向下发展,像老鼠似的在漆黑恶臭的地域生活。像老鼠一样!”

“老鼠。”我复诵他的话,“查尔斯,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会是在说这个……祖德……代表数万名伦敦最底层的百姓。你自己不是说过,这个祖德容貌诡异,还是个外国人。”

狄更斯咯咯笑,双手十指以一种疯狂的节奏连连碰触:“亲爱的威尔基,如果祖德是个幻觉,那他也是伦敦上流社会最惊悚噩梦中的幻觉。他是灵魂深处的黑暗世界里最黑暗的幽灵。他代表那些在我们这个现代世界与现代城市里连最后一丝微薄希望都失去的人们的愤怒。”

我摇摇头:“我听不懂。”

“我重来一次,时候不早了。像祖德这样的怪物为什么会在斯泰普尔赫斯特死难现场选中我还找上我?”

“查尔斯,我不知道是他找上你。”

狄更斯不耐烦地挥了一下右手,再度拿起雪茄。他在袅袅青烟中说:“当然是他找上我。亲爱的威尔基,你要学习聆听。作为小说家兼好朋友,聆听是你最需要提升的特质。全世界我只对你透露过祖德的存在以及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如果你想弄清楚这起……戏剧性事件……有多么重要,就一定得专心聆听。尽管菲尔德固执己见地把这起重大事件当成游戏或闹剧。”

“我在听呀!”我冷冷地说。狄更斯只不过是个近期销售量不如我的作家,他从出版商那里拿到的价码也从来达不到我的水平,我不喜欢他这样批判我。

“火车事故现场有那么多人,祖德为什么选择我?这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家伙为什么相中我?”

我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偷偷按摩我阵阵抽痛的右侧太阳穴。“查尔斯,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当天火车上最有名的人。”还带着情妇和她母亲,我默默补上一句。

狄更斯摇摇头:“祖德之所以找上我,而且至今迟迟没有发动大规模杀戮行动,并不是因为我的名气。”他一面吐出长长的烟雾,一面说道,“是因为我的能力。”

“你的能力?”

“因为我是个作家。”狄更斯口气有点儿不耐烦,“因为……为了探讨问题核心,请容我夸口……我或许是英国最重要的作家。”

“我明白了。”我又说谎。接着,我终于明白了。至少看出了一点儿端倪。“祖德要你帮他写东西。”

狄更斯哈哈大笑。如果他的笑声里有挖苦或嘲笑意味,那么我会当场带着我的头痛回房睡觉去。然而,那只是狄更斯常有的那种小孩子似的前仰后合的真诚大笑。

“是这样没错。”说着,他把烟灰敲进他椅子旁那个玛瑙烟灰缸里,“他非得要我帮他写东西。亲爱的威尔基,至少要写他的传记,少说也得写个五大册,或更多。”

“他的传记。”我说。或许狄更斯已经听烦了我一再重复他的话,但我自己肯定比他更厌烦。这个以一顿美好料理和笑声揭开序幕的夜晚如今已经升高,或沦落到彻底疯狂的境地。

“基于这个原因,祖德才没有把他的满腔怒火发泄在我、我的家庭、该死的菲尔德、你,以及所有伦敦人身上。”狄更斯疲累地说。

“我?”我不明白。

狄更斯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我几乎每星期潜入炼狱般的伦敦地底城,”他接着说,“每星期我拿出笔记本聆听,记笔记,点头,提问,记下这些对谈的任何信息,尽我所能拖延不可避免的后果。”

“不可避免的后果?”

“亲爱的威尔基,万一那个怪物发现我根本没有写他那本可憎的‘传记’,他的愤怒就是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我听了很多……太多了。我听见许多古老仪式,恶心的程度超出任何理性英国人的想象。我听见催眠的磁力作用被拿来达到无法无天又难以言喻的目的,比如诱惑、强暴、煽动、利用他人进行报复、恐怖与谋杀行动。我听见太多事了。”

“你不可以再到地底城去了。”说着,我脑海中浮现出圣阴森恐怖教堂地底深处拉萨里王幽静又令人愉悦的凹室。

狄更斯又笑了,但这回笑得不那么畅快:“如果我不去,他就会来找我。我的巡回朗读会、火车站、苏格兰、威尔斯和伯明翰的旅馆、盖德山庄,任何夜晚。狄更森梦游那天晚上,在我二楼窗户外面的就是他的脸。”

“那么祖德杀了狄更森吗?”我把握机会出击。

狄更斯瞪着我猛眨眼,之后才缓慢又疲倦、或许带点儿罪恶感地回答:“我不知道。狄更森要我当他名义上的监护人,只有几星期时间。他继承的遗产都通过我的账户和我的支票提领出去了。之后他就……离开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可是,”我乘胜追击,“祖德肯定既想要狄更森的钱,又想写传记,他会不会运用他的邪恶催眠能力教唆某个人杀死狄更森,窃占他的钱,用在自己的……图谋……上?”

狄更斯看我的眼光异常坚定又极端冷峻,我只得缩回自己的椅子里。

“嗯,”他说,“祖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有可能让我杀死狄更森,再帮他把钱带到地底城神庙,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会以为那是一场梦,很久以前某出舞台剧的片段记忆。”

听见他的自白,我心脏狂跳,呼吸几乎停止。

“或者,”他又说,“亲爱的威尔基,他也可能让你去做那些事。祖德当然也知道你,他也安排了任务给你。”

我呼出一口气,干咳几声,努力缓和心跳。“胡扯,”我说,“我没见过那个人,假使他真是人的话。”

“你确定吗?”狄更斯问。那抹邪恶笑容再次从他胡子之间露出来。

我想到刚刚狄更斯莫名其妙提起我在伯明翰的经历。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问个清楚。可是在此刻窄小闷热的书房里,我的头抽痛的速率就跟我心脏的狂跳一样又快又急。于是我说:“查尔斯,你说他到你家去?”

“是。”狄更斯拖长了尾音,叹口气往后靠向椅背。他掐熄只剩一小截的雪茄。“我很煎熬。要保守秘密,长期处于恐惧中,在他面前虚与委蛇演戏应付。经常到伦敦去,还有进地底城的恐怖经验的后遗症。总是担心乔吉娜、凯蒂、孩子们……还有爱伦的人身安全,我身心俱疲。”

“当然。”我喃喃应道。我想到菲尔德和他手下在外面的滂沱大雨中,守候着。

“所以我一定得去美国,”狄更斯轻声说,“祖德不会跟着我去。他没办法跟去。”

“为什么不?”

狄更斯猛地挺直上身,瞪大眼睛望着我,打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全然的恐惧。“他就是办不到!”他大叫。

“对,他办不到。”我连忙附和。

“可是我离开以后,”狄更斯悄声说,“你的处境就很危险。”

“危险?我吗?查尔斯,我为什么会有危险?我跟祖德没有任何关系,跟你、菲尔德和他之间这场恐怖游戏更加没关系。”

狄更斯摇摇头,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懒得说话,也没抬头瞧我一眼。最后他说:“威尔基,你会面临极大危险。祖德已经至少一次把你掌控在他的黑色羽翼之下,而且几乎可以确定不止一次。他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也知道你的弱点。对你最不利的一点是,他知道你是个作家,目前在英国和美国拥有广大读者群。”

“那又跟那些事有什么关……”我中途打住,狄更斯见状点点头。

“没错,”他低声说,“我是他的传记作者首选,但万一我死了,或者他发现我跟他耍手段,决定要把我处理掉,他很清楚他可以再找一个。我最快11月才会出发去美国,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想尽办法让他相信我去美国是为了洽谈他传记的出版事宜。在我出发以前你跟我要经常碰面讨论很多事,你先答应我你会提高警觉。”

“我答应你。”我说。在那个时候,我确定我朋友狄更斯已经疯了。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事,可是我实在疼痛难忍,狄更斯显然也累了。我们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时还不到十一点。

我吩咐女仆熄灭家里所有灯火。

卡罗琳在我床上等我,已经睡熟了。我叫醒她,赶她下楼回自己房间。狄更斯的客房也在二楼,这样的夜晚她不适合留在楼上。

我换上睡袍,一口气喝下三大杯鸦片酊。在这个6月夜晚,平时药效显著的鸦片酊却无法平息我的疼痛或焦虑。我在黑暗中躺了不知多久,感觉我的心脏像某种砰砰重击的无声时钟的钟摆,在我胸腔里剧烈跳动。我起身走到窗边。

雨已经停了,不过,一阵夏季迷雾已然升起,悄悄蔓延过马路对面小公园的树篱与灌木丛。月亮被低挂的乌云遮蔽,匆匆掠过屋顶的云朵周边却似乎镶着一圈近乎液态的灰白光线。地上的处处水洼反射出街角路灯的昏黄灯光。这个夜晚街上空无一人,那个接替醋栗的孩子也不在。我试图猜测菲尔德和他那些探员都躲在哪些地方。在靠近街角那栋空屋里吗?或东边小巷的暗处?

一座真正的时钟——我家楼下大厅那座——缓缓敲了十二下。

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努力放慢思绪。

从遥远的底下某处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透过中空的墙壁与其间几道隔栅传送上来。是奔走声。一扇门打开来?不,听着不像。那么是窗子吗?也不是。或许是黑暗地下室里砖块在缓缓移动,或者在成堆成堆的煤炭之间审慎移动的脚步。但那肯定是奔走声。

我从床上坐起来,把被子拉到胸前。

我这该死的小说家想象力,或许在鸦片酊的助力下,在我眼前构筑出一幕清晰影像,有一只体形大如小狗的老鼠奋力从储煤地窖那个刚封死的墙洞里挤出来。这只巨鼠有张人脸,是祖德的脸。

某扇门嘎吱响。地板发出极轻微的咿呀声。

莫非一如菲尔德自信满满的预测,狄更斯打算摸黑溜出去?

我悄悄下床,披上晨袍,单膝跪地,极度小心地拉开衣柜最底下那个抽屉,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黑彻利探员给我的那把巨大手枪就藏在里面那些收折整齐的夏季被单底下。枪在我手里难以置信地巨大又沉重。我踮脚尖走到门口拉开门,铰链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抗议声。

走道上没有人。但我听见说话声,在低声交谈。我猜是男人,却不敢肯定。

我很庆幸脚上穿了袜子。我踏上走道,站在漆黑的楼梯口。楼下除了时钟的钟摆摇晃声和嘀嗒声,没有任何异响。

那阵窃窃私语再次出现,就在走道另一头。

会不会是卡罗琳气我赶她下楼,又上楼来找狄更斯说话?或者是凯莉,狄更斯毕竟是她最喜欢的客人。

不对,那声音不是来自狄更斯的客房。我看见书房半掩的门里有一道垂直柔光,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沉重的手枪枪口朝向地板。

书房里有一根点燃的蜡烛。我把脸贴在门上,看见冰冷壁炉旁那三张椅子和坐在上面那三个身影。狄更斯罩着一件红色摩洛哥式长袍,坐在他早先坐过的那张沙发椅上。他上身向前俯在那根蜡烛上方,脸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但他在急切低语的同时,双手在空中不停比画。坐在书桌后方椅子上聆听的是另一个威尔基。他的胡子比我稍短,似乎最近刚修剪过。他戴着我那副备用眼镜,镜片映着烛光,眼睛看起来像魔鬼。

一小时前我坐的那张高背椅此时椅背对着我,我只看到坐在上面那人的黑色衣袖、修长的苍白手指,以及阴暗皮革椅背上方似乎略显童秃的头皮。早在那个身影倾身向前进入烛光中、用他的嘶嘶低语回应狄更斯之前,我已经猜到他是谁。

祖德在我家里。我想起储煤地窖里那只老鼠,然后看见一阵盘卷向上的轻烟或雾气像触须般攀爬在地窖里那些砖块之间,再汇聚成一个男人的影像。

我一阵头昏眼花。连忙往后靠向门柱稳住身子,与此同时又想到我大可以打开门、大步走进去,开两枪收拾祖德,再把枪口指向另一个威尔基。然后,或许……再对准狄更斯。

不……我是可以对祖德开枪,但我杀得死他吗?至于射杀另一个威尔基,那不等于射杀我自己吗?等明天晨光初露,伦敦警察厅的警探被歇斯底里的卡罗琳唤来,会不会发现威尔基·柯林斯的书房地板上躺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正是威尔基本人?

我上身向前,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的低语声停了,狄更斯最先抬头看我,接着是另一个威尔基。他转过来凝视我,那张圆嘟嘟的苍白脸庞像兔子脸似的往上挤在他的大胡子和无远弗届的额头之间。最后祖德也转过来,很缓慢,很吓人。他那没有眼皮的双眼闪着阴森森的红色余烬。

我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枪,连忙咚的一声关上门,跑回我的卧室。我背后书房的紧闭门板里的交谈声恢复了,音量让我正好听得见,他们不再窃窃私语。

我关紧锁牢卧房门的时候,是不是听见了笑声?我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