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7461 字 12个月前

“简略?”我用最适合这个词的鄙夷语气重复一次。

“就好比简单几笔完美勾勒出全貌。”巴利斯愉快地说,上身更贴近他壮硕的前臂,“细节却不够完整。比方说,您在报告里提到狄更斯先生一直说他不知道爱德蒙·狄更森目前下落,可是您有没有——套句我们在警校和警界常用的词——对他使出撒手锏。”

我忍不住笑出来。“巴利斯……先生……探员。”我轻声说。我发现黑彻利对我跟巴利斯的谈话表现得漠不关心。“我何止对狄更斯先生……套用你的话……使出撒手锏,我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

巴利斯指的是,狄更森失踪案背后的动机在于金钱。

那个天清气朗的5月天我状况好极了,尽管我得努力跟上狄更斯那要人命的速度,但从盖德山庄到罗切斯特那段路我走得挺舒畅。我们大约走完三分之二路程时,我开始对狄更斯发动攻击,把子弹、迫击炮和整个弹药箱都用上了。

“啊,对了,”我说,这时我们走在通往远处教堂螺旋塔的公路北侧的步道上,“几天前我碰巧遇见爱德蒙·狄更森的朋友。”

即使我预期狄更斯出现错愕或惊讶的表情,我观察到的也只是一道专横的眉毛略略扬起。“是吗?我以为爱德蒙·狄更森没有朋友。”

“显然他有,”我撒谎,“一个老同学,叫班纳比或班纳狄克或巴特兰之类的。”

“这些是那个朋友的姓氏或教名?”狄更斯问。他的手杖以平常的快速节奏敲击路面。

“那不重要。”我说。真后悔事先没有花更多心思设计这段引狄更斯入局的虚构性引言。“只是某个我在俱乐部遇见的人。”

“那也许很重要,因为你碰见的那小子说不定是个骗子。”狄更斯满不在乎地说。

“骗子?怎么说?”

“我很确定狄更森告诉过我他从来没上过大学,连中途辍学都没有,甚至没踏进过任何学校。”狄更斯说,“这个可怜的孤儿好像请过很多家教,一个比一个更不如。”

“嗯……”我加快脚步赶上狄更斯,“也许他们以前不是同学。总之这个班纳比……”

“或巴特兰。”狄更斯提醒我。

“对,这个年轻人好像……”

“或班纳狄克。”狄更斯说。

“对。查尔斯,可以让我把话说完吗?”

“亲爱的威尔基,当然可以。”狄更斯面带笑容,伸出摊开的手掌。几只灰色鸟儿——鸽子或鹧鸪——突然啪啦啦地从前方不远处的树篱飞出来,直冲上湛蓝的天空。狄更斯没有放慢脚步,直接把手杖像扛猎枪似的举到肩膀上,假装扣下扳机。

“这个年轻人好像是狄更森不知在哪里认识的朋友。”我说,“去年他听见狄更森说他——狄更森——在成年前几个月换了监护人。”

“哦?”狄更斯应了这一声,只是个不失礼的回应。

“是。”我等着。

我们默默走了大约一百米。

我终于使出撒手锏:“这个年轻人……”

“班纳比先生。”

“这个年轻人,”我坚持不改口,“碰巧在狄更森的银行处理汇兑事宜,无意中听见……”

“是哪家银行?”狄更斯问。

“什么?”

“亲爱的威尔基,你说的是哪家银行?或者,你那个狄更森的朋友说的是哪家银行?”

“提尔森银行。”我意识得到这几个字隐藏的威力。感觉像是我移动了一枚骑士,准备喊出“将军”。我记得弗朗西斯·培根爵士说过“知识就是力量”,此刻我压过狄更斯的这股力量来自菲尔德探长提供的消息。

“啊,没错。”狄更斯说。他轻轻一跃,跳过落在地上的一根树枝。“亲爱的威尔基,我知道那家银行,老派又自傲,窄小阴暗又丑陋的地方,空气中还有股霉味。”

到了此时,我这场逼狄更斯露出马脚的侦讯几乎没了头绪。只是几乎。

“看来还算蛮可靠的银行,把两万英镑转进狄更森新监护人的账户里。”说着,我不免好奇我的卡夫探长会不会在这里补上一句“啊哈!”

“我应该在‘老派又自傲,窄小阴暗又丑陋的地方,空气中还有股霉味’之外再加上‘有欠慎重’。”狄更斯咯咯笑,“以后我再也不跟这家银行往来了。”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狄更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也停下来,皱起眉头,因为顺畅的步伐被打断了。我的心脏怦怦狂跳。

“那么你不否认收到这笔钱?”

“否认?亲爱的威尔基,我为什么要否认?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否认曾经担任爱德蒙·狄更森的监护人,也曾经把他继承的全部财产大约两万英镑从提尔森银行转汇到你自己的银行账户?”

“我既不能也不会否认!”狄更斯笑道,“这两件事陈述的都是事实,所以都是真的。好了,我们走了吧。”

“可是……”我赶上去,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可是……不久前我问你知不知道狄更森在哪里,你说你听说他去了南非之类的地方,不知道他确实身在何处。”

“这话当然也绝对真实。”狄更斯说。

“但你是他的监护人呀!”

“只是名义上的,”狄更斯说,“而且只有短短几星期,后来那孩子就成年了,正式取得了他的全部遗产。他觉得他指派我当他的监护人是给我面子,我允许他这么想。除了我跟狄更森,这件事跟外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可是那笔钱……”我说。

“提走了,应狄更森的要求。亲爱的威尔基,那是在他二十一岁生日的隔天,那时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处置他的财产。当天我很荣幸签了一张两万英镑的支票给他。”

“是,可是……为什么要经过你的账户?根本没道理呀。”

“当然没道理,”狄更斯笑呵呵地认同,“那孩子一心一意以为我在火车事故中救了他的命,希望在那张开启他成年后全新人生的支票上看到我的签名。这当然是胡闹,不过反正我只不过接受那笔钱,再写张支票给他,一点儿也不费事。他以前的律师兼顾问罗夫负责跟双方银行洽谈相关事宜。”

“可是你说你不知道狄更森到哪儿去了……”

“我的确不知道,”他说,“他透露过想去法国,彻底展开新生活……或者南非,甚至澳洲。我没收到过他的信。”

我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已经无话可说。我在脑海里预演这场对质时,想象气势凌人的卡夫探长把嫌犯吓得俯首认罪。

我们走路时狄更斯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显得乐滋滋:“亲爱的威尔基,你听这位神奇的无所不知的班纳比或班纳狄克或巴特兰先生说这些事的时候,该不会以为我想方设法让自己变成可怜的狄更森的监护人,然后谋财害命杀了他吧?”

“什么?!我……当然没有……太荒唐了……你怎么能……”

“因为这些看似详尽的线索就会让我做出这种推论,”狄更斯开朗地说,“一个年事已高的作家,或许遭遇财务困难,碰巧救了这个有钱孤儿的命。不久后又发现这个孤儿没有朋友、没有家人,连个相识的熟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垂垂老矣、总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午餐的律师。于是那个作家设法让那个信任他的孩子指定他,也就是那个财务发生问题的贪婪作家,为监护人。”

“查尔斯,你财务发生问题了吗?”

狄更斯开怀地哈哈大笑,我几乎跟着笑出声来。

“威尔基,那么你认为我要怎么下手?在哪里下手?盖德山庄吗?那里日日夜夜都有宾客来来去去,一点儿隐秘性都没有。”

“罗切斯特大教堂。”我呆滞地说。

狄更斯的视线越过树梢去到另一端:“是啊。我们就快到了。唷嗬!不对,等等。你是说……我会在罗切斯特大教堂杀狄更森。啊,没错。很合理。亲爱的威尔基,你真是推理天才。”

“你喜欢晚上趁着月色带朋友上去参观。”我不敢相信自己大声说出这番话。

“这话不假。”狄更斯笑道,“而且每次我带朋友来,德多石先生和大教堂的牧师——我在小说里要帮他取名为塞普缪斯·克瑞斯派克尔——就会把钥匙交给我,让我随时可以登上塔楼。”

“还有地窖。”我喃喃说道。

“什么?哦,说得对!很好。那些钥匙也可以让我进入地窖。所以我只需要邀请狄更森单独出游,让他站在大教堂塔楼欣赏月光下的罗切斯特。对呀,去年我才带你和朗费罗的妻舅和他女儿上去过。等时机成熟,我会鼓动那孩子把上半身探出围栏外,好看清楚远处海面上的皎洁月光,而我只要轻轻一推。”

“查尔斯,别再说了。”我粗哑地说。我感觉风湿性痛风悄悄爬到我右眼后方,像由鲜血与疼痛组成、被压抑的间歇泉。

“不,不,这太有趣了。”狄更斯叫道。他挥动手杖,仿佛带领游行大队。“不需要手枪,也不需要锤子、铲子或任何需要事后清理、弃置的脏污笨重工具。只需要地心引力,然后是深夜的一声惊叫。然后……然后呢?假设那孩子跌下圣器收藏室周边围篱上那些黑色铁桩,刺穿了身子,或把他数量有限的脑浆砸碎在某块古老墓碑上……然后呢?卡夫探长?”

“然后是生石灰坑。”我说。

狄更斯停下脚步,伸手拍向额头。他瞪大双眼,笑容无比灿烂,简直是喜笑颜开。

“生石灰坑!”他大喊。有个骑士骑着红褐色母马路过,转头过来张望。“没错!我怎么会忘了生石灰坑?然后……也许等个几天……就进地窖吗?”

我摇摇头别开视线,开始咬嘴唇,咬到嘴里尝到鲜血。我们继续往前走。

“没错。”狄更斯满不在乎地挥砍路边野草,“那我必须找老德多石当共犯,让他拆除再砌回地窖的墙。不过威尔基,很多谋杀案都是这样被侦破的,找人共谋几乎等于踏上断头台。”

“一点儿也不,”我的语调仍然单调又没有生气,“你对可怜的德多石运用了你的催眠能力,他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协助过你处理狄更森的尸体……骨骸……手表、眼镜和其他金属物品。”

“催眠!”狄更斯叫道,“妙极了!亲爱的威尔基,我们要不要再加上鸦片酊的作用?”

“查尔斯,我想没这个必要。光是催眠控制就足以说明共犯是不自觉参与的。”

“可怜的德多石老家伙!”狄斯大声说,他开心得几乎蹦起来,“可怜的狄更森小子!这世上少数几个知道他曾经活在人世的人都听信杀害他的凶手的一面之词,以为他到法国或南非或澳洲去了!没有人为他哀悼。没有人为他那跟人共享的封闭墓穴献上一朵花。杀人犯解决了自己的……财务问题……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俯仰人世。亲爱的威尔基,这实在太精彩了。”

我的心脏又疯狂跳动起来。我决定引爆刚刚太早抛出的火药:“的确是。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个凶手确知他是杀人犯……知道自己杀了人。”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说着,狄更斯一只手狂暴地扒抓蓬乱的胡子,“对了!这个凶手,这个用催眠手段让他的墓穴管理人共犯听命于他的人自己也受到别人的催眠控制!”

我不发一语,边走边注视狄更斯的脸。

他摇摇头:“威尔基,到这里恐怕说不通了。”

“怎么说?”

“我的第一位催眠老师约翰·艾略森教授——你自己也引用过他的话——以及其他我阅读过的文章或晤谈过的专家都主张,任何人即使被意志力比自己强大的人催眠,也不会做出他清醒状态下不会做或不赞同的行为。”

“但你还是让德多石帮你处理了尸骸。”我说。

“对,对。”说着,狄更斯脚步加快,手不停搔抓头发和胡子,绞尽脑汁思索这些情节。“把死者埋葬在坟墓或墓穴里,必要时移动尸首,而后再把尸体封闭起来,这些是德多石的职业。幕后操控他的那个催眠师只需要建构一个苏醒后的情境让他去执行。至于命令别人杀人……不,我认为这在我们的故事里说不通,如果那个杀人犯心智健全就不行。”

“所有心智健全的人都有见不得光的思想。”我轻声说,这时我们已经走进罗切斯特大教堂的阴影,“所有心智健全的人,包括格外理性、众所周知的人物,都有不想被人看见的阴暗面。”

“没错,没错。”狄更斯说,“但会到犯下杀人这种罪行吗?”

“如果背后那个催眠师本身是个催眠大师兼杀人无数的凶徒呢?”我问,“也许他有各种不为人知的方法可以让受他控制的男男女女照他的话做,不管那是多么恐怕的行为。或许那些人以为自己在演戏,以为被他们杀害的那些人最后都会跳起来鞠躬谢幕。”

狄更斯用锐利的眼神望着我:“威尔基,你编写奇情小说的本事比我想象中厉害得多。你这本新书《月亮宝石》一定会大受欢迎,毕竟大众对杀戮、血腥以及被摊在阳光下那些人类最深层最黑暗的病态思想的胃口永不满足。”

“但愿吧。”我轻声说。

我们已经来到镇上,距离罗切斯特大教堂只剩不到一条街。宏伟塔楼的阴影覆盖住我们和道路两旁灰扑扑的低矮房舍。

“你想上去看看吗?”狄更斯指着上面高耸的螺旋石塔,“我身上刚好有钥匙。”

“改天吧,”我说,“谢谢你,查尔斯。”

“那就改天。”狄更斯说。

“所以他提到那两万镑的时候没有明显罪恶感或懊悔。”巴利斯探员说,“那么纪念日呢?”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我一时晃神了。

“斯泰普尔赫斯特的纪念日,”巴利斯悄声说,“菲尔德探长要求您那天尽最大的努力争取陪狄更斯进城来,距离9日只剩三天了。您的报告完全没提到狄更斯答应或拒绝您当天在盖德山庄留宿,或者陪他进城造访伦敦地底城。”

我喝下杯中仅剩的麦芽酒,面带笑容望向黑彻利。大个子黑彻利不想旁听我们的谈话,正恭恭敬敬地翻阅我刚刚为他签名的那本《白衣女人》。“黑彻利探员,这本书你还满意吗?”

“柯林斯先生,这份礼物太贵重了。”黑彻利大声说道。

“柯林斯先生,纪念日的事?”讨人厌的巴利斯紧咬不放。

“星期天——9日——晚上狄更斯先生没有邀请我到盖德山庄过夜,或到伦敦地底下漫游寻找他的祖德。”我还是没有回头看巴利斯。

“那么,先生,”巴利斯说,“那就请您赶紧找个时间跟菲尔德探长见上一面。为了星期天晚上的跟监,他安排了二十三个人手……”

“相反地,”我顺畅地接着说,打断那傲慢家伙的话,“狄更斯答应星期天到我梅坎比街的家吃晚餐,而且……”我停顿短暂片刻,只为了营造最佳效果,“在我家过夜。”

巴利斯听得猛眨眼:“斯泰普尔赫斯特纪念日那天狄更斯要去您家?”

我缓缓点头,充分享受着一股理直气壮的高姿态。

巴利斯一跃而起,咔嗒嗒地将椅子转正:“我得马上跟探长通报这个消息。柯林斯先生,谢谢您。这真是……太了不起……的进展。”他碰碰头上的隐形帽子,又对黑彻利说,“希比,行动平安。”

之后巴利斯离开酒馆,我跟黑彻利踏上前往圣阴森恐怖教堂那大约二点五公里路程。到了目的地,黑彻利把他守夜的用品铺排妥当:一具小提灯、一只装着他凌晨三点消夜的油腻纸袋,我猜一定是他女儿帮他准备的。此外还有一小瓶开水和他刚拿到的《白衣女人》。

我走下通往古老地下墓室的阶梯时,又一次边走边赞叹人类适应环境的无限潜能。两年前我第一次跟狄更斯下来,这段路程对我而言既诡异又惊悚。如今根本稀松平常,就像每星期走到药房去采买鸦片酊。

中国佬拉萨里王和他的两名保镖在通往他们的凹室那块破烂布帘旁等我。我的烟管已经填好在等我。

八小时后我爬上阶梯迎向新的一天,黑彻利探员已经收拾好那本小说之外的其他随身物品。我到的时候,他正借着从微微开启的地窖门射下来的熹微晨光专注读书。

“先生,一切都顺利吗?”说着,他把小说塞进身上无数大口袋其中之一。

“黑彻利探员,一切都很好,非常顺利。看样子今天会是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