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多石没有带提灯,我们也不需要:午后的微光从上方老早没了玻璃的拱顶窗射下一道道幽暗光束。我们走在硕大的柱子之间,这些柱子像石造树根或树干,往上伸展到大教堂主体。柱子的阴影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始终走在昏暗光线照明的窄小通道上。
德多石把他那个大包袱放在一处石壁架上,解开上面的系绳,伸手进去掏摸。我以为他会拿出一瓶酒,因为我听见液体晃动声,不过他拿出了一把小锤子。
“威尔基,仔细看!”狄更斯悄声说,“仔细听!学起来。”
我觉得这一天下来我学得够多了。不过,等德多石重新绑好包袱,走向更粗的石柱和更漆黑的暗影之间一条更窄小的通道时,我跟了上去。他突然开始敲内侧墙壁。
“听见了吗?”他边敲边问。我觉得简直荒谬,因为那声音几乎在整个地窖回响弹跳。“我敲,这里实心。”他低声说。“我继续敲……还是实心。再敲,还是实心。再敲……有了!空心!我们往前拐过这个弯,小心脚步,这里有几级阶梯。我们继续往前走,继续敲。德多石的耳朵一直能听到你们和其他人听不到也没办法听到的声音……啊哈!空心里还有实心!而且实心里还有空心!”
我们都停下脚步。拐弯过来以后四周变暗,这里应该有更多阶梯通往更深处的地窖。
“实心里还有空心?”我问,“这话什么意思?”
“当然是那里面有个老东西躺在那里烂掉,威廉·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德多石吼道,“有个老东西躺在石棺里,石棺藏在墓穴里!”
我意识到狄更斯注视着我,仿佛这个叫德多石的家伙刚刚那番推论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但我保留不大惊小怪的权利。这又不是那种我很感兴趣的法国奇观,也就是所谓的“天眼通”。我是说,这里毕竟是个教堂地下室,墙壁里面有骨骸再正常不过,不需要拿着锤子玩耍、醉醺醺的粗鲁石匠来告诉我们。德多石带着我们更深入地下室。现在我们需要提灯了,手边却没有。我用手杖敲着脚底下凸凹不平的石阶。这道石阶紧贴一个构筑地下室并支撑大教堂的桁架盘旋而下。我出门前换了适合这个格外晴朗暖和午后的衣裳,此时这地底的寒气冻得我直发抖,我好想回家烤烤火。
“对了,”德多石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这里的寒气比外面的冷天更糟,因为湿气的关系,渐渐增加的湿气,是在我们两边和底下、待会儿就会在我们上面那些老东西的冰冷气息。那些死尸的气息直蹿到上面的大教堂,熏染了上面的石材,漂亮的壁画褪色了,木头腐朽了,唱诗班的人个个冻得直打哆嗦。德多石听得见那一股股湿气从那些古老棺木的裂缝和破洞渗出来的声音,清楚得就像德多石听见那些死东西回应他的咚咚声。”
我正打算反唇相讥,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锤子已经又传来惊悚的咚、咚、咚。这回我想象自己也能听见那些复杂的回声。在这迂回曲折的地下室里,德多石的说话声显得特别响亮。
“往里面大约两米的地方有两个,两个都是老东西了,都是弓着背。我猜他们稀里糊涂撞在一起的时候应该刚好勾在一起。在那种只有蜡烛的年代,八成都是这么回事。他们被葬在很久以前在这里的地下礼拜堂,差不多就在打仗死了很多人,大家举杯祝贺帅气王子查理[1]的年代。”
德多石继续往下走了十多级,我跟狄更斯停在原地。上升的湿气拂过我的脚踝和颈子,冻得我寒毛直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了!”德多石大叫,四周回荡着恐怖的回音,“听见没?”
“德多石先生,听见什么?”
我们听见刮擦声和滑行声。
“是我的卷尺,”德多石说,“德多石在黑暗中丈量。在黑暗中丈量就是德多石正在做的事。这里的墙比较厚……六十厘米的石块,再过去有一百二十厘米的空间。德多石听见一些碎石和垃圾的回音,是埋这个老东西那个人粗心大意留在石棺和石墙之间的。再往里面一百八十厘米有个老东西等在那些掉下来和没清理掉的东西之间,躺在那里等着,石棺没有盖子。如果我用大一点儿的锤子和十字镐破墙进去,这具老东西,不管是不是戴着主教帽子驼着背,肯定会坐起来睁开眼说:‘哎呀,德多石老兄,我等你很久了!’之后他就会化成粉末。”
“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我说。我压低了嗓门儿,可是在这黑暗的迂回通道和不停上升的湿气当中,我的声音显得异常洪亮。
走到这个11月天最后一抹夕阳光底下后,狄更斯给了那个无礼家伙几枚硬币道了谢,又跟他心照不宣地窃笑几声之后,将他打发走。德多石抓起包袱步履沉重地走开。他走不到六米,就传来一阵:“咿哟哎喂呀!我逮到他五点没回家……咿哟哎喂哼!他不回家我就扔!”之后大批小石子像冰雹似的落在那个灰色法兰绒身影的周遭或身上。
“真是个活宝!”狄更斯叫道,此时德多石和那个疯小孩已经走出我们的视线,“多棒的人物啊!亲爱的威尔基,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德多石先生的时候,他正忙着在一块即将派上用场的墓碑上敲呀敲地刻着碑文。我记得死者是个做马芬蛋糕的糕饼师傅。我跟他自我介绍,他马上说:‘狄更斯先生,在我的世界里我跟你很类似。’然后他挥手指向四周的坟墓、墓碑和他身边那些墓碑半成品,补了一句:‘我是说我跟畅销书作者一样,被我的作品和文字围绕。’”
狄更斯又笑了。但我保持不感兴趣、不为所动的表情。已经点起灯的大教堂此时传出唱诗班合唱:“羊群牧人望你说出,望你说出……”
“威尔基。”狄更斯说。虽然时间很晚了,气温也愈来愈低,他看起来心情还很愉快。阵阵冷风袭来,把枯干的叶片吹送过短短几小时前我们用餐的那块平坦墓碑。“我知道那个唱诗班指挥的名字。”
“是吗?”我的口气充分显示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没错。我记得他的姓贾士柏。好像是雅各布·贾士柏。不对,是约翰·贾士柏。没错。跟他感情最好的侄子喊他杰克。”
这样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实在不像狄更斯的个性,至少他平时不会聊这么庸俗的话题。“不会吧?”我应了一声,口气就像对拿无聊话题打扰我读报的卡罗琳一样。
“就是这样,”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你知道贾士柏先生的秘密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有点儿不耐烦,“我一秒前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也对。”说着,狄更斯双掌互搓,“贾士柏先生的秘密是:他是个鸦片烟鬼。”
我脸上的皮肤一阵刺痛,我发现自己挺直了身上,而且暂停呼吸大约半分钟。
“最糟糕的那种,”狄更斯接着说,“有教养的白种人用来当药剂的鸦片酊或鸦片制剂已经不敷贾士柏先生的需求。贾士柏先生深入伦敦最脏乱的区域,找到那些最低劣地区里最险恶的贫民窟,寻求最下等,对他而言却是最上等的鸦片馆。”
“是吗?”我好不容易回应一句。我意识到渐浓的湿气悄悄沿着我的骨骼蹿上我的大脑和舌头。
“我们这位唱诗班指挥贾士柏先生也是个杀人犯。”狄更斯说,“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诈的杀人犯。即使在鸦片幻梦里,都想着要杀害某个爱他又信任他的人。”
“狄更斯,”我终于说话了,“你到底在胡扯什么?”
他拍拍我的背,我们一起横越墓园,朝刚回来的马车走去。“当然是在编小说呀。”他笑着说,“一个酝酿中的点子隐约模糊影影绰绰的轮廓,一个人物,一个故事的发端。亲爱的威尔基,故事不都是这么来的?”
我努力咽下一口气:“当然,亲爱的狄更斯,所以这就是今天下午和晚上的目的?为你的新书做准备?打算要在《一年四季》发表的吗?”
“不是为了我的书呀!”狄更斯叫道,“亲爱的威尔基,是为了你的书!为了你的《蛇牙》!”
“是《灵蛇之眼》,”我纠正他,“或者《蛇眼》。”
狄更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天色愈来愈暗,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马车上的灯已经点亮了。
“无所谓,”他说,“重点是故事本身。你那个卡夫探长妙极了。只是,即使最优秀的警探,如果要有所作为,要吸引读者,就需要有个谜团供他破解。那才是我希望从今天的午餐和跟德多石的探险中得到的成果。”
“谜团?”我愚蠢地复诵,“今天有什么谜团?”
狄更斯摊开双臂和双掌,指向漆黑的大教堂、更漆黑的墓园和里面的无数坟堆与墓碑。“亲爱的威尔基,你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坏蛋,生性邪恶又精明,他为了拥有杀人经验而杀害某个人。不是像你我非常感兴趣的罗德杀人案[2]那样杀害家庭成员。不是那样,这回是杀害陌生人,或者几乎不认识的人。一桩完全没有杀人动机的凶杀案。”
“怎么会有人做出那种事?”我问。狄更斯说的话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我刚刚说了,”他语气似乎带点恼怒,“只是为了获得杀人经验。想想看,这对身为作家的你,或我,是多么好的点子呀。对所有撰写虚构文章的作家都是,更别提像你这样以奇情小说闻名的作家。”
“所以你是在为将来在巡回朗读会上读谋杀案做准备吗?”我问。
“天哪,不是!我已经有可怜的南希等着要被终极恶徒比尔·塞克斯杀死。那是以后的事,不是现在。我已经针对杀人手法和血腥现场的描述做了一些修改。我现在谈的是你的小说。”
“可是我的小说主题是一颗为家族带来厄运的钻石……”
“哦,别管什么钻石了!”狄更斯叫道,“那只是初期的草案。所有专程去万国博览会观赏‘光之山’的人都很失望,因为它是病恹恹的尿黄色,不是英国人心目中真正的钻石。威尔基,丢开你那颗没用的宝石,改采这条新线索!”
“什么线索?”
狄更斯叹了口气。他用戴手套的手扳着手指数了起来:“元素一:有个人只为了得到杀人经验谋杀某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元素二:天衣无缝的毁尸灭迹方法。保证让你的卡夫探长查到地老天荒!”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今天这场诡异的午餐和之后跟着酒鬼德多石那趟更诡异的探险,根本没看到什么妥当的抛尸方法呀。”
“当然有呀!”狄更斯提高音量,“首先是那个生石灰坑,你应该还没忘记那个坑吧!”
“我的眼睛鼻子还没忘。”
“也不该忘。我可以想象你的读者发现你的杀人犯——你那个跟《奥赛罗》里的伊阿古一样,仅凭一股没有动机的恶意就随机杀人的凶手——把某个可怜小子的尸体丢进生石灰坑里溶掉,会有多么毛骨悚然。整个尸体都溶化了,只剩最后几根骨头和珍珠纽扣,也许还有怀表,或头骨。”
“那也还剩下最后几根骨头。还有怀表和头骨。”我绷着脸说,“何况那个坑就在那里,卡夫探长或警探很难看不到。”
“绝不可能!”狄更斯说,“你没发现我为什么介绍德多石这么棒的角色给你?你的坏蛋需要征召德多石这样的人物,帮他把被害人可怜的残骸遗物埋葬在今晚我们见到或听到的那种墓穴或地窖里。当然,德多石知不知情,就由你根据小说家的专业能力去决定。那个被杀的男人,或女人,如果你想要更惊悚一点儿,仅剩的遗骸就得跟那些老东西葬在一起,直到你的卡夫探长循着一系列只有威尔基·柯林斯能提供的线索找到。”
我们站在原地,周遭一片静谧,只有马匹移动脚步和仆人坐在驾驶座上冻得发抖的声音打破寂静。最后我说:“非常棒……非常有狄更斯风格……不过我比较喜欢我原来的点子,也就是一颗传说中的宝石,既是印度或某个异教社会的圣物,也为某些英国显赫家族带来厄运。”
狄更斯叹息道:“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枉费我一番苦心。”接着我听到他压低声音说,“虽然宝石和印度人是我提供的点子,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些东西太单薄,撑不起一本小说。”
他又抬高音量问:“要不要顺道送你去车站?”
狄更斯一反常态地没有邀请我到盖德山庄吃晚餐,这点进一步证实了我先前的猜测:今晚他要跟爱伦共进晚餐,晚上根本不想回盖德山庄。
“好啊,”我说,“卡罗琳在等我吃晚餐。”
狄更斯帮我拉开马车门时,悄声对我说话,可能不想让仆人听见:“亲爱的威尔基,你跟美丽的女房东或可爱的管家吃晚餐之前,最好换套衣裳,甚至洗个热水澡。”
我踩上马车的脚停顿在空中,但我还来不及说出任何有关鸦片或别的东西的话,狄更斯又无辜地说:“那些地窖会把湿气留在人身上……我们的朋友德多石今晚说得够清楚明白了。”
[1]Bonnie Prince Charlie:指查尔斯·爱德华·司图亚特(1720—1788),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二世之孙,企图起事争夺大不列颠王位失败,后世赋予浪漫英雄形象。
[2]Road Case:1860年6月底,住在英国威尔特郡罗德镇罗德山庄一名四岁小男孩遭残忍杀害,警方逮捕了男孩的保姆,后来无罪开释。五年后男孩的同父异母姐姐坦承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