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要杀爱德蒙·狄更森。”
十八个月来我第二次从深沉的鸦片睡梦中坐起,喊出这句话。
“不对。”我在黑暗中说道。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脑子里却充满我那个还没创造出来的卡夫探长那种坚定的判断力。“狄更斯已经杀了爱德蒙·狄更森。”
“威尔基,亲爱的,”卡罗琳也坐起来,抓住我的手臂,“怎么回事?你在说梦话。”
“别管我。”我昏沉沉地说。我甩掉她的手起身下床,披上晨袍走到窗子旁。
“威尔基,亲爱……”
“别出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我努力回忆梦中得到的启示。
我拿起五斗柜上的表,看看时间,接近凌晨三点。外面下着冻雨,地面一片光滑。我看看那盏街灯,视线在街灯对角那间废弃屋子的门廊上搜寻,看见蜷缩在那里的暗影。菲尔德探长的信差,是个眼睛异常的男孩,菲尔德叫他醋栗。他还在那里,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他等在那里已经有一年了。
我走出卧室朝书房走去,却在楼梯间止步。另一个威尔基肯定在里面,想必坐在我的书桌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书房门。我只好下楼走到客厅使用那张小写字桌,那里有卡罗琳和凯莉的文具。我戴好眼镜,提笔写道:
菲尔德探长: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查尔斯·狄更斯谋杀了某个在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中逃过一劫的年轻人,那人叫爱德蒙·狄更森。早上十点请在滑铁卢桥跟我见面,我们需要讨论相关证据以及如何计诱狄更斯供认他的罪行。
你忠实的仆人
威廉·威尔基·柯林斯
我盯着这封信看了很久,点点头,折好放进晨袍的内侧口袋。我又打开皮包拿出几枚硬币,从大厅衣橱拿出外套,在拖鞋外面套上胶鞋,打开门走出去。
我才走到我这边的街灯,就有个影子从对面门廊屋檐底下暗处出来。不一会儿,那男孩已经越过马路到我面前。他没有穿外套,在雨水和低温下冻得全身发抖。
“你是醋栗?”我问。
“是的,先生。”
我的手碰到那封信,不知为何却没有拿出来。“你姓醋栗吗?”我问。
“不是,先生。菲尔德探长喊我醋栗。是因为我的眼睛,您也看见了。”
我是看见了。那孩子的眼睛很特别,不仅眼球异常凸出,两颗眼珠子更是转个不停,像圆底杯里的弹丸。我的手指紧抓住那封要给他主人的信,却仍旧犹豫不决。
“醋栗,你是扫街童?”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
“我跟着伟大的菲尔德探长受训,将来要做个探员。”醋栗得意的神色里没有一点儿吹嘘。他边发抖边咳嗽,是那种来自肺部深处的咳嗽,小时候我和查理如果发出类似这种声音,我母亲就会惊慌失措。难得醋栗这个流浪儿还懂些礼仪,咳嗽时会掩住口鼻。
“孩子,你本名叫什么?”
“盖伊·塞西尔。”他冷得牙齿咔嗒响。
我放掉那封信,掏出五先令,放进盖伊·塞西尔匆匆举起的手掌。除了在伯明翰暗巷里被雷吉诺探员打倒的那些恶棍,我应该没有见过比此时的醋栗更惊讶的人。
“盖伊·塞西尔少爷,今天晚上或未来三天内我都不会要你送信。”我轻声说,“去吃顿热腾腾的早餐,找个有暖气的房间安顿下来。剩下的钱就拿去买件外套,或任何可以加在你这身衣服上面的英国毛料衣服。万一你冻死在这外面,对菲尔德探长或我就发挥不了作用了。”
那孩子醋栗般的眼睛转呀转地,好像从来都没停留在我脸上。
“去吧,快!”我严肃地说,“下星期二之前别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
“是的,先生!”醋栗不可置信地答道。但他还是转身跑回对街,在门廊前放慢脚步,而后继续往前跑,去寻找温暖和食物。
我决定一肩扛起爱德蒙·狄更森谋杀案艰难的侦查工作。我灌下两杯半鸦片酊(如果要以滴计算的话,大约两百滴)提振精神,搭午间班车到查塔姆镇,再租一架运货马车快速送我到盖德山庄,考虑到马匹的年龄和车夫的冷漠,我想我只能用“极慢速”来形容。
随着我跟狄更斯这场重要面谈即将登场,我的新书《灵蛇之眼》(或《蛇眼》)里那个到目前为止尚欠具体的虚构探员卡夫探长慢慢成形。有别于狄更斯《荒凉山庄》里那个唐突、冷淡又粗鲁的贝克特探长(我认为从文学角度来看,那个角色怎么看都了无创意,因为完全是以年轻时的菲尔德探长这个真实人物为基础打造出来的)。我的卡夫探长高大瘦削、有点儿年纪、严肃正直、为人理性。他最重要的特质是理性,仿佛推理成瘾似的。我也想象我这个严肃正直、发色花白、脸形瘦削、酷爱推理、淡色眼眸、眼神犀利的卡夫探长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他很期待退休后专心去养蜂。不,不是养蜂。养蜂太奇怪、太特立独行,对我而言也太难搜集资料。或者,种玫瑰好了,就是这个……种玫瑰。有关玫瑰的栽植和照顾我还懂一点儿。卡夫探长对玫瑰无所不知。
大多数探员调查命案都从案子本身着手,花大把时间追查一些不着边际的线索,卡夫探长和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从凶嫌着手,之后再去找尸体。
“亲爱的威尔基,真是意外惊喜!连续两天见到你太开心了!”狄更斯叫道。我走近盖德山庄时他正好走出来,边走边戴毛帽抵御寒风。“你会留下来度周末吧?”
“不,只是顺道过来跟你聊两句。”我说。他脸上的热情笑容充满他那种孩子气的真挚,像个小孩子看见玩伴无预警出现似的。我不得不报以微笑,内心却坚定维持住卡夫探长那深藏不露的冷峻表情。
“太好了!早上我已经把最后几篇序文和圣诞故事完成了,现在正要出门散步。亲爱的朋友,一起去吧。”想到要在这冷风飕飕、大雪欲来的11月天里跟着狄更斯的疯狂脚步走上二三十公里路,我就觉得右眼内侧隐隐抽痛,显然头痛就要发作。“亲爱的狄更斯,真希望我可以陪你去。刚好你提到圣诞节……有件事我想跟你聊一聊。”
“是吗?”他停下脚步,“讲到圣诞节就‘呸,胡说八道’的威尔基·柯林斯,竟然对圣诞节有兴趣?”说着,他头往后仰,笑得无比痛快,“这下子我可以跟人说我活得够久了,什么怪事都见过了。”
我挤出另一个笑容:“我只是好奇今年你是不是跟往年一样邀大家来热闹一下。时间也快到了。”
“是,是,确实快到了。”狄更斯说。突然之间他镇定又冷静地观察我。“不,今年恐怕不庆祝了。你也知道新的巡演12月初就开始了。”
“是啊。”
“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回来一两天。”狄更斯说,“你当然会受邀,不过今年规模会小得多。很抱歉,亲爱的威尔基。”
“没关系,没关系。”我赶紧接腔。边说边构思接下来的对话,而且要能达到尚未成形的卡夫探长的专业水平。“我只是想知道……今年你会邀请麦克雷迪吗?”
“麦克雷迪?应该不会。听说他太太最近身体微恙。何况麦克雷迪愈来愈少出门了,这点你应该记得。”
“当然。那狄更森呢?”
“谁?”
啊哈!我内心一阵得意。查尔斯·狄更斯,天下无双先生,知名小说家,拥有超强记忆力的人,他不会、不可能、绝对忘不掉他在火车意外事故中拯救的那个年轻人的姓名。这是杀人犯——或者不久的将来的杀人犯——的藏头露尾。
“狄更森,”我说,“爱德蒙。查尔斯,你一定还记得去年圣诞节的事,那个梦游症患者呀!”
“哦,当然,当然。”说着,狄更斯挥开那个名字和那段记忆,“不,今年我们不邀请爱德蒙。今年只有家人,还有最好的朋友。”
“是吗?”我假装惊讶,“我以为你跟狄更森走得很近。”
“没那回事。”狄更斯边说边戴上他那双昂贵却薄得挡不了这天的寒气的小羊皮手套,“我只是在他复原那段时间照看他一下。威尔基,你应该记得他是个孤儿。”
“是啊。”我说。仿佛我会忘了他之所以选定狄更森下手的这个重要原因似的。“事实上,我还满希望能继续跟狄更森聊些我们去年聊过的话题。你有没有他的联络地址?”
这下子他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想跟狄更森重拾一年前的旧话题?”
“没错。”我用最接近卡夫探长的权威口吻回答。
狄更斯耸耸肩:“就算我知道他的地址,我也很确定我已经记不得了。我记得他经常搬家,居无定所的单身男孩,老是换地方住。”
“嗯。”我应了一声。我眯起眼睛迎向一阵把狄更斯家刚修剪过的树篱吹得沙沙作响的北风,挂在枝头上的最后几片枯叶被冷风刮了下来,落在狄更斯的前院。但我眯着眼其实是因为嗅到了狄更斯话里的疑点。
“事实上,”狄更斯爽朗地说,“我刚想起来,狄更森夏天或秋天时离开了英格兰,到法国南部去闯天下,或南非,或澳洲。那类很有发展潜力的地方。”
他在耍我,我内心有如卡夫探长般笃定。但他不知道我也在耍他。
“太可惜了。”我说,“我真希望能再见到他。不过没戏唱了。”
“的确是。”狄更斯认同。他的声音被刚拉上来包住下半张脸的红色厚围巾给闷住了。“你真的不跟我去散步?这种天气最适合走路了。”
“改天吧,”说着,我跟他握手,“我的车和车夫还在等着。”
我等到狄更斯的身影消失,他手杖的嗒嗒声也完全消失,就转身敲门。我把帽子和围巾交给应门的仆人,快步走进厨房。乔吉娜坐在仆人餐桌旁正在检视菜单。
“威尔基先生,真开心看见你!”
“哈啰,乔吉娜,哈啰。”我亲切地回应。我寻思着是不是应该事先乔装打扮一番。探员通常会伪装。尽管卡夫探长外形异常高瘦严谨,我相信必要时他也会掩饰身份。卡夫探长几乎是乔装高手。话说回来,他不像我有这么多不利于乔装的特征,比如五短身材、大胡子、退缩的发际线、视力模糊离不开眼镜,以及巨大圆凸的前额。
“乔吉娜,”我轻松地说,“我刚刚碰见查尔斯正要去散步。我进来找你,是因为我跟朋友要筹办一场小小的晚宴,只有几个文艺界人士,我觉得狄更森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惜我们没有他的地址。”
“狄更森?”她表情一片空白。莫非她也是共犯。“哦,”她说,“你说的是去年圣诞节晚上梦游那个很无趣的年轻人?”
“正是。”
“他那人乏味极了。”乔吉娜说,“根本不值得你邀他参加晚宴。”
“也许吧。”我赞同,“只是我们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跟大家聊聊。”
“嗯,我倒还记得去年圣诞节给他寄过邀请卡。档案收在小客厅的写字桌上,麻烦你跟我来。”
啊哈!卡夫探长出师告捷的灵魂发出胜利的欢呼。
乔吉娜收藏的几封狄更斯写给狄更森的短笺都寄给了葛雷旅店广场一个名叫马修·罗夫的律师,想必由那位律师转交到狄更森手中。那个地区我十分熟悉,因为我个人也攻读过法律。事实上,我曾经形容自己是“一个取得资格十五年,没接过任何讼案,甚至连假发和法袍都没穿戴过的律师”。我是在那附近的林肯律师学院[1]研读法律的,坦白说,那段期间我到餐厅用餐的时间远多过在房间里读书。不过,我确实为了取得资格认真读了六星期左右。之后我突然觉得法律书籍索然无味,对那里的餐点倒还兴趣浓厚。当时我的朋友大多是画家,而我个人则是致力于文学创作。那个年代的律师公会对那些从事律师行业志向不够明确的绅士十分慷慨大方,我尽管专注力不足,还是在1851年获得律师资格。
我没听过马修·罗夫这号人物,从他在葛雷旅店附近那间窄小、杂乱、灰尘遍布又偏僻的三楼办公室看来,应该也没有客户听说过他。他那间天花板低矮,小衣橱似的外间办公室没有职员,也没有门铃可以叫人。我看见有个人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衣裳,坐在桌子后方啃排骨,桌子上堆满活页夹、各种证明文书、书册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品。我大声清清喉咙引他注意。
他把一副夹鼻眼镜放上弯钩似的鼻子,从他的纸张洞窟往外窥探,一双渗着泪液的小眼睛眨巴个没停。“啊?什么?是谁?进来吧,先生!上前接受指认!”
我上前了,却没被认出来,只好自报姓名。罗夫先生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但他听见我的名字时并没有特别反应。
“我是在我朋友查尔斯·狄更斯那里知道了你的姓名和办公地址。”我轻声说道。这不完全是实话,却也称不上是谎言。“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我补了一句。
这个牵线木偶般的干瘪老人顿时浑身抽搐晃动。“哦,我的天,哦,是,我是说……太荣幸了。是,当然……那位查尔斯·狄更斯给我你的,呃,给你我的……哎呀,我真没礼貌!请坐,请坐……呃,先生贵姓?”
“柯林斯。”我答。他示意要我坐的那张椅子上面那些摊开的书册和一卷卷文件看起来年代久远,没有几十年也有几年了。我另选一张高凳坐下。“这张就行了。”我说。接着,我又画蛇添足(卡夫探长想必不屑为之)地补了一句:“对我的背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