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说不定,先生。”黑彻利耸耸肩,“毕竟你们两位都是知名作家,也是杰出绅士,也许他们会破例一次。我只希望不必走到那一步。”
狄更斯笑了:“来吧,威尔基。”
“狄更斯先生,”说着,黑彻利把手伸进大衣底下,掏出一把超大左轮手枪,“我看你们最好带着这玩意儿,拿来对付老鼠也好。”
“哦,没这必要。”狄更斯的白手套朝手枪挥了挥。亲爱的读者,请你别忘记,我们这个年代——我不知道你们那个年代的情况——的警探不佩带任何种类的枪械。大多数的罪犯也不带。黑彻利所说地底城和执法部门之间的协议有其不可言说的真实性。
“我拿。”我说,“太好了,我讨厌老鼠。”
手枪看起来很重,实际上也很重,把我的外套右口袋给撑满了。它的重量让我右侧身体往下坠,带给我一种古怪的失衡感。我告诉自己,万一等会儿我需要武器却找不到,那时心理只怕会更失衡。
“先生,您知道怎么射击吗?”黑彻利问。
我耸耸肩,说道:“我猜应该就是把有开口那一头对准你的目标,然后扣扳机。”此时我全身发疼,脑海浮现锁在家里厨房碗柜中那瓶鸦片酊。
“没错,先生。”黑彻利说。他的硬呢帽拉得很低,简直像在挤压他的头骨,“一般来说是这样。您可能已经注意到那把枪有两根枪管,上面一根,底下还有一根更大的。”
我倒没发现。我想掏出口袋里那把重得荒谬的枪,它却钩住口袋衬里,把我昂贵外套的里布给扯破了。我暗暗咒骂,终于把枪拿出来,就着灯光仔细察看。
“先生,不必管底下那根,那是用来击发葡萄弹的,算是一种霰弹枪,歹毒得很。您不需要用到,但愿不必。反正我也没有那种子弹。我弟弟最近刚从军队退伍,这把枪是他跟一个美国小子买的,虽然这枪是法国制造的,不过别担心,上面有英国的检验合格标签,我们伯明翰检验局的标签。先生,上面那管滑膛枪倒是填了子弹,总共九发。”
“九发?”说着,我把又大又沉的手枪塞回口袋,特别留心避免再撕扯到口袋,“太好了。”
“先生,您需要多带点子弹吗?我口袋里还有一包。那样的话我就得教您使用推弹杆,不过,以用枪技术来说,这算比较简单的。”
我几乎忍俊不禁,因为我想到黑彻利探员口袋里和腰带上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意儿。“不用了,谢谢你。”我说,“九发应该够了。”
“那是点四二口径的子弹,先生,”黑彻利又说,“九发对付一般的老鼠应该绰绰有余了,不管是四条腿还是两条腿的老鼠。”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凛。
“黑彻利,那就天亮前见了。”狄更斯说。他把怀表收回背心口袋,转身踏下石阶,牛眼提灯拿在底下照明。“来吧,威尔基。离天亮只剩四小时了。”
“威尔基,你知道爱伦·坡这个人吗?”
“没听过。”我答。我们已经向下走了十阶,脚下的险峻台阶仍然看不到尽头。那些所谓的“台阶”其实更像金字塔的石块,级距至少九十厘米,每片台阶和石板都渗着地底湿气,变得滑溜难行,小提灯照出的阴影漆黑似墨,不可信赖。万一我们俩任何一个在这里摔倒,结果一定是骨折,更可能跌断颈子。我半踩半跳地踏向下一阶,奋力跟上狄更斯手中提灯发出的那个不住跳动的小小圆锥形光线。“是你朋友吗?”我问,“是不是地窖和地下墓室方面的专家?”
狄更斯笑了,那笑声的回音在这陡峭梯井里听起来十足恐怖。我真心希望他别再发出那样的笑声。
“亲爱的威尔基,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斩钉截铁的‘不’。”他说,“你第二个猜测的答案可能是肯定的。”
此时狄更斯已经走到平地,拿着灯照亮周遭的墙面,前方有低矮天花板,有条走道深入暗处。走道两侧许多黑色矩形似乎是敞开的玄关。我跳下最后一级台阶,走到他身边。他转身面向我,双手和提灯都搁在手杖的黄铜鸟嘴上。
“1842年我去美国的时候,回国前那几星期在巴尔的摩遇见爱伦·坡先生。”他说,“我不得不说那家伙把他的处女作《爱伦·坡惊悚故事集》硬塞给了我,附带他的注意力。他天南地北聊开来,仿佛我们地位相当或是老朋友似的。他跟我谈了——我应该说他自己一个人说了——几小时,聊文学,聊他的作品,然后我的作品,再回到他的作品。我在美国抽不出时间读他的书,不过凯瑟琳读了,她很着迷。显然这个爱伦·坡喜欢描写地窖、尸体、活埋、挖活人心脏之类的东西。”
我不停凝望牛眼提灯小小光线范围外的暗处。我看得太用力(我的视力欠佳),以至于四周的暗影重叠又跳动,像有什么庞然巨物在移动。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他跟我们目前的处境有什么关系吗?”我口气有点儿冲。
“我只是强烈觉得爱伦·坡先生会比你更喜欢这次探险,亲爱的威尔基。”
“嗯,那么,”我还是不太愉快,“我倒希望你朋友爱伦·坡真的在这里。”
狄更斯又笑了。这次的回音没那么大,但从看不见的墙面与壁龛弹回来的声响更让人不寒而栗。“也许他在,也许他在。我记得读过报道,爱伦·坡先生在我遇见他后六七年就过世了,死的时候年纪还轻,而且死因离奇,可能有点儿难以启齿。根据我跟他短暂却深刻的接触,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他的鬼魂最喜欢流连的那种石坟。”
“这里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问。
狄更斯用行动代替回答,他直接举起提灯,踏上前方的走道。先前我观察到的那些玄关原来都是洞开的壁龛。我们走到右手边第一个,狄更斯把提灯的光线照进去。
从入口处往内大约两米的地方有一道样式繁复的铁栅,从石地板延伸到石天花板。那铁栅巨大无比,里面的横杆非常坚实,装饰了小花朵造型的镂空图案。那鲜红中带橙色的铁条看上去古老锈蚀,我觉得如果我走进去挥拳捶击,它们应该会应声崩落。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想踏进壁龛里。铁栅后面有一排排一列列堆栈的棺木,看起来极其坚固,我猜里面都衬了铅皮。我在摇曳光线与浮动暗影中数了数,共十二口棺木。
“威尔基,你看得见那块板子上的字吗?”
狄更斯指的是一块高挂在铁栅上的白色石板。另一块石板掉落在地板上的灰尘与铁锈里,第三块侧躺在铁栅底部。
我推了推眼镜,眯起双眼仔细看。石板被湿气沁出一条条白色污渍,又被周遭和底下的铁锈染出深红色斑块。上面的文字是:
E. I.
THE CAYA〔模糊〕OMB
OF
〔缺字〕HE REV〔模糊〕D
L.L. B 〔污渍覆盖〕
我把内容念给狄更斯听,他已经走进去想看个仔细。然后我说:“看来不是罗马人。”
“这些墓穴吗?”狄更斯心不在焉地回应,他蹲低身子想看清楚像倒塌墓碑般埋在尘土里的那块石板,“不。这些只是依照罗马墓穴形制建造:长长的走道,两侧有墓葬壁龛。不过,真正的罗马墓穴内部构造会像迷宫。这些是基督教墓穴,只是年代非常久远,威尔基,非常久远,所以设计上跟我们上面的城市部分区域一样,是格子状。以这个墓室来说,中央有个十字,被这些壁龛和更小的通道围绕。你应该看到了,我头顶上那些拱形是砖造结构,不是石砌……”他把灯光照向高处。
我果然看见上面的砖造拱顶。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地上的红色“灰尘”,有些地方堆了几厘米高,是从拱顶掉落下来的粉碎砖块与灰泥。
“这是基督教墓室,”狄更斯重复一次,“直接开凿在上面的教堂底下。”
“可是上面没有教堂。”我低声说。
“很久没有了。”狄更斯认同。他站起来,一手拿提灯和手杖,一手拍落手套上的灰尘,“可是很久以前有。我猜是修道院礼拜堂,是圣阴森恐怖教堂的修道院。”
“那是你编出来的。”我不满地说。
狄更斯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当然是我编的。”他说,“我们可以往前走了吗?”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站在漆黑的走道而背后没有任何光线的感觉,所以很庆幸狄更斯终于离开壁龛,准备继续往前走。可是他先把提灯再一次照向拱顶,光线滑过堆在生锈铁栅后方那成排成排的棺木。
“我忘了一件事,”他轻声说,“这些墓穴壁龛跟它们的罗马原型一样,都叫墓槽,每一个墓槽供一个家族,或某一层级的僧侣使用,可以沿用几十年。罗马人通常有计划地开凿墓室,一次建造一整批。可是这些后来的基督教隧道开挖时间拖得很长,往往毫无章法地不规则发展。你知道盖拉威咖啡馆吗?”
“交易巷那家吗?”我说,“康希尔街路口?我当然知道,我常去那里喝咖啡,等隔壁的拍卖所开始营业。”
“盖拉威底下也有一座类似的古修道院地窖。”狄更斯说。他现在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担心有什么幽灵也来加入我们,“我进去过,走进底下那些波特酒桶之间。我经常猜想,盖拉威咖啡馆是不是很同情那些一辈子都在店内大堂侍应的衰朽男人,因此将底下那些凉爽的地窖提供给他们使用,让那些从愚人所谓的‘地表上的真实生活’中消失的人的遗骨有处可去。”他瞄了我一眼,“当然,亲爱的威尔基,如果我们大家都忘了该如何好好地跟那些正直的人一起生活,被迫往地下发展,潜入阴暗处,去到真正属于我们的陈腐黑暗里,那么全巴黎的地下墓室——我知道你去参观过,因为是我带你去的——的空间肯定不足以容纳伦敦这些彻底迷失的灵魂的遗骸。”
“狄更斯,你到底在鬼扯什么……”我停住脚步。在走道另一端我们微小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似乎有脚步声,或某种动静。
狄更斯把提灯照过去,可是圆锥形光束里只有石板和阴影。这条主要通道的顶端是平直石板,不是拱形砖块,往前延伸至少五十米。狄更斯带头往前走,偶尔停下来把灯光照进左边或右边的壁龛。壁龛里全是墓槽,一模一样的生锈铁栅,层层叠叠的巨型棺木。到了走道尽头,狄更斯把灯光投向前方壁面,甚至伸手触摸那些石块,按按这里或那里,仿佛寻找某种弹簧杆和秘密通道。可惜没有任何出路。
“好啦……”我说。我想说什么?看见没?根本没什么地底城,这底下没有祖德先生。你满意了吧?我们回家吧!求求你,狄更斯,我需要喝我的鸦片酊。我说:“好像没戏唱了。”
“恰恰相反,”狄更斯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墙上的蜡烛?”
我没看见。我们走回倒数第二个墓槽,狄更斯把灯光照向高处。壁龛里果然有一根烧到只剩一小截的胖大蜡烛。
“古代基督徒留下来的?”我说。
“应该不是,”狄更斯冷淡地说,“亲爱的威尔基,麻烦你把蜡烛点亮,拿着它,换你带路往回走向入口处。”
“为什么?”我问。他没有回答。我只好伸手取下蜡烛,从左侧口袋掏出火柴(那把重得不像话的手枪还是把我外套右半边往下直扯),点亮蜡烛。狄更斯点点头,我觉得他有点儿敷衍。我把蜡烛举在面前,慢慢循着来时路往回走。
“这里!”我们大约走到半途时,他喊了一声。
“什么事?”
“威尔基,你刚刚没看见烛火晃了一下?”
就算看到了,我也没留意。但我说:“一定是入口台阶吹下来的风。”
“应该不是。”狄更斯说。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加重语气否定我,我开始觉得恼火。
狄更斯举着提灯探进左边的壁龛看了一下,再探进右边那个。“啊哈!”他一声赞叹。
我依然举着火光轻摇的蜡烛,探头进那个壁龛察看,却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他惊讶或得意的。
“在地板上。”狄更斯说。
现在我发现地板上的红色灰尘像是被踩出一条路径,通往铁栅和棺木。“最近办过葬礼?”
“我看不太可能。”狄更斯继续反驳我提出的看法。他带头走进那个拱顶墓穴,把灯交给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摇晃铁栅。
铁栅的一部分——即使只有几十厘米距离,也看不见它的连接处、边缘和铰链——往内朝那些棺木打开来。
狄更斯立刻举步跨进去。不到一秒,他的提灯仿佛便沉入底下那些红色灰尘里。我花了一分钟才弄清楚,原来那里面有阶梯,狄更斯已经下去了。
“来吧,威尔基。”狄更斯的声音拖着回音。
我迟疑着。我手上有蜡烛,口袋里有手枪,只要三十秒就能回到石阶底部,再过三十秒就能爬上去,离开这个地窖,重新回到黑彻利探员的羽翼底下。
“威尔基!”狄更斯和他的提灯都消失了。我看得见他消失处上方的砖造天花板还有亮光。我回头望着这个墓槽的阴暗入口,再看看红色灰尘步道两侧堆叠在基座上的棺木,然后再回头看那个铁栅上的开口。
“威尔基,拜托快点,把蜡烛掐熄,但记得带下来,这个提灯的燃料总会烧光。”
我踏进敞开的铁栅门,经过两边的棺木,走向那些还看不见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