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7068 字 11个月前

阶梯是摇摇晃晃的石块叠成的,狭窄的拱顶天花板则是砖造的,几分钟内我们就来到另一层走道与墓槽。

“还是地窖。”我说。

“这里年代更久,”狄更斯轻声说,“威尔基,这里的走道是弯的,天花板更低,通往墓槽的入口都用砖块封住,这让我联想到我先前提及的爱伦·坡先生写的另一篇小说。”

我没有问狄更斯那是什么样的故事。我正要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小声说话,他却回头问我:“你看见前面的光线了吗?”

碍于牛眼提灯的亮光,一开始我没看见。后来我看见了,那光线很微弱,显然是从前方弯道另一边传过来的。

狄更斯将提灯的屏罩压低,几乎完全挡住灯光,挥手要我跟他往前走。这一层更低矮更古老的地下墓室地面石板凹凸不平,有好几次我需要靠手杖支撑,免得摔倒。我们绕过走道转弯处,看见更多甬道往左右两边延伸出去。

“这是罗马墓室吗?”我问。

狄更斯摇了摇戴着高礼帽的头,不过我觉得他只是示意我别出声,不是回答我。他指着右边的通道,光线似乎从那里来。

只有那个墓槽没有被砖墙堵死。拱顶出入口挂着一块破烂的深色布帘,几乎完全遮蔽内部,只留下一些透光的缝隙。我摸摸口袋里的手枪,狄更斯却大剌剌地钻进那片破烂的薄纱。

这个墓槽又长又窄,里面还有更多壁龛、墓穴和墓槽的入口。而且这里的尸体没有装在棺木里。

整条狭窄通道钉了许多木架,从地板到天花板层层堆叠,那些尸体就躺在木架上。都是男性遗体,外表看上去都不是英国人或基督教徒或罗马人。他们状似骷髅,却不尽是枯骨。褐色皮肤、条状肌肉与玻璃珠似的眼睛看起来像做过干尸处理。事实上,我们路过的这些遗骸有着干尸般的东方人外貌与眨也不眨的眼睛,身上还披着破烂长袍和布块,或许真是埃及木乃伊。我趁狄更斯停住脚步时,凑上前去细看其中一具的脸庞。

它在眨眼睛。

我惊呼一声,忙不迭地往后退,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上。狄更斯捡起蜡烛走过来,举起牛眼提灯照向木架与上面的尸体。

“威尔基,你以为这些是死人吗?”狄更斯悄声问。

“难道不是吗?”

“你没看见他们的鸦片烟管吗?”他轻声问道。

原本没有,现在我看到了。这些干尸把烟管紧抓着贴在身上,还握住烟钵和烟嘴,所以我先前没看见。这些烟管比上面沙德韦尔区萨尔鸦片馆里那些廉价烟管雕刻更为繁复精巧。

“你没闻到鸦片的味道吗?”

原本没有,现在我闻到了。比起萨尔那里的呛鼻药味,这里的鸦片气味更柔和更香甜,更难察觉。我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地方,发现躺在这墓穴残破木架上的那几十具死尸尽管老迈,却都是气息尚存的东方人,每个人怀里都抱着烟管。

“来吧。”说着,狄更斯转身走进发出光线那个房间。

小房间里有更多木架和上下铺,有些明显铺有软垫。这里面的鸦片烟雾也更为浓密,只不过,房间正中央有个人以佛陀姿态盘腿端坐在木制无背长椅上。长椅底下有石制底座,所以他那对东方眼珠的视线跟我们一般高。这是个中国人,看起来跟我们前后左右那些架子上的躯体一样年迈干瘪。但他的头饰和身上的礼服或长袍或不管它叫什么的,是以亮丽洁净的丝绸制成,红红绿绿的,上面绣满澄金与湛蓝的图案。白色胡须垂坠到下巴以下大约二十五厘米处。他背后有两个大块头男人,也是中国人,年纪轻多了,打着赤膊,背抵石墙站得直挺挺,双手自然下垂交叠在裤裆前。佛陀坐姿那个瘦小身躯两侧的红蜡烛光线照在他们的肌肉上,闪闪发亮。

“拉萨里先生吗?”狄更斯上前一步,对盘腿而坐的男人说话,“或者我该称呼你拉萨里王?”

“狄更斯先生,欢迎,”那人说,“也欢迎柯林斯先生。”

听见这个人以一口地道、不带口音的标准英语喊出我的姓氏,我震惊得倒退一步。事实上,后来我发现他的英语确实有一点儿口音……是剑桥口音。

狄更斯轻声笑道:“你知道我们要来?”

“当然,”拉萨里王说,“在蓝门绿地、沙德韦尔、白教堂乃至整个伦敦地区,还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文坛名气响亮地位显赫的人士到访……当然,我这话包括你们二位……我几乎马上收到消息。”

狄更斯优雅地微微欠身,我只能干瞪眼。我发现自己左手还抓着那截熄灭的蜡烛。

“那么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来意。”狄更斯又说。

拉萨里王点点头。

“你愿意帮我们找到他吗?”狄更斯又说,“我指的是祖德。”

拉萨里举起摊开的手掌。我无比震惊,因为那只手上的指甲少说都有十五厘米长,而且都是弯的,小指的指甲至少三十厘米。

“地底城的好处是,”拉萨里王说,“那些不想被打扰的人绝不会被打扰。这是我们跟周遭这些死者之间的一点儿默契。”

狄更斯点点头,一副似乎听懂了刚才那番话的样子。“这里就是地底城吗?”

这回换拉萨里王发笑了。他的笑声轻松流畅又圆润,有别于萨尔那种干枯的咯咯声。“狄更斯先生,这里只是不起眼墓室里的一家不起眼的鸦片馆。过去我们的顾客都来自——也会回归——上面的世界,可是如今他们大多数人宁可留在这里,经年累月都不离开。至于地底城,不,这里不是地底城。不妨说这里是地底城的庭院的门廊的前厅的玄关。”

“那么你愿意帮助我们找到地底城……和他吗?”狄更斯又问,“我明白你不想打扰这个世界的其他……呃……居民,可是祖德暗示我他希望我找到他。”

“他是怎么暗示的?”拉萨里王问。坦白说,我个人对这一点也颇感好奇。

“他刻意向我介绍他自己,”狄更斯说,“还告诉我他要去伦敦哪些地方。他还故意制造神秘氛围,吸引我来找他。”

端坐在木头长椅上的拉萨里没有点头,也没有眨眼。我发现在这段对谈过程中,他好像根本没眨过眼。他那双深色眼珠子似乎跟我们周遭那些枯干老人一样呆滞,了无生气。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嗓音十分低沉,仿佛内心很纠结。

“如果两位之中任何一位撰写或发表任何有关这个地下世界的文字,那可就很令人遗憾了。你们也看得出来这地方多么脆弱……多么容易找到。”

我想到黑彻利费了多大劲用他那厚实的肩膀顶开隐藏在上面入口的石棺基座;想到铁栅里通往看不见的入口那条几乎被红色尘土掩埋的路径;想到往下通到这层空间的那道狭窄又阴森的阶梯;以及我们找到这家烟馆之前那迷宫似的通道……总的来说,有关这地方是不是容易找到,我觉得我不太能认同拉萨里的见解。

然而,狄更斯似乎能认同。他点点头,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祖德,不是为了找写作素材。”他转头看我,“柯林斯先生,你的想法跟我一样,对不对?”

我勉强“嗯”了一声,这个鸦片活死人之王爱怎么想都随他。我是个小说家,我生命中一切的人事物都是素材。此时跟我一起站在烛光中的这个作家把这点发挥得比我们同代或其他时代的任何作家都更淋漓尽致,他凭什么代替我发言,凭什么说我永远不会把这么特别的地方诉诸文字?就算只是代表他自己,他又怎么够资格说这种话……毕竟他把自己的父亲、母亲、可悲的妻子、故友和旧情人都变成了他小说人物转轮里微不足道的谷粒。

拉萨里王的头和头上的丝质无边帽垂得极低:“狄更斯先生,或是你,柯林斯先生,万一你们在这里或进一步探索地底城的时候受到任何伤害,那就太不幸了。”

“我们也这么觉得!”狄更斯的口气好像有点儿太开心了。

“可是再往前就没人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了,”拉萨里接着说,“你们决定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明白这一点。”

“我们不要求保证,”狄更斯说,“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该怎么走,该往哪里去。”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拉萨里王说,他的声音首度显得严厉,同时带一点亚洲口音,“万一你们之中任何一位出了事,另一位就不能活着回到上面去撰写、诉说或做证。”

狄更斯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回头对拉萨里说:“我们明白。”

“不尽然。”拉萨里说,“万一你们两位出事——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出事,另一个也不能幸免——你们的尸体便会出现在别的地方。说明白点,就是在泰晤士河。包括黑彻利探员,他也明白这点。你们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弄清楚这一点。”

狄更斯看看我,却没有提问。坦白说,当时我比较希望我们两个能退到一旁密商,顺便表决一下。坦白说,当时我宁可我们直接祝这位中国鸦片王有个愉快夜晚,全面撤退,离开这个地下埋尸所,回到夜晚的清新空气里,即使那清新空气里夹带着狄更斯所谓的圣阴森恐怖教堂尸满为患的墓园的熏天恶臭。

“我们明白。”狄更斯正在用无比真诚的语气对拉萨里说,“我们同意你的条件。我们还是想继续前进,去地底城找祖德先生。拉萨里王,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呢?”

狄更斯没有事先跟我讨论或征询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我的生死大事,我实在太震撼,以至于拉萨里的声音听在我耳里好像来自远处,模糊不清。

他说了几句法语,或者背诵了诗句。

“很好。”狄更斯说。我却因为他如此漫不经心地代我发言,并拿我和他自己的性命去豪赌,仍然惊魂未定,根本一句都没听懂。

“那么我们该如何又该在何处找到这个永恒的混乱与规律?”狄更斯又问。

“请了解,即使永恒的混乱也存在着像韦尔斯大教堂那样的完美规律。找到半圆形壁龛和圣坛,从简陋隔屏后方往下走。”拉萨里王说。

“好。”狄更斯边答边点头,仿佛他完全听懂了似的,他甚至瞄了我一眼,像是要我做笔记。

拉萨里开始念诵:

何须夸谈地府、冥河,以及痛泣之河、焰火之川。此河集其大成:

唯彼方幽微隐晦、略可辨识之。

污秽、臭气与嘈杂,在此混淆不清。

彼方之舟未设风帆,吾舟亦然;

此河两名看守人,惊悚更胜冥河摆渡者。

在此间呱呱啼叫的是鹟鸟,而非青蛙;

冥府只有一只看门狗,此处猛犬遍布河岸;

此地无需复仇三女神,恶婆娘以一抵十;

至于鬼魂、妇人与男子的号叫声,

都夹带瘟疫烂疮与自身罪恶,

饱受良心鞭笞,注定恐惧而亡。

当时我的目光试图捕捉狄更斯的视线,想用恶狠狠的眼色告诉他我们该走了,老早该走了。想告诉他我们这位鸦片王精神失常,而我们跑到这地底下来,基本上也是疯狂行为。但狄更斯——他那双该死的眼睛!——点头如捣蒜,仿佛这一切都合理至极,还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还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只要别忘了付钱给看门人。”拉萨里王轻声说。

“当然,当然。”狄更斯一副对自己和拉萨里十分满意的模样,“那么我们就出发了。啊……我猜我们刚刚走进来的那条走道和你的……呃……这间店就是……嗯……所谓恒久混乱的规律的一部分吧?”

拉萨里笑开了。我看见尖锐的小牙齿闪耀着。那牙齿像是用锉刀磨尖的。“当然。”拉萨里柔声说,“不妨把走道当成中殿的走道,而我的店就是回廊中间的空地。”

“真是太感谢你了。”狄更斯说,“来吧,威尔基。”他转身准备走出这个挤满木乃伊的鸦片馆。

“还有最后一件事。”拉萨里说。我们正要穿过入口,回到同样躺满干尸的主要走道。

狄更斯停住脚步,倾身靠在手杖上。

“提防那些男孩,”拉萨里说,“有些会吃人肉。”

我们重新回到我们走来的那条廊道,继续往回走。提灯的光线似乎比早先更暗淡了。

“我们要回去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回去?当然还没。你也听见拉萨里王的话了。我们已经很接近真正的地底城入口了。如果运气好一点儿,我们可以跟祖德见上一面,然后赶在太阳升上圣阴森恐怖教堂以前赶回去,还有时间带黑彻利探员去吃个早餐。”

“我只听见那个猥琐的东方人说,如果我们继续这趟不理性的探险,我们的尸体,还有黑彻利的,就会浮在泰晤士河上。”我说。我的声音从周遭石壁弹回来,音调有点儿不稳。

狄更斯轻声笑着。我觉得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憎恨他的。

“胡扯,威尔基,胡扯。你应该能理解他的立场。亲爱的威尔基,我们毕竟是有点儿名气的公众人物,万一我们在这底下发生什么事,肯定会为他们的小小殿堂招来毁灭性的关注。”

“所以他们才要把我们全都丢进泰晤士河。”我喃喃说道,“那些法文说的是什么?”

“你没听明白吗?”说着,狄更斯继续在走道上往回走,“我以为你懂一点儿法文。”

“我没注意听。”我气呼呼地说。我很想补一句,而且过去五年来我并没有偷偷横渡海峡到孔代特小村庄去见某个女演员,当然没什么机会练习说法语。但我忍下来了。

“那是一首小诗。”狄更斯说。他在黑暗中停下脚步,清清喉咙,诵念道:

我生性重视规律。

但我不喜欢这里的规律,

因为它描绘永恒的混乱。

当上帝将你放逐此地,

他始终未曾重建秩序。

我看了看左右两侧那些以砖墙封闭的古老墓槽。那首诗几乎有点儿意义,可惜还差那么一点儿。

“这首诗加上他提到的韦尔斯,就一清二楚了。”狄更斯又说。

“什么韦尔斯?”我没头没脑地问。

“当然是韦尔斯大教堂。”说着,狄更斯举起提灯,继续往前走,“你应该到过那个地方。”

“呃,没错。可是……”

“这些底层的墓室显然是以大教堂的结构排列的,正确来说就是韦尔斯大教堂。外表看上去没有规则,事实上却有法有度,有中殿、小礼拜堂、南北袖廊、圣坛和半圆形壁龛等。比如拉萨里王好心地跟我们说明,他的鸦片馆就是回廊空地。我们从上面下来那个入口就是西侧的塔楼。所以说,我们刚回到的是中殿的南侧走道,然后右转朝南侧袖廊前进。你有没有发现这条走道比通往回廊那条宽敞些?”

我点点头,可是狄更斯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看。我又说:“我听他提到圣坛和什么粗陋隔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