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5576 字 11个月前

狄更斯点点头,开始用他沙哑的嗓音说出斯泰普尔赫斯特灾难事件始末。

“老天!”四十分钟后狄更斯总算说完,我轻呼一声。而后又一声,“老天!”

“是啊。”狄更斯说。

“那些人真可怜,”我的声音几乎跟狄更斯的一样紧绷,“那些人真可怜。”

“难以想象。”狄更斯又说一次。我从没听过他用这个词,可是他描述这次事件时至少说了十几次。“我有没有说到我们从一堆非常触目惊心的阴暗残骸里救出的那个可怜男士,他四脚朝天地卡在里面,眼睛、鼻子、耳朵跟嘴巴都在流血,我们心急如焚地搜寻他妻子。后来发现就在事故发生前几分钟他跟一个法国人换位子,因为那个法国人不喜欢紧闭的车窗。结果那个法国人死了,那位男士的妻子也死了。”

“老天!”我又惊呼一声。

狄更斯把手举到眼前,像在遮挡光线。等他抬起视线,眼神里有一股我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的强烈情感。亲爱的读者,在这篇真实故事里你将会慢慢发现,狄更斯的意志不容违抗。

“对于那个自称祖德的形体,你有什么看法?”狄更斯粗哑的话声相当轻柔,却也十分坚决。

“很不可思议。”我说。

“亲爱的威尔基,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他的存在,或者不相信我的描述吗?”

“不不不,”我连忙澄清,“查尔斯,我相信他的外貌和行为就跟你描述的一样……不管是还在人世的活人,或带着文学光环埋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那些大文豪,没有人比你更擅长观察人类的特征或癖性,可是这位祖德先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一点儿也没错,”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现在我们——你跟我——有责任把他找出来。”

“把他找出来?”我呆头呆脑地复诵,“我们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祖德先生身上有个故事,一定得挖掘出来,”狄更斯悄声说,“原谅我用了涉及坟墓的词语。那个人,如果他真是人类,那个时间在火车上做什么?我问他上哪儿去的时候,他为什么说他要去白教堂区和东区那些巢穴?他穿梭在那些死者和垂死伤员之间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摸不着头脑。“查尔斯,他能有什么企图?”我问,“难道不是跟你一样,想帮助或安慰伤员,搜寻罹难者的尸体?”

狄更斯又笑了,但这次的笑容没有温暖,也没有孩子气。“亲爱的威尔基,这里面很有一些邪恶本质,毋庸置疑。我也跟你说了,我数度看见这个祖德……如果那真是这个怪物的名字……徘徊在伤员附近,等我去到那些患者身边,他们都死了。”

“可是查尔斯,你刚刚也说了,在你照顾的伤者之中,有几个后来你再回去看他们的时候也死了。”

“话是没错,”狄更斯用那个陌生嗓音粗声说着,还把下巴缩到衣领里,“可是我没有送他们归天。”

我震惊地靠向椅背:“老天。你是说这个穿歌剧斗篷、长得像麻风病人的形体……谋杀了……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里的某些可怜受难者?”

“亲爱的威尔基,我的意思是那里发生了人吃人事件。”

“人吃人!”我开始怀疑火车事故害狄更斯精神失常。坦白说,听他叙述事故经过时,我确实高度怀疑这个“祖德”是不是真的长成那样,或者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存在。那个人似乎更像奇情小说里的人物,不像会出现在福克斯通开往伦敦的火车上的真实人类。可是当时我认为狄更斯是因为受到惊吓一时迷惘,所以产生幻觉,就跟他声音变调一样。可是如果狄更斯竟然幻想“人吃人”,那么很有可能他在事故中失去的不只声音,还有理性。

他又笑了。他眼里有一股专注,正是那种会让那些第一次跟他交谈的人误以为他能看穿他们心思的神情。“不,亲爱的威尔基,我真的没有疯。”他轻声说道,“祖德先生跟你我一样都是血肉之躯,而且他甚至比我刚刚描述的更诡异,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如果他是我为了写小说构想出来的人物,我不会把他描述成我在真实世界遇见的人,因为他太怪异、太有威胁性、外表太异于常人,不像虚构的人物。可是你也很清楚,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类幽灵般的形体存在,任何人都可能在街上跟他们擦身而过,夜晚走在白教堂区或伦敦其他地区,也有可能看见他们。而且他们的故事通常比区区小说家所能构思的更为离奇。”

这回换我忍俊不禁。几乎没有人听过这位天下无双先生把自己说成“区区小说家”,而且我很确定他刚刚指的不是他自己。他说的是别的“区区小说家”。也许是我。我问他:“那么,查尔斯,你觉得我们该从哪里着手找他?还有,等我们找到他,又要怎么做?”

“你记得我们一起去调查鬼屋那件事吗?”狄更斯问。

我记得。几年前狄更斯办《家常话》杂志时跟出版商吵了一架,于是改办新杂志《一年四季》,还跟几个灵魂论者展开激烈论战。19世纪50年代人们狂热地追逐招魂术、降神会、催眠术以及其他各种对无形能量的迷恋,其中有一些狄更斯不但坚信不已,而且积极实践。尽管狄更斯如此相信并依赖催眠术(又称动物磁力说),尽管我知道他其实很迷信(比如他真的相信星期五是他的幸运日),然而,身为他那份新杂志的总编辑,他竟然跟好几个灵魂论者争辩。其中有个跟他不对盘的灵魂学家威廉·豪伊特以伦敦郊区切森特的鬼屋为例证明自己的论点,狄更斯马上决定我们大家,也就是《一年四季》的编辑群和主任们,应该组织探险队前去查个水落石出。

我跟威尔斯搭篷车先出发,狄更斯和杂志撰稿人约翰·霍林斯黑德一起步行二十五公里到那个村庄。寻找过程并不顺利,幸好狄更斯让我和威尔斯带了鲜鱼大餐(他不信任当地料理)。最后我们在传说中的闹鬼庄园上找到一栋房子,花了大半天时间向邻居、附近商店店主打听,连路人都没放过。最后我们判定,豪伊特所谓的“鬼魂”只是几只老鼠和一个喜欢在三更半夜烹煮兔肉、名叫法兰克的仆人。

那次行动里狄更斯表现得还算英勇,毕竟那是在大白天,还有三个大男人给他壮胆。我听说他在另一次寻鬼行动里带了几个男仆和一把填装了弹药的猎枪。那次是在黑夜,他们在盖德山庄附近探索一处闹鬼传闻甚嚣尘上的古迹。狄更斯的幺子普洛恩说当时他爸爸胆战心惊,还警告大家:“……如果哪个脖子上有颗脑袋的人敢恶作剧,我会把那颗脑袋轰掉。”后来他们果真听见恐怖的啼哭声和呜咽声,“很吓人的声音,是人声,却又不是一般人的声音”。

结果那是一只患了气喘的绵羊。狄更斯很自制,没轰掉它的头。回家以后他招待大家喝兑水朗姆酒,仆人和小孩都有份。

“当时我们知道鬼屋在哪里,”这个6月天我在狄更斯的阴暗书房里提醒他,“我们要怎么找祖德先生?查尔斯,我们上哪儿找去?”

狄更斯的表情和坐姿突然变了。他的脸似乎拉长了,也变皱了,而且更加苍白。他瞪大眼睛,看起来像没有眼皮,眼白在灯光里烨烨闪烁。他的身体变成驼背老人,变成形迹诡异的掘墓工人,或秃鹫。他的嗓音仍然沙哑,却变得高亢尖细,而且带着嘶嘶声。他那修长的苍白手指像个黑暗魔法师似的往空中一戳。

“去莱姆豪斯……”他嘶嘶地说道,模仿他刚刚描述的祖德,“白教堂区、瑞特克里夫路口、琴酒巷、三狐街、肉贩街和商业路、铸币厂等巢穴。”

我必须承认我后颈寒毛直竖。狄更斯小时候还不会写字以前就很擅长模仿,所以他爸爸经常带他到酒馆去模仿他们散步时遇见的本地人。此时我开始相信确实有祖德这一号人物。

“什么时候?”我问。

“很快。”狄更斯用气声说,不过他又露出笑容,变回他自己,“亲爱的威尔基,以前我们也探索过巴比伦,我们见识过暗夜里的大烤炉。”

的确。他向来对伦敦的底层社会很感兴趣,所谓的“巴比伦”和“大烤炉”都是他为伦敦最黑暗的贫民窟起的昵称。早年我多次跟狄更斯一起夜探那些暗巷和廉价屋舍,有些经历到现在还害我做噩梦。

“亲爱的查尔斯,我随时奉陪,”我热情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明晚我就来报到。”

他摇摇头:“亲爱的威尔基,我得等声音恢复正常。而且《我们共同的朋友》最后几章的进度已经落后。最近几天还有事需要处理,比如等病人复原。你今晚要住下来吗?你的房间随时可以用。”

“唉,今天不行,”我说,“我下午就得回市区,要处理一点儿公事。”我没有告诉狄更斯我所谓的“公事”主要是采买鸦片酊。即使在1865年的当时,我已经一天都少不了这东西。

“太好了,”他站起来,“亲爱的威尔基,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尽管说,亲爱的查尔斯,”我说,“任君差遣。”

狄更斯看了看怀表:“时间太晚了,你赶不上下一班从格雷夫森德开来的火车。不过如果让查理驾那辆小马车,我们可以及时送你到海厄姆去搭那班往查令十字站的特快车。”

“我要去查令十字站?”

“没错,亲爱的威尔基。”说着,他的手牢牢揽住我肩膀。我们离开他的阴暗书房,走到光线更为明亮的玄关。“我送你到车站的路上会仔细告诉你。”

乔吉娜没有送我们出门,不过天下无双先生的儿子查理这几天刚好过来陪爸爸,这会儿他已经先去套马车了。盖德山庄的前院跟狄更斯治理下的一切事物一样有条不紊:他最喜欢的艳红天竺葵笔直地排排站,那两棵高大的黎巴嫩雪松就种在修剪平整的草坪另一头,此时枝叶阴影投在东边马路上。

我们走向查理和小马车时,两旁那几排红色天竺葵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事实上,我觉得它们害我心跳加速,皮肤发冷。我忽然意识到狄更斯在跟我说话。

“……事故发生后,我立刻搭紧急列车送他到查令十字饭店,”他说着,“我雇了两个护士照顾他,不论白天或晚上他都不会孤单。亲爱的威尔基,我很希望傍晚你能去看他一下,代我问候他,告诉他只要我能拨出时间进城去,可能会在明天,一定会亲自去探视他。如果护士告诉你他的伤势恶化,拜托你尽快派人来盖德山庄通知我。”

“没问题,查尔斯。”我答。我隐约猜到他一定是在谈那个他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现场从车厢残骸里救出、再亲自送到查令十字饭店安置的年轻人。那人姓狄更森,我记得好像叫爱德蒙或爱德华之类的。仔细一想,这个姓氏也太巧合了。

我们走上车道,远离那些鲜红天竺葵,那股不适感又神奇地迅速消失,就跟它出现时一样。

小马车的车厢很窄,狄更斯却硬要上车跟我和查理挤在一起。查理驱策小马奔上格雷夫森德路,再转上罗切斯特路,朝海厄姆车站驶去。时间还够。

起初狄更斯还算自在,跟我闲聊些《一年四季》的出刊事宜。等小马车加快速度、跟路上其他马车一起往前奔驰,海厄姆车站遥遥在望时,我看见他那张在法国晒黑的脸先是转为苍白,之后变成铁灰色,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和脸颊冒出来。

“查理,麻烦你慢一点儿,也别让车子左右晃动,感觉很不舒服。”

“是的,父亲。”查理拉紧缰绳,直到小马停止奔跑。

我看见狄更斯的嘴唇愈来愈薄,到最后变成一道没有血色的缝隙。“查理,再慢点。拜托,别跑那么快。”

“好的,父亲。”二十多岁的查理像小男孩似的瞥了他父亲一眼,脸上的表情忧心忡忡。此时的狄更斯双手紧抓马车侧板,身体毫无必要地向右倾斜。

“再慢点,拜托!”狄更斯大叫一声。马车此时已经减慢到步行速度,肯定比不上狄更斯每天健走二十、二十五或三十公里时,能够轻易达到也确实做到过的时速六公里稳定步伐。

“我们会赶不上火车……”说着,查理先是往前瞄一眼远处的尖塔和火车站塔楼,再转回来看他的表。

“停车,让我下去。”狄更斯下令。他的脸色灰得像小马的尾巴。他踉踉跄跄跨下马车,回头跟我握手。“我要走路回去,这天气很适合走路。祝你旅途平安,如果狄更森先生有任何需要,今晚就派人给我送个信。”

“我会的,查尔斯。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狄更斯的背影看上去老了许多,不像他平时那样自信满满地昂首阔步往前走,几乎是摸索着走在马路边,佝偻着身子,拄着手杖朝盖德山庄的方向前进。

[1]此处原文写长女,据查狄更斯的长女是玛丽,出生于1838年,此处的凯特是次女,出生于1839年。——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Micawber:狄更斯1850年的作品《大卫·科波菲尔》里的角色,是狄更斯以自己父亲为原型创作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