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在斯泰普尔赫斯特发生事故时,我正巧出城去,所以一直到三天后我接到娶了狄更斯的长女凯特[1]的弟弟查理来信,才得知狄更斯到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我马上赶到盖德山庄。
各位生活在我死后遥不可及的未来的读者,我猜你一定记得莎士比亚剧本《亨利四世》里的盖德山庄。就算我们其他这些摇笔杆的都消失在历史迷雾里,你至少会记得莎士比亚这号人物,不是吗?盖德山庄正是福斯塔夫计划行抢的地点,这个诡计被哈尔亲王和一名友人打扮成匪徒反行抢而宣告失败。大胖子约翰爵士吓得落荒而逃,事后描述抢案经过时,把抢匪人数先是说成四个,又变八个,再来十六个,以此类推。距离狄更斯家不远处有一家福斯塔夫旅店,狄更斯当然喜欢自己的家跟莎士比亚有所关联,但他也爱在漫长的散步之后到旅店享用一杯麦芽酒。
搭乘马车赶往盖德山庄途中,我又想起狄更斯对盖德山庄另有一份特殊情感。那是十年前他买下这片产业之前更久的事了。盖德山庄位于查塔姆镇,毗邻大教堂所在的罗切斯特镇,距离伦敦市区大约四十公里。狄更斯在那里度过最愉快的童年,长大成人后还经常回去旧地重游,宛如不得安息的鬼魂在生前最后居所徘徊不去。狄更斯年幼时经常跟父亲一起散步,老狄更斯曾经指着那栋房子,对当时七八岁的狄更斯说出类似这样的话语:“孩子,只要你认真奋斗,勤勉不懈,总有一天你也有机会拥有那样的大房子。”之后,1855年2月那孩子四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又带几个朋友前往查塔姆怀旧忆往,无比震惊地发现童年时那栋不可企及的豪宅竟然在挂牌出售。
狄更斯很清楚盖德山庄并非什么深宅大院,虽说他买下来以后确实花了一笔小钱整修,更新内部设施、装潢、庭园造景,还加以扩建,但它充其量只能算是舒适的乡间住宅。事实上,他原先的住家塔维斯多克寓所豪华气派得多。起初他只打算把这栋他父亲梦想中的富裕住宅出租,后来又觉得不妨当作自己的乡间住处。直到跟凯瑟琳的婚姻不愉快地收场,干脆搬到盖德山庄定居。他先是把塔维斯多克寓所出租,最后索性卖掉。不过,他习惯在伦敦购置几处产业,偶尔小住几日(有时秘而不宣),包括我们的杂志《一年四季》办公室楼上的住所。
狄更斯买下盖德山庄时,对他朋友威尔斯说:“我还是个古怪的小毛头的时候,这房子在我眼中是美轮美奂的豪宅(其实它真的不是),当时我脑子里已经有了我那些小说的模糊雏形。”
我的马车离开格雷夫森德路,转进通往那栋三层红砖建筑的弯曲车道,我心想,当年那些模糊雏形如今已经具体呈现在数十万名读者眼前,而狄更斯也已经住进那些实体砖墙里,那是他那个不可救药的父亲心目中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象征,而他自己家庭事业竟然两头失败。
有个女仆来应门,而后狄更斯的小姨子兼房子的现任女主人乔吉娜·贺加斯迎我入门。
“我们的天下无双先生还好吗?”“天下无双”是狄更斯最喜欢的绰号。
“吓坏了。柯林斯先生,他吓坏了。”乔吉娜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悄声说道。狄更斯的书房就在玄关右侧,此时房门紧闭。我经常来这里拜访或留宿,所以知道无论狄更斯是不是在里面工作,他的书房门永远关着。“火车事故让他心神不宁,当天晚上他留在伦敦的公寓,要威尔斯先生睡在他房门外。”她继续低声说,“他担心半夜起来叫不到人。”
我点点头。威廉·威尔斯最初应聘在狄更斯的杂志《家常话》担任助理,个性极度务实又毫无想象力,各方面都跟机灵善变的狄更斯相左,后来却变成狄更斯的知交密友,取代了像约翰·福斯特这类好朋友的地位。
“他今天没有工作,”乔吉娜低声说,“我去问问他要不要见客。”她战战兢兢地走向书房门。
“谁?”有个声音回应乔吉娜轻轻的敲门声。
我说“有个声音”,是因为那不是狄更斯的说话声。所有跟他认识很久的人都记得,狄更斯的嗓音低沉明快,却有点儿浊重,因此很多人误以为他咬字不清。他为了把话说清楚,又过度强调元音与子音的清晰度,于是,他那快速中带着谨慎的演说法,在那些不认识他的人耳中稍嫌浮夸。
这个声音完全不是那样。它是老头子有如芦苇秆般的尖细颤抖嗓音。
“是柯林斯先生。”乔吉娜对书房的橡木门板说道。
“叫他回房养病去。”里面那个老头子声音粗哑应道。
我听得猛眨眼。自从五年前我弟弟跟凯特·狄更斯结婚以来,确实经常消化不良或偶有不适,可是(当时我很确定)那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狄更斯可不这么想。我弟弟查理是个插画家,偶尔帮狄更斯的小说画插图。狄更斯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事,他觉得他最心爱的凯特结这个婚只是为了气他,他也认定我弟弟不久于人世。根据我最近听到的可靠消息,狄更斯曾经在威尔斯面前批评我心爱的弟弟,说我弟弟健康欠佳,所以只是“毫无用处的废人”。就算事实如此(根本不可能),说这种话也未免太冷漠无情。
“不,是威尔基先生。”乔吉娜隔着门板说道,还忧心地回头瞄了一眼,像是希望我没听见。
“哦,”那个老头子用颤抖的嗓音说,“你怎么不早说?”
门里传来东翻西找的窸窣声,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咔嗒声。这也很不寻常,因为狄更斯有个怪癖,一离开书房就会上锁,但人在书房里时却从来不上锁。书房门被使劲拉开。
“亲爱的威尔基,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用那种粗嘎的嗓音说道。他张开双臂,左手快速地紧抱一下我右肩,之后就去跟正在和我热情握手的右手会合。我发现他瞄了一眼垂在表链上的手表。“谢谢你,乔吉娜。”他心不在焉地补了一句,而后关上门,这回没再上锁。他带我走进漆黑的书房。
这是另一个怪现象。多年来我踏进他这个神圣殿堂无数次,白天里那扇凸形窗的窗帘永远敞开。此时却拉上了。房里唯一的光线来自房间正中央那张桌子上的台灯。他的书桌摆在由三扇窗子组成的小空间里,面对窗外,桌上没有灯具。只有少数几个人有幸亲眼目睹狄更斯在这间书房里创作的模样,可是这些人想必都注意到一个稍嫌矛盾的现象,那就是狄更斯写作时偶尔抬头,视线总是望出那扇面向花园和格雷夫森德路的窗子,却永远看不见眼前的景物,因为他写作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天地里,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除非他转头去看身旁的镜子,观察自己脸上模拟的各种怪相、笑脸、蹙眉、震惊或他笔下人物的各种滑稽表情。
狄更斯拉着我走进书房深处,挥手要我坐他书桌旁的椅子,自己也坐进他那张铺了椅垫的工作椅。除了拉上的窗帘,书房跟平时没有两样,所有摆设井然有序,几乎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尽管他从来不允许仆人进来掸灰尘或清扫,里面却一尘不染。他的书桌桌面倾斜方便书写,书写工具像一件件法宝似的细心摆放在桌面的平坦区域,永远不显凌乱,包括台历、墨水瓶、羽毛笔、铅笔和一块仿佛从来没使用过的橡皮擦、针插、两只蟾蜍决斗的青铜小雕像、整齐摆放的裁纸刀,上面有只小兔造型的镀金叶片。这些是他的幸运符,他称之为他的“配件”。他告诉过我,这些小东西“让我在写作空当有东西可观赏”。如今他在盖德山庄写作时,这些东西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羽毛笔。
书房绝大多数墙面都排满书籍,包括几个他为塔维斯多克寓所的书房打造、如今安装在门后的装饰书柜,那些假书上多半是狄更斯捏造的讽刺性书名。而那些嵌入式正牌书柜围绕整间书房,只被窗子和那座装饰了二十片代尔夫特瓷砖的美观大方的蓝白色壁炉打断。
在这个6月天午后,狄更斯衰老得惊人,发际线向后撤退、眼窝深陷,脸上的皱褶和纹路在我们背后桌上的煤气灯照耀下一览无遗。他的视线不停飘向他那只没有打开的怀表。
“亲爱的威尔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狄更斯粗声说道。
“哪里的话,”我说,“我出城去了,否则我早就来看你了。我弟弟应该跟你说了。查尔斯,你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儿紧绷。”
“奇怪吗?”狄更斯脸上闪过一抹微笑。
“是紧绷。”
他呵呵笑了。跟狄更斯谈话总少不了他的笑声。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笑的男人,他几乎可以在任何场合或情境里找到笑点,有时候在葬礼上搞得我们这些朋友很尴尬。
“我倒觉得用奇怪来形容更贴切。”狄更斯用那种老头子的刺耳嗓音说道,“我莫名其妙地从斯泰普尔赫斯特惨绝人寰的事故现场带了别人的声音回来。我很希望那个人能把我的声音还给我,把他的拿回去……我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衰老版的米考伯[2]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拿着砂纸同时摩擦声带和元音。”
“除此之外,你没受伤吧?”我上身前倾探进灯光里。
狄更斯挥手不答,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怀表:“亲爱的威尔基,昨天晚上我做了很离奇的梦。”
“是吗?”我深表同情。我猜他要告诉我有关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的噩梦。
“感觉像是在读一本我自己未来写的小说。”他轻声说道,边说边转动手里的怀表,金色表壳在台灯光线下熠熠生辉,“这个梦感觉很不好……全是关于有个人把自己催眠,好让自己,或那个催眠暗示下的另一个自己,做出恐怖行为,做些见不得光的坏事。是那个人意识清醒的时候不会做的事,比如自私、贪婪或破坏行为。不知怎的,梦里的我想叫他贾斯珀。其中还牵涉另一个……怪物。”
“把自己催眠,”我喃喃说道,“这根本不可能,不是吗?亲爱的查尔斯,你接触催眠术比较久,也受过训练,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过有谁做过,但这不代表不可能。”他抬起头,“威尔基,你被催眠过吗?”
“没有,”我轻声一笑,“是有几个人尝试过,但没成功。”我觉得没有必要强调狄更斯的催眠术指导老师、前大学学院附设医院教授约翰·艾略森发现催眠对我发挥不了作用。我的意志力太强了。
“我们来试试。”狄更斯说。他拉起表链,让末端的怀表开始像钟摆般晃动。
“查尔斯,”我呵呵笑,却不感兴趣,“这是为什么呢?我只是来听你谈火车事故,不是为了玩这种怀表游戏……”
“亲爱的威尔基,给个面子,”狄更斯柔声说,“你知道我成功催眠过几个人。我应该跟你说过我在欧洲大陆花了很长时间为德莱露夫人做催眠治疗,成效相当显著。”
我只能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狄更斯跟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说过他对“可怜的”德莱露夫人所做的那一系列漫长又执著的疗程。有件事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却是他朋友圈里人尽皆知的事实,那就是他跟那位明显精神错乱的女士之间那些不分昼夜的疗程让他太太凯瑟琳醋劲大发,以至于开口要求狄更斯终止。那恐怕是她婚后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
“麻烦你盯着这块表。”狄更斯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面甩动那个金色圆盘,一面说道。
“亲爱的查尔斯,没有用的。”
“威尔基,你现在很困……很想睡……眼睛几乎睁不开了。你很想睡觉,就像你刚刚服用了几滴鸦片酊一样。”
我几乎大声笑出来。我来盖德山庄之前服用了好几十滴鸦片酊,这是我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而且我早该拿出随身瓶再多喝几口了。
“你现在……非常……困倦……”狄更斯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我努力配合他,纯粹是为了给这位天下无双先生一个面子,显然他想用这件事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回想刚经历过的恐怖灾难。我集中精神凝视那只晃动的怀表,专心听狄更斯单调的说话声。事实上,密闭书房里沉闷暖和,灯光昏暗,加上那道金光来往摆动,最主要是当天早上我服用的高剂量鸦片酊,有那么极短暂的片刻确实引我进入昏沉状态。
如果当时我允许自己入睡,也许真的会睡着,却不是进入那种狄更斯乐见的催眠状态。
相反地,我在那股昏沉征服我之前甩开它,唐突地说道:“很抱歉,查尔斯。这玩意儿就是奈何不了我,我的意志力太强大。”
狄更斯叹口气收起怀表。之后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强烈的阳光照得我们俩猛眨眼。“的确是,”狄更斯说,“真正的作家意志力太强,催眠对他们起不了作用。”
我笑了:“那么就让你那个贾斯珀做点别的行业,如果哪天你真的写出梦里那本书。”
狄更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亲爱的威尔基,我会的。”他走回座位上。
“特南小姐和她母亲还好吗?”我问。
狄更斯没有掩饰不悦之色。即使跟我私下聊天,狄更斯谈到他生活最私人、最隐秘的那一面时,无论措辞如何客观,无论多么需要跟人聊起她,他始终会觉得不自在。“特南小姐的母亲没有大碍,只是年纪大了,受不起惊吓。”狄更斯粗嘎地说,“倒是特南小姐有些严重瘀伤,医生还说她颈部可能有轻微骨折或错位。她转头的时候会剧烈疼痛。”
“我很遗憾。”我说。
狄更斯没再多说。他轻声问道:“亲爱的威尔基,你想听听那场事故的经过和后续吗?”
“当然,亲爱的狄更斯,当然。”
“这起事故的所有细节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明白吗?”
“那是我的荣幸,”我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些事带进坟墓。”
这回狄更斯真的笑了。露出一抹突如其来、信心满满、调皮捣蛋中带点孩子气的笑容,从他八年前为演出我的剧本《冰冻深渊》蓄留的大胡子里露出两排黄板牙。“你的坟墓或我的坟墓?”他问我。
有那么一秒我困惑又尴尬地眨巴着眼。“我们俩的,我保证。”我终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