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7338 字 11个月前

或许那些“难以想象”的事端就从他费力爬下陡峻边坡开始。当时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那人身上的厚重黑色斗篷似乎比较适合夜晚的歌剧院,而不适合出现在午后驶往伦敦的火车上。狄更斯和那人都用一只手拿着高顶帽,另一只手紧抓边坡保持平衡。事故发生后不久,狄更斯用他那“不再是我自己的”嗓音沙哑地低声告诉我,那个人瘦得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得吓人,那惨白秃顶的高额底下,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眸凝视着他,骷髅头般的脸庞两侧蹿出几绺渐渐花白的头发。狄更斯后来又说,那人的鼻子只剩半截(狄更斯的描述是:“不是正常的大鼻子,只是开挖在惨白脸上的两道黑色裂隙”),间隔太宽的牙齿细小尖锐又不规则,长在比牙齿更灰白的牙龈上,整体看上去更让狄更斯觉得那张脸就是一个骷髅头。

狄更斯还注意到那人右手少了两根指头,或者该说有两根残缺的指头,是小指和紧邻的无名指。那人左手的中指也不见了。令狄更斯好奇的是,如果发生意外不得不动手术切除手指,通常会从关节部位下刀,那人的情况却不是如此,反而是从关节与关节之间的骨头开始截除。“像融化一半、末端变细的白色蜡烛。”事后他这么对我说。

狄更斯跟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一起手脚并用缓缓爬下边坡,一路抓着灌木或石块寻求支撑。他开始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

“我是查尔斯·狄更斯。”他喘着气说。

“是……”那张惨白面孔答道,他话语里的嘶嘶声从齿缝滑出来,“我知道。”

这下子狄更斯更不知所措了。“先生尊姓大名?”他们一起滑下边坡的松动碎石子时他问道。

“祖德。”那人答,或者说狄更斯听见那人这么回答。那苍白形体的话声略显模糊,可能还夹杂着一点儿外国腔。“祖”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像“惧”。

“你搭这班火车到伦敦去吗?”狄更斯问,此时他们已经来到陡坡底部。

“去莱姆豪斯……”那个披着斗篷的丑陋形体说道,“白教堂区、瑞特克里夫路口、琴酒巷、三狐街、肉贩街和商业路。还有铸币厂和其他巢穴。”

狄更斯听见这一大串古怪的地名猛然抬起头,因为那班车的终点站是伦敦市中心区的车站,不会开往东伦敦那些暗巷。“巢穴”是个俗称,指的是伦敦市内环境最恶劣的贫民窟。不过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谷底,这个“祖德”二话不说转身走开,仿佛滑进了高架桥底下的阴影里,短短几秒内他的黑色斗篷就消失在那片黑暗里。

“你要明白,”狄更斯后来悄声告诉我,“我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这个形迹诡异的幻影是死神前来召唤亡者,也没想过他是这场悲剧里其他受难者的化身。这些念头太陈腔滥调,即使那些水平远低于我的作品的小说都不会采用。可是威尔基,我必须承认,”他说,“当时我或许猜想过这个祖德可能是从斯泰普尔赫斯特或附近村庄来的殡葬业者。”

祖德离开后,狄更斯把注意力转到惨烈的灾难现场。

躺在河床或河岸沼地上的列车车厢已经变形走样,除了以各种离奇角度零零散散冒出水面的铁制轮轴或车轮,现场俨然像是有许多栋木造平房被某场美国龙卷风吸向天空后,掉落下来摔成碎片,而后那些碎片仿佛又掉落一次,砸得七零八碎。

当时的狄更斯认为,经过如此剧烈的冲击与破坏,根本不可能有人生还,但河谷里充满了伤员凄厉的叫声,因为生还者人数远多于罹难者。当时狄更斯觉得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叫声。狄更斯曾经探访过人满为患的医院,比如瑞特克里夫路口(祖德刚刚提到这个地方)的儿童医院那种有许多贫病交加的患者孤独无依地死去的地方,里面的呻吟与哀号跟事故现场比较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这里的尖叫声让人觉得仿佛有人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入口,那些受诅咒的灵魂最后一次被允许向凡间发出惨叫声。

狄更斯看着一个男人左摇右晃地朝他走来,双手摊开,仿佛等人给他一个热情拥抱。那人头骨上半部被撕扯开来,就好像我们准备早餐时事先用汤匙敲开水煮蛋。狄更斯清楚看见那人破裂头骨的凹陷处有灰色粉红色浆液在闪闪发亮。那人满脸鲜血,白眼球在鲜红的血流中向外瞪视。

狄更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随身酒瓶递过去,让那人喝点白兰地。酒瓶送回来的时候瓶口沾了男人的鲜血。狄更斯扶那人躺在草地上,用他高顶帽里的水清洗男人的脸。“先生,你叫什么名字?”狄更斯问。

那人只说一声:“我走了。”就此断气。那对白眼球继续在眼窝那两摊鲜血里凝视天空。

一道阴影掠过他们上方,狄更斯猛地转身。后来他告诉我,当时他以为那是祖德,以为会看见那件黑色斗篷像渡鸦的翅膀般伸展开来。原来只是一朵乌云飘过太阳与河谷之间。

狄更斯又拿帽子到河边盛水,走回来时遇见一名妇人,灰白的脸庞流淌着一道道鲜血。妇人几乎衣不蔽体,身上的衣服只剩几片沾了血迹的零碎破布,像旧绷带似的草草挂在她伤痕累累的皮肉上。她的左侧乳房整个不见了。妇人不肯停下来接受狄更斯的照料,尽管他一再劝她坐下来等候救援,她却似乎充耳不闻,快步从狄更斯身旁走过,消失在河岸上的几棵树木间。

狄更斯协助两名惊魂未定的列车长从一节扁平的车厢里救出另一名妇人被压碎的身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河岸上。有个男人在河流下游处涉水行走,高声叫喊着:“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狄更斯带那人去到尸体旁。那人失声尖叫,双臂高高举起,狂乱地奔向河边湿地,挥舞双手横冲直撞,撕心裂肺地吼叫。事后狄更斯形容那人的声音“像公猪的肺脏被几颗大口径子弹射穿时那种嘶嘶声和濒死的闷哼声”。而后那人晕厥过去,砰地摔倒在湿地里,也像被子弹击中,只是中枪部位是他的心而非肺脏。

狄更斯转身走向坠毁的车厢,看到一名妇人倚着树干站着。妇人脸上有少许血迹,可能是头皮撕裂伤所致,除此之外,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大碍。

“夫人,我去帮您取点水。”狄更斯说。

“先生,您实在太好心了。”妇人回答。她露出笑容,狄更斯倒抽一口气。妇人满口牙齿全掉光了。

狄更斯走到河边时回头看见一个人,他觉得那应该是祖德,因为那个暖和的6月天里应该没有人蠢到穿那么厚重的歌剧斗篷,那个人关切地低头探视那妇人。几秒后狄更斯带着帽子里的河水回来时,那黑衣男子已经消失,妇人也死了,嘴里露出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牙床,像临死前的一抹讽刺笑容。

狄更斯重新回到坠毁的车厢旁,有个年轻男子在一节车厢的废铁堆中虚弱地呻吟。此时有更多救难人员滑下边坡,狄更斯跑过去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列车长,帮忙把男子从那堆玻璃块、红丝绒碎布、沉重钢铁和坍塌车厢的木地板里救出来。几名列车长咬紧牙关,合力抬起沉甸甸的窗框和已经变成倒塌天花板的残破地板时,狄更斯捏了捏男子的手,告诉他:“孩子,我保证让你平安脱困。”

“谢谢您。”受伤的年轻绅士喘着气说,他显然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您太好心了。”

“你贵姓?”男子被抬向河岸时,狄更斯问。

“狄更森。”年轻人答道。

狄更斯确认狄更森少爷被抬到有更多救难人员抵达的铁道旁,这才转身回到灾难现场。他在一个个伤员之间奔走,帮忙抬人、轻声抚慰、供水解渴、安抚激励,偶尔用手边找得到的任何布块覆盖他们的裸露躯体,与此同时还逐一检视那些残破的躯体,确认其中没有需要救治的生还者。

有一些救难人员和列车乘客跟我们的作家一样专心致志,不过,狄更斯后来告诉我,大多数人只能怔忡地在一旁张望。在那个恐怖的午后,有两个人在列车残骸与伤员哀号声之间忙碌奔走,做了最多事,那就是狄更斯和那个自称祖德的怪人。只不过,那个披斗篷的身影似乎总是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外,总是一转身就消失无踪,而且他在残破车厢之间移动时总像在滑行,不像走路。

狄更斯看见一个体格壮硕的妇人,那身洋装的土气布料和款式显示她是次等车厢的乘客。妇人俯身趴在沼地里,双臂在身体下方。狄更斯将她的身体翻过来,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呼吸。没想到那张泥泞脸庞上的双眼突然睁开来。

“我救了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从他手中救回了她!”

片刻后,狄更斯才注意到胖妇人的粗壮双臂紧抱一个婴儿,小小的苍白脸庞紧紧靠在妇人不住抖动的胸脯上。那婴儿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在沼泽里溺毙,就是被妈妈的体重压得窒息而亡。

狄更斯听见嘶嘶响的叫唤声,转头看见祖德苍白的身影在破桥底下的网状阴影中向他招手,于是朝他走去。途中他遇到一节坠毁翻覆的车厢,看见一只属于年轻女子的匀称裸臂从车窗残骸里伸出来。女子的手指动了动,仿佛要狄更斯靠过去。

狄更斯蹲下身子,用双手拉起那柔软的手指。“我来了,亲爱的。”他对着十五分钟前还是车窗的黑暗小缺口里那片漆黑说话。他捏捏女子的手,对方也回捏几下,仿佛在感谢他的解救。

狄更斯向前探看,可是那个狭窄破败的矩形洞穴里除了破碎的坐垫、幽暗形体与漆黑阴影,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洞太小,他连肩膀都挤不进去。车窗顶端的边框挤压严重,几乎贴近潮湿的地面,在河流汩汩的水声之中,他勉强只能听见女子急促恐慌的呼吸声。狄更斯没有多想,直接伸手抚摸女子裸露的臂膀,一路摸进垮掉的车厢里。那白皙的前臂上有极为柔细的淡红色寒毛,在午后的阳光里绽放出黄铜般的光泽。

“我看见列车长来了,可能也有医生。”狄更斯对小小洞口说道,继续轻捏女子的手臂和手掌。他并不知道朝他们走来的那个穿褐色西装提皮箱的绅士是不是医生,但他迫切希望他是。那四个列车长带着斧头和铁制撬棍跑在前面,那个穿着正式西装的男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这里!”狄更斯朝他们大喊。他又捏一下女子的手指,那根手指也回捏一下。女子的食指弯起又伸直,而后又弯起来扣住他两根食指,很像新生婴儿本能地、怯生生地抓父亲的手。女子没说话,可是狄更斯听见她在阴影里叹息,那声音几乎有点儿心满意足。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暗自祈祷她伤势不重。

“这里!拜托快点!”狄更斯大喊。那些人围过来。那个穿西装的胖男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医生,姓莫里斯。那四个列车长动手把窗框、断裂的木头和铁片往上方及侧边撬开,撑开那女子的临时避难所。狄更斯一直守在那扇压扁的车窗旁,也不肯放开那只手。

“小心!”狄更斯对列车长们大吼,“千万当心!别让任何东西掉下来,小心那边的铁条!”狄更斯把身子弯得更低些,对洞口里那片黑暗说话。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亲爱的,我们快救你出来了,再坚持一分钟。勇敢点!”

女子的手最后一次回捏。狄更斯几乎感受到其中的感激之情。

“先生,您得暂时退开一下。”莫里斯医生说,“等会儿这些孩子把这地方往上抬,我才能探头进去看看她伤势重不重,能不能移动她。只要一下子,这就对了。”

狄更斯拍拍那年轻小姐的手掌,手指百般不舍地放开她,也感觉得到她白皙修长、修剪整齐的手指给他分离前最后一次按压回应。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个素不相识也未曾谋面的女子之间的亲密接触竟然激起了某种肉体上的愉悦感,连忙驱走那种极度真实却全然不恰当的感受。他说:“亲爱的,再过不久你就可以脱困出来。”之后才放开她的手。他四肢着地往后爬,挪出空间给救难人员,感觉到沼泽地的水汽沿着长裤的膝盖部位往上渗。

“起!”跪在狄更斯先前位置的医生一声令下,“孩子们,使劲顶上来!”

那四个体格魁梧的列车长果真把背部塞进狭窄窗框里。他们先用铁锹挖开洞口,再用背部顶住如今已经挤成一大堆沉重木板的坍塌地板。那个黑暗的锥状缺口在他们身体底下扩大了些。阳光照亮里面的景象,他们气喘如牛地把那堆残骸顶在空中,然后其中一人倒抽一口气。

“噢,天哪!”有人大叫。

医生霍地往后一跃,仿佛碰触到通电的电线似的。狄更斯爬上前去准备助他一臂之力,这才望进被压垮的车厢里。

里面没有妇人,也没有少女,只有一条从肩膀部位被切断的手臂躺在残骸中那个小小圆形缺口,骨头的圆端在筛下来的午后阳光下显得无比净白。

所有人都在大吼。更多救援人力赶到,指令一再重复。列车长用斧头和铁锹挖开那堆残骸,一开始还谨慎小心,之后干脆使出蛮力,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蓄意破坏。那年轻女子的身体根本不在里面。在这堆残骸里找不到任何完整尸首,只有不搭衬的衣物碎片、散落各处的肉块和裸露的骨骸。四周没有任何可能是她洋装的衣裳碎片,只有那条苍白手臂和末端那些没有血色、紧紧蜷曲,此时已经毫无动静的手指。

莫里斯医生不发一语地掉头走开,加入其他救难人员的行列,周旋在其他伤亡者身边。

狄更斯站起来,眨眨眼又舔舔嘴唇,伸手掏出他的白兰地酒瓶。那酒尝起来有铜腥味,他发现酒瓶空了,他尝到的是那些喝了他的酒的受难者留下的血迹。他到处寻找他的高顶帽,最后发现戴在自己头上,帽子里的河水浸湿他的头发,往下滴到衣领上。

更多救难人员和旁观者陆续抵达,狄更斯觉得自己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缓慢笨拙地爬上陡峭河岸,走到那些没有受损的空荡车厢所在的铁道路基。

爱伦和特南太太坐在阴影下的枕木堆上,端着茶杯平静地喝着别人为她们送来的开水。

狄更斯伸手想拉爱伦戴手套的手,却中途打住,开口问道:“亲爱的,你还好吗?”

爱伦笑了笑,眼眶里却噙着泪水。她摸摸自己左臂和肩膀底下左胸上方的区域。“这里可能有点儿瘀青,其他地方都没事。谢谢你,狄更斯先生。”

狄更斯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视线聚焦在别处。之后他转身走到断桥边缘,以心神涣散状态下仅存的灵活度跳上挂在空中那节头等车厢的台阶,爬进一扇破碎的车窗,轻松得有如走进玄关。之后他费劲地爬过那一排排座椅,车厢地板如今已经变成垂直壁面,那些座椅则成了墙壁上的横档。整节车厢惊险万分地高挂在河谷上空,只靠与铁道上的二等车厢之间的一根车钩支撑,像走廊上的破损时钟里的钟摆,轻轻摆荡着。

早先狄更斯已经把他的皮箱提出去,当时爱伦和特南太太都还在车厢里。那只皮箱装有他在法国撰写的《我们共同的朋友》第十六章的大部分手稿。可是现在他想起手稿的最后两章还在他的大衣里,他的大衣则是被折叠整齐地躺在他们原本的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车厢不住摇晃又咿呀乱响,十米下的河流折射上来的跃动光线穿过破碎车窗照进来,他站上最后一排座椅的椅背上,伸手拿到大衣,掏出手稿确认所有纸页都还在。手稿完好无缺,只是稍稍弄脏。确认之后,他重新把手稿塞进大衣里,这才从颤颤巍巍的椅背上下来。

当时狄更斯碰巧低头,视线穿过车厢末端车门上的破玻璃直视下方,就在底下远处,就在车厢正下方,那个自称祖德的男人脑袋大幅度往后仰,显然盯着上方的狄更斯,似乎毫不在意头顶上那几吨摇摇欲坠的木头与钢铁。在光线奇特的作用下,他似乎站在水面上,而不是在水里。他凹陷眼窝里的淡色双眼似乎没有眼皮。

祖德的双唇开启,嘴巴打开来动了一下,肥厚的舌头从那些尖细牙齿里面咻地吐出,发出嘶嘶声。可是动荡车厢的钢铁嘎吱嘎吱响,底下河谷的伤员惨叫声不绝于耳,狄更斯听不出任何明确字句。“无法理解,”狄更斯喃喃说道,“无法理解。”

头等车厢猛地一摇,又下陷了些,仿佛即将坠谷。狄更斯单手抓住行李架保持平衡。等车厢停止摇晃,他再次低头往下看,祖德已经不见了。狄更斯把那件装有手稿的大衣甩上肩膀,往上爬到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