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ad eli(2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一边淌着汗,我一边快步跑回大门旁。我不知道怎么来告诉他,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啊!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在,他不在!”

我尖叫般反复说着,还使劲地挥着手,做出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正在这个时候那家伙回来了。

走廊里传来一声爽朗的招呼声,御手洗那熟悉的脚步声正从楼梯方向传来。黑人老头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急忙走下楼梯向他迎去。看到他的出现,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虚脱了。

御手洗和黑人并肩进了屋子。看起来两人的岁数整整差了一辈,但关系却很亲密,似乎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御手洗用英语给我作了介绍。这时黑人才摘下了墨镜,露出极为犀利的目光,我被这样的目光震慑住了。这种目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简直就像是印度预言家。这时我才想到,这位老人之所以要戴墨镜,主要是想遮住这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吧。

我被他看得脸红心跳,低下了头。这时他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这个和外貌不相符的亲切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呆呆地伸手和他握了握。他仿佛把我的心理变化看了个透似的,对我微微笑了笑,但笑着的时候目光仍然那样锐利。不知为什么,被他注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臂,对我的恭敬态度似乎很有好感。我知道自己很难在生人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

御手洗请他坐在沙发上,那个黑人用略显蹒跚的脚步向沙发走过去,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石冈君,帮我泡杯红茶来!”

御手洗声音洪亮地对我这样说。听口气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一听反而从紧张中解脱了出来,竟忘了还在和他赌气的事,马上一溜小跑奔向厨房,专心致志地为他们泡起茶来。

我把盛着茶杯的盘子端上来的时候,他们俩正说着什么事。茶喝了一半左右时,他们似乎谈完了话,一起站了起来。看来他们两人又要一块儿出门去。老人向我抬了抬手算是告别,我又不知所措地畏缩着低下了头,不知是表示不用谢我的茶,还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反正当时我除了这个动作,几乎忘了还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大门“咚”的一声撞上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宁静。我感到虚脱似的坐在了沙发上,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袍。呆呆坐了一会儿后,我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正确的英语。“请稍等”应该是“Just moment”,可现在想起来已经太晚了。我脑中又冒出一句:“My friend is out now!”如果那时候能想起来多好,现在再想它有什么用?一到想起来没用的时候,英语单词反而一个个地冒出来,这让我十分懊恼。就这样,这两句“Just moment”和 “My friend is out now”,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弄得我脑袋直发晕,又悔又急。(顺便说明一下,准确地说应当是“Just a moment.”)

我记起来了,御手洗说过二十三日有个朋友要从美国来,看来就是这位黑人吧。因为他早就和他约好了,这才没法给高中生们的音乐会当嘉宾。看来今天两人像是得在东京和横滨逛上一天了。这几个钟头里他们到底会上哪儿,去干什么呢?来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御手洗要这么重视他?这个朋友真这么重要,以致不顾高中生们的纯真希望和我的友情,非要整天陪着他?从外表上看,也许来人不是一般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理解御手洗为什么要这样做。

紧张感慢慢消除了以后,我又重新记起了对这位朋友的怨恨。因为其中掺杂着对自己刚才不争气态度的不满,而使这种怨恨更加复杂。刚才来了人时一筹莫展,见到他回来后竟有了一种解脱感,心里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摇头摆尾地跟在他后头,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气就不打一处来。

但是冷静下来后我又想了想,这种气多半应该对自己生。我不得不承认那些错确实都怪我。并不是御手洗答应人家后又反悔,他和那位黑人原本就有约在先。答应别人后又没做到的倒是我自己。真正见到御手洗的客人后,我才终于认识到这一点。虽然不知道客人的身份,但是对方毕竟是老人,而且身上透着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事已至此,我只能尽全力帮助学生们把今晚的音乐会办好。御手洗的日程已经定下来了,硬要他出席看来是强人所难。既然不能指望御手洗,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自己尽力把他的一份补上,尽量减少哪怕一点点的失误。

5

我来到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的接待处。在写着“学生团体自治音乐会”大字的横幅下,摆着一张铁皮桌,旁边坐着三名女学生,桌子上还放着些宣传品。看起来学生们都很拘束,很紧张地忙碌着。虽然他们没有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都是高中生。

女学生的身后站着两三位男孩子。我走近时他们一齐转过身来微微对我行了个礼。其中一位男孩急忙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他是位皮肤白皙、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看上去显得很小。从他的样子上,绝看不出他已经读高三了。

“您就是石冈先生吧?”他开口问道。

和我一起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几位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其他人都走近桌子递上门票,请女学生撕了一角后拿了张宣传品就默默进去了,在这些人中间他认出了我。

“哦,是的,我就是。”

听我这么说,他马上说道:“我叫佐久间。”接着又把我介绍给了其他同学。学生们都站了起来对我行礼,使我觉得不好意思,似乎他们把我当成校长一样的人物。佐久间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宣传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评委石冈和己(作家)”也赫然印在上面。我回想起上午接待外国人的那一幕,不由得冷汗又冒了出来。

I街道市民会馆共有大小两间礼堂。小礼堂大约能容纳三百名观众,小而紧凑,装饰得很漂亮,我十分喜欢。以前我曾经来这里听过几回讲座,都是些不大出名的文化界人士举办的,顶多坐上一半的人,显得十分安静。

因此既然这场音乐会是在这间小礼堂开,我原先估计出席的观众人数顶多不过如此,加上演员都是高中生业余歌手,或许出席的人比我估计的还要少。但是我随佐久间从后面进入会场后,发现虽然距离演出时间还早,里头已经基本坐满了,而且和我差不多时间入场的观众还在不断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看来今天显然要满座了。据佐久间介绍说,今晚还有报社记者来采访。我不禁害怕得腿有些抖,不管如何努力抑制,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

台上的幕布还没拉开,所以看不见舞台上的布置到底如何。陪在我身边的佐久间君介绍说,舞台后方搭了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盆和植物,看起来就和盆景展览差不多。我一想到一会儿就要站在上面,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致开幕词,就觉得十分紧张,心虚腿软,也忘了该和他说些什么。我试图在脑子里把一会儿要说的话想一遍,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也想不起来。我一想,反正也没关系,一会儿掏出稿子来照着念就是了。

佐久间君一直客客气气陪我说着话,从见到我开始,他就一直边说话边对我低头鞠躬。我想刚才自己的心虚一定被他发现了,心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虽然这样,我始终觉得他对我还是很感激,尽管御手洗来不了,像我这样的人能出席他也很高兴。

佐久间把我领到舞台前面的第一排,我的位置在面对舞台的最左边。我向右边瞧了一眼,只见排满了一行轮椅,足有二十多辆,显得十分壮观。每辆轮椅前都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几张评分用的牌子。每张桌前还装有一个白色的电灯泡,我的座位前面也有。卡片上的数字写在白纸的正反两面,看来都是学生们手工制作的。

轮椅的后面是一排帮着推轮椅的人坐的椅子,其中有些是志愿者,也有残疾人的亲属。这些人里,日本人和外国人大约各占一半,他们的手就搁在轮椅后方的扶把上。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坐在轮椅上的都是外国人。他们的脑袋基本上都不能伸直,而是歪向两边。在我看来他们的样子既像在睡着,又像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看了让人十分心疼。我想到为他们服务的志愿者们付出的艰苦劳动,不禁为他们的献身精神而深深感动。我觉得今天能参加这个活动实在有意义,而且暗暗下决心,今后也必须多为他们干些什么。

会场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了,我往身后扫了一眼,发现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一想到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我的心又不知不觉地咚咚跳个不停。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肩,回头一看,佐久间正站在旁边的过道上。

“石冈先生,一会儿开始以后我先上去宣布开幕,然后您就从这儿的台阶上去,站到麦克风前面。”

他的话说得十分自然,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后来我向他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他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会长,平时经常在同学们面前讲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我只会反问他一句“咦,开始了”,就不知说什么了,心里的焦虑感逐渐升级,心脏狂跳的咚咚声连自己也听得见,甚至忘了答应一声或点一点头。

向我交代完后,佐久间就从那个台阶上了舞台中间。这时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后,我马上又紧张起来,脑子里晕乎乎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真想扔下他们偷偷跑回家去。

佐久间往麦克风前一站,热闹的掌声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讲话,态度不慌不忙,就像在我面前说话时一样,声音和语调十分平静自然。我暗暗思忖着,讲话就得像他这样。

他正在说明举办这个音乐会的宗旨和目的,我看到他手上一张纸也没拿,完全是即席脱稿讲的,让我大为震惊,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来了。佐久间说起音乐会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然后又怎么一步步把它变为现实,其中大家经历了哪些辛苦,克服了多少困难,内容既风趣又生动。他的讲话经常引起全场的热烈反响,而每当这时我就更加担心,开始为自己糟糕的讲话技巧而畏缩。

他说到了这些身患残疾的学生平常所饱受的辛酸和痛苦,说到了个别人对他们的漠视和不关心,说到了他们自己转着轮椅上街的艰辛和劳累,说得既动情又不伤他们的自尊,丝毫听不出有半点紧张。我从心底感到佩服,甚至觉得既然他已经说得这么全面,就犯不着再请我上去啰嗦一番,让我上去讲话反而会对会场的气氛起负面作用。正想到这里,只听他话锋一转:

“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我们横滨的著名作家——石冈和己先生担任我们音乐会的评委。”

听见这句最让我紧张的话,各种复杂的感觉向我袭来,几乎让我直接昏过去。我既非有名也算不上作家,甚至连被人称为先生也不够格。

“下面,我们请石冈先生为大家致开幕词,有请石冈先生!”

暴雨般的掌声在会场内响了起来,就像利剑般直刺我虚弱的内心,让我紧张得竟然无法站立。我自己都恨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世面,并且在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为什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管当时会显得多么绝情,不该接的事本来就不能接。当初如果回绝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么难堪——我心里一直这么想着。可是事到如今,吃后悔药也不解决问题,不上去说几句话,今天肯定连家也回不去了。我狠了狠心站起来,颤巍巍地正想向前走,不料绊在桌脚上,身子一歪,差点儿一头栽在那里,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呼。我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心里的紧张一浪高过一浪,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真算是白活了,在外人面前居然这么不争气。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没有做过出头露面的事,乐器不行,唱歌不行,学生辩论会更不会让我去,别说学生会主席、干事,连个班干部都没当过,更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

但是,刚才在桌脚上一绊,倒像是歪打正着,脚底下似乎有了点儿劲,总算可以往前走几步了。我心里直呼万幸,如果刚才不绊这一脚,没准上台阶还得摔下来,严重点的话,连后来的音乐会也开不成了。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担架抬上救护车,第二天横滨各大报纸第三版上登出大新闻——作家石冈和己先生音乐会致辞中摔下舞台,骨折入院。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伴随着一片掌声,连我的鞋踩在舞台地板的声音也听不见,感觉就像踏着一片云,做梦一般站在麦克风边。旁边的佐久间君向台下介绍了我一番,可是我连一句也听 不见。我定了定神,从上衣兜里掏出了讲稿。好看不好看先不管,没有讲稿我在众人面前肯定讲不了话。

我对着讲稿正要念,冷不防一头撞上了麦克风,麦克风嗡地一响,朝下面前排的轮椅砸去。多亏一旁的佐久间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麦克风,我的洋相才没有出成,可也把下面前排的人吓得不轻,掌声马上消失了。我心里急得很,只得双手发抖把讲稿挡在脸前。我希望会场别太安静,吵吵闹闹反而更好,因为那样我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反正说的都是废话,听得清听不清没什么差别。

好容易把目光落在讲稿上,这才发现出了大纰漏。我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真想大哭几声。这究竟怎么回事!灯光打向舞台另一面,我手边黑得看不见,加上写的字又太小,一个字也读不成。我后悔得真想拍脑袋,当时把字写大点该多好!想到了也是马后炮,此刻补救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台中央。

我偷偷向台下扫了一眼,下面黑压压一片净是脑袋,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我看见的只是脑袋、脑袋和脑袋。无数的脑袋汇成一片海,大家都静悄悄地不做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所有人都在等我开口说些什么,太恐怖了!

这一瞬间,简直是我一辈子中最难堪的时刻。我的讲稿念不下去,只能使劲回忆讲稿里写着的内容,当然,和我当初料想的一样,想了好久一句也想不起来。我终究还是不适合上这种地方来讲话,这一点我以前就想到过,现实果真如此。我真后悔答应下来这件事。

我咬了咬牙,争取再努力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点儿什么。我把讲稿贴在眼睛一公分前的地方又看了看,结果还是不行。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哎呀,不行,实在没法念。”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上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原来大家都以为我故意开了个小玩笑。笑声中厅里的灯呼啦啦全亮了,舞台和整个大厅变得像白昼一样。我眼前的讲稿像泡进显影液的底片一样,一下子清晰了起来,上面的字一个个映入了我的眼帘。

“哦,真对不起,现在能看见了!”

由于太过高兴,我不由得喊出声来。观众席上又是一通哄笑。实际上我这句话不能不说,因为我当时对管照明的人的感激,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最近因为眼睛老花得厉害,光线暗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字……”

我把平常的实际感受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场内却爆发出一阵欢笑。我已经慌得不得了,哪里有能力再说笑话,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没像今天这样老老实实说过大实话。所以我不知道观众为什么那么爱听。

“我叫石冈和己。”

我首先说道——不,是首先念道。如果不看讲稿,我还真忘了自己叫什么。

“今天承蒙邀请出席,实在不胜感谢。本来想叫我的朋友御手洗一起来,但他要带美国来的朋友到东京和横滨去观光,我劝了半天也没能把他请来。”

我读得结结巴巴的。在家不知道练过几百遍,但奇怪的是练习的效果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讲稿上的内容就跟没见过似的,所以就和第一次念差不多。我简直像小学生在读作文,但观众们反而觉得有意思,不时发出一阵阵轻松的笑声。

“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带来参加,所以这种具有社会意义的活动今后请多多举办。但是下次再叫我来也没什么用,我对吉他的弦位只知道C、Am、Dm、G7几个,爱听的音乐也只有偶像歌曲那么几首,唱歌的本领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可以说是五音不全。上次头一回跟人去唱卡拉OK,我只管自己唱自己的,伴奏放完了我还没唱完。所以下次再请我来帮忙,一定要让我收门票。如果不行,我就搬乐器,反正出力的活我都能干,千万别让我再当评委了。”

我满头大汗地一口气读下来,到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原因是观众笑得太厉害,场内乱作一团。他们为什么这么笑,我实在不明白。

等我念完稿子回过神,只听见热烈的掌声响成一片。我跌跌撞撞在台上走了几步,又急急忙忙走下台来,但是掌声却越来越热烈。回到座位上我还想不明白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佐久间君又登上了舞台,站在了麦克风前。

“石冈先生,谢谢您。真不愧是专业级的好老师,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风趣幽默的演说,以后我一定多努力,争取能像先生说得那么好。”

说完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下面音乐会就正式开始了。听了石冈先生那么风趣的讲话,我们的音乐会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的话音刚落,幕布就拉开了。我的讲话真那么有意思?我不禁这样怀疑着。虽然心里有些不踏实,但不知为什么心情还挺不错。

6

幕布拉开了。果然像佐久间君说的那样,舞台后面搭着五层高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花和植物的盆景。架子放在舞台左右两边,中间位置被留了出来,从那里能看见后面挂着的蓝色布帘。表演者们抱着乐器掀开中间的布帘走出来后,就从放着盆景的架子中间留出的通道走到舞台中间。舞台上布置得就像是盆景的展示会。摆满盆景的架子前放置着电吉他演奏用的扩音器和架子鼓等音响设备。舞台左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块三角形的木板,上面写着“一切靠自己的学生音乐会”几个大字,旁边还悬挂着许多白色和粉红色的纸花。处处体现出高中生们独特而朴素的风格,我认为他们做得还真不错。

第一组演员掀开蓝色布帘来到舞台中间,这是由两名女生和一名男生组成的乡村音乐演唱组合。男生担任吉他手,三个人围在麦克风前。男生先把对着吉他的麦克风调到合适的高度,然后就开始伴奏。但是前奏弹完,该女生们唱的时候,她们由于过度紧张而没有开口。没办法,只好再从头开始来一遍。我一看大家上台都和我一样紧张,倒觉得放松了不少。就算这个小厅面积不大,可也是一场真正的音乐会,对这些学生来说,以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在这种正式场合演唱。

说实话,演奏者们到底实力如何我是听不出来的,也许我还沉浸在刚才手忙脚乱地发表开幕致辞的气氛中,没有一首歌听起来有熟悉的感觉,也不知他们唱得到底是好是坏。只不过在遇上有的乐队声音太小,听不出在唱什么歌词,或者在明显不该停顿的地方停下来之类失误的时候,我适当降低点儿分数,就这么凑合着给他们打着分。

这些高中生们在评委席上安装的装置很有创意。一支乐队表演完之后,作为主持人的佐久间会通知一声:“下面请各位评委打分!”这时评委坐席旁边的白色灯泡就同时亮了起来,各位评委举在手里的分数牌全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乐队毕竟还是业余的,表演中经常会出现歌唱不下去、伴奏跟不上,或者中断了以后从头再来等现象,但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还是很有水平的,尤其是美国人学校的摇滚吉他手表演得最好。首先他们的英语发音非常好听,这倒是理所当然的,唱词连我也能听得很清楚。日本学生中演唱民谣的乐队比较多,也没有打击乐做伴奏,光是表情拘谨地把歌唱完。相反,外国学生们的摇滚乐中加入了架子鼓等乐器后,音量就显得特别大,加上演唱风格自然而投入,因此我给他们打的分总是比较高一些。

日本高中生的乐手们虽然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是留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可爱。其中大部分乐队是清一色由女孩子组成的,这些乐队中一般只配有一两把普通吉他,采取合唱方式演唱一些民谣风格的歌曲,歌词也都比较简单。

然而其中也有几组完全由女生组成的摇滚乐队。尤其有一支乐队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吉他手是位来自美国人学校的学生,打扮得花哨而怪异,一开口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觉得她们看上去完全像支专业的乐队,简直不相信她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于是我给这支乐队打了个满分——十分。她们不但表演水平出众,而且几名女孩子都长得特别漂亮。

我一边认真履行评委的职责,一边也偶尔会向右边看上几眼。我发现这些坐在轮椅上的评委们不时开怀大笑,有时还用手跟着打节拍,看得都很高兴。但是我们觉得水平很高的美国的摇滚乐队,他们自己给的分数却不高,反而给日本女学生组成的合唱乐队打出高分。

过了一个多小时,演出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佐久间君宣布休息后,台上的幕布放下了。我大大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正想闭上眼睛养养神,却听见后面有人小声在叫我。我吃了一惊,马上站起身,看到有几个坐着轮椅的人向我围了过来。其中一位帮助推轮椅的日本女性正在叫我。

“哦,什么事?”

我答应道。原来不是那位女性,而是轮椅上的白人青年想跟我说话。他口齿不大利索,发音很模糊,但还是拼命用英语不停地说着什么。

“他的话您可能听不大清楚吧?”推车的那位女性志愿者对我说。实际上即使那位白人青年的发音很清楚,我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他在问,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一定不能来了吧?”

听到他这么问,我又开始感到压力很大。而且这时许多坐着轮椅的人都围了上来,我一看,那二十位左右坐轮椅的人差不多全密密麻麻地围在我身边,连旁边的通道也被堵得严严实实,甚至影响了通行。听得出来,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无法自由表达,但是想问的问题全是一样的,都在关心御手洗到底能不能来。

我实在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为自己解释。

“各位,实在对不起大家。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想说服他来,但是因为今天有个朋友从美国来找他,这件事是早就预订好的。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也许都没问题,但偏偏今天他无论如何脱不开身。我争取了好几次还是不行,虽然知道大家都十分期盼,但都怪我这个人能力不够,所以还请大家多原谅。”

我低头向他们鞠了一躬。有这么多年轻人想见到御手洗,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志愿者们把我的解释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听后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看见他们的样子,我心里十分感动。

又有一位坐轮椅的人想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话一样听起来含含糊糊。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把他说的话翻译给了我。

&ldquo;前年的秋天,你们是不是去过一趟柏林? <small>[6]</small>&rdquo;

&ldquo;是啊,我们去过。&rdquo;

被问到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回答着,同时心里也在想着,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时另一个人又问了句什么,志愿者同样翻译给我听。

&ldquo;日本也有我们这样因为服错药而致残的人吗? <small>[7]</small>&rdquo;

&ldquo;也有,虽然人数不多,但是肯定有。&rdquo;

他听了我的回答后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ldquo;他说,他很早就对这个问题十分关心。美国有不少这类案例,但听说日本也有,他十分惊讶。&rdquo;

我点了点头。正因为他们不得不在轮椅上生活,所以对服药引起的副作用以及相关的治疗问题比一般人更关心。但是更让我吃惊的是,连我们的行踪他们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幕间休息完全成为他们向我提问题的时间。

&ldquo;石冈先生!&rdquo;有人用日语在身后大声对我喊道,&ldquo;我是横滨新闻报的记者。请问今晚御手洗先生能来吗?&rdquo;

一听又是这个问题,我只能暗暗叫苦。看来连报纸也关心起御手洗的动向来了。

&ldquo;哦,他说只有今天来不了,有位美国来的朋友来找他&hellip;&hellip;&rdquo;

我只能又解释了一次。这里几乎成了我为解释这个问题而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ldquo;他说的这位朋友到底是谁,能告诉我们吗?&rdquo;

&ldquo;这个人是谁我还真不知道。&rdquo;

&ldquo;那你见过他的这位朋友吗?&rdquo;

&ldquo;我吗?我倒是见过一面。&rdquo;

&ldquo;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位名人吗?&rdquo;

&ldquo;人长得很瘦,是位黑人老头,但看来不像是什么名人吧。&rdquo;

&ldquo;要是我们身边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以找御手洗先生帮助解决吗?&rdquo;一位推着轮椅的女人问我。

&ldquo;那当然,只要是御手洗感兴趣的事件,我想他都会很高兴帮助解决的。&rdquo;

&ldquo;在横滨除了发生过黑暗坡事件 <small>[8]</small> 以外,还发生过别的什么奇怪的事件吗?&rdquo;另一位志愿者模样的人在一边插嘴问道。

&ldquo;当然有了。&rdquo;我答道,&ldquo;但还不到能够发表的时候。&rdquo;

&ldquo;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到御手洗先生吗?&rdquo;另一位女性问道,不知道是坐轮椅的人还是她自己想问的。我告诉她当然有可能了。

&ldquo;如果大家真希望能见见他,作为今晚缺席的补救办法,他说过明天或者后天可以来这里一趟。&rdquo;

&ldquo;那太好了,是真的吗?&rdquo;她高兴地喊道。

其他女性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其中一位说道:&ldquo;这些人全都希望能见见御手洗先生。&rdquo;

听她这么一说,轮椅上的人不约而同地都轻轻点了点头。

&ldquo;我们当然也一样想和大家见面。&rdquo;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演出开始的铃声响了。他们这才停止了询问,对我默默行了个礼,从位置远些的人开始,慢慢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离我最近的那位志愿者也转过身去站在一旁。

幕布重新拉开了。担任主持人的佐久间君再次站在舞台上,介绍了下一个演出的乐队,表演又继续下去。这又是个民谣风格的乐队。看来今天演唱民谣歌曲的特别多,也许是音量较小,平时便于练习的原因吧。

当了近两小时的评委,这会儿我可以说得心应手了。紧张感已经消失,总算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放下心来后我不由得想起了中场休息时的那些事。这么重要的时刻御手洗竟然不出席,确实让人觉得无法原谅。之前我还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但见到大家盼望的样子后,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心情,甚至为此感觉十分自责和不安。大家那么希望能在这儿见到他,但这家伙竟然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我怀疑他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批人。想起来我原先对此也同样缺乏认识。那家伙这么不近人情,可是大家明知道这样还是排着队想见他。对于这些热心的粉丝们,他怎么能如此不看在眼里呢?如果换成我是御手洗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创造条件满足他们的愿望,付出多大的牺牲和损失都不能推托。不管人的名气有多大,那都是短时期的事,根本没办法永远保持。在大家认为你有名的时候,更应该放下架子让人感觉到你的诚意,不然很快会被大家抛弃的。那家伙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另外,佐久间君在电话里对我说得很对,演出的乐队都以唱歌为主。虽然在两段歌曲之间也能听到吉他的独奏,而且有几个美国组合中的吉他手还弹得相当好,但是这些无伴唱演奏的时间非常短,也见不到有什么特别高超的技巧。演唱民谣的乐队大多没有什么独奏,乐器的构成也十分单调,仅仅配有一两把吉他。摇滚乐队也都仅配备吉他、贝斯和鼓,键盘乐器基本都见不到,演奏本身缺乏变化。这种场合尤其需要御手洗来表演几首纯粹的吉他曲让大家听听。

但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音乐会仍然按照程序一步步进行着。最后一组摇滚乐队的表演也结束了,我又为他们打了个满分。由于这次采取的是评整数分,后面不再设小数点,所以我担心会出现几支乐队并列第一或第二的问题。但由于评委人数比较多,合计总分后再计算的分值都相差很大,所以同分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决出第一、二、三名也很顺利。会场上没有准备什么盛大的吹奏乐来谢幕,只是由佐久间君读了读获奖的乐队名单和成员的姓名。得第一名的是日本女学生组成的民谣风格二人组合,第二名是美国人学校的一组摇滚乐队,第三名也是一组美国学生。遗憾的是,我十分看好的那支化妆很独特的乐队没有进入前三名。作为评委之一,我感觉很难接受。我想她们如果能灌唱片出来卖,我也会买来经常听。

获得前三名的乐队依次走到舞台上,从佐久间君手里接过奖状和用彩带包裹着的奖品。他们领完奖都向台下深深鞠躬,佐久间君让他们说几句获奖感言时,得第一的女孩只说了一句:&ldquo;谢谢!&rdquo;第二、第三名获奖者说的都是英语,我当然还是听不懂。

音乐会顺利结束了,坐后排的几个急性子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场,会场也开始变得嘈杂,但我总觉得有点儿不满足。虽说早就知道参演的都是些业余高中生乐手,水平不如专业队,但总是感觉比预期中缺了一些什么。

舞台上佐久间君正在发表闭幕演说:

&ldquo;谢谢大家出席今晚的音乐会。谢谢各位家长和兄弟姐妹的光临。我们的参赛选手水平有限,准备得也不够周到,但是我们大家都很努力,不觉得有任何遗憾。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本来我不准备在这里说,但是不说出来又觉得憋得难受,那就是不能在这里听到御手洗先生为大家弹几首吉他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能亲耳听到他的精彩演奏。&rdquo;

正说到这里时,舞台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吉他声。这是分解和声后的琶音和弦技法,音量非常大,有些原先站起来准备退场的人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舞台。

从舞台后那块蓝布后头继续传来响亮的电吉他声,我似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Gibson&mdash;335的琴头。定睛一看,从掀开的蓝布帘后面出来的,竟是御手洗那飒爽的英姿。随着几节华丽的独奏,他从盆景中间的通道慢慢走到了舞台中央。而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位黑人老头也跟在他的身后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红色小号。

御手洗走到麦克风前,扬起搭在琴弦上的右手,用英语向大家大声喊了句:&ldquo;你们好,我的朋友们!&rdquo;

当时我还不知道,会场里有人专门负责录音,所以把这一切都完整地录了下来。后来也正因为得到了一盘复制的录音,才能把当时的情景描写得这样准确。御手洗那天的讲话完全是用英语,我现在能把这些记下来,全靠反复播放录音并一点点翻译和修正。

&ldquo;我来晚了吧?能赶上和大家见面真是太好了。&rdquo;

暴雨般的热烈掌声回荡在整个会场上。我也和大家一样忘乎所以地使劲鼓掌,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右手握住了佐久间的手。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也一定和我们一样激动。

&ldquo;今天的音乐会开得很成功,没能赶来听一听实在遗憾,但是我的朋友一定已经替我好好欣赏过了。明天就是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无论多么吝啬的人也会在这一天给所爱的人送上礼物。今天晚上大家都是幸福的!下面,我的一位老朋友要为大家表演一首曲子。这位朋友非常了不起,他是世界顶级的小号大师。不过他今天只能为大家演奏一支曲子,因为他实在太忙了,吹完这支曲子马上就要动身回美国去。但是我想有这支曲子也足够了。今天晚上经历过的这一刻,一定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回忆里。他的名字就是&mdash;&mdash;希瓦德&middot;萨利姆!他是为了出席这场音乐会专程从美国赶来的!&rdquo;

御手洗用左手指着那位老人。老人举了举手里的红色小号,轻轻向大家摆了摆手。观众席上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御手洗的吉他里流出了优美的和弦声,那声音从容不迫,一个个音符像时钟一样准确地流淌出来。观众们突然安静了下来。黑人稍稍向前俯了俯身,把嘴对住了小号的号嘴,前端向地面慢慢地垂下。小号里传出的先是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我备感疲惫的心房。

突然,他的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号管笔直地指向上方,一连串欢快激越的旋律过后,号管又转向了前方的观众。强有力的高音从小号中飞出,仿佛在鼓舞着我们奋力向前。

其间,御手洗一直以急速的琶音与号声相互呼应,高低有致,堪称珠联璧合。悠扬的乐声显得那么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享受。纵使没有键盘乐的配合,仅仅一支小号和一把吉他,奏出的声音竟然如此浑厚而层次丰满,仿佛有一个乐队在幕后伴奏。这么美妙的音乐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与此同时,音乐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了我心灵深处的怀旧情绪。虽然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但音符组成的如诉的旋律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和熟悉。这究竟是什么曲子?

&ldquo;啊!&rdquo;我不禁轻轻叫出了声。在老人俯身面朝地面,吹奏出一连串激越的音符时,我猛然想起来,这不正是那首披头士乐队演唱的《永远的草莓地》 <small>[9]</small> 吗?我很熟悉这首歌啊!接着,老人的小号声又低沉了下去,音色那么优美,婉转悠扬的旋律仿佛直接冲击着人的心灵。乐曲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土地和原野,一片花草和绿荫在面前徐徐展开,令人如痴如醉。我感到浑身的疲惫和创伤、忧郁和委屈,一瞬间都融化在温柔的乐曲中,全身充满了振奋和勇气。

老人的演奏越发潇洒自如,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地,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他时而转过身去低声演奏,时而俯身扭动着腰肢,也许是长时间的站立已使他劳累了,时时变换着姿势。和早晨见到他时一样,他上身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下身穿一条黑白相间的阔腿格子裤,显得十分时尚。在直立和俯身时,那黑白两色的图案产生了炫目的效果。

这时我才明白,这位老人一定是位优秀的小号手。虽然我对他们二人的交往还一无所知,但御手洗一直惦记着这场音乐会,因为这位老人也是个音乐家,所以干脆拉他一起来出席。

老人立起身来,嘴唇离开了吹奏口。他已经一口气吹了好久,看来打算歇口气了。我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老人的手中挥动着那支红色小号,频频对御手洗点头致意。仅仅从老人的谢幕动作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艺术造诣决不是业余音乐人三年五载能练出来的。

接着御手洗的独奏开始了。他刚才还只是轻声为老人伴奏着,但这时的吉他声却大得出奇,连地板都仿佛在震动。一扇沉重的门在他的琴声中缓缓打开,一阵阵旋律向我们迎面扑来。我的心被这股旋律强烈地撼动着,似乎自己胸膛中也有一扇门被乐声推开了。我的心里有如重重波涛翻滚,顿时变得不再像原来的自己。真不可思议,我的心灵已经在琴声得到升华。

这时御手洗的吉他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来,汹涌的气势就像一片雪崩把我埋没。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排山倒海般的声符竟然只出自一把吉他。这种令人窒息的享受是我从不曾领略过的,而御手洗竟然能弹出这么动人心魄的独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没少听过他的琴声,但如此让人神往还是第一回。御手洗的吉他中似乎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向观众扑来,大家的身子都紧紧地靠在椅背上,被他的琴声所压倒,动弹不得。

这种震撼和感动用我手中的笔不足以表达其万一。从低音到高音,他心中的音符随心所欲地从吉他中奔腾而出,仿佛在自由的天空行走般挥洒自如。听众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紧跟着他舞台上的脚步。

老人手中举着小号,似乎也愣住了。我想他也一定没想到,吉他在御手洗手中竟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他也听得如痴如醉。

暴风雨般的独奏停住了。御手洗只留下一小节《永远的草莓地》没有弹。四周一片宁静,老人正露出满口白牙对他笑着,但看上去却更像是苦笑,并竖起了大拇指对御手洗比画着。明明看见御手洗的手没有动,可是我仿佛觉得乐曲还在我的脑际回荡,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

然后老人又举起了小号。《永远的草莓地》的主旋律再次在大厅中漾起。他缓缓地吹着,如同宝石绽放出光华。这真是个千金难买的瞬间,观众们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影响到那美妙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灵魂在天堂自由地飞翔,渐渐融入那无垠的宇宙中。我甚至无法理解世上竟会有如此曼妙的音乐。他和我们同样生活在世间,为什么独有他能拥有如此惊人的魅力和技巧?

但是这种想法绝非嫉妒,也并非产生了自卑情绪,而仅仅是出自音乐的角度。因为我此刻才知道,音乐中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太了不起了,太棒了!今天我能坐在这里,能亲耳聆听他们的演奏,又是多么幸运!我从心里感谢上苍。还有什么能比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呢?

当我回过神来,音乐已经停止了。我们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竟然忘了鼓掌。台上的两人互致着微笑,御手洗的左手轻轻按在琴弦上,当我们终于相信演奏已经结束时,才一起使劲鼓起掌来。

刚开始时掌声还很稀疏,声音也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汇入了鼓掌的大军,掌声也越来越热烈,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这么一直响下去。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老人缓缓走近了麦克风,观众们这才渐渐停止了鼓掌,会场上重新又静了下来。老人把红色的小号搂在胸前,把嘴凑近了话筒,用他沙哑的嗓音说着英语。

&ldquo;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我在马利普 <small>[10]</small> 海岸的波涛间飞翔。我闻见了海浪的气息,各种水果的芳香令人陶醉。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我能像鸟似的自由翱翔,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瞬间,也令我终生难忘,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的朋友们!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我会在上帝的乐园里等候大家!&rdquo;

说完他转身离去了,很快消失在蓝色的布帘后面。御手洗紧接着走近了麦克风,用日语说道:

&ldquo;今晚的音乐会终于要落幕了,如果能让各位感到高兴的话,将是我最大的荣幸。石冈君,我们快点儿一起回家喝一杯热乎乎的红茶怎么样?&rdquo;

7

这个夜晚的经历是给我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御手洗刻意安排的,但这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我钟爱的披头士乐队的传世之作,竟被他演绎得如此完美,并把这份礼物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送给了我,以致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深深陶醉于音乐的余韵中不能自拔。这一首《永远的草莓地》在我心目中也成了世上最优美的音乐,我的最爱。之所以我现在总喜欢用&ldquo;无与伦比&rdquo;来形容它,是因为我后来真正理解了这支曲子的意义。

从那以后,御手洗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当我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和真相,我对这位朋友的种种不满和怨恨也烟消云散了。日子很快又变得和以往一样。圣诞节过去了,新年过去了,春去夏来,光阴如梭,我几乎要把一九九○年底的这场风波忘掉了,因为一九九一年开始,我们又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件。

我现在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了。那是九月三十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御手洗不在家,当时他一直待在国外。那天的早报上刊登了一条不起眼的新闻:一位美国著名的爵士乐手二十八日病逝于洛杉矶的一家医院。他的名字叫迈尔斯&middot;戴维斯,死因是肺炎、呼吸障碍和脑中风综合征。据报上的记载,他死于洛杉矶圣莫尼卡镇的圣琼斯医院健康中心,享年六十五岁。

报纸上还登载了迈尔斯&middot;戴维斯晚年的照片。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我心里受到的震撼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整个身子都僵直了,仿佛停止了呼吸。突然,在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里听到的激昂的小号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了,我心里紧张得几乎无法自持。那低沉而婉转的音乐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伴随着我读完这段令人震惊的消息。照片上的他此刻仿佛就坐在我身边的沙发里,一边喝着我为他泡的红茶,一边静静地听我读这份报纸。

那时我已经多少知道了迈尔斯&middot;戴维斯这个名字,但我从不知道他在世界音乐界中如此伟大和有名。报纸在报道他去世的消息时所用的标题是&ldquo;本世纪最后的巨匠离世&rdquo;。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无法相信,如此伟大的巨匠竟出现在那个小街道的一群业余音乐爱好者中。看来御手洗在向观众介绍他时所说的&ldquo;世界最著名的小号手&rdquo;决不是信口开河,也没有一丝吹捧和玩笑的意思。这是对他最恰如其分的、名副其实的评语。我暗暗希望这条消息不是真的,但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又在我眼前清晰地出现。我想起了他留给观众的最后一句话:&ldquo;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rdquo;一定是得知这场音乐会是为同是说英语的残疾学生举办的之后,引起了这位黑人大师心中的共鸣,他才会分文不取地无偿献演吧。残疾人和黑人都能体会到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和排斥,想到这里,我对这位大师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并为他的离世而深深动容。

在震撼后的空虚中度过了几天后,我来到大街上,买了许许多多报道迈尔斯辞世以及介绍他光辉历史的杂志和刊物,读过后我才了解到他无人能及的天才和他的任性与孤僻。他的桀骜不驯举世闻名,一生中从未对人道过一声对不起。他不会讨好别人,也不善与人交往,甚至有人评论他是&ldquo;目空一切的皇帝&rdquo;。但我完全不这么觉得。我还记得他从我家告辞时的情景,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又挥了挥手,是那么亲切而温情;我也不相信傲气十足的人能与小街道上的高中生为伍,放下架子出席他们的音乐会。坐在我房间里那位老人的谦虚和有礼,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他。

据那些刊物和杂志的报道和消息,他最后一次来日本是一九九年底。这么不善交际的人偏偏对日本情有独钟,这是围绕他的不解之谜之一。据说他晚年疾病缠身,声音沙哑也是咽喉息肉手术引起的。为此从一九六七年起他曾经有六年时间说不出话来,而八十年代初复出乐坛后他却频频访问日本,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在东京后乐园&ldquo;巨蛋球场&rdquo;举办的&ldquo;约翰&middot;列侬追悼音乐会&rdquo;上的演出。

迈尔斯在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上只演奏了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曲子,但是这次访日无论对他本人还是他的乐迷们都是最后的告别。仅仅过了十个月后,老人就在洛杉矶的医院里安静地去世了。他的家住在纽约,但在洛杉矶的马里普海岸边有一幢别墅。据说这幢别墅离他去世的圣琼斯医院仅几步之遥。

我再次想起了他说过的话:&ldquo;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rdquo;他说他在&ldquo;马里普海岸的波涛间飞翔,闻到了海浪的气息和各种水果的芳香&rdquo;。我现在才知道马里普原来是他居住的别墅所在地,没想到那天的讲话竟是他留给日本乐迷们最后的遗言。如果他是在结束了&ldquo;巨蛋球场&rdquo;演出后第二天参加了我们的音乐会,那么前一天晚上他一定住在东京的宾馆。也就是说,在东京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小鸟。我想那也许就是个征兆,他在自己喜爱的日本预见到了自己死后的归宿。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御手洗那天无论如何都要见他。御手洗十分清楚迈尔斯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也预想到这次会面即将成为最后的告别,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也正因为这样,他当晚的独奏才如此动人心魄。那支曲子虽然很短,却是御手洗倾注了全身心的情感,为伟大的朋友弹奏出的一曲送别,也是他给予朋友最后的礼物。

我虽然不知道此时御手洗身处何地,就算他在遥远的海角天涯,也总能得知这位老朋友的噩耗吧。对于这位大师的逝世,世界各国都会在报纸和电视上提及,而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悲伤和感慨一定远胜于我。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和这位大师成为朋友的。但我知道若没有他的推荐和说服,迈尔斯这样的巨匠绝不可能知道并出席学生们的音乐会。因为他是世界顶级的爵士乐手,据说他无意演奏时,即使成堆的金钱摆在面前都毫不动心。而我的朋友御手洗却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成功说服了他,让这位本世纪最后的音乐巨匠同意无偿出席横滨一隅举办的业余音乐会。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两人之间的交情又为什么这么深?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曾有过怎样的亲密关系?这些对我而言只能成为巨大的未解之谜。

无论怎么说,约翰&middot;列侬的杰作《永远的草莓地》是我最喜爱的曲子,百听不厌,绝非其他乐曲可比。不管我身处何地,耳边只要响起这首乐曲的优美旋律,思绪就会被带回那个不寻常的横滨之夜,舞台上世界巨匠迈尔斯和我的朋友御手洗的潇洒身姿。这次偶然翻出资料册里迈尔斯&middot;戴维斯的照片,自然更加引起我深深的怀念。

我在他的遗照下用英文写上了他的名字:&ldquo;永远的MILES DAVIS&rdquo;。当我写下他姓名的英文时,终于明白了御手洗在台上介绍大师时使用的隐语。也许由于经纪人的要求,或者与唱片公司合约上的限制,那个晚上无法公开大师的姓名,于是御手洗想了个主意,倒过来读大师的名字。我听他介绍他的朋友叫做希瓦德&middot;萨利姆,那不正把&ldquo;MILES DAVIS &rdquo;倒过来写得出的&ldquo;SIVAD SELIM&rdquo;吗?御手洗确实把大师介绍给了我们,而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介绍迈尔斯时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hr />

[1] 石冈的左手和腹部均在龙卧亭受伤,详见《龙卧亭杀人事件》。

[2] 即《龙卧亭杀人事件》。



底部预留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