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二十二日,德大寺兼光一整天都觉得心情亢奋不已。有这样的心情当然不能对妻子说,否则她会以为自己的脑子又有毛病了,强迫自己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但是,对德大寺兼光而言,四月二十二日的异样尤其明显。首先,住家四周的空气不一样,阳光的颜色也不同。树木和芦苇的绿色,甚至是小河的流水声也很特别,仿佛正在向德大寺低诉。
德大寺坐在回廊旁的庭石上,或是西式会厅的沙发上,认真思索着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同时继续凝神倾听着四周的大自然之声。
妻子过来和自己说话,但他却始终心不在焉。虽然德大寺打算适当地回应两句,不过在妻子看来,他却和庭院里的枫树一样毫无反应。
德大寺知道这种状态很危险。一旦陷入这种状态,周围的人肯定会认为他精神又出问题了;但不是的,对自己来说,一切都有其存在的原因,他只是想静静倾听溢满四周的声音罢了。
所以,德大寺极力装出自然的表情,如往常一样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等饭后他带狗走出玄关时,春天的夕阳仍在西山顶上。
德大寺沿沼泽往前走,他一面屈身躲开伸到路上的树枝,一面前行。来到陡坡时,他感觉到风中带着花的香气——甜蜜中带有疯狂与死亡的气息。
避开脚边的芦苇,德大寺的步履比平常放得更慢。每走一步,夕阳就西沉一些,犹如自己正一分一秒地接近某桩戏剧性事件。
沿着左右曲折的山路,德大寺兼光来到每天必到的原野,左手边是建在札沼线铁轨旧迹上的国道,能够眺望远处的樱树林。
夕阳西沉,风开始转冷。德大寺右手拉着系狗的皮带,慢慢在石头上坐下。
面对着无数的樱花,忽然,他听见静谧的、不可思议的音乐声,似是西洋弦乐中夹杂着琴声,这是以前未曾听过的旋律。他面对樱树,凝视着其中特别高大的那一棵。每次,只要在这儿坐下,他总是凝视着这棵樱树。
这棵老樱树比其他樱树都高大,而且,在其他樱树只有六七成花开放时,它便已经完全盛开,几乎连枝干都看不到,好像桃红色的云笼罩着夕暮的地面。
为何只有这一棵老树会开这么多的樱花呢?为何它能压倒其他樱树呢?德大寺一直思索着,却总是想不透。
起风了,微风让樱树低声合唱,香气不绝。
“啊!”德大寺低呼出声。
盛开的樱花花瓣开始在风中飘落。多美的景象呀!仿佛突至的暴风雪,桃红色的云缓缓扩散——这是花瓣组成的暴风雪!
但是,只有那棵老树上盛开的花瓣似雪般飘落——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花香不断袭向德大寺,但他无法理解,为何甜美的香气会让自己想起死亡的气息。不过,他终于明白今天一整日异样心情的由来了,那种特殊感觉就是所谓的“预感”!
飞驰于国道上的车辆的大灯照亮了飘落的樱花瓣。德大寺坐在石头上,不间断地凝视这幕情景,三十年的岁月在他脑海里逆行掠过。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深夜的暴风雪里,他一个人静静待着。忽然,传来树木断裂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久,狗开始吠叫,疯狂地吠叫。
这时,右前方的山后面出现白色巨人的巨大身影,冲破上空的黑暗,圆圆的白色头颅映现在高空中。白色巨人用双手排开树丛,慢慢走向德大寺。巨人每跨出一步,就有树木裂开和倒地的声音。
巨人来到樱树林上空。德大寺全身僵硬,屏息仰望上空。白色巨人用发出红光的两只眼眸俯视着德大寺。
德大寺发现巨人白色的躯体是透明的,心想:这简直就像白烟!
狗持续吠叫,疯狂地吠叫。
巨人穿过樱树林,来到德大寺眼前,巨大的脚就在德大寺的鼻尖前。
有某种声音发出——非常巨大的声音——狂暴的破坏声,不间断的爆炸声,火焰燃烧的声音。接着,草被排开,土和雪四溅,树木倒下,车头冲出轨道。
白色巨人伸出大手抓向德大寺。德大寺本能地闪躲,但还是被抓住了,被移动了数米。
霎时,他耳畔响起剧烈爆炸声,六四五次列车的第一节车厢冲向原野,刚才他所坐的石头飞向高空。
第一节车厢直线冲向繁花缤纷的老樱树,发出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撞击声——车厢撞上老樱树,立刻,花瓣在空中飞散,树干剧烈摇晃,车厢往后弹高,挟着满天尘土落在地上。但是,车头没有起火燃烧,只是回响着狂乱的破坏声。
狗和德大寺都平安无事。这简直是奇迹!是白色巨人救了他。
狗仍旧吠叫着。
回过神来时,德大寺发现自己趴在草地上。他抬头一看,白色巨人已经消失,四周还有狂风呼吼般的碰撞回音。前方特别醒目的老樱树仍在剧烈摇晃,花瓣缤纷散落。
德大寺缓缓走近老樱树。一辆大型拖车撞上樱树干,白烟缓缓向上冒起。见到这幕情景,他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不禁怔立当场。
之后,他听到驾驶座上传来人的呻吟声,以及玻璃碎片掉落的哗啦声。
嘎,嘎——国道上有车子停下来。
有人在叫:怎么回事?不要紧吗?
然后是关闭车门以及跑向这边的脚步声。德大寺也怯怯地走近拖车。
他来到驾驶座前。拖车前方是被撞到的大樱树,巨大的树根露出地面。
“啊!”德大寺大叫。
一阵巨响,老樱树开始倾倒了。德大寺刚刚逃开,老樱树便轰然倒地,尘土满天飞舞,树根朝向空中,根须处缠着如排球般大小的圆块,高挂空中。
尘埃落定,围观的人聚集在树根四周。当然,德大寺也是其中之一。
最初,大家关心的焦点是怎样从拖车内救出伤者。不过,其中一人发觉了异常,大叫道:“喂,这不是骷髅吗?”
众人一起回头。
德大寺也望向那个人所指的方向。那是缠在樱树根、现在悬挂在空中的褐色球状物!仔细一看,那的确是人类的头盖骨。
2
四月二十三日,吉敷起床后正在洗脸时,有人用力敲门。他急忙去开门,发现门外是神色慌张的牛越。
“吉敷,在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的樱树下发现人的骸骨。”
“人的骸骨?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六四五列车出轨的现场啊!当时第一节车厢曾撞击的老樱树底下出现人的骸骨。我刚才打电话到警局,同事告诉我的。怎么办?要马上过去看看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要过去看看吗?”
“当然,我立刻准备。”吉敷回答。
“那么我在楼下大厅等你。”牛越说。
“知道那棵老樱树下为什么会有人的骨骸吗?”在前往旭川车站的出租车内,吉敷问。
若是埋在樱树底下,应该不容易被发现的,是被挖出来的吗?
“三十二年前,出轨后的第一节车厢猛烈撞上的那棵樱树,昨夜又被偏离国道的长途拖车撞上,因为司机在打瞌睡。结果,樱树倒了,人的骸骨缠在根须上。这实在是可怕的偶然,而且,当时德大寺兼光正好在附近。”
“这真是多重巧合!”吉敷说。
“会是死者的呼唤吗?”牛越说。
“或许吧!”吉敷喃喃说着,表示认同。
牛越诧异地凝视着吉敷。
“已经知道骸骨主人的性别、年龄以及死亡时间了吗?”
“好像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性别是男性。”牛越回答,“吉敷,你认为这骸骨会是谁的呢?”
吉敷沉默不语。
“会和目前你正在调查的事件有关联吗?”
短暂沉默后,吉敷回答道:“虽然尚无法肯定,不过,我认为有关联。”
“什么样的关联?譬如,骸骨是谁?抑或……”
“可能是吕泰明吧……”吉敷说。
两人从旭川搭乘函馆本线列车,之后再转搭留萌本线。他们本来打算直接前往石狩沼田,但是却发现没有直达列车。
他们在旭川搭十点二十四分开出的列车。才离开车站不久,车窗外已是一片悠闲景致,仿佛已进入深山幽谷,路边满是芦苇丛。河流潺潺,处处可见水芭蕉的白色花朵。此刻艳阳高照,在高原上乘坐列车的乐趣充溢着车厢。
吉敷心想:真不愧是北海道,如果是在东京一带乘坐新干线,绝对观赏不到这种风景。
尽管旅途只有二十分钟,吉敷仍买了便当和茶,和牛越面对面,边赏景边用餐。
“吉敷,假定昨夜出现的是吕泰明的骸骨,那么出场人物就全到齐了。”牛越折叠好吃完的便当盒,重新用绳带绑好。
“目前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可是你刚才提到死者的呼唤,我才一时联想到。如果不幸言中,我们就已经掌握全部出场人物的行踪了。”吉敷回答。
“如果是吕泰永的弟弟,为何会陈尸于樱树底下……”
“当然,不明白的事还有一大堆。而且,若骸骨并非吕泰明,反而比较容易解释——那就表明骸骨与这个事件无关。”
“是的……”
“不过,若是吕泰明,那就很难解释了。比如,他是活着来到这里的吗?如果是活着来到这里,死后又是谁将他埋在樱树下的?”
“吉敷,我忽然想到,如果列车出了新十津川车站不久,碰到的卧轨自杀的尸体是吕泰明……”
“啊!”
不错,原来如此,竟然都忽略了这点。
“事后只有卧轨自杀的尸体没有在一月二十九日的列车出轨现场被发现,那么,只能如此解释了。”
这么看,那具尸体真的被埋在樱树下了……
“尸体不是在列车将出轨之前自己走了吗?也许是自己走到了樱树底下。”牛越半开玩笑地说。
“对了,列车出轨时,车厢撞到这棵樱树,所以樱树当时应该也倒下了。”吉敷接着说,“结果有人把尸体丢进树根掀起形成的洞穴内。”
“啊,原来是这样。救援人员事后修复现场时未注意到,把樱树推回原状,刚好覆盖住尸体,所以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吉敷默默点头。事实上,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这次樱树又被撞倒,骸骨才被发现,如果只是倾斜,说不定就不会发现了。”牛越说。
“这么说,老樱树等于巨大的墓碑了……”吉敷说,“但是……不,暂时别考虑这件事,毕竟樱树下出现的骸骨不能确定就是吕泰明,完全靠假设来推论毫无意义。”
两人在石狩沼田车站前拦了出租车,表示要到碧水和北龙间、昔日札沼线铁轨通过的地方时,司机问:“是发现人的骸骨的现场吗?”
“你也知道?”
“今天早上的报纸刊出很大的篇幅呢!”
但是,吉敷不记得旭川的报纸报道过这件事。
年轻的司机很健谈,记性也不错,两位刑事从他口中获得不少情报。不知何故,北海道的出租车司机都很喜欢和乘客交谈,好像认为这是对乘客的一种礼貌。
听司机说,拖车司机虽然伤势严重,可能得在病床躺上一个月,不过并无生命危险。
车祸是昨夜七点左右发生,被发现的骸骨至少已死亡十年以上,是年轻、高大的男性,而且只有一个人,四周并未再发现其他骸骨。
吉敷觉得,骸骨很有可能就是吕泰明,因为当时吕泰明就是年轻、身材高大的男性。
车子进入山路时,司机说:“这里以前铺有札沼线的铁轨。”
吉敷和牛越这次没有搭乘列车,而是搭出租车走在札沼线铁轨旧址上,并且是由石狩沼田方向前往列车出轨现场。
在两人刚刚觉得视野开阔时,前方已能见到几辆车停在狭窄的道路两旁,左侧可以见到无数樱花。在东京,樱花早已凋零,可是在北地里,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樱花独特的香气仿佛随风飘入出租车内。
在北海道,赏花的人很少,但此刻樱花树下却挤满了人——樱树林内就是骸骨出现的现场。
下了出租车,吉敷和牛越并肩站在一起,环顾四周。这儿像是山间的盆地,四面环山。
牛越和出租车司机又说了些什么。
阳光灿烂地洒在吉敷双肩上。天空一片蔚蓝,云量稀少,樱花盛开,在微风里飞舞、飘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至少,今天并不是适合看尸骸的日子!
吉敷右手提着旅行袋,和牛越一同自国道走下缓坡。草上有两道拖车车轮的痕迹,前方是树根翘向空中的老樱树,树根四周被打上木桩,拉起绳圈,很多人聚在旁边。货车似已被吊离,不见踪影。
两人下了缓坡,和风轻拂至脚边,樱花花瓣也离枝飘舞。
“好风雅的事件现场呀!”牛越轻声说。
两人排开人群走近绳圈旁,找到圈内似是指挥者的男人。吉敷和牛越一同出示警察证件。
约莫五十岁的壮硕男人自称姓雄角,是北海道交警——这是很罕见的姓氏。
吉敷大略说明自己的调查经过,因为怀疑这儿发现的死者与自己所调查的事件有关,希望对方能告之已查明的事实。
雄角带两人到斜向空中的樱树根前,指着树根的上方。该位置比吉敷视线更高些。底下的穴洞又深又黑,树根约莫比两个人合抱还粗……当然,底下的空洞是警方挖掘而成。
“头盖骨缠挂在这里,其他部分则是自下面的穴洞陆续挖掘出的。
“已经全部找齐了吗?”
“是的。”
“没有多出来的部分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你们也看到了,四周也经过了仔细的搜索。”
“关于骸骨,已知道有哪些特征?”
“男性,年龄二十至五十岁之间,身高约一百七十八公分,血型为A型,营养状况不太好,死亡已超过十年。”
“死因方面呢?”
“不知道。”
“骨头的破损状况如何?”
“骨骼完全散开,破损严重,几乎可称为粉碎。”
“手腕、颈部、大腿骨这些部分应该被截断了,是这样吗?”
“这个……毕竟破损太严重了,目前什么都很难说,鉴定后或许能得出什么结论。”
“骸骨目前在哪里?”
“送往石狩沼田警局了。”
“骸骨有可能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死亡的吗?”
“依我个人推测,很有可能……”
“那么,有可能是朝鲜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了,谢谢。”吉敷致谢。
更详细的内容似乎到石狩沼田警局询问比较妥当,毕竟是已过了这么多年的骸骨,只有法医能够得出一些结论。不过,目前没有任何因素能否定骸骨是吕泰明的,这足以支持他们继续推断下去。
吉敷又询问了住在附近的德大寺兼光家的位置。雄角在自己的记事本上画了略图,撕下来递给他。这里到他家步行有些远,大约要二十分钟。
吉敷点点头,再度道谢。
走出绳圈外,牛越问:“吉敷,你现在要去见德大寺?”
吉敷再次点头。
“我打算和旭川警局联络,查一下源田组的成员是否还有人活着,如果顺利,可能会找到被杀害的荒正的同伙。”
“那我们分开行动吧!”吉敷说。
他想这样也好,他想一个人仔细地思考一下。
“吉敷,你接下来的行程……”
“先去见德大寺,然后,我也想看看新十津川车站附近的卧轨自杀现场。反正现在时间还早。”
吉敷看了看时间,还是上午。
“这么说,今夜你要在新十津川住宿了?”
“大概吧!有办法和你联络吗?”
“我待会儿会和旭川警局联络,若有必要,我会回旭川。我的朋友是旭川警局刑事课的三田,我会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他,你打电话给他就行了,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请他传达。我给你电话号码。”说着,牛越掏出记事本。
吉敷也拿出记事本。
“关于石狩沼田的骸骨检测,我也会试着打电话询问。”牛越说,“或许能知道什么新的结果。”
“你要怎么走?”吉敷问。
“我刚刚要出租车司机等着。如果一切顺利,今夜我们再碰头。”说完,牛越转身走向国道。他的肩头黏附着两三片樱花花瓣。
吉敷独自往前走。他拿出雄角画给他的略图,进入宽度不足五十公分的芦苇丛间的小径。他把旅行袋背在肩上,拉松领带,步伐刻意放慢,以免不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吉敷心想,这简直就像是在速走,在东京,是无法有这样的体验的!
前面微呈下坡,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久,就听到轻微的流水声,似乎已抵达河岸边。
水澄清透明,岩石很多,流水冲洗着岩背。岩石湿濡,泛着黑光。流水在岩石下方形成旋涡。
吉敷眺望片刻,再度迈开脚步,沿着沼泽前行。小径稍微宽了些,却仍未遇见行人,大概这一带的住户很少吧!环顾四周,吉敷没有见到住家,河川上也没架设桥梁,两旁仍是无止境的芦苇。
不久,小径偏离河边,开始上坡了,但坡度并不陡。到了坡顶,终于可以看到德大寺的家了。有个老人站在庭院里,身穿牛仔裤和虾褐色衬衫。
吉敷走近时,玄关旁狗窝里的狗开始吠叫。德大寺这才注意到吉敷。吉敷一面点头示意一面走近老人。德大寺长满白发的头转向这边,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但身体却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盯住一点,却并非在看吉敷。
在吉敷眼中,德大寺果然和常人有些许不同。
“请问是德大寺先生吗?”吉敷问。
隔了很久,德大寺才慢慢点头。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明自己的身份,表示自己来自东京,想请教昨晚的事以及三十二年前列车出轨那夜所发生的事。
德大寺说狗太吵了,带吉敷往河川方向走去。
德大寺讲话的速度异常缓慢,几乎可以说是每个字都分开,这点让来自东京的吉敷印象特别深刻。似乎在德大寺体内,时间的流速比正常人慢了三倍。
他很悠闲地叙述昨夜之事,说自己总是在下午六点左右吃完晚饭,然后独自带着狗去散步,在散步途中休息时,于樱树旁偶然目击了那桩车祸。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他感到非常震惊。
货车擦过自己的身体剧烈地撞上樱树,而那棵樱树正好是三十二年前的冬夜,自己驾驶的列车出轨后,第一节车厢撞上的那棵树。
“我之所以搬来这种住户稀少的地方,也是为了再见到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吉敷问。
“我说出来,你可能会以为我精神有毛病吧?但是,我昨夜……”
德大寺的话突然中断了。
两人并肩朝小河走去,流水声逐渐清晰了。两人来到一处小高台上。站在高台上向下望,河川就在下方,有一座小桥,也能见到几户住家,看样子这儿并非只有德大寺一家。
“是白色巨人吧?”吉敷问。
立刻,德大寺双眼圆睁,问:“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以前曾见到过白色巨人。那么,昨夜又见到了?”
德大寺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后,缓缓点头。
“昨夜我又见到了,而且,现在我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知道?”
“是的。我在想,那可能是长眠于那棵樱树下的死者所做的梦!”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对吉敷造成了异样的冲击,他怔立当场。
风中,芦苇叶在两人脚边沙沙作响。
3
吉敷在德大寺家打电话叫来出租车,前往新十津川车站。
札沼线已不存在,所以只有搭出租车过去了。虽然也有巴士通行,但是等车总是很麻烦的。
以北海道的人而言,这位司机算是沉默寡言型,所以吉敷能专注于事件的推理。虽然都是到目前为止已不知分析过多少次的内容,但每再发生一桩事件,吉敷就会重新按时间顺序推演一遍。
由于突然加入的白色巨人对于事件推演并无助益,因此吉敷全神集中于札沼线列车上。毕竟,增加了新的事实,就会产生新的推论。
吉敷拿出记事本,翻阅前些天去见热海的八坂途中,在新干线列车上写下的内容。
在札沼线的六四五次列车上最先发生的事件是在十九时五十三分,列车刚开出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有人卧轨自杀。
方才牛越曾提到令人吃惊的猜测——这位卧轨自杀者会不会是吕泰永的弟弟泰明?
这句话带给吉敷颇大的震撼,他觉得有某种直觉令自己不能漠视牛越的话,或许真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若是那样,又意味着什么?在札沼线六四五次列车遇上卧轨自杀事件的十九时五十三分之前,吕泰明还活着?
这件事有几个鲜明的特征:首先,尸体被移至六四五列车的第一节车厢;然后,列车在北龙和碧水间遭遇出轨事故;最后,卧轨自杀的尸体不知何故未能在出轨现场找到。
岁月流逝,三十二年后,列车出轨现场发现人的骸骨。吉敷对牛越说,这很可能是吕泰明的骸骨。如果自己猜中,则十九时五十三分卧轨自杀的吕泰明是在二十时四十分掉进因撞击而倾倒的樱树下的穴洞内。
但这又有些奇妙了,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若上述推测正确,吕泰明的尸体不应该会自行进入樱树底下……不,也不见得,因为列车出轨前,尸体不是在行走吗?
不可能的!
这桩事件有很多环节掺杂着怪谈一样的元素,这也是最棘手的部分。
等一下!
吉敷觉得似乎有灵感自脑海涌出,他以右手食指用力按住额头。
吕泰明的尸体——如果真是吕泰明——被列车车轮碾断了大腿和脖子。若只有脖子还好,但大腿断了,不应该能站立行走,所以,绝对是另外一个人……
“啊!”吉敷低呼出声。
是哥哥!哥哥吕泰永在吴下马戏团是扮小丑的,身材又瘦小,只要披上泰明的大衣,不是正好到泰明肩膀的高度吗?
一定是泰永!虽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理由,但泰永头罩弟弟的大衣,披上围巾,躲在防水布和草席下,这表示吕泰永当时还活着。问题是,如果在这之前几十分钟,于车厢里跳舞、二十时二十分将自己关在洗手间自杀的小丑也是吕泰永的话……难道他当时没有死亡?
吕泰永活着,只是伪装成已经死亡,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的手有尸体特有的浮肿,额头有弹孔,而且在流血,无法认为这是靠化妆达到的效果。他身旁并没有化妆高手,他只是一个人。
且慢,等一下!
泰明卧轨自杀的尸体失去了头部和双手,如果吕泰永拿着这些部分呢?利用这些……
不,不可能,小丑的尸体在众人环视下还开了一枪,这意味着小丑尸体的四肢和头是齐全的,而且尚未完全死亡。
吉敷再次消沉了,本来以为已经看见到一线光明,却又在眨眼间流逝。
更重要的是,小丑开枪后不久,尸体马上自洗手间消失。这简直是幻术,从未听过这种事!小丑的尸体移动到了洗手间正上方的车顶,是瞬间的空间转移吗?
吉敷忍不住笑了出来。居然会发生如此奇妙的事件,真是不得不认输。何况,这之后还出现白色巨人把列车抓向空中的场景。如果一切全是真的,那就不是凭常识处理事情的警察能够解决的了,应该找巫师帮忙。
吉敷放弃了!他靠着椅背,眺望车窗外的街景——大概已进入新十津川市了吧!
“先生,你是否哪里不舒服?”司机忽然搭讪。
吉敷苦笑,也许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吧!他说:“不,我很好。”
接下来,他开始陪司机闲话家常。光是思索案件,他感到疲惫不堪。
司机谈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小他三岁的妻子、自己的母亲以及两个孩子,另外,他还认为或许再生一个会更好。吉敷虽然不是特别感兴趣,仍旧默默听着,甚至还有些羡慕。
话题转到使用液态瓦斯的出租车上。司机说,使用液态瓦斯的出租车在经济方面比较划算,所以出租车公司大力支持。的确没错,瓦斯费用较低,也和汽油一样能让车子顺畅行驶。虽然瓦斯桶占据一定空间,但也不至于引起多大困扰,麻烦的只是供气站太少,跑长途会有些不放心,同时,对引擎的支持也稍显不足。
吉敷望向前方的后视镜。镜中可见到中年司机的眼睛不时望向自己,是典型的北海道纯朴男人。他的性格很豪爽,只要被问及,不管自己有何遭遇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液态瓦斯吗?”吉敷心中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说,“汽油引擎也是让液态汽油化为雾状燃烧,所以一开始就以瓦斯状供气或许效率会更高。”
司机很赞同似的点头。
“是啊!我虽没上过大学,但高中是读工业学校,学过内燃机。汽油引擎是以化油器使液态汽油化为雾状和空气混合……”
司机开始展现他的知识。吉敷则抱着排解无聊的心理听着。
“空气中飘浮着粒子状汽油时,非常容易爆炸,只要有一丝火花,马上就会被引爆,而内燃机引擎的汽车就是控制这种爆炸,使之连续引爆,让车子前进。不过,化油器并不理想,有时候无法使汽油形成雾状,而是呈水枪喷水状。”
“哦,是吗?”吉敷内心虽希望对方尽快结束说明,却仍然搭腔。
“因此汽油无法顺利燃烧。而且,就算勉强成雾状,点状物也会附着于汽缸的燃烧室内壁,或是有时太浓,有时太淡,导致火花塞也无法顺利引燃,未燃烧的气体就排出来,造成了废气污染。
“所以,才要在引擎内设计的再燃烧室,加装触媒转化器等,使废气能充分燃烧。但最好的方式还是让气体能在汽缸内完全燃烧,就没有排出废气问题了。”
看样子,认为这位司机沉默寡言是大错特错,北海道的出租车司机全部都是很健谈的。
“像本田车厂就是依此设想制造了CVC C引擎,在燃烧室的形状上下功夫。但不管何种引擎,都有将液体转化为雾状物的问题,如果一开始就使用瓦斯气体,就简单多了。”
吉敷默默点头,因为如果过度搭腔,司机的话好像永远讲不完。
“若使空气和瓦斯气体完全混合成雾状,不管任何东西都可燃烧,不,应该说是爆炸。
“即使平常看起来是不可燃的东西,若均匀地混入雾状物,同样会迅速燃烧,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会引起大爆炸。譬如面粉,若将之与空气充分混合成白雾状,只要有一丝火花,马上就会造成大爆炸。”
“哦?”吉敷佩服地说,“面粉是吗?”
“是的。所以,面粉若不小心,就和炸药一样。平常不会燃烧,只是由于未混入空气,一旦和空气混合就很危险。”
吉敷若无其事地听着,但是逐渐地,他开始注意到了其中的关键点,两眼发亮,呼吸急促,坐直身体,甚至连腰都抬起来。最后他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司机吓了一跳,猛踩刹车,怯怯地转过脸来。
“怎么回事……”
吉敷凝视着天空,大叫:“面粉会爆炸?”
“是,是的。”司机回答。
“居然有这种事。”吉敷喃喃自语。截至目前为止,他从未想过面粉会爆炸……
就是这个!这样就解释了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六四五次列车的出轨原因。为什么自己从未往这方面去想呢?警方这边的人都未注意到这点。面粉若和空气混合成雾状,很容易引起爆炸。
那晚不正是这样……突然开始行走的卧轨尸体——无头的尸体——让第一节车厢的乘客害怕不已,以致踢破了放在走道的面粉袋。之后,众人抓起面粉向尸体丢掷,最后车厢内弥漫着白色面粉烟雾,结果……
源名寺发生火灾,六四五次列车驶过火灾现场,火星飞进第一节车厢内,引起爆炸。没错,绝对是这样!没有堆放爆炸物的车厢发生大爆炸,车厢飞起……明白啦,已经解开了一部分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