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敷拿起话筒,打给神田须田町的交通博物馆。JR很少保存过去的列车时刻表,倒是交通博物馆里保存了不少。
说明自己的要求之后,吉敷先挂断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又打电话过去询问结果。这时,馆员答复说昭和三十二年的列车时刻表已遗失,不过有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如果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应该和昭和三十一年底的相同。
吉敷非常高兴,表示马上会过去博物馆,希望对方能够帮忙影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只要有关北海道铁道的部分即可,另外,还需要卷头的索引地图。
之后,他冲出办公室,前往秋叶原。
他带着从交通博物馆拿到的影印资料袋来到神田川上的万世桥,取出里面的几张纸。最上面是北海道的铁道路线图。乍看之下和现在的路线图并无区别,不过,札沼线部分却有很大的差异——自新十津川以北的路线往前延伸和留萌线的石狩沼田相接。与一旁并行的函馆本线相比,这条线停靠的车站较多。见到实体的札沼线路线图,吉敷有了一种真实感,那一连串的不可思议事件也在他脑海中变得具象起来。
吉敷把其他资料放回袋内,只拿着地图,上半身倚着万世桥栏杆,沉吟不语。
小船在神田川污浊的水面留下波纹,远去了。
函馆本线的桑园站是札沼线北上的起点,而札幌在桑园的右侧。札沼线是由札幌开出,所以札沼线列车是与朝旭川北上的函馆本线列车呈反方向行驶于札幌和桑园之间,也就是向西行驶一段才北向行进。
从地图上看,浦臼正好位于桑园和石狩沼田的正中央。在札沼线列车上自杀的小丑从札幌搭乘札沼线北上至浦臼,再从浦臼换搭札沼北线——不知是否应该这样称呼——在过了石狩追分一带进入洗手间举枪自杀。
举枪自杀?是什么样的手枪呢?会不会是和发生在函馆本线列车上的杀人事件中相同款式的左轮手枪?但枪和自杀的尸体都消失了,已经无法调查了。
而在那之前,列车离开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有身份不明的男人卧轨自杀,载着尸体的列车在行驶中又遇到小丑自杀,而尸体在被发现后又瞬间消失。
列车继续北上,在碧水至北龙间,发生原因不明的出轨事故,很多人说出轨的原因是第一节车厢被抬高。之后,可能因为事故的原因吧,卧轨自杀的尸体也从事故现场消失了。
另一方面,函馆本线上又发生了什么呢?源田组的成员荒正公一从小樽搭乘函馆本线的列车,经过札幌和岩见泽一带时,被身份不明的人用左轮手枪杀死后放置于洗手间内,直到列车驶离神居古潭车站才被发现。
在两条并行铁道上行驶的列车里发生这样的事件,那么,这两者之间应该是有关联的;而且证据应该就在这两条铁道上。
吉敷首先注意到两条铁道的共同点——两边的事件都是以北上的列车为舞台。这中间是否有某种秘密呢?
他移开视线,凝视神田川水面,沉吟着,然后,视线再次回到图上。两条同样北上的铁道并非毫无关联,它们的起点是连在一起的。换句话说,这两条路线——函馆本线和札沼线——是以札幌为分界点、犹如双胞胎般的路线。
这么一来,在这两班列车上登场的人物,荒正公一和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他们最初是否有可能搭乘同一班列车呢?应该就是小樽至札幌的函馆本线列车,之后小丑在札幌下车换搭札沼线列车。
吉敷拿出影印的列车时刻表,找到函馆本线的部分,寻找第十一班次列车的行车时间。他立即找到了。
这班列车上午六时二十分自函馆出发,十五时整由小樽开出,十六时零七分抵达札幌,停靠八分钟后,十六时十五分开出。
那么,札沼线方面呢?他找出札沼线的部分,再找到六四五列车的行车时间,发现这是行驶在浦臼至石狩沼田之间的北线列车。六四五列车十九时二十八分驶出浦臼,而与其衔接的南线六一九列车十八时五十三分进入浦臼。之后的六二一列车抵达浦臼的时间是二十时五十分,无法衔接六四五列车。
六一九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自札幌开出,正好可以赶上十六时零七分抵达札幌的函馆本线第十一班次列车。是否能推测他们曾搭乘同一班列车?也就是两人本来一同搭乘第十一班次列车,但是小丑在札幌下车,换搭札沼线的六一九列车。
但他为什么这么做?
在目前的阶段,凭手边的资料是不可能了解的。不过,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至少,可以隐约窥见事件轮廓。最重要的是,在这两条铁道线上发生的事件,很可能都是以函馆本线的小樽为起点。
刚才找牛越帮忙在小樽调查是正确的,无论如何,小樽必定存在着什么内幕,而这内幕很可能就隐藏在马戏团里!对此,吉敷颇有自信。他考虑到必须把影印的列车时刻表送交牛越,便立刻离开了万世桥。
“吉敷,你真是高明!”一开口,牛越以罕见的雀跃口吻说。这是四月十八日星期二的上午。
“我目前在小樽。小樽市户籍处留有记录,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三日至三十一日之间,小樽市大前町青烟水产股份公司仓库原址处曾有吴下马戏团公演。”
“是吗?”吉敷的声调也忍不住提高了。他想:终于成功啦!至少,又向事件核心逼近一步。
“只不过,户籍处和警局里都没有人清楚地知道马戏团演出当时的状况,只听说过大致情况,还好他们介绍了两三位可能了解的人,我正打算前往拜访……”
吉敷真想对牛越鞠躬致谢。
“实在太麻烦你了。”
“哪里,别客气。这也是针对北海道发生的事件的后续调查,却把东京警视厅的大忙人你卷了进来,我还想向你致歉呢!还有,我打电话的目的是告诉你吴下马戏团在东京的事务所的地址,不知你那边是否能同时展开调查。”
“是吗?那当然求之不得。”吉敷说着,准备纸笔。
“虽不知道吴下马戏团目前的事务所是否仍在这里,但……可以念地址了吗?”
“请说。”
“东京都中央区佃一四○一番地吴下马戏团事务所,电话号码是(五七○)一七××,负责人为吴下精太郎。”
“我记下了,谢谢。还有,我已拿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昨天已传真到札幌警局了。”
“啊,是吗?找到了吗?太好了。我打算今夜回札幌。对了,还有什么事吩咐?”
“这是为求慎重起见……在札沼线的事件中,瘦小的自杀者手中握着一把手枪,还曾当众开了一枪,这是什么手枪?如果能查明就会有很大的帮助。”
“啊,是吗?手枪……看来只好问杉浦了。”
“我也这么认为。杉浦的文章里和行川的小说中都未写明手枪的型号。”
“我明白了。其他呢?”
“没有了。我这边调查吴下马戏团如果有结果的话,会再与你联络。”
“好的。那么,我就在小樽跑一跑。”
“拜托啦!”吉敷挂断电话。
但他马上又拿起话筒,拨了吴下马戏团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来似是录音的女性声音。
“您拨的电话号码现在是空号。”
吉敷想,调查这件事并不容易。
吃过午饭,吉敷独自前往佃。云层低笼,天气阴沉沉的。
江户时代,这儿被称为“佃岛”,是江户湾内的小岛。这个地方因德川家康入江户城时,让摄津之国<small>[1]</small>佃封的渔民迁居此地,并将在江户湾经营渔业的特权授与他们而得名。但是现在因佃大桥和相生桥相继建成,这里已经失去小岛的味道,成为月岛、胜时等新兴地区的一部分。
吉敷搭出租车到初见桥的十字路口,进入派出所询问马戏团所在的位置——因为那个地址与现在使用的标示已经不一样了。
幸运的是派出所里有一位年长的警察。吉敷一提到一四○一,对方马上就说应该是旧地址,然后从里面拿来一本黑色封面的册子,边掸掉灰尘边翻页。
“啊,是在大川端河川城一带。”
“大川端河川城?”吉敷反问。
“是的。从佃大桥上应该能够见到,就是有高层公寓大楼的那一带。那儿是都市新计划的一环,老旧的建筑物已全部拆除,改建为高层公寓,所以原先住在那附近的人都已迁出。”
“没有人迁入高层公寓吗?”
“这可难说了,听说房租很贵。”
“这里没有那批高层公寓住户的名册吗?”
“这批高层公寓目前尚未全部完工,所以并未送来住户名册。”
“那么,知道负责这一开发计划的公司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吗?”
“知道,请稍等。”老警察又转身入内。这次,他拿出一个塑胶名片盒,放在桌上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
“就是这张。港区六本木三八九ES大楼,新东京开发股份公司,电话号码是七四○……”
吉敷抄在记事本上。
吉敷马上前往六本木三丁目,很快就找到了ES大楼,这是一幢大量使用铝材和玻璃的摩登大楼。
吉敷在服务台出示警察证件并说明来意后,服务台小姐表示需要名片。吉敷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服务台小姐转身入内,吉敷只好坐在沙发上等待。过了很久,对方才回来,请他上六楼,并说六楼的挎田先生会接待他。
吉敷搭电梯上到六楼,走出铺着黑色御影石的走廊。墙壁上也贴着黑色御影石,气氛静谧,看得出老板花了大把钞票。
吉敷进入走道尽头一间没有房门的房间,可以看到亚克力<small>[2]</small>隔间板对面呈几何图形摆放着许多摩登的白色办公桌,几乎每一张桌上都摆着电脑显示器。这种显示器似能收入桌内,所以没有摆显示器的桌子并不表示这张桌子上没有电脑。椅背是棕色,坐垫是橙色。电脑显示器对面坐着的人里有金发蓝眼的外国人,让吉敷觉得好像来到外国一般。
“啊!”随着一声低呼,坐在入口附近的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他向身旁的外国男人用英语吩咐什么之后,才走到吉敷身前。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男人只说他姓挎田,并没有要拿出名片的意思。
“有什么事吗?”男人用如同电脑般冷漠的声音问。
“我希望知道以前住在佃的大川端河川城的住户们现在的住址。”吉敷说。
吉敷的声音里或许透着些许唐突,挎田一瞬间浮现出轻蔑的表情。
“那是我们公司一个部门负责的工作。”说到这里,年轻男人停住了。
吉敷耐心等待,心想:那又如何呢?既然是自己公司的一个部门负责,公司内应该留有名册吧!
“我想知道的人是吴下精太郎,以前就住在这附近。”吉敷说。
男人终于有了一个动作。很奇妙,他会让人联想到电脑,仿佛若不输入某种资料,就无法转入下一个程序。
他坐在自己座位上,操作着键盘,显示器屏幕陆续出现某些英文。之后,他催促般地要吉敷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吉敷慢慢坐下了。
“旧居民归入哪个档内,需要费一些时间才能查到。”
听男人的口气,过去住在这儿的居民就如同殖民地的原住民一般,而他就像以亚洲为殖民地、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白种人。
“由贵公司的部门负责,却没有明确的名册吗?”吉敷问。
“那个部门与M大楼开发有密切关系,所以……接下来是企业秘密,请别往这边看。”男人一面操作键盘,一面冷冷说道。
“啊,找到了。”男人冷漠地说着,屏幕上出现了一串英文字母,“吴下精太郎打算迁居到河川城一一○四号,目前正等待完工,暂居银座七丁目四之X,G综合公寓,电话号码是……”
“请等一等。”吉敷掏出记事本,迅速记下。
男人默默注视依然以这种古老的方式工作的吉敷。
抄完后,照理已经没事了,但吉敷却觉得就这样离开有所不甘。他请男人来到走廊,问道:“河川城预计何时完工?”
“八月份。”
“我前些日子也去过东银座的源田大楼开发公司。”
“哼!”男人唇际浮现出轻蔑的笑容,似乎在说:那种二流公司算什么!
“因为你们,东京的环境完全改变了。”吉敷讽刺道,“地价高涨,昔日的悠闲情怀也荡然无存。”
“你是想说,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心灵默契也消失了,是吗?这种情绪化的攻击我们早就听得耳朵长趼了。这座城市位于环太平洋一线的突起处。目前已不是讲那种风凉话的时候,白种人认为有色人种是劣等人,如果我们站在最前线的人稍有退缩,不可想象我们会被如何欺压,你能理解吗?
“如果不想跟上时代潮流,只要维持现状即可。但不管是哪里,土地价格都会上涨的,你看,香港不也是一样吗?抱歉,我很忙,失陪了。”
说完,这位年轻的企业尖兵转身,背向吉敷而去。
吉敷目送对方背影,良久,才走向电梯。
2
吉敷利用ES大楼一楼大厅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到G综合公寓,请总机小姐转接吴下精太郎的房间。
吉敷表明身份,说明目前正在调查某桩事件,想了解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吴下马戏团的内部情形,希望能和对方见面。
“啊……”老人声音中断了,很明显是怕麻烦。
“不会耽搁太多时间,我现在马上过去。”
“我正想出门散步。”老人说。
“那么,请指定附近的咖啡店。”吉敷毫不在意地说。
老人回答道:“最近的咖啡店不是老年人去的地方。”之后,他接着说:“好吧!三十分钟后在圣路加医院正门玄关碰面。”
“没问题。”吉敖搁回话筒。看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吉敷在筑地<small>[3]</small>下了地铁,朝圣路加医院走去。天空开始下雨。
是雾雨,不大,但吉敷没有带伞。铺石板的人行道很快泛黑,映照出行人的身影。擦过护栏疾驰离去的车子也溅起了水花。
吉敷加快步伐,沿着建筑物的屋檐朝圣路加医院前进。不久,他来到医院低矮的围墙旁。墙内停满了汽车,雨滴从车顶往下滑落。
吉敷进入正门,往像是玄关的入口跑去。他看到檐下站着一位神情冷漠、拄着拐杖、戴着帽子的老人。
吉敷小心翼翼地跑到檐下的老人身旁,问道:“请问是吴下先生吗?”
“是的。”老人回答。
吉敖出示证件。老人上身微向前倾,倚着拐杖看了看证件,然后满足似的点了两三下头。
大概有八十岁吧!他的头发被帽子盖住,看不见颜色,但应该是白发;身材矮小,仅比吉敷的肩膀稍高些;五官轮廓很深,眼窝低陷,鼻子稍大,乍看像是外国人。老人全身没有赘肉,可能年轻时代锻练过吧!
“刑事先生想问我什么?”老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
进出医院的人们频繁从吉敷和老人身旁走过。吉敷觉得他们妨碍通行,很想改变地点,但外面正在下雨。
“在这儿站着讲话也不方便,何不找一家咖啡店……”
“我没告诉过你我很讨厌咖啡店吗?”老人立即回答,“如果讨厌这儿,那就边走边谈吧!反正我也要走到佃,每天都是这样。”
“但是,下雨了。”
“我带伞了,虽然只有一把,不过应该够用。”老人撑开伞,开始快步走下石阶。
吉敷跟在老人身旁。两人沿着圣路加医院往前走。
“你经常在这附近散步吗?”吉敷问。
“每天都要走一趟。这一带是我最喜爱的散步地点。”
吉敷仔细一看才发觉,虽然在雨中,这一带却仍具有相当的风情,有许多围着围墙、很雅致的宅邸。他对老人提及这些。
老人缓步走着,视线望向前方说:“这一带当初是外国人的住宅区,是东京最奢华的地区,至今仍保存着许多当时留下的景物,像这座圣路加医院,就是美式的建筑物。
“以前,我很想成为建筑师,所以对这些非常了解。这座医院,还有现在的东京都庭园美术馆、旧朝香宫邸,以及日比谷活动中心都是西式建筑,其中,朝香宫邸是法国的。
“但对毫无兴趣的人谈这些,一定很无聊吧?”
吉敷回头望向圣路加医院。那是以直线构图的有趣建筑物,建筑物顶端四周有阿拉伯风格的图案。
“你想问吴下马戏团时代的什么事?”老人仍旧凝视前方。步行对他而言似乎有些辛苦,不过并未浮现在表情中。
吉敷帮老人撑伞。
“我想请教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小樽举行的巡回演出。”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老人似在搜寻记忆,“啊,我们的确曾到北海道巡回演出,在隆冬的皑皑白雪中,连车子都无法使用,糟透了。”
“马戏团冬天也要演出吗?”
“要,只是,如果天气太冷,手脚会冻僵,表演失败的概率会很高。”
“你们曾在小樽青烟水产仓库的旧址搭帐篷演出,对吧?”
“啊,应该不会错……对了,没错。”
“当时,在一月二十八九日之间,马戏团内部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内部?你的意思是……这就不记得了。应该是有吧……可是,时隔这么多年,又遭遇到各种事……在马戏团里,出现一些小事是家常便饭。”
吉敷从西装内兜掏出花魁打扮的、年轻时代的樱井佳子的照片给吴下看。
老人从口袋里取出眼镜盒,打开,戴上眼镜。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
“啊,这是阿澄,踩球的阿澄!为什么你有这样的照片?阿澄现在怎么样了?”
老人的视线第一次望向吉敷。隔着老花镜,老人低陷的眼眸因惊讶而睁得滚圆。
“你说是阿澄?”
“是的,但那是艺名,本名我已经忘记了。”
“是樱井佳子。”
“对,没错,或许是这样。”
“这个人表演什么呢?”
“什么……这个嘛,我们团里的人什么都会,也都有过表演,包括空中飞人、走钢索、踩球等等。”
“她很受欢迎吗?”
“根本就是我们团里的当家演员,若以现在的方式形容,等于是吴下马戏团的超级巨星。她最常表演的节目是打扮成花魁走钢索或踩球,由于很漂亮,几乎所有观众都是为了看她而来,很多人每天都来捧场。”
果然不出所料。
吉敷内心激动无比。樱井佳子在吴下马戏团是以花魁打扮表演特技,所以,行川见到樱井打扮成花魁,立刻就认出了她。也就是说,行川郁夫应该也在吴下马戏团里待过!
吉敷拿出行川老人的照片递给对方。这是现在的照片,由于过了三十年,或许吴下很难判断出来。
“这人我不认识,他是谁?”果不其然,吴下摇摇头。
“姓名是行川郁夫,你应该认识才对。”
“行川郁夫……不认识。我不记得叫这个名字的人。”
“不可能的,请你仔细看看。虽然这是现在的照片,但三十年前他应该在吴下马戏团里待过。”
“但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身材很矮,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会吹口琴,极可能是小丑。”
“小丑?会吹口琴?啊……会是吕吗?”
“吕?”
“是的,吕,吕氏兄弟。我想起来了,这是现在的照片?这么说,那家伙还活着?”
“吕氏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由于事出意外,吉敷头脑一片混乱。
“兄弟俩都在我们团里,是一对小丑。他们是朝鲜人,是很不错的家伙。我们在北海道演出期间,他们自称是从桦太——不,现在应称为库页岛吧——逃出来加入我们的。他工作非常卖力,脑子也聪明……现在人在哪里?”
“我想应该不对吧!这位老人叫行川郁夫,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出生于藤枝市,在藤枝有户籍和房产,不会有错。”
“不可能!吹奏口琴,兄弟都是小丑,在我们团里只有吕氏兄弟。
“不,是否是兄弟我不知道,但,或许不是吧?”
如果是兄弟,另外一人去了哪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三十一二年。”
“那不就对了!当时会吹口琴的小丑,我们团里只有吕氏兄弟,之后他们就失踪了。”
“失踪?”
“嗯。对啦,我想起来了,不错,是昭和三十二年正月在小樽演出时,马戏团的招牌演员阿澄和兄弟里的弟弟私奔了,当时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
“私奔?”
“没错,是私奔。团里的年轻人都迷恋阿澄,想不到她会和吕……我们可遇到了大麻烦,急忙征招美女入团,但是,却无人愿意打扮成花魁模样走钢索。虽然演空中飞人的女孩改为扮花魁踩球,演出却并不顺利。这是我在小樽留下的最深刻回忆。”
“这桩私奔是发生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吧?”
“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不错,我想是那个时间,是演出结束的三天前。后来哥哥也离开了,留信道歉说‘对不起,本月的薪水不要了’。”
吴下的肯定,反而让吉敷不知所措。行川是吕吗?如果是,他的经历就查明了,也了解了他和樱井的关系,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但是……
“吕氏兄弟不会写日文,口语也很差劲,不过表演小丑倒无所谓……”
这点,也和行川在宫城监狱里的言行一致!
“他们突然离开未免太忘恩负义了。”
“可以这么说,问题是,他们无依无靠,我们等于白白利用他们演出……的确,阿澄被带走对我们马戏团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但毕竟已是过去之事……”
行川真的是吕?如果是,藤枝市行川的户籍和房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事情发展成这样完全出乎吉敷的意料。
吉敷在雾雨中默默走着,整理着脑海中的思绪,同时把老人还给自己的照片收回口袋,不过老人并未收起老花镜。
兄弟——这点真是出人意料!
行川是外国人?是真的吗?
“吕氏兄弟的姓名是什么呢?”
“嗯,应该是……瘦小的哥哥叫吕泰永,弟弟则叫吕泰明,但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我从未叫过他们的全名,也没有写过。”
“那你们是怎么叫他们的?”
“我想是叫阿永和阿明吧!两人在团里都很受欢迎,弟弟身材很好,兄弟俩脸长得很相似!”
“弟弟身材很高吗?”
“很高,可能有一百八十公分吧!”
“两人都表演什么呢?”
“什么都有。一般人一提到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会以为他们一辈子只当空中飞人,但绝对没有这回事。他们也会走钢索和训演动物,甚至做其他任何表演。所以,他们兄弟既一同演小丑,也会帮忙卖零食,还要做许多其他工作。”
“哦,是这样吗?”
吉敷对此一无所知。
“马戏团就像一家人,手边没事儿的就帮别人,只是,吕氏兄弟的哥哥因为身材矮小,只能表演小丑,否则很容易被一眼看穿。”
“樱井佳子也一样做很多事吗?”
“不,毕竟她是团内最具号召力的大明星,所以被当成公主般伺候。”
“那样不会出问题吗?”
“是有人反感,所以,我早就预感到她会离开。阿澄现在怎么了?”
“这个月三号去世了。”
“死了?”
“她离开后完全没再与你联络吗?”
“完全没有。她怎么死的?”
“被人杀害的。”
“被人杀害?这个月的三号?被谁?在哪里?”吴下老人非常惊讶,停下脚步。
雾雨静静飘落在他瘦削的肩上。
“浅草,浅草寺旁的商店街。”
“浅草?她住在浅草吗?但……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先生和孩子呢?”
“没有。独自经营一家小食品店。”
“独自?那么,吕呢?”老人老花镜片后的眼眸圆睁。
吉敷犹豫了,不知是否该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报纸杂志都已报道过这桩事件,只是吴下老人没看到而已。何况,说出来或许能让老人再讲出一些内幕。
“她是被吕杀死的。”
“吕?哪一个?”
“哥哥,身材瘦小的那个。”
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怔立在吉敷帮忙撑着的伞下。
“但是,前提必须是照片上的老人是吕泰永。”
“刚刚的照片再借我看一下。”吴下老人激动地说。
吉敷再度从口袋里取出照片。
老人一把抓过照片,上下打量着,双手不住颤抖。
“没错,是吕泰永,嘴巴、眼睛和眉毛都有几分神似,的确是瘦了不少……是老了吧!如果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是谁。他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呢?一定很辛苦吧……可是……”
吴下把照片还给吉敷,眼里泛着泪光。
“为什么会对阿澄……”
“我就是希望能了解这点。”吉敷立刻接着说,“世人误解这桩杀人事件,认为只是为了区区十二元的消费税而行凶,但不可能!我不相信,所以才独自调查,听了你方才的话,我更肯定自己不会错。
“所以,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你觉得这桩杀人事件的理由是什么?”
吴下老人再度缓步往前走。前方可以看见佃大桥,两人慢慢走上桥的石阶。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因为我一直以为吕泰明和阿澄在一起,而哥哥泰永已经回国了。”
如果把行川郁夫看做吕泰永,那么,哥哥还活着;阿澄——即樱井佳子——也活到这个月三号。但是,弟弟泰明去哪里了呢?只有他消失无踪。
“在马戏团时,哥哥泰永是否曾因什么事而怀恨樱井佳子?”
“这个嘛……他或多或少曾受过虐待,不过并未严重到会因此而杀人。如果有,应该也是在离开马戏团之后吧,毕竟他们离开已经三十多年了。”
或许是这样吧——吉敷感叹着。
但是,也不对。樱井佳子离开马戏团后,当年就在吉原出现,这时已无吕泰明的消息——在她背后存在的男人是源田平吾。
假定行川是吕泰永,他可能为了找到樱井佳子并杀死她,而舍弃归国之梦,定居在静冈附近。整整三十二年,他丝毫不放弃复仇之念,这中间一定有非常重大的理由。
这不可能是离开吴下马戏团之后发生的事情,但也不是在马戏团时发生的。吕泰永会对樱井佳子如此怨恨,难道是因为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当夜发生了某件事吗?
吉敷和吴下并肩爬上通往佃大桥的石阶。
“樱井,不,阿澄离开马戏团后,马上在吉原出现,当时她幕后的支持者是源田平吾。”
“源田?”吴下又似在搜寻记忆。
“在旭川经营源田组营造厂,你有印象吗?”
“源田嘛,是有这么一个人……自从在旭川演出后,他就对阿澄有意思,一直纠缠不休,不管我们去札幌、苫小牧,或是小樽,他都紧跟着。”
“你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
“我对阿澄说绝对不行,不能成为那种流氓的情妇,不管对方嘴巴讲得多好听。我严禁阿澄去见源田派来的人,也派人告知源田说阿澄是马戏团的台柱,绝对不让她离开。”
“阿澄听你的话吗?”
“不,她已经厌倦马戏团的生活了。她从小就过着马戏团生活,一心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
“所以和吕泰明私奔了?”
“或许吧!如果是和吕泰明在一起,我不会反对。但是,阿澄只是想看看外头的世界,所以我派团员轮流监视她。若没有内部的人帮忙,她应该出不了帐篷。”
佃大桥是距水面相当高的、铁制的、崭新而乏味的桥梁。车辆以飞快速度掠过,倚着人行道栏杆,能俯瞰桥底下褐色的宽阔水面。
这儿已是江户湾,有几艘船驶过,雾雨静静地洒落船上。
此时,吉敷脑海里已能隐约见到一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事件的轮廓。樱井佳子利用行川郁夫的弟弟——即吕泰明——逃离吴下马戏团,但她的最终目标并非贫穷的吕泰明,而是源田平吾。源田可能告诉樱井,只要她到东京,就会让她过上奢华的生活吧!
厌腻不停迁移演出的马戏团生活,樱井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相信源田所说的话。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逃离了马戏团的帐篷,从小樽车站搭乘开往旭川的第十一班次列车——但接下来吉敷就搞不懂了。
源田的手下也搭乘了第十一班次列车,这点应该不会错。问题是,那个姓荒正的人却在列车驶经奈井江、丰沼一带时,在列车洗手间被射杀——凶手是吕泰明吗?
假定是,那么吕泰明和樱井佳子又去了哪里?樱井不说,吕泰明后来就如烟雾般消失了。
另外,在更早之前,列车抵达札幌车站时,吕泰明之兄行川下了第十一班次列车,转搭札沼线的六一九列车,理由何在?他为什么和弟弟分开呢?更何况,行川后来又在浦臼换搭六四五列车,在过了石狩追分一带,于洗手间内自杀……
不可能!事实上行川郁夫还活着。那,当夜在洗手间用手枪自杀的瘦小男人是谁?
当然不会是行川!那么,吕泰永和行川是不同的人吗?问题是,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瘦小男人绝对不多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敷简直想大叫。这桩事件到底要怎样解释?他觉得头都要爆了——两条铁道,两趟列车上几乎同时发生的几桩事件纠缠不清,简直就是迷宫!吉敷已不想多言,默默走过佃大桥。过了桥,回头一看,在雾霭低笼的视野里,圣路加医院已变得很模糊,无论如何,这都是非常东京化的风景。
他们走下阶梯——可能为了提高桥的高度才铺设石阶的吧!由于底下已非河川,而是东京湾的一部分,大型船只进出很频繁,所以有必要架高桥梁。
穿过桥下,过了大马路,吴下默不作声。
两个人进入一条小巷。突然,眼前展开了仿佛江户时代的街区。有一家瓦屋顶上面挂着时代剧里常见的大招牌——“佃煮”——的店面,此外,卖“佃煮”的店面还有不少家。
店门前铺着大石块,石块被雨湿濡,仿佛被擦拭过般反射亮光。店门是镶嵌的玻璃,在马路上能清楚见到里面排列的玻璃柜。
江户时代可能没有玻璃,店门口只挂着一块布。家家户户的屋檐都很低,让吉敷不由自主想起浅草。江户时代的住家都很低矮,营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走过这条巷道后,两人来到一座红色桥梁上,这是一处小型码头,狭窄的水路上系满了渔船和小舟,在雨中飘摇。吉敷想起来了,这儿在昔日乃是渔夫们居住的小岛。
过了红色小桥,沿水塘左转,可见到白木制成的崭新小舟。这儿是前往江户湾,甚至前往外海的船只归来时的窝巢,这种情景,可能从江户时代就未曾改变吧!
不过,现在沿着水塘也陆续建起了高层公寓。
顺道前行,两人来到一座漂亮的小公园。这里有干净整齐的绿地和小水池,四处散置着新式长椅。穿过公园,来到可俯瞰江户湾的海边高台上。这里有一栋形状奇怪的白墙建筑物,吴下朝该建筑物走去。
“这建筑是依照江户时代的灯塔重建的,因为以前在这座佃岛四周有许多渔船往来。”
两人来到建筑物的白墙边——这似乎是新建不久的建筑吧!
雨还是下个不停。灯塔四周也有长椅,但是都淋湿了,不能坐。两人面向海面,并肩站着。
前方是在雾雨中静置的江户湾和佃大桥,右侧就是大河川城及一些摩天大楼。吉敷想起方才见过的新东京开发股份公司的年轻职员。
“由这儿虽看不见,但那边有一座相生桥,很久以前就建成了;而靠银座这边的佃大桥却是最近才完成的。所以,战后有很长一段时期,这边仍靠渡船和对岸往来。”吴下老人似乎并不怀念往昔,而是用非常生硬的语气说道。
春日漫长的白昼似乎也即将在雾雨中结束了。
“我生长在此地,很喜欢渡船,经常搭乘,最喜欢就是这种时刻。日暮时分,搭船驶向对面,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奢华感,尤其是边闻着晚饭香气边来到码头。在夕阳的照耀下上船,感觉很幸福,那是战前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为什么会有奢华感呢?”
“那是因为,这座岛上住了很多在银座咖啡店上班的女服务生,不,现在应该是称为女侍应生吧!她们每到这个时刻,都会搭船出门上班。”
“啊,原来如此。”
“这座岛有如洞穴一般,尽管位于灯火辉煌的银座背面,事实上却很寂寥,简直像乡下村镇般静寂,但却是别有一番风情。不过,一旦架上这样粗俗的桥梁,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仿佛成为了对岸的一部分。或许,现在已无人认为这里是一座小岛了吧!”
吉敷点点头。
“所以你才打算住在那个公寓里?”
“是的,我不想离开这儿,毕竟是在此长大的,也希望死在这里。东京这个地方,一旦卖掉房产迁居别处,就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说?”
“当然是地价高涨了,而且是毫无依据的飙涨。同时,物价也在飞涨,如果我不是一直在打拼,也许就活不下去了。”
两人接下来又沉默良久。
“吴下马戏团后来怎么了?”
“昭和四十七年解散了。”
“为什么?”
“一方面我年纪大了,另一方面,时代也已经不同了。当时整个日本正风行什么列岛改造运动,全国已经找不到能搭建帐篷的空地了,而且年轻人在进入马戏团不久就因吃不了苦而离开;再加上人权法、儿童福利法、劳基法等等的限制,已经不是能经营马戏团的时代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营马戏团的?”
“我家世代相传的。我们从江户时代就靠杂耍谋生,到了明治时代改为表演马戏……我虽不想继承,但身为长子,总是没办法的事。”
“练习场也在这儿?”
“不,是在两国那边。”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吧,地价这么高……”
“没错,要维持一个马戏团,既得有广阔的土地,还得花钱,在东京弄马戏团,实在不可能。以目前的地价,做什么生意都划不来,尤其是马戏团!属于那种东西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和这儿的风情一样,注定要消失的。”说着,吴下老人沉默了。
夕阳沉没于雾雨和雨云的背面。
“但是,吕泰永会杀死阿澄……应该是有相当重大的理由吧……”老人转头凝视着吉敷,“如果你希望对吕氏兄弟有更多了解,可以试着去找住在热海的八坂,待会儿我会给你他的住址。吕氏兄弟在马戏团时,和他最亲近了。”
3
吉敷在JR东海道线的藤枝车站下车。他是从新干线的静冈车站来到这里。时间是四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