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丑(1 / 2)

奇想,天动 岛田庄司 1648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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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吉敷前往吉原的浮叶屋拿到樱井佳子的照片后,才来到警视厅的办公室。札幌的牛越已发传真过来,内容如下——

吉敷竹史先生:

有关昨天告知的札沼线之事,弟在这边找到《北海道铁道百年史》一书,里面有记述札沼线奇特历史的文章,在此予以摘列。

昭和六年十月十日,北线,石狩沼田至中德富通车。

昭和九年十月十日,北线,中德富至浦臼通车。

昭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南线,桑园至石狩当别通车。

昭和十年十月十日全线通车。

昭和十八年十月一日,石狩月形至石狩追分停止营运。

昭和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石狩当别至石狩月形,石狩追分至石狩沼田停止营运。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十日,石狩当别至浦臼重新通车。

昭和二十八年十一月三日,浦臼至雨龙重新通车。

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雨龙至石狩沼田重新通车。

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九日,新十津川至石狩沼田停止营运。

弟虽未搭乘过此趟札沼线列车,不过知道因为它属于乡间的登山铁道,再加上遭逢战乱,札幌至石狩沼田的各路段在几十年间只能一段段开通。本以为可以全线通车时,却又因战争而中止营运,到二次世界大战后才逐渐恢复。到昭和四十七年还有一半线路停运,目前只在札幌和新十津川之间通车。

整理一下发现,只有在昭和十年十月十日至昭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以及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至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八日两个阶段全线畅通。

据此推测,行川郁夫的小说中叙述的事件发生时的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应该是全线通车时期,因此,那桩事件绝非无法成立。

只不过,札沼线在前述全线通车的两段时间内,并非直接行驶于札幌和石狩沼田间,而是由两处分别驶至浦臼后又各自折返石狩和札幌,也就是说,乘客必须在浦臼转车。

弟已向JR<small>[1]</small>及其他方面询问是否能拿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时札沼线的营运时刻表,但所得到的回答都是“或许很困难也未可知”。

接下来弟将去见自称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搭乘行川小说中所述的那辆列车的人,若有收获会立即再度告知,请耐心等待。

牛越佐武郎

吉敷拿着传真回到座位,仔细读了两遍后,心想:真是给牛越添麻烦了!

若需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列车时刻表,或许自己在这边查询反而比较容易。毕竟东京总会比乡下更妥善地保存旧的列车时刻表,就算JR没有,东京的交通博物馆也应该会有。

接着,吉敷看了浮叶屋提供的樱井佳子的照片。一张是黑白的,一张是彩色的;黑白照片是年轻时拍的,彩色照片则是最近拍摄的——听说是去年一月份拍摄。虽然是新拍的,却几乎没有化妆,发型也很平常。

照片上是脸颊瘦削、感觉上有些阴沉的妇人,鹰钩鼻,眼窝低陷,嘴唇抿成八字形,眼神稍带着些阴森之感。

至于黑白照片上的女性则非常明艳动人,很难想象两者会是同一个人。这是因为她打扮成文乐<small>[2]</small>剧中的饰偶。即使如此,两张照片给人的印象也是天差地别!应该是眼睛很大、牙齿洁白的缘故吧!

听中村说,昔日吉原的妓女们视自己为客人们的一夜之妻,所以都将牙齿染黑。江户时代的女性,一旦结了婚,都有染黑牙齿的习惯。但是,樱井佳子是现代妓女,并没有染黑牙齿,而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仿佛洋娃娃一般,再穿上花魁的衣裳,显得楚楚可怜又十分可爱。

浮叶屋的老板娘说过,这是樱井当红时期的照片,会像女明星的玉照一样送给客人。

如果是这副模样,的确会深受男性客人的喜爱吧!

老板娘说照片是昭和三十四五年拍摄的。那么,该是行川在藤枝被逮捕前不久的样子。

实在无法想象这两张照片上的女性是同一个人!三十年的岁月居然会使一个女人有这么大的变化——如果仔细比较,就会觉得这是何等可悲和残酷!

两张照片上的人不仅容貌和年龄不同,看起来连显露出的个性也完全不一样。昭和三十年代的樱井佳子楚楚动人,率真开朗,可是昭和六十年代的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晦暗、阴郁、残忍。

依户籍记载,她是昭和九年出生。那么,作花魁打扮的照片是她二十五六岁时所拍摄,正是最亮丽的年龄。若是这样的绝代风华,即使是最著名的女明星也比不上!

吉敷将照片置于桌上。不久,他站起身,打算把照片影印,送至静冈警局,以及和歌舞伎、戏剧有关的各团体。这天——四月十二日—— 一整天,他都在做这件事。

第二天上午,牛越的第二通电话来了。

“啊,吉敷,事情严重啦!”一开口,牛越这样说。

“事情严重?”

“我目前人在旭川……”

“辛苦了。”

“啊,不,这无所谓。重要的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发生的札沼线车祸事件。”

“车祸事件?”

“列车出轨了。”

“出轨?”

“没错,发生了列车出轨的意外。不知何故,寄给你的札沼线的沿革年表上并未写出。列车虽未翻覆,却因出轨而停下来。”

“原因是什么?”

“原因不明。事件发生后警方也曾深入调查,发现在铁轨上动手脚的可能性极低。不过,第一节车厢——即最靠近火车头的车厢——突然失控,这是调查之后的解释。”

“失控?”

“是的,随着一声巨响,第一节车厢被抬了起来。”

“被抬了起来?”

“不错。”

“是朝向天空方向抬高?”

“就是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谁说的?”

“当时的车长。我已见过这位车长,是大正十五年出生的人,名叫杉浦邦人,目前已退休,住在旭川的郊外。”

不愧是牛越,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查出当时列车车长的住处。

“那班列车是哪一天的哪个班次?”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六四五次列车,十九时二十八分从浦臼开出,二十时五十一分抵达石狩沼田。但当天因为下大雪而稍微延误,离开碧水车站不远就发生出轨事故。”

“车厢往上方抬高……”

“是的。”

“不会是在车厢内装上炸药,爆炸后引起的事故吗?”

“不是,我也考虑到这种可能,但杉浦表示肯定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会在那种登山列车上装炸弹,因为并无重要人士搭乘。最重要的是,该车厢内几乎没有乘客,好像只有两三个人。而且,在那样偏僻的乡下地方,乘客都是车长熟识之人。”

“嗯……”

“何况,杉浦也大致检查过乘客们的行李,并未发现携带装着足够让列车出轨的爆炸物的人。”

“那位杉浦先生的记忆力可真好呢!”

“一方面是因那个事件令人难忘,另一方面则是他持有当天行车日志的副本,即使到了现在,有事儿没事儿时还经常拿出来看。”

“哦,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人也是回忆起当时的事件,想要写一些文章。”

“写小说吗?”

“好像是自传之类的东西,听说他是东京某位著名文学家在北海道收的学生。他表示有关该事件的内容马上就会完成,如果完成,他答应影印一份给我。一旦拿到,我会立刻寄给你。”

“一切拜托你了。这位杉浦先生就是说行川小说中的情节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的人吗?”

“不,不是,但那个人也是住在这附近的人。老一辈的人几乎都还记得那个事件,最初告诉我的是在札幌市中心经营杂货店的小久保,通过他的介绍,我又见过两三人,这才知道杉浦这个人。”

“是吗?那么……”

“吉敷,听过他们的话,我明白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若综合他们的叙述内容,行川的小说里所写的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这么说,小说讲述的故事的确是事实?”

“当然是事实,听过这边几个人的描述之后,发现内容毫无夸张。”

“哦?”

“不仅这样,写得还算是很保守。坦白说,那似乎是桩更奇妙的事件,是足以被称做怪谈的事件。”

“怪谈?如果像行川的那篇小说所述,的确可称之为怪谈了……瘦弱的小丑在暴风雪夜的列车上跳舞,最后如烟雾般消失于洗手间内。”

“而且,还有后续内容。这班列车的司机在这个事件和车祸事故之后,精神出现异常,被送进精神病院。”

“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因为好像有人冲向这班列车。”

“冲向?”

“没错,是自杀。”

“是这班六四五列车吗?”为求慎重起见,吉敷问。

“是的,似乎就是这班六四五列车。然后,被车轮碾断的尸体用防水布和草席遮住,放在车厢最前端的入口处,准备抵达终点再交给沼田警局。”

“就是说,放在被抬高的那节车厢内?”

“是的。”

“那么,也就是说,放置被碾断尸体的车厢突然被抬高?”

“是的……”

“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没有放置爆炸物,乘客又是车长熟识的人,这样的车厢会……”

“不,更恐怖的是,被辗断的尸体竟然会动。”

“什么?你说尸体……那是尸体,不是吗?”

“没错,头被碾断了。”

“头?”

“是的。虽然没有头,但尸体竟然站起来走路……”

“走路?岂有此理!”

“不……是的,我也完全不相信。只不过当时经历过这个事件的人,都非常严肃地这么说。在这边,对相信当时情形和传说的人们而言,这是一个很著名的事件。”

“这……”

“我也是在北海道长大的,居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件,因此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打算更深入地调查下去。我会陆续告诉你调查的结果,吉敷,你没办法来这儿一趟吗?”

“我是想去。那,我试着找主任商量看看。”

“是吗?我会在旭川再留一晚,不过随时会和札幌警局保持联络,如果有事,可以在那边留话。”

“啊,是吗?我明白了。那班列车的司机之所以会精神异常,是因目睹了那样怪异的事……但,司机应该不知道在车厢内发生的事吧!”

“不,应该不知道。司机在列车出轨时因撞击力而被抛出驾驶室外,等他在雪地上苏醒过来时,见到前方出轨的火车头,以及出轨后撞到树干的车厢上空的白色巨人。”

“白色巨人?”

“是的。白色巨人昂然站立,两眼闪动红光……司机想一定是巨人让列车出轨的吧!接着,他又昏迷了。”

“司机对谁讲过这种事?”

“车祸后一段日子,他告诉了车长杉浦。不过,从那之后,这位司机——好像姓德大寺——的脑子就出毛病了,可能是因为车祸的冲击。病情时好时坏,最后被国铁解雇。

“目前他仍住在车祸现场附近。即使札沼线的这一段已停驶,他仍能听见列车驶过的巨响,或看到有列车驶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幻听或幻视吧!他常独自站在如今已变成马路的原铁轨铺设处,梦呓般的说‘不只是列车,连巨人也走过来了’。

“也因为这样,家人才会送他进精神病院,目前已经出院了。”

这是何等奇妙的事件!

吉敷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筒贴紧着耳朵,怔立当场。

2

翌晨,吉敷怯怯地走到主任面前,表示希望主任允许他前往北海道出差。

“你的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主任问。

吉敷考虑着是否要解释,想想还是没有开口。主任已经很不高兴自己继续调查这桩事件,多说只是挨骂而已。于是,他默默退回自己的座位。

小谷要外出调查新的事件,问吉敷要不要一起去,吉敷摇摇手。不得已,小谷独自离去。

拿到樱井佳子照片的各方面都没有有任何反应。吉敷打了两三通电话询问,却没有值得欣喜的答复。

到了傍晚,牛越的传真过来了。

吉敷,昨天提及的杉浦邦人所写的自传中有关札沼线离奇事件的部分已拿到,特别传真给你。文章中所写的内容,依杉浦之言,绝对是亲眼目睹的事实。如果你相信他的话,再读过内容,应该会发现行川郁夫的小说毫不夸张,甚至可称之为含蓄的表叙。

杉浦的文章和行川的小说,两者内容完全一致——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那个事件:被碾断头的自杀事件和列车出轨事件是事实,而在车厢内发生的离奇事件也是事实。

稍后弟将再告知调查所得。

牛越佐武郎笔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怪事件

小丑的自杀

回顾自己在国铁服务的岁月,从没有遇到过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里那样不可思议的事件。当时,我在札沼线的登山列车上担任车长。

所谓的札沼线,可能即使北海道当地人也不一定听到过吧?它是连接札幌和留萌线的石狩沼田的单线铁道,但一直时断时续,无法全线贯通。从战争爆发到昭和三十一年,浦臼和雨龙之间的线路一直停驶,到了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再度通车,才算全线开通。不过,从此形成了自札幌至浦臼,以及自石狩沼田至浦臼的区间营运方式,由札幌去石狩沼田,必须在浦臼转车。

依当时的业务日志,那个暴风雪之夜,我执勤的六四五列车是十九时二十八分自浦臼开车,十八时五十三分抵达浦臼,接运札幌开往浦臼的六一九列车上的乘客。这班六一九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由札幌开出的。

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呢?现在我要开始叙述那夜发生的一连串的事,但读者可能会越听越糊涂。毕竟,很难认为那种事真的会发生,总觉得仿佛是我的灵魂飘往遥远的异乡后看到的幻影!

我是大正十五年出生,当时三十一岁,对工作已经适应,同时内心也充满热情,一心一意地希望让去年岁暮才全线通车的札沼线有一个美好的发展。

那天,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新年已经过去,六四五列车自浦臼出发之际,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天空开始有了变化,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月底,又是浦臼至石狩沼田的末班列车,搭乘人数当然很少。拖挂的车厢只有三节,所以在车厢内的乘客们都是不知见过多少次面的熟人。依我的记忆,没有一个一见即知是旅人的陌生乘客。

由于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记忆有误。但对我来说,那却是恍如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出错。事实上,那是很糟的一夜,回顾自那夜起至我退休为止的岁月,不曾再遭遇过如此严重且离奇的怪异事件。

那天天空的云团流向有异,不过从浦臼出发时并未飘雪。这班列车途经积雪深厚的内陆山间,但是白天有除雪车除雪,因此并未受到影响。

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祈祷最好别下雪。北海道的铁路一到冬季,可以说每天都在和雪对抗!

但是,列车过了南下德富一带,窗外开始飘着点点雪花。不,应该说和白雪飘舞的印象稍有不同吧!这夜,漆黑的天空里刮着强风,雪花像是斜掠而过的飞絮。等过了下德富,经过中德富时,终于形成了典型的暴风雪。

站在出入口一看,风虽没有想象中大,可是空中混合着隆隆声和风吼声,简直就像暴风雨来袭。不,这种形容也无法充分表达那夜我心中的不安,或许,说那夜乃是世界末日会比较恰当吧!在我的感觉里,那根本就是神最后的审判之夜。

我比平时更卖力地工作,穿梭于各车厢间,因为我心中非常不安。

离开新十津川车站后,发生了第一桩事件——可能出站还不到一分钟吧!根据当时的日志,六四五列车是十九时五十二分自新十津川车站开出,因此时间应该是十九时五十三四分吧!不过由于下雪,可能较时刻表规定的时间稍晚些。

首先是紧急刹车,接着整辆列车发生碰撞。当时我在第一节车厢,也就是火车头后面的车厢,但冲击力似乎也延伸到了后面的车厢。

随着强烈的刹车声,列车很快停住了。静寂笼罩了整辆列车,窗外是呼吼的寒风和不断鸣响的汽笛声。

我听到从车头方向传来大声交谈的声音,便慌忙沿着车厢走道往前跑,打开车门,跳下车。

霎时,狂舞的雪花拍打着我的脸颊,我的脚深埋在雪中,没至膝盖。我艰难地拖着手脚慢慢往前走,发现司机和副司机拿着手电筒从前方走来。

“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风声很大,雪花又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的眼睛,因此我觉得非常难受。

“有人冲向列车,不知道是自杀还是干什么……像这样躺在铁轨上。”司机边大声回答边走向这边。

我停下脚步等待他们,两只脚因寒冷很快便没有感觉了;同样地,直接接触寒气的脸、脖子和双手也失去了知觉。

“在哪里?”我问。

“这边走,再过去些。”副司机回答。

两人走过我站立的地方,继续往前面走,我也转身跟在他们身后。

“这一带的铁轨是弯道,是吧?看不清楚,而且又下雪,那人的身上也覆盖着白雪……我刚想到那可能是人时,已经太迟了,车轮已经辗过去了。”司机德大寺站在我身旁说。

大概由于寒冷吧,他的声音在发抖——他应该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意外事故。

“就是那个!是尸体。”副司机低声说。

的确是尸体!在两节车厢正中间有一个人的身体。

坦白说,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列车碾死人的事故。一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到被车轮碾碎的人类身体,我就害怕,膝盖不住地颤抖—— 一方面由于恐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寒冷。

前辈们曾多次告诉过我如何处理卧轨尸体,也提及洗掉黏附在车身上的肉片和血渍的麻烦,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还好,当时见到的尸体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在手电筒灯光照射下,车身和车轮底下几乎没有血污。当然,即使有,或许也已被雪覆盖住——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

尸体身上是一件黑灰色大衣,脖子上似乎围着黑色围巾,围巾拖卷在雪地上,是男性。他的两条腿好像被辗断,但并未在四周被发现,可能是在被辗断的瞬间飞到哪里了吧!

“是卧轨自杀吗?”另一位车长也一面晃动手电筒,一面由列车后方走向我们。

我们分开搜寻男人的双腿,我考虑到这边交给别人就行了,于是便和德大寺从车身底下钻到另一侧去找。忽然,我们对望了一眼——尸体没有头。

似乎围着围巾的脖子正好卡在铁轨下。头颅和身体被整齐地截断,在德大寺的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伤口切面呈红黑色,但可能是雪花继续堆积的缘故,好像没有流出太多血。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放着不管,因此我和德大寺合力把没有头和腿的尸体从车底拖出。

“喂,连手也没有哩!”德大寺说。

果然没错,尸体的双手自手腕部分不见了!

“我回火车头拿防水布。”德大寺说。在透过窗玻璃的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非常苍白。

“喂,怎么回事?”车窗开了,一位乘客问。

“有人卧轨自杀,马上就开车了。”我回答。

“啊,这里离市镇很近,没办法。”乘客说。

最后,我们找到了两条腿,但始终没有找到头和手,或许因为比腿小太多,已经被雪覆盖住了。感觉上,雪越下越大了!

不能停留太久!虽是下行的末班列车,但札沼线是单线通行,还有上行列车要交会。不得已,我们停止搜索,回到列车上,继续前行。尸体放在第一节车厢最前端的上下车入口处,用防水布和草席盖住,打算到站后交给石狩沼田的警方。

六四五列车在暴风雪里北上,我和另一位车长感到出奇地疲劳,待在第三节车厢后端的车长室休息。

就在刚过石狩追分的时候吧,一位乘客来叫我们,说是洗手间打不开,希望我们去看看。另一位车长姓丹野,是我的前辈,所以我只好带着开锁工具,跟在戴鸭舌帽的乘客身后。

我到第二节车厢前端的洗手间前一看,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位乘客,在门前形成了人墙。我排开众人,拉住门把试着开门。门的确是被反锁住了。我用力敲门,问:“有谁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并大声说:“要开门喽?”

但里面毫无反应。于是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开锁工具,插入门锁,再度开口问:“要打开了,没问题吧?”

同样没有反应。我打开锁。门把上的孔内写着的“使用中”三个红字消失了,转为写着“空”的蓝字。

我又说了一声“要开门了”,才将门打开。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背后响起了惊呼声,连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尖叫起来。等叫声停止,车轮驶在铁轨上的隆隆声响忽然在耳际变大了——是自马桶的空洞底下传入的。

风声在呼啸。

就在风声和铁轨的隆隆声中,一个脸上擦满白粉的小丑仰躺在洗手间地面上,身体正好和洗手间地板成对角线。

他稍稍露出的额头和下巴一带的皮肤像蜡一样,完全是死人的色泽。自发亮、宽松的红色小丑服袖口露出的双手呈紫黑色,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

他全身都横躺在地上,可见小丑的身材极矮,顶多一百五十公分吧!

小丑的右手紧握泛着黑光的手枪。

“一定是自杀,用手枪射击自己的额头。”我背后的一位乘客说。

“我也听到了枪声。”另一人也说。

没错,男人额头有个黑色弹孔,能看到白色的骨头。

但令我们震惊的不光是这些。男人瘦小的身体四周密密麻麻插着蜡烛,而且都已点着,仿佛已死男人的灵魂般——厕所内狭窄的地板上满是小小的火焰。风一吹过,火焰一起朝相同方向摇曳,并且配合列车的振动一起颤动。

窗户紧闭,风似乎自男人背部,也就是马桶的孔洞吹上来。

这时,我好像窥见传说中的地狱景象,不可思议地被震慑住,如同静静站在地狱入口。我甚至还怀疑自己站在异次元世界的入口,怔怔凝视着已死亡的瘦小男人的脸。

小丑额头的弹孔中流出一道黑红色液体。他眼睑紧闭,嘴唇微张,可见到一些牙齿。

我蹲下检查蜡烛底部——是用滴蜡固定住的,大概可以推测是有计划的自杀。男人应该是将蜡烛牢牢固定在地板上后,躺在正中央,用手枪自杀的吧!

“这位小丑是从那边车厢边跳舞边走向这边的。”一位戴高顶帽的乘客说,“很可怜,那大概是自杀前的最后舞蹈吧!”

“跳舞?”我问。

“嗯,是跳舞,边跳边从那边过来,我没睡,看得很清楚。”

但是,我回想多次巡视车厢的经过,却不记得见过如此引人注目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小丑可能没在脸上擦白粉,也没有从一上车就穿着鲜红色的小丑服,自然不会引人注目。决定寻死后,他才进入洗手间化妆成这副模样,完成最后的舞蹈,又进入洗手间结束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说舞蹈乃是他踏向死亡的一种仪式!

但即使这样,过程也未免太华丽了些。

“这是开枪射穿自己的头。”戴高顶帽的乘客说。

我也同意。

“活着总还是会有快乐的,何必自杀呢……”其他乘客感慨地说道。

就在此时,恐怖的事又发生了。小丑还没有死,一声巨响——他紧握的手枪开火了。幸好枪口并非朝向这边,人们才平安无事,否则就糟糕了——或许是临咽气之前的痛苦让他无意识中扣动了扳机!

子弹嵌入洗手间的墙壁,我们都尖叫着退后,有人趴在地板上,有人逃进隔壁车厢。

我们很有戒心地躲避了很久,但看样子只是这么一枪——死者已经完全断气,一动也不动了。因此,我们又怯怯地再度聚集在洗手间前。

“真令人惊讶!居然还活着。”

“明明已经死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应该不要紧了吧?”

“嗯,好像真的死了!”

左右两边车厢的车门被打开,来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似乎大家都听到了枪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挤在最前面的一个人问,同时望向厕所内,立即惊呼道,“啊!”

其他人争先恐后挤向厕所,瞬间,大家开始互相推挤。

“别推,痛死了!”有人叫着。

我觉得情况危险,决定在抵达石狩沼田之前封闭这间厕所。

乘客们陆续聚集在我两边,车厢内的人甚至还叫醒熟睡的人一起前来;有人叫嚷着看不见,要求别人让开一下。我稍微推了一下面前的人的胸口,要他们后退,同时伸手拉住门把将洗手间关闭。

在关上门之前,我的视野里见到在无数摇曳的烛火照射下的尸体所浮现的苍白面孔、变成紫色的嘴唇,以及微露的牙齿。

关门声响起时,后面有人很遗憾似的在叹息——因为,那些人并未见到这惊人的一幕。接着,这样的声音逐渐变大,甚至还有人叫嚷。

我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散去,于是就用工具将洗手间锁上,之后面向众人,大声说:“各位请回座位,尸体等列车抵达终点站后会交给警方。”

接着,我用力推人群最前面的几个人。我并不认为自己动作太急,但前面的人后退,导致站在最后面的人背部似乎撞到墙壁,马上有人怒吼起来。

“别那么粗暴!我还没看见呢!”

不过,听了我的话,有几个人似乎死心了,开始三三五五往回走。

我松了一口气——下一个车站已经快到了。

但是,也有人还是不离开,其中一人对我说:“车长先生,蜡烛就那样放着很危险的,如果引起火灾怎么办……至少该把蜡烛吹熄。”

留在四周、没有回去的人们一起点头,更有人开口道:“对呀!没错。”

或许他们是希望再看一眼那幅地狱般的景象吧!

虽然我能猜出他们的心思,却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这种说法也非常合理,若就这么放置不顾,一旦真的发生火灾,责任绝对在我。

我仔细看了看,留在现场的只有四个人,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混乱,所以决定再度开门将烛火吹灭。虽然我知道不能破坏事件现场,可是眼前的情况却要另当别论。

我又拿出放入上衣口袋的开锁工具,把前端插入门锁,往上一扳,锁扣弹开了,然后我抓住门把手,用力拉开门。

“啊!”我不由自主惊呼出声。

背后也响起同样的惊叫。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头发根根倒竖。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眼前见到的情景。我握住门把手,怔立当场。

怎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呢?男人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我背后的乘客们也呆立在门前,但他们很快回过神来,紧贴在我背后,注视着洗手间内。

无数的烛火仍在继续燃烧,但是中央的尸体却不见了!可以看见到白色的马桶。马桶底下不断传来铁轨的隆隆声和寒风吹掠车身下的呼吼声。

我首先想到的是伪装自杀——男人其实并未死亡,所以在洗手间门关闭后爬起躲藏在某处。我探身进入厕所,仔细搜寻由地板至天花板的各部分。立刻,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门是侧面拉合式的,洗手间内部狭窄,又未放置家具,没有能躲藏的地方——别说是人,连猫或老鼠都无法藏身。

而且,我想起尸体额头的伤口。那种伤口根本不可能伪装,是真的裂开一个洞,连骨骼都能看到。小丑的嘴唇也胀紫了,双手更是出现了死者特有的斑点——绝对不可能是活人伪装的。

我踏在马桶旁,进入洗手间检查窗户,但车窗是紧闭的。

我退出门外,关上门,站在走道上。从我关门上锁到再度开锁,前后不到一分钟,不,应该不到三十秒吧!我锁上门,赶开围观人群,听从一位乘客的建议,略微踌躇后又打开门,只是这样而已。

这中间,已死亡的瘦小男人却如烟雾般消失,衣服和手枪都不见了,只剩下无数摇曳的烛火。

“会是从马桶掉下去了吗?”乘客说。

“不可能的。”另一人回答,“再怎样也无法让成年人从这种马桶孔通过,你看,孔洞很小哩!直径顶多是二十到三十公分。”

这点我也有同感。为了防止孩童掉下去,列车马桶的孔洞造得非常小。连孩童的身体都过不了,更别说是成年人的身体了。

我和乘客们一同在洗手间前怔立良久。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股强烈的恐惧自心底升起——方才自己见到的会不会是幽灵?栖息在这一带的邪恶幽灵……暴风雪夜在列车上跳舞的邪恶幽灵……

我目睹了超自然现象,庆幸自己居然还能平安无事。不,事实上,我更怀疑是自己哪里出了毛病,说不定几小时后自己会发狂。一想到这里,我坐立难安。我深知自己怎么也想不透异常现象出现的理由,只希望马上离开现场,但不将烛火熄灭又不行,太危险了……忽然,我又想到,这些蜡烛究竟又是怎么回事?真的可以这样随便吹熄吗?

问题是,不吹灭也不行。可能是因为寒冷,我全身不住发抖,但仍旧极力控制住自己,趴在地板上将蜡烛一支支吹灭。这时,我耳畔听到了如夏天昆虫振翅般的奇妙声音,我以为是耳鸣,甩甩头,可是声音并未消失。

吹灭全部烛火,我再次把洗手间锁上。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正好在列车滑入渭之津站月台时。

行走的尸体与出轨的列车

这夜到底是怎么了?事件并未就此结束。

六四五列车通过中之岱车站时,窗外原本猛烈呼吼的风令人难以置信地止歇了。我站在上下车出入口,听到的只有脚底下隆隆的铁轨声——暴风雪停止了,天空更无雪花飘舞,能够见到上空的月亮。

黑云掠过月亮,或许,高空中还是有风吧!

我开始在列车车厢来回巡视——每到一站就会有乘客上车,这是必要的措施。

我走到第一节车厢最前端,确认了一下卧轨的尸体平安无事,又往回走;快到第二节车厢的洗手间时,可见到门把手上的孔洞内是“使用中”三个红字。我并未特别贴上“禁止使用”的字条,不过乘客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很配合。

走到洗手间前,我忽然注意到有昆虫振翅般低沉的嗡嗡声,而且,声音持续了很久。

这令我联想到在窗外追着列车的巨大昆虫——可能是遇到不可解的事件让我产生了幻觉吧!我自己都感到很恐怖,快步走向车长休息室。

但振翅声一直跟着我,逐渐变成摇撼脑神经般的巨大声响,恍如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就在我开始怀疑可能是自己耳鸣或幻听时,低沉的嗡嗡声忽然停止了。我回到第三节车厢后部的车长休息室,坐下,喘了一口气。

虽是寒冷的夜晚,我却全身冒汗。

丹野和我换班,走出休息室。之后,我独自一人休息了很久——可能经历了太多的事,体力消耗很大吧!

列车驶离碧水车站。我静静坐在座位上,等列车出了月台,我才站起身,打开门。就在我把上半身探出走道时,前方车厢又发生了骚乱。

外头已无风声,也没有似是幻听的振翅声,只听见铁轨的隆隆声和车头发出的汽笛声。但夹杂在这种机械的声音之间,有人们嚷嚷的声音。也许这样的说法很奇妙,不过当时的感觉仿佛是被一座大山阻隔的城镇的喧嚷声随风传到耳边。

我有一种亲眼目睹海市蜃楼的感觉,不,可以说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是极端强烈的预感!

这种预感就像在原子弹爆炸之前,会预感到自己所属的世界瞬间消失,或是大船沉没前,船员的某种感觉一样。

由于心中的不安过于强烈,我往前走了两三步。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左侧窗户被染红了。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遥远记忆,说不定是我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但至少现在回想起来,第三节车厢左侧的整排车窗都是鲜红色。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左边墙壁垂挂着一整排红色发亮的正方形格子。

从时间上说,这种感觉,只是犹如眨眼般的一瞬。在我开始寻思“这是什么”的时候,一声巨响,第三节车厢的地板被抬高了。

我在恐惧之中曾想到:会是撞上什么了吗?

因为,列车是自前方抬高的。

通往第二节车厢的门裂开了,我仿佛能见到第二节车厢的地板——也就是说该车厢被抬得更高,而且地板有如水面般颤动。

紧接着,第三节车厢侧面有熊熊火焰和黑烟喷出来。乘客们惊呼着,强烈的破坏声不绝于耳。在我的视野里,窗玻璃在不断碎裂。

乘客们自被破坏的门爬着逃入第三节车厢;我则用力抓住附近的椅背和墙壁,想尽办法将身体固定住。我明白——列车出轨了!

列车发出狂暴的声响,大幅扭曲,部分墙壁裂开了。自裂缝中,我见到被火焰染红的雪景。

车厢内,乘客们的行李四处乱飞,坐椅碎裂,人们惨叫着相互碰撞——我的记忆只到这儿。

再度苏醒过来时,我人在雪中,身上堆满各种碎片。我的身体不能动弹,好像已经四分五裂一般,应该是有多处骨折!

我想自己也许会死掉,想从铁板和玻璃碎片底下爬出,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不得已,我只好大声呼救:“喂、喂!”

在这期间,不断有巨大声响传来。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不过车祸现场总会不停发出各种巨响。只是我不能确定自己醒来的那一瞬间是在车祸刚发生时呢,抑或已经过了一小时。

无论如何,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如果无法移动,我会被火焰吞噬,被活活烧死——这是完全没办法坦然面对的绝对恐惧。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设法了解目前的状况。我的额头上抵着块冰冷的铁板,一直覆盖到脚趾。所以,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勉强想挪动身体时,周围立刻响起了碎玻璃碰撞的哗啦声。

有人的声音逐渐接近了。

“喂,这底下有人!”有个声音说。

这时,我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松了一口气。同时,我又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雪地上,四周无人。

接下来的记忆是,自己被放上担架,抬上列车,医师在我右臂上注射。我在想:左臂是否已经被压烂了?

另外,还有在列车上的记忆。

等再度醒来时,天色已亮,我在石狩沼田的医院里。

坦白说,我曾想过自己是否会死,但实际上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完全没有烧伤,除了若干外伤,就只是左下肋骨有一根出现裂痕。可能当时年轻吧,只待了约莫两星期,我就出院了。毕竟,札沼线的工作正等着我。

但同事丹野的伤势却很严重。列车出轨时,他在第二节车厢,左半边身体被灼伤,失去了左腿,虽幸免于靠轮椅度过后半生,却一生都离不开假肢和拐杖了。

即使这样,在与第一节车厢邻接的第二节车厢里仍能保住性命,已是近乎奇迹了——第一节车厢的四位乘客全部死亡,而第二节车厢里的五位乘客之中也有三人死亡。至于第三节车厢的乘客,尽管并无死者,却有六人重伤。